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剑三同人)[纯阳X万花]天子脚下》作者:般若兰宁 文案: 剑三背景同人,多门派都有点,道长主角,CP的话,算是羊花?以此纪念我玩了快八年的气纯道长的剑三生涯。故事慢热,要死要活三角四角国仇家恨烧肉炖肉……一概没有,算是很冷的题材吧,惯例是讲故事为主,一点点铺开,节奏不算快,激情也很少,热点找不着…… 因为这次差不多每章一个故事,所以单章篇幅很长,差不多要一周一更新。计划中是十五章结束,多退少不补2333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云茅 ┃ 配角: ┃ 其它: 一 红莲火 李云茅骑着青驴一路踢踢踏踏走进长安城的时候,天光尚是晴的,碧如洗通透如名窑贵器,上面妙手偶得地点染着几缕素淡的云痕,映着其下泱泱皇城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楼阁殿宇,精致得一派盛世繁华。李云茅久在山上住,惯看的是千倾雪峰、万亩奔云,不曾见过如此工笔画般华美气象,顿觉数分目不暇给。 只是经雪青松般的青年,从头到脚的挺拔朝气,一领素白细布天青里衬的道袍服帖裹在身上,更叫人清爽得眼前发亮。就算掺进了这几分的张望失态,仍难免觉得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便该是这样新鲜的、活泼的、对什么新奇事物都揣着赤子般的好奇心的一个人。 当然守着城门验看关牒的士兵心思远没有转得那样开阔,他们瞧见的是李云茅递过的牒牌,脸上原本麻木倦怠的神色登时被抹去了,甚至还称得上是十分有礼的抱了抱拳,甲叶碰声清脆:“原来是纯阳仙观的道长,请进!” 华山纯阳观,吕祖纯阳仙,帝王赦建,百官恭谨,其中下山入世而来的仙门道子,合该受此礼遇。 天空蓦的一声惊雷。 毫不费力进了长安城的李云茅尚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同门师长口中的天子都城,就被这声雷惊得猛抬起了头。片刻前的万里晴空,转眼间已被大片乌云污了颜色,雷横电走划出无数银蛇纵跃,将天空割裂得一派支离破碎。又一声闷雷滚滚压下九天,雨乘风雷之威,已是悬于头顶摇摇欲坠。 李云茅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先心疼起了自己早起刚刚换上的雪白袍子,胯下青驴却比他反应还快,四蹄蹬开,顶着即将压境的大雨一路碎跑起来。一人一驴皆是初入长安,哪里认得什么街坊巷陌,青驴跑了一气,几个弯兜转下来,李云茅登时先晕了,看着满眼大同小异的夯土坊墙不知身在何方,豆大的雨点已有几滴急先锋砸在了肩上。 “驴兄,你这急惊风的脾气该改改了……”有些哭笑不得,李云茅拍了拍忽然又停步不动的坐骑,翻下驴背。只是还未上下打量几眼身处之地,忽听身后门轴细响,随后便有女子娇柔婉转的口音中带着笑意:“道长面生,缘何在此?眼下大雨将至,宅中主母悯僧怜道,何妨入舍下躲避片刻,结个善缘?” 李云茅猛的转身,身后夯土坊墙上,赫然现出红漆大门,两扇分启,横匾之上,朱书“危氏”二字,一名素衣青裙的女孩子正半身掩在门后,用袖口袅袅婷婷的掩了唇,露一双弯弯笑眼看了过来。 李云茅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却没有半点犹豫,欣然举步,青年道子满脸天然的诚恳落落大方,真心实意道了声谢,就随着女孩子进了那扇朱漆大门。门后屋舍鳞次,花木精美,乌云暗了日色,院中廊下早已点起了整排的灯笼,烛光透过绛色纱映出来,摇曳生姿,神秘又旖旎。 引路的女孩子步履轻盈,飞快带着李云茅在更多雨珠砸落前进了正堂,因为太过宽敞而被层层低垂帷幕分割得有些幽深的堂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座银质落地烛台上焰光吞吐,其下雕做海棠石榴的香海中幽香流泻,丝丝缕缕的绕上了身。 女孩子福了一福,声音中仍带着让人没法挑剔的笑意:“主母大约见了雨起,去后堂了,道长可否在此稍后,容奴去通传一声。”李云茅对此自是拒绝不得,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垂帘后,便又扭头打量起身处的华屋。灯烛照下,满眼俱是流丽的金红颜色,朱花结彩,新毡铺地,两侧绣屏也皆垂了五彩丝络,细细挂在小而精致的金玉饰物上。这般陈设,即便对于王侯富贵之家也不免有些张扬,李云茅看了一圈,几乎有些眼花缭乱,颇不自在的挪了挪脚步,背上负着的长条状包裹却又不小心磕碰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钝响。 连忙转身,李云茅简直更要手足无措,好在那是一架描金的漆屏,华美厚重,浑然不动。只是屏上垂挂着的红丝喜字轻轻晃动了几下,也顿时叫他恍然大悟。合着这般不循常理的华丽陈设,乃为嫁娶罢了。 说来纯阳宫中虽不禁婚嫁,到底仍是一心向仙的修行人更多些,夫妻道侣尚是少见,更勿论红喜热闹。因着不得见,反而更叫人好奇,李云茅几乎是怀着些学经论道时才有的敬畏心思,打量琢磨起送到眼前的这片红尘人事来。 可惜还未等他琢磨出什么,扑面仍尽是晃目的金红颜色郁馥浓香,一点不大和谐的声音忽然颤悠悠传进了耳。李云茅的站处近墙,那声音正是随着风雨细细一线送至墙边窗下,委屈得如春花残雨秋蝉凋霜,偏又断断续续似有还无,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当真有妙龄女子哀哀饮泣还是只缘风雨大作催枝穿叶后带起的幻音。李云茅呆了呆,一扭头却只见轻帷椒壁,几扇长窗远远开在十数步外,半分不得见窗外情景。 也只是这一耽搁,似真似幻的饮泣又缥缈不得再闻,倒是一片细杂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三五女眷拥着位贵夫人走来正堂。她自称危夫人,又唤先前开门引路的女孩子小蓉,一切排场谈吐乃至细微处的举动,完全贴合李云茅对一名悯僧怜道的贵人的设想。主宾间各持礼节又亲善和气,粗谈片刻后危夫人便命小蓉为贵客安排房舍茶饭,仔细款待,一切周到得无可挑剔。李云茅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但见危夫人已又由侍女们簇拥着离开,只得吞下满腹谢辞,也随小蓉去了。 屋外雨势连绵,好在院落屋舍间皆有曲曲回廊勾连,不曾染了小蓉的青罗裙,也不曾湿了李云茅的新布衫。两人一路行至下榻处,方一推门,屋内锦褥华席,朱漆食案上已摆开了丰盛的饭菜,热腾腾香气扑鼻,勾得连午饭都错过了的李云茅口内生津,死死压下了咽口水的冲动才免去失态。小蓉善解人意,笑吟吟请李云茅入座,又去剔亮了银蜡扇燃了香笼,再一转身,正看到李云茅在解下背后包袱,忙快步上前服侍,待要双手捧过。 只是指尖将触未触到,眼前一空,李云茅正巧有意无意的转了半个身,顺手将长条包裹搁在了榻角,笑眯眯道:“粗物笨重,某自来就是。” 小蓉也不在意,仍是抿着笑涡又为他安排妥了其他杂项,才福身告退。雕花房门轻轻掩上,顺带隔去大半雨声,李云茅这才从不得不为的拘谨中脱身,长出了一口气,已是一脚蹬开道履,一手揽衣上榻,几乎迫不及待的祭起了五脏庙。 佳肴适口一扫而空,羹足饭饱之余,又有瑞脑香细锦榻生温,恍如置身妙境。李云茅没了形状的歪在榻上,区区半日的赶路,尚称不上劳累,只是幽香定神,饱暖易倦,不知不觉竟就着这个姿势打了个盹,再醒来时,屋内食具已被收拾整齐,添了灯烛,续了香丸,甚至身上也多了一床丝被,云朵一样罩着全身,暖洋洋舒适之极。 李云茅有些呆愣,坐起身,一手捻着丝被出了回神,然后才发觉房外雨声已不可查。他转念去推开了窗,满眼是被洗出翠绿鲜红颜色的树木花朵,娇艳欲滴。而西天云端恍如燃锦,日月将替,拨开了乌云的天光反倒比一个时辰前明亮了许多。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收得急促,若非庭院草木上点点剔透水珠,简直再无什么痕迹。李云茅倚着窗边站了一会儿,眼前景物已看老,才将视线缩回屋里,只留了一耳侧听。 雨后轻风中,管弦细细吹来,奏的乐曲不知名目,内中满满都是喜庆之意,多半是为婚嫁所用。只是丝竹俱备,华彩陈设也已齐具,偏偏所见之人,无论危夫人还是小蓉,却都绝口不曾提及半字。非但仅此,浮笑之下,还有不知来处的啜泣依稀,反差莫名。 他正这样想着,像是回应一般,乐声之尾、风声之末,先前惊鸿一现的小小哀声再次传来,轻小却清晰,不容错听的入了耳。 这哭声比起在正堂中所闻,既清楚又挨近了许多,简直如同要送上门来。李云茅听着声,一手关窗,一脚已经迈出了门外。回廊之下,花木成荫掩映着一条小径,哭声在另一头指引脚步,难以寻错。李云茅踩着湿漉漉的路面,走过曲曲弯弯几折,便见到一座精致小楼,楼下有轩室,三面环置障幕,一面轻纱半挽,轻纱下,隐现女子轮廓,倚栏踞坐垂泪,再看一旁俱是熟人面,危夫人揽女肩膊,小蓉陪跪一旁拭眼,凄凄哀哀,与先前堂上所见大相径庭。 这般局面,又皆是女眷,该是极为私密的场景,李云茅虽说打小长在华山方外地,但还不至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奈何小蓉拭泪之中,看似自然不过的一个别过头,目光正撞上了进退两难的李云茅,登时“啊”的低叫一声,慌乱向后一错身,手臂又碰到了那边还拥女伤情的危夫人,一连串动作巧合得无懈可击。 这下再遮掩不得,李云茅硬着头皮出来见礼,好歹落落大方得不至于像是被捉了现行的登徒子冒犯内宅。危夫人见是他,脸上的讶异神色也到位得非常,听得李云茅告罪之辞,默然半晌,才长叹道:“这一两日罢,只怕性命存否还属未知,也就何必再耽于这些世俗礼数!罢了,月娘,来见过纯阳仙观的李道长。” 闻言,一直背坐饮泣的女郎才微微转过身来,夕光暗而暖,照见她也是韶龄容颜,眉眼修俊衣饰雍容,只是此刻哭了几番,眼角腮边红肿若桃花沾雨,甚是楚楚可怜。应危夫人的吩咐侧身做了个半礼,又低下头去,袖中抽出一条香罗轻按泪痕。 平白借宿避雨,又受了好一番盛情款待,再听危夫人话中哀凄之意,行到此步,眼下情势让李云茅应作出的反应如顺水推舟。李云茅虽说不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但是,他也不傻。于是他顺水推舟接下了危夫人的话尾,诧异得热心:“夫人何出此言?” 接下来的发展如同剧中曲目,规划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无外乎寡母孤女守着偌大家财,招来说不尽的恶人贪念登门强娶,逼人走投无路,只得应下这桩鬼门亲。哀声阵阵招来义愤填膺,李云茅从小不知听了多少师叔伯与同辈师兄仗剑行侠的传奇,此刻便觉自己也将跻身之一,满口豪迈大包大揽,要替危夫人母女见识是何等恶人,敢这般欺压善良,视王法如无物。登时换来母女二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李云茅自是也有自己一口承下的本钱,他身后有大唐国教之雄,寻常势力,岂能动得;而即便是不寻常的,更有手中剑——纯阳弟子俱是修习剑术,法门不一,皆有妙处。李云茅的剑,妙处寻常难说。 为了这份抱打不平,李云茅少不得临时修改了原定的行程,多做耽搁。好在他这一趟称作“云游”解释为“漫无目的”的出行本就没有什么太过固定的目的地,走停随人,人事随缘罢了。 道门出身,叫他更是打骨子里都刻着“随缘”二字,心安理得的重回住处歇下,除了刚刚在危夫人母女面前显露的义愤填膺外,简直要多心宽有多心宽,净水洗浴,寝台高卧,在房中香炉焚起的袅袅幽香中安然入眠。 室内入夜静极,虫鸣鸟叫声亦稀少,换得一夜好眠,神清气爽。 李云茅虽说人在外,起居时刻还依然循着在华山时的常例,天际微朦星点犹在,就已起身。只是想不到宅中的人醒来更早,甫一睁眼,修行过极敏锐的耳力就听到了一片嘈杂,内中小蓉的声音是熟悉的,正匆匆在问:“大夫来了么?怎么还没请到大夫!” 李云茅摸了摸鼻子,虽说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总归不大像是好事。他又抓了下睡得有点蓬蓬的鬓角,下一刻,人已悄没声息翻出了窗外。薄曦未明,高挑的檐角上犹有凝露,不过也恰好挡住了斜靠在其后的大半身形。坐得高看得自然就远,李云茅远远瞧着,前门侧开,一群家仆正乱哄哄簇了辆车进来。陪车的四名壮仆健步如飞,迎上去后立刻转头引路的小蓉一路小跑,跟随得颇吃力,直入了内宅小楼院落。 位处高了,李云茅才发觉这处危氏宅当真不小,院落叠叠好多自己都未曾涉足,但轿子进入的那片院落却刚巧识得,正是那名娇怯怯的月娘小姐居处。想来这拂晓时分一场乱,多半也是与她有关。 心思正转,轿已停落,却恰是侧背对着李云茅的视线方向。他不自觉的伸了伸脖子,也只能看到小蓉上前打帘,车中虚扶出一人,一头乌发不簪不髻,垂落及腰的背影。先前一片乱声中找寻大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李云茅愣了又愣,有点意外来人竟是位女华佗,但转而一想这片宅院中多是妇孺,若非自己这样机遇巧合而来,外来之人自然还是女子便利些。而不过就在他这片段般的转念间,那边一行人已进了屋子。再没什么看头,李云茅也干脆的翻身落下,回屋拾掇自己去了。 内宅一忙乱便过午时,好在待客之道殷勤,两餐茶饭依然丰洁送来。昨日危夫人告知的迎亲吉时乃待入夜,白日李云茅饱食无事,清净自修,大道之道一经内兴,身处何地皆无挂碍,自得太上清趣。恍惚半日已过,才见小蓉匆匆来见,道了怠慢后解释一番,原来是月娘小姐自打被迫应了婚事,精神恹恹神思忧忧,不觉间百病上身,少不得使医者常成座上客。虽说昨夜得了李云茅允助,但婚期就在眼前,愁绪旧积新累,四更起便又发作起来,直到请了常往来的大夫来看,又是一番施针煮药,这才略安稳。眼下虽说睡下了,到底主母仍不放心,依然留着那位大夫招待,怕是要等到今晚此事无论吉凶有了结果,才叫回去。李云茅听了一回,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宽慰之词,只道夫人小姐宽心,今夜贫道一会来人,定消此情! 昼里日丽天和,温晴景色妩媚,恰与心头沉甸甸愁事不同。但约莫时近薄暮,天际云合,竟又淅淅沥沥飘落雨丝。小雨温柔如烟似幕,笼了整座宅院,却不叫人觉得有多泥泞,清鲜水气穿帘透室而来,耳目如洗。 危夫人母女已听了李云茅吩咐,避往深宅院落,只留下小蓉在外听从吩咐。李云茅倒也没有什么好吩咐的,算算吉时未至,索性坐在廊下看雨。小蓉规规矩矩踞坐在旁伺候,女孩子的贴心周到反让李云茅有些吃不消,只好将目光一直撩向廊外雨中。院墙边一株榕树,尚未到独木成林的年岁,但翠盖亭亭,枝条鲜盛,雨声落于其上,细碎空灵。李云茅看了又看,啧啧有声:“好雨,好树!” 小蓉带着点羞怯怯的笑意抿了抿唇,又续上一盏清酒:“道长莫非还会相树?” 李云茅随意挥手:“水木相生,此乃天性。这场雨甚妙,树得雨势,自然同好。”他顿了顿,又扭头冲着小蓉璨然一笑,“便如同你与危夫人母女主仆情谊一般!” 小蓉哑然,斟酒的手势也不由一顿,但很快又弯唇一笑,垂下眼帘整弄酒具:“李道长果真是……” 她低语声未尽,李云茅忽的长身而起,将余音打断了。少年道者的眉峰一瞬间挑上锐色,言语却还轻快带笑:“时辰到了,新郎官差不多也该来迎亲了吧!” 暮云四合,夜色如水漫上。细碎雨声中渐渐掺杂了其他的音律之音,由远及近,次第清晰。 一队装饰得十分喜庆的车马在雨声乐声中渐行渐近,花车抬礼,披红挂彩,为首马匹上更是金为络脑锦做障泥,青丝缰拢在马上人手中,那手细长而青白得出奇,指端薄而长,被鲜红的衣料一衬,更是对比鲜明。 身份显而易见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冒雨乘夜色而来,直至危氏宅前。车马停下,立刻有傧相打扮的人一路小跑到最前面,扶着新郎官下马。皂靴踏上湿润的地面,那位新郎官似乎在马上颇有时辰,这时才挺了挺腰站直,舒活了一下筋骨。身后已经点亮的彩灯照得门前雪亮,也照出他瘦极高极的身材,脸削如刀,青白肤色诡异莫名。 那傧相笑眯眯捧过马鞭:“鲜公子,到了。” 新郎官点了点头,又上前两步,迎着紧闭的大门上下打量两眼,也笑了一声,扭头对左右道:“丈人家这门闭得紧,想是等某亲自吟诗叫门,就不知危氏如今可还找得到本家的姑嫂来侯门!” 话甫落,身后跟从人一片笑声。只是笑意中不带多少欢愉,倒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简直叫人入耳生厌。 “笑声聒闹,有声无意,不吉,实乃不吉啊!” 一行人笑得正欢,忽闻一个声音凉飕飕插了进来。硬生生将笑声掐断。这声音来得突兀,新郎官鲜公子笑意一敛,立刻循声望去,却是在宅门之上,墙头处稳稳当当坐着一人。夜色已浓,灯烛火光高处照不甚亮,眉眼尚未看清楚,第一眼先看到了月下蓝白色道袍,像一朵突兀而生的云,挂在檐角。 鲜公子的脸色登时不那么畅快了,淡淡的两道眉毛拧起,不掩语气中厌恶的发问:“道士?” 高坐墙头的李云茅“哈哈”一笑:“道长通阴阳,晓风水,看吉凶。这位官人,今日不宜出门、嫁娶、添丁,若要得一门安稳婚事,不如听某言,打道回去,改日再来吧!” “胡言乱语!”言辞中戏谑之意浓得几乎溢出,不容人听不出来。鲜公子怒意更明,几乎就要立刻喝令身后跟从人上前。李云茅见状立刻又清咳一声,续道,“当然,若是百无禁忌,定要今日完婚,贫道也是拦不得的,只是……” 仰着头的众人眼前一花,尚未看清动作,就见墙头青年道人手中已多出一柄云拂,他拈在指端,遥遥一指:“夫人主家人丁凋零,亲眷俱远。某不才,勉强论得算有一二干系。新姑爷既然上门,‘弄婿’之礼总不可少,姑嫂等不在,便由贫道代劳了!” 言罢,持着云拂的手遥遥一挥,明明距离尚有丈余,一声脆响却如在耳边,唬得车马众人皆是一惊,更有一位直接吓得蹦了起来,才发觉失态,呐呐退下。 “你……”鲜公子气极语噎。 李云茅嘻嘻一笑,揽回云拂:“山中有蛇,胆小善惊。故山民出入其中,常携棍杖之类,先于身前击草而行,蛇虫闻之惧,无不远遁也。” 他徐徐道来,如诵书篇,墙下迎亲队伍却隐隐起了些骚乱。李云茅看在眼中,不假理会,仍似笑非笑的看向鲜公子。鲜公子依然袖着手,表情中的怒意反倒淡了些,青白色一张长脸,竟也淡淡带了点儿笑,笑意蜿蜒刚到唇角,墙上墙下,半空中突的一声爆响,火光迸射,溅开细雨。交光一闪旋灭,却是两声轻哼,半空胶着的力道这才显露出形态,三千云拂冰丝与一条乌光幽亮的软鞭鞭梢搅在一处,两下里绷得笔直。云拂一端,李云茅已不是适才懒洋洋歪坐模样,半蹲半跪在墙头,一手扶墙,一臂擎力,微微抿了嘴角。软鞭却是缘自鲜公子手中,没人看到他何时出的手,直到此刻两厢静凝,才瞥见他双手盘扯长鞭,脸色愈青,唇勾冷笑:“有些来历。” 李云茅拉扯着僵持的云拂,这时忽然眨了眨眼:“某师承华山纯阳宫,自是有来处的。” 一句话道出师门,顿叫鲜公子一半意外,意外的自然是吕祖仙人门庭响当当的字号,一半又是不那么的意外,毕竟敢插手当前事的人,自然有其可仗持之处。他顿了顿,只“呵”了一声:“呵,纯阳宫啊!” 话音一落,紫红电光爆涨,蹿上长鞭,灵蛇一般攀向双方较力之点。李云茅蓦的惊呼,臂膀一抖,登时整个人失了重心,从墙头跌落。落势未竭,连声爆响炸开,一片白光在空地上此起彼伏闪人二目。光芒黯去,才发现场中局面已变,倒是李云茅好端端揣着手站在那里,雪白衣袂风吹飒飒,挽在臂弯的云拂垂丝斜指处,地面一道暗淡红线,萎端无光。他斜眼看了看那条红线,灿烂露齿冲着脸色铁青的鲜公子一笑:“承让了。” 一方得势,一方必然失势,满场噤声,无人去碰鲜公子此刻的怒火。许多双的眼睛都只盯着他,瞧他举动。半晌,一声裂帛,竟是鲜公子一把扯下胸前挂彩,怒道:“小子欺人太甚!”他容色添怒,以立足之处为中心,一股暗旋之力开始渐渐凝聚,暗红光芒幽幽蔓延铺地,隐流四窜。 这幅阵势看来倒果真不寻常,李云茅独下华山,纵然身负绝学,并不肯托大,登时也拿出十二分小心应对。他出身灵虚门下,本就是丹符一脉的嫡传,一身本事又在同门中极为出挑。这一全神施为,虽不似鲜公子那厢邪光涌动妖风夺势,但就那样端端正正站在原地,左手拈诀,右手双指并戟成笔,徐徐画向虚空之中。动作仿佛不紧不慢,却随着笔画落下,乾坤之力骤凝,清元聚处,天地间濛濛细雨受其牵引,万千银丝迸跃,此起彼伏间,一股源自虚空的声音灌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那是汹涌澎湃坎水之声。 五行运化,水火生克,双方拉开了架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反倒是鲜公子先有些沉不住气,阴测测道:“小子妄想以坎水克某火元之力,一出手就是相克之极,到底是不知厉害!” 李云茅本在全神凝气,这时歪了歪嘴角扯了个笑:“某见得世面少,只得班门弄斧,压箱底的玩意也不得不掏出来了。不然……”他在话尾悠悠的拖了个长音,看似言辞待续,却忽的吐气开声,右掌运符,左掌行箓,陡然白茫茫水光如瀑,水声如雷,四面八方应令而来,细若银毫的纤末雨丝,此刻却是凌厉无匹,挟法篆之力,当头罩下。 出乎意料的被抢占了先手,鲜公子怒上加怒,动作开合之间,暗红风火飙卷而起,迎向水幕。但法力一接,竟是失策。原本以为眼前青年道士不及弱冠,纵有修为也浅,无能与自己硬撼。偏偏心思百密一疏,倒是浅看了李云茅的出身路数。适才二人临战搭话,虽不过三言两语,偏赚得的一点空隙足以成符,即便自身修为难能揠苗助长,纯阳大道正法下符威加成之能,又岂寻常。李云茅一击之力,顿破风火邪威,余劲未消,水箭横扫,竟是连站在外围的迎亲队伍也受池鱼之灾,立时一片哀声惨叫。本是披红挂彩的人群中,登时已有数名化得只余衣袍,布料之下蠕蠕,钻出几条仓皇思退的长虫。 手下从人被硬生生打出原型,倒比自身吃了亏还叫鲜公子发怒。喧腾的风火刹那一扫而空,甚至略占了上风的水幕也一时为之消凝。突兀而起的空与静,抹杀嘈杂,只有隐隐一片“嘶嘶”声渐生。 李云茅一招得手,但也只不过算是偏胜半筹而已,并不敢大意。他本想趁势而上一鼓作气退敌,但才欲动的身形,因这变化硬生生顿下。“嘶嘶”之声愈发鲜明,弥漫周遭无所不在却也无从分辨来处。李云茅手下悄悄捏个法诀护身,还在戒备的四下打量,却忽然发现视线似乎受阻,远些的事物,竟已有些看不分明了。 后知后觉中,雨声不闻,水气不散,化作弥天大雾,浓白色棉絮一般,一经察觉,已是无处不在。对手,宅院,坊墙……一切所在都被雾气遮蔽,无可触及。 变化骤然,李云茅也并非看不出路数。那位鲜公子盛怒之下,竟以自身丹火炼化水云,化作幕障。只是此法消耗不可谓不大,却非是什么强攻硬撼之招,更似前置诱敌所用。他一时戒备,全心提防鲜公子在雾幕后的冷招,一边还要语调洒然的笑了声:“蛇火啊……” 无声应答,浓雾深处,倒是起了一阵奇特的“嗡嗡”之声,声音渐起渐响,蓦的拔高冲天。与此同时,雾海中心如被巨力搅动,竟掀起了一片碎浪狂波。 雾浪生处,微透半分远景。层层叠叠白绡般雾练中,一道庞然长影扶摇而升,蜿蜒游入空中。长影去速极快,李云茅纵然目力不弱,也只勉强捕捉到了一道巨尾的残影。 只这一点残影,叫他脸色大变。 再顾不得眼下乱局,李云茅大喝一声,双臂猛振,身形展如白鹤,扭头向宅内纵跃而去。他这一身梯云纵的轻功亦得纯阳宫真传,一经施展,当真身若鸿毛,可扶云梯上九霄。只是功行再速,到底不及半空之中妖物飞腾,刚刚在宅内一处高檐上落足,就见内宅白雾笼罩未到之处,当顶黑云翻腾,赤电缭绕之中,垂下一条粗大蛇尾,碎瓦折梁,扫向屋室之内。 那去处正是月娘小姐闺房,危夫人母女与几名近婢聚集在内,顿时一片惊叫连连。四面雕花窗壁与垂帘纱幕俱碎,蛇尾如入无人之境,大逞凶蛮。 李云茅看得清楚,满心焦急,立刻再提真元疾奔过去。可到底距离尚远,只能眼睁睁见闺阁内飓风乱扫一般,众女眷惊声四散,狼狈不堪。凶蛇尾端却如同生了眼睛,扫开一片挡路的狼藉,蓦的卷向避在角落的月娘小姐。去势又快又疾,难能闪避,只叫李云茅救无可救,纵然将脚程运到极限,仍空自焚心。忽的,电光火石间,一条更娇小些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月娘小姐身前,素白轻衫青绢罗裙,正是小蓉。但此时此刻全不是李云茅初见她时的娇俏小女儿态,淡青木气如实质浮现身周,手臂划处,巨木枝干凛现,迎上蛇尾。闷响声中,红电妖光木叶无序交杂,一片混乱,随后树木摧折,拦路榕枝被蛇尾巨力尽摧。但这一阻之隙,小蓉半搀半抱着月娘小姐早又闪入了后一层小室,躲得不见人影。 失了目标的巨蛇不肯罢休,怒气搅动粗尾,愈发翻腾。李云茅这时终于将将赶到,人尚纵在半空,已先喝道:“妖物,天子脚下,非是你那鲜山,休要猖狂!” 天际云雾之中,鲜公子怪笑一声,他已见识过李云茅的本事,并不肯续战,趁着人还未落地,妖威一展,蛇尾追向月娘主仆退逃的门中猛的一搅,门后顿时一片大乱,浓烟乱火中,只见那条长尾末端不肯空回的似是卷了什么,一缩入云,竟就此遁去。 李云茅晃眼中只依稀看到被蛇尾卷走那人一头长发风中扯得散乱,刚要大叫一声“不好!”一道尖细女子嗓音更快一步在门内惊叫出声:“谢大夫!” 局面突变至这一步,李云茅倒也来不及在脑子里将那位倒霉的“谢大夫”到底是谁考虑个清楚,双手一拍,虚空行箓,竟是御风而起,身若鸿毛踏青云。 情急之下这一式,乃是纯阳宫内门秘传功法,眼见白衣道子如同白鹭入云,身形舒展若仙,却又挟着腾腾怒气,几个翻腾之间,太极托足,八卦绕身,瞬间已是追至云中巨蛇左近。夜深无月色,浓云如幕,遮挡视线。不过即便可见模糊,仍能依稀看到穿梭云中的庞大蛇身,妖光绕鳞。更在肋下生有四翼,开合之间,摧云开路。蛇尾却是曲卷盘缩,紧紧箍住一人。 觑得清楚,李云茅并指凌空拂袖,剑箓虚影托身,又是一个折向,直扑向鲜公子元身。鲜公子自然也已察觉到他追近,但妖身腾云御风,有恃无恐,卷着人的巨尾一甩,庞大蛇头口吐人言:“小子,你纵然追来,又有何能耐!” 李云茅并不答话,事实上,维持这短短数息间的腾跃已叫他将功力催至极限,几乎当真如鲜公子所说,再无余力出手救人。更甚者,即便不出手,也难能维持眼前局面稍多片刻。 下一瞬,便见他足下太极凝光涣散将失。鲜公子昂头大笑,索性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子,火红的蛇眼中透出戏谑,要看这不自量力的小道士如何跌下云霄,粉身碎骨。 李云茅要比鲜公子更清楚自身的状况,如今高处九霄之上,一旦跌落,必然万劫不复。太极光芒几经闪烁,已是晦暗之极,将将熄灭边缘。他陡的深吸一口气,竟是自己撤去最后一丝维系符光的真气,刹那光芒尽散,身形向无边夜色跌落。 如同自寻死路的做法让鲜公子也不由得诧异,腾于空中的巨蛇不再前行,甚至微微探长了颈子,下望那一角白衣从上方跌落。没了道法光彩护持,雪白的衣袂在夜色中也变得难以分辨,甚至需要多看一眼,渺小的人类身影才落入了赤红蛇瞳之中。 几缕夜云中飘飘荡荡的那片白色,结着道印的双手早放开了,像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鲜公子心中哂笑一声,正考虑起要不要索性把尾巴上卷着的那个倒霉鬼一并丢下去,给这勇气可嘉的小道士做个陪葬。忽的,即将挪开的眼神余光看到李云茅似乎做了一个动作。 右臂后曲,掌压过肩而后微合,是一个类似拔剑的姿势……不,不是类似,李云茅手掌握住的,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长条布包。此刻一声帛裂,裹布四碎,刹那一片金红的盛大火光,冲天而起。 鲜公子在那瞬间,满眼都是火焰的颜色。 他出身鲜山,现则鼓动大旱,本也是火属妖邪,但此刻眼中映入的这片火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蛇火丹元在其面前,竟不过米粒之光。九霄云中,铺开一片红莲烈火,火光凌厉成剑,剑身炽烈成火,咆哮着一扫而过,瞬间云雾尽荡。鲜公子的目光还停留在李云茅握剑的的残影上,颈下七寸忽觉久违的烧灼感划过。他有些迟钝的摆了摆头,下一刻,却惊恐的看到云中一条被裹在了红莲火中的无首蛇身。金红光芒将庞大身躯瞬间吞噬,唯独尾部幽幽绽放起一片水波样的淡蓝光芒。手握火红长剑的白衣道子正借一斩之力重新腾跃而起,并指虚抹剑身,口诵道诀:“玄剑化生,落!”眨眼蓝光成罩,将他自身与一道黑衣身影裹住,飘飘荡荡落下云端。 这一眼之后,只剩无尽火光,在半空中吞噬尽了身首分离的巨大鸣蛇。灿烂的金红光芒烧灼在夜空极高处,片刻自行熄去,纷纷扬扬的焚灰,早被半空中的风卷散了,不曾有一簇落入尘埃。也不过须臾,天地间重归一片黑暗与安宁,无有一物。 二更时分的长安城内,一片静悄悄不闻人声。越向城南,连坊内灯光越见稀少,成片的黑暗无声笼罩同样黑洞洞的房舍,倍觉荒凉。城南昌乐坊内外便是如此,只是人迹愈少,反倒成了虫鸟小兽之类的乐土,少有打理的荒废园中,草木绕着偌大一座池塘杂乱盘蔓,水面芰荷丛生,蛙鸣不断。 这样一片残垣,连巡夜武侯也懒得靠近的地方,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镯铃碰撞声。沙沙脚步踏过乱草,雀跃着接近了那一大片池塘。蓦的,一丛野兰拨开,钻出一条衣饰打扮不似中原人士的身影,腕膊肩颈上满满缀着银片银泡等挂饰,白灿灿的银光比天上暗淡的星光还亮,晃明了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异族少年依然努力的扒开乱草挤向水塘边,一边尚有些自知之明的压低了声音,哑声招呼身后:“阿哥阿哥,你快过来,我白天说的就是这……咦?”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取代以一声惊呼,满是意外。黑乎乎一片的荒园中,原本空荡荡的墙下阴影处突的现出一条高瘦身影,鬼魅般一晃便到了少年身后:“发生何事?” 异族少年一手捣住嘴巴,一手反过去要拉扯那人的袖口,但顿了顿又重新指向前方:“阿哥,你看……” 夜色下,波光也黯淡了的水塘中央,荷叶深处,正有什么随着水波在一起一伏。定睛再看,却是一簇暗红如同燃火般的光芒。 二 夜游神 华山本也算是一处山灵水秀的天然之地,四时佳景各不相同,别有风姿昳丽。只可惜当年的吕祖仙人老祖师手笔过于开阔了些,传下法谕之时不知兴在九天哪重,如今闻名天下的纯阳宫便雄踞在了绝峰高岭,几乎四季如冬的所在。 纯阳宫名声在外,乃有双绝皆可称在当世之巅,一为派门绝学,剑仙之道;其二便是终年高寒得简直让人望而生畏的天气,大概也只有昆仑玉虚一脉和一直以来为大唐江山扼守北门户的玄甲军所处环境可与之相提并论。 故而纯阳弟子,很少能有机会掺和到武林中那些风流盛会、花繁似锦中去。即便当年曾经与吕祖同出玄门,又有着过命交情的子虚道,在漫天飞雪面前,也毫无义气的转头直奔四季如春万花谷,临走时还顺了吕祖一件新做好的大毛鹤氅。 故而,言之,因此上,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纯阳宫的李云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界见识也当真贫瘠得有那么点可怜。 搔了搔鬓角,他放弃了分辨面前跟自己大眼瞪小眼了快一炷香的虫子到底是个什么品种,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仗着那一点积蓄的力气猛的挺身,终于从自打有意识后就在躺着的这块草地上爬了起来。 眼前不再是放大贴近的虫子和湛蓝得琉璃瓦似的天空,蓦然入眼,一片花团锦簇,大大小小无数花朵树木,闹哄哄的就这样一路延伸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开到了天边。那些大簇大簇艳丽的花草李云茅没有一种叫得上名儿来,只觉得姹紫嫣红锦绣无穷,可算切身体会了一把老君所言的“五色令人目盲”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眼花缭乱归眼花缭乱,李云茅到底还没真的乱了心迷了神。他扶了扶头,试探着左右走了两步,觉出那么点不妙来。或者说,是一种大概不怎么妙的不对头。 脚下草地绵软如毯,走在上面好似身在云端,轻飘飘的浑不着力,简直叫人心里也没了底,一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飘了起来。习武之人脚下自有根基,哪怕是喝高上了头,也不该如此,偏又举手投足间毫无障碍,当真是想破了头,李云茅也没法给自己的现况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在怪异之处不少,倒没哪个似能危及性命,李云茅心大,想了一回越思越乱索性就丢开了,继续扭头四下打量自己身处的所在。 目力四穷,看到的仍是无边草木蔓生,好似一块巨大没有边缘的草甸。李云茅东走几步西走几步,最后干脆踏着那些花花草草踩出一条路来。鲜嫩枝叶在脚底折断的“咔吧”声鲜明,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更甚些,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身在何处的记忆也模糊得一片混沌。 醒来不过数刻,聚集在自身和周遭的疑点却越来越多。李云茅撅着根小树枝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幸而纵然都是怪事,却当真没觉出什么恶意杀机,他心底那点紧张的念头提不起来,索性提起脚,继续“哗啦哗啦”的披花折草向前走,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走到尽头或是找到什么鲜明的标记。 这一走足足快一顿饭的功夫,身边的景致变了又变,只可惜不过是从不认得的几种花草变作另外几种不认得的花草。虽说纯阳宫一年中多半飘雪,春夏景致少得可怜,但这样多的五色缤纷如影随形,也足够叫李云茅暗叫吃不消,连眼睛都几乎花了。 不过又硬着头皮走了一会儿,虽没走出茂密植物环绕,却到了一片碧波前。不知名的小湖清澈明莹,粼粼水光洗目悦心,叫人耳眼心神都是一爽。扑面湿气清冽,险些被埋在花海树林中的李云茅眼睛一亮,扑过去掬了几把水泼上脸,湿湿凉凉的水气一激,立刻清醒了不少。 透过了第一口气,他抹了抹睫毛上的水珠,精神顿觉振作。然而就在刚要抖擞一下的当空,尚低垂对着水面的视野中,忽的晃过一团影子。 动作顿住,李云茅眨了眨眼,重凝目力看向水中。湖水清澈得几乎有些不真实,虽说不知深浅,却一眼足可看尽。清波之下,铺满细沙的湖底簇生着些水草藤蔓,越向湖心,越长得旺盛,到最后几乎团团纠结成了一张水植的毯床,而刚刚瞥到的那团黑影,就端端正正居在水草簇拥之处。 李云茅索性又向下趴了趴身子,脸几乎贴上水面,但到底也没看出来那团黑影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勉强分辨似乎不是鱼鳖之类的活物。长圆足有两人合抱大小,就那么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沉在水底的湖石。若不是恰好位于湖底正中,又有一湖水草之属环绕得过于鲜明,说不得就被忽视过去。 看不出个所以然,李云茅纵然好奇也只能气馁,一边又不太死心的琢磨有没有办法再凑近些瞧瞧。只不过尚未琢磨出个分明,倒忽的先触动了一根神经,唬得李云茅打了个冷颤,定睛又看。 水草仍是水草,黑影也仍是黑影,只是长条摇曳碧波间,除了飘荡的藻类,再没一丝活物动静,鱼虾虫豸,片影也无。 心中吸气,李云茅登觉水中古怪,抽身要退。可才方念动,一丝怪异的痛感蓦的滋生,不知生在何处,却直贯脑顶鼻心。虽不剧烈,别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刮刺之感。李云茅毫无防备,脱口惨叫闭眼,所处所在刹那翻腾,再一睁眼,世界颠倒,正看到一根足有五寸的长针银光闪闪从自己脸上拔出去。 又一声惨叫货真价实,好在叫了一半自个先收了声。青天白日花木湖泊瞬间乾坤变幻成了昏黑晦色,夜风清冷,吹在裹着湿漉漉的衣服的身上遍体生寒。 李云茅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了这种突变的差距,好在脑子倒是反应得快,哼哼着出声:“我做梦了?” 不消用眼睛再次确认,刚刚的银针与另一道清浅的呼吸足以证明身旁有人。李云茅仍是仰脸朝天躺着,适才在迷幻意识中混沌不明的记忆也都一股脑回了笼,他几乎是瞬间把这段时间的所经所历梳拢了一遍,又下了个结论开口:“谢……咳咳……谢姑娘?噗……” 压着他的话尾一个拳头立刻擂上了胸腹间。力道不算大,但也称不上多小,外力一鼓,李云茅嗓子眼里立刻变了调,一口还呛在腔子里的残水噗了出来,翻身好一顿猛咳。待咳罢了,眼前金星乱冒,心思却澈明,一边翻身爬起来,一边抹了抹嘴:“抱歉抱歉,是贫道失言,谢大夫。” 头抬处,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袭同样水淋淋的黑衣裹着秀挺身材。模样好坏倒是看不出,但明显是个男人身板。黑漆漆的湿发垂下遮去了大半面庞,再加上指间银闪闪雪亮亮的长针,不大像大夫,反而像个索命的鬼魂。好在李云茅没犯第二次浑,只顾着先揉肩撑腰的活动着手脚,才觉出四肢骨节都散架子般疼得厉害,脸上免不了的呲牙咧嘴。不过想想从云霄之上护着一人跌落,纵然及时运起镇山河气劲,也是好运气掉进水潭之中,才没摔了半条命去。这点筋酸骨疼,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面的年轻大夫看得分明,这时倒没了扎针压胸的狠劲,略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收针抱拳:“先前多谢道长了。” “不谢不谢!”李云茅大刺刺摆手,“咱们纯阳宫和万花谷谁跟谁啊,我们老神仙祖师的拜把子兄弟都在你们那儿入了籍了,一家人一家人!哎大夫,你是万花谷的没错吧?” 像是被他自来熟的口气惊了一跳,年轻大夫愣了愣,才想起来答话:“是……某名谢碧潭,师出万花谷杏林门下……” 李云茅立刻笑嘻嘻的冲他一挑拇指:“原来是孙老神仙的高徒,贫道灵虚真人门下李云茅,幸会幸会,多谢多谢!” 谢碧潭登时奇了:“是道长对某施以援手,为何要反过来道谢?” “一事归一事。”李云茅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起来,“杀那孽畜长虫,本是道门中人应行之事,不足邀功;而贫道的玄剑化生剑势施展开,一个也是救,两个也是搭,不过顺手人情罢了。倒是谢兄将贫道……咳……拖出水潭,才是当真的救命,自然要谢。” 谢碧潭闭嘴瞧他半晌,忽然笑了:“原来道长不擅水性。”又一转正色,“只是道长当真谢错了,救你出水的不是某,在下也是一同受惠之人。” “嗯?不是你?”李云茅意外,左顾右盼一回,周遭黑漆漆一片黎明前的夜色,虫声吵闹风吹草木,唯独无迹可寻第三人踪影。谢碧潭见他模样,微微摇头,“不需找了,我已看过,醒来后就再没别人在此。” “难不成遇上了个不留名的善人!”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也放弃了找人,身上一片水污,索性就直接找了块石头坐下了。摸摸身后,沉甸甸的分量,已经没了裹布的剑好端端束在身上,更无一点缺短。他托着头想了片刻,忽的冲着谢碧潭展颜一笑:“说来,谢大夫,你与危……氏那一家子,是个什么关系?” 谢碧潭脸色从容:“危氏的小姐体弱,常有求医问药之举,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他话留半截,也笑了,伸手撩起一直湿垂的鬓发,露出完整眉目,原也是个清俊年少儿郎,只不过眉宇间书卷气甚浓,本与李云茅相当的年岁,却更觉稳重矜持些,慢悠悠道,“神鬼乱力之事,某原本从不曾遇见,故而也难言信否。至于今夜所见所闻,更是前所未有。如此答复可叫道长满意?” “信信信,满意满意满意。”李云茅笑嘻嘻盯着人,连连点头,姿态放纵得几乎有些轻浮。谢碧潭见状微一皱眉,他已又道:“先生杏林出身,宅心仁厚,人鬼异类,想必也是一视同仁的。知或不知,无甚大碍。倒是另有一事……听先生的说法,该是在凤城颇住了一段时日,才能常为危氏看诊,不知是在哪一坊哪一处下榻?”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太自然,谢碧潭脑子里尚未来得及跟上,已先随口答了:“寒业忝在开明坊问歧堂。”话出了口,再回避无用,只好继续看着李云茅问道,“道长莫非有事?” 李云茅笑了两声,神色灿烂:“先生悬壶济世,妙手慈悲,想来声名在外,门庭也是热闹。就是不知可不可行个方便……咳,贫道初来,一无故友相知,二与先生投契,你看……” 万没想到下文如此,谢碧潭登时愣了,片刻后,还是李云茅死命干咳几声,才叫他回过味来,一时也不知是失笑还是不悦,嘴角抽了抽,才勉强仍能和颜悦色道:“道长莫不是尚无下榻之处?” “暂时无,暂时无!”李云茅索性又往前凑了半分,顺手要甩拂尘,才发觉早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好胡乱抖了抖袖子,“只是贫道下山游历,别无长处,唯降妖伏魔乃是本行。但这偌大京城,岂能时时刻刻都有妖怪给某捉?少不得也只好做些符坛箓事的行当。自古巫医同路,并不分外,先生张罗医馆,少不得有一席空地,分给贫道从事便好。与人方便,即为善缘,何况某与先生更有一层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内呢!” 话说到此,谢碧潭自然明白了。能把无理之请说得坦荡荡自自然然,一时间倒是找不出搪塞的话来。这边还在飞快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婉拒的方式,眼前那青年道子忽的眉头一皱,猛扭头望向身旁。 目光立刻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去,谢碧潭放眼看望,此刻天色将明仍晦,天悬暗星,倒也能依稀视物。先前醒来时,已大略打量了一番周遭,无非草木残垣荒园而已。水潭之端,另起一墙,虽说残破,但树木枝桠野生茂密,也能勉强遮挡外物,而李云茅此刻忽然噤声而看的,正是那道矮墙。 墙边一株老槐,生得高大。谢碧潭张望过去的第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心中本不近鬼神之说,即便这一日中所经所历颠覆了以往认知,仍不免半信半疑不可尽信。但随后再定睛,却忽倒抽了一口冷气。 墙头往上极高处,原本茂密枝桠遮蔽的位置,这一刻夜风大了些,吹得枝叶斜开,竟是晃晃悠悠站着一条极高的影子,瘦骨伶仃,突兀非人。而在影子顶部,两团幽光明灭。算不得张扬,可一旦注意到了,便觉那两团绿光渗人透骨,脊背生寒。 “那……那是什么!”战战兢兢话一出口,才觉出自己压低了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不过谢碧潭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不由自主的驱步向李云茅身边蹭了蹭,勉强忍着才没一把去抓住他的袖摆躲起来。 李云茅倒没嘲笑他的迹象,仍是抬头盯着那条诡异黑影。许是二人的动作有些明目张胆,本在无的闪烁的两团幽光忽一凝,缓缓转动了下,朝着水潭这边的草岸看来。 一口唾沫硬生生咽了下去,冰冰凉的,谢碧潭这次真的慌了。慌乱中,手上忽然一热,李云茅身形未转,却把手背后,一把握了过来。冷夜之中,触感极为鲜明。 尚未明了这是何意,也更谈不上对这种过于亲密的举措觉得尴尬,谢碧潭觉到了手上温度的同时,手心一痒,竟是李云茅略屈指刻画。指尖划出的线条并不繁复,纵然心在乱境,谢碧潭也很容易的分辨出那是一个小小的太极。随即,耳听一声:“走!”下一刻腰背一紧,扑面风生,人已腾空。腾挪之间,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水潭废园所在。 一天中连着数次被毫无预兆的拎在空中高来高去,谢碧潭干脆的闭了眼,只当自己还在万花谷中时,乘天车腾越高峰之间。这样一来,倒不觉得如何慌张了,只十分配合的也把紧了李云茅,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累赘。 好在李云茅动得虽然突兀,离开了废园足够远后就找了处高耸无灯的屋脊静悄悄落下了脚步,当然也一并按着谢碧潭的后背把他压得差不多死死趴在了屋瓦上。谢碧潭胸口被硌得隐隐作痛,但身在险地,又不敢动作过大万一跌落,只好也配合着毫无形象趴着,压低了声音抽着气抱怨:“轻点,你轻点……” 李云茅的手劲当真一松,给了他一个喘气的空间。可还没等谢碧潭彻底缓过神,又忽的凑近了,也低声道:“谢先生,你刚刚说你住在开明坊?是什么位置?东?南?西?北?” “南……”谢碧潭脱口答出,而后才懊恼起今晚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吓糊涂了,简直开门揖盗。不过李云茅不在意他又去想了什么,点了点头,一手已经攀上他的腰带,用力拉扯解开。 谢碧潭这一遭当真吓了一跳,猛的向后一缩:“你干什么……嘶!”质问未完,后脑先撞上了一处屋脊上凸起,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再说不出口一句。 李云茅也被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五官都痛得扭曲,忙伸手过去,拢住谢碧潭后脑胡乱揉了几下,还不忘继续压得声音低低的道:“不要乱动,磕到了吧!快脱,把你外面这件袍子脱下来……算了你躺着别动了,贫道自己来。” 谢碧潭疼得嘴角都在抽搐,但好歹听清楚了这句话,忍着痛一把扣住了腰带上的带勾,努力睁大了眼睛瞪了过去。李云茅像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配合,动作受阻先是一愣,顿了顿有点琢磨过味来,登时一张脸也扭曲了——不是疼的,却是笑的。 谢碧潭就看着青年道子一边笑,一边压低身子凑过来,直近到几可抵耳畔,才小声憋笑道:“想什么呢!听说长安城里的宵禁严得很,有晨鼓未响而走动者,被武侯们拿住了吃罪不轻。道爷轻功虽然好,奈何道袍太扎眼,你这里外三层衣服都是黑的,借一件披在外头遮遮,某就带着你从屋顶上悄没声溜回去了。快快,快点,街角那边有马蹄脚步声要过来了,快脱吧!”说着,觉到了腰上谢碧潭扣着自己手指的力道果真动摇了,立刻再没客气,三下五除二扯脱了带勾,将他外头一件轻薄罩衣剥了下来,抖了抖随手往自己身上一披,拦腰系住,再一把捞起整个人都要昏昏然了的谢碧潭,腰身动处,轻快如风行水面,不带一丝动静的贴着屋脊窜了出去。几个起落间,背影早已融入昏黑夜色,不留痕迹。 五月晴阳好,天无云,晨光若金,洒落满室。 谢碧潭差不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足足比往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或者说,要是从昨夜快四更才狼狈不堪的被拎回问岐堂算起来,睡下的时间不过一个更次还少。本来一夜折腾,身乏体累正该渴睡,奈何后脑一鼓一鼓作痛,睡梦中糊涂了略一个翻身,正压在伤处,顿时疼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没奈何的睁眼,熟悉的床榻摆设,枕旁却多了张算不得多熟悉的脸。谢碧潭深吸口气,好歹昨夜记忆犹深,还记得这位死皮赖脸跟自己回了家又蹭了床的道长。此刻李云茅还睡着,姿势倒规矩得紧,整整齐齐收了手脚只占了寝榻半边。要不是胸口起伏规律,呼吸声平缓,简直像个假人。谢碧潭轻手揉了揉后脑的肿包,撑起半个身来,托着下巴扭头瞧他,借着晨阳明媚,才算是把人好好看清楚了。论起年岁二人该是相当,不过华山纯阳宫那地养出来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即便言行举止叫人一阵阵头痛,这般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却莫名的入眼。万花谷高标避世,谷中多为不流于俗之人,门风其实颇为洒脱,只不过谢碧潭打小规规矩矩读书学医,上头又有许多师兄师姐压着,不免让初识的人觉得过于乖巧了些,骨子里却也是个不羁的。如今脱了那诡异险境,归在自己的地盘上,底气登时壮了,看够了俊朗姿容,一抬手就要冲着李云茅的额头敲下去。 手到半路,前一瞬还沉睡着的人忽的先坐起了身,谢碧潭收手不及,正摁上他的脸。五指缝下,只听一声被压住了鼻子后的含糊咕哝:“早课!”然后就见李云茅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昨晚本就是合衣睡下,省了穿靴系带的麻烦,胡乱用手耙了耙头发,直接在床褥间做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闭目沉息起来。 谢碧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来,眼前那人早沉心入定去了。他虽说不习武,可耳濡目染多了,也晓得这般修习内功之时最忌外人惊扰,只得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躁动压下,从旁侧着身,踮着脚,悄没声息的爬下了床榻去更衣。一边小心翼翼蹭着,一边忍不住更在心里鄙夷自己太平大夫才做了一年,怎么就如此没出息了。 在自己房中做贼样的更衣梳洗妥当,扭头瞧瞧床上的人还在神游物外,谢碧潭摇头叹口气,磨身奔厨下去了。一个人住得久了,当年万花谷中书画琴棋诗酒花少不得分了几分改做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在师兄留下的医馆底子好,自己用心经营以来吃穿用度不算紧张,闲来做些洒扫家事也就权当调剂。一来二去的,医术未曾耽搁,打理自己的手艺也颇见长,比起刚出谷时简直脱胎换骨,算是意外之得。 胡乱弄了些汤饼醢齑端上桌,门外适时的飘过一道人影,做完早课的李云茅精精神神的扒着门框抽了抽鼻子:“好香!” 谢碧潭终于能对他的神出鬼没无视些了,清咳一声:“道长不请自来窥人厨下……” 话没说完,李云茅已经闪身进了屋,直接凑到灶边看了看还没盖上的锅,登时乐了:“呦,这么一大锅汤饼,先生当真贴心,招待得如此周全,贫道愧领了!” 谢碧潭顿时被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噎住了,只怪自己心软手快,如今吃喝都摆到了眼前,再装作冷脸也不过贻笑大方,只得默默咽下一口气,收拾出了两幅碗筷。 李云茅很有眼色的过来帮手,待到吃罢喝罢擦抹干净,终于能好好对面坐了说话的时候,立刻抢先开了口关怀:“先生昨夜伤处如何了?” 谢碧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脑后的磕伤。适才心中揣事不免忽略,眼下一被提前,顿又阵阵抽痛起来。好在自家就是医馆,少不得各种现成的丹丸膏散,昨夜昏了头胡乱蒙头就睡忽略了,这时立刻去箱奁里翻出一匣药膏准备涂抹。 才一转身,手上一空,药膏匣子被李云茅劈手拿了过去,笑道:“伤在那里,自家怎么好抹药,贫道帮你。”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在凭几旁坐了,一手推开盒盖,小指略蘸霜雪般细白膏子,去撩开谢碧潭后脑头发。 谢碧潭乐得他帮忙,垂头坐了并不拘泥。只觉一点清凉触上伤处,火辣辣的疼顿时消退许多,不免长出了口气。李云茅的手指灵巧得几乎不像一个常年持剑习武之人,轻而快的涂抹药膏的同时,指尖刷点过后脑几处穴位,按揉肿包四周,起初还有些尖锐的刺痛,渐渐便只剩下推按开了紧绷感的舒适。谢碧潭几乎一夜未眠,这时不知不觉倦意卷土重来,头垂得更低,竟沉沉的打了一个盹。 李云茅的精神要比他好上很多,揉着肿包的同时,手下一沉。探身瞧瞧,谢碧潭安安稳稳合眼,已经小憩过去了,不由得失笑。他唇边笑意还在,指下抹药时一划,挑起最下一绺发丝,忽的一怔。 谢碧潭发肤润泽光滑,一看便知保养有道,这也算是万花门人在江湖中被公认的一个癖好,并不如何生奇。只是此刻眼中所见,纹理细腻的后颈肌肤上,没入发根的位置,浮着一枚浅翠色的印子,形状如蝶展翼,绿沉沉似画似纹,从肤底透出。 一觉好眠直到天午过半,睡得舒爽,醒来得便也自然轻快。后脑的疼痛已然安伏,谢碧潭动了动身,才发觉自己竟是合衣睡在了榻上。想来当真入梦太沉,被人挪动位置亦不知情。 睡得饱足,心情也就沉静下来,早起时的无名燥气散了个七七八八,谢碧潭爬起身,半开的窗外传来阵阵利器破风嗖嗖声,他膝行过去,撑着窗棂探头,就见院落中剑光如练,白衣似雪,腾挪矫健伶俐,正是李云茅在习剑。 武技之属,谢碧潭只好做外行看个热闹,不过其中剑意森然气度开阖总还是品得出的,想来这青年道子的武艺当真不差。他倚窗看了一会儿,忽觉出哪里不对,再细瞧,李云茅手中的哪里是剑,竟是一根随手折下的木枝,上面残叶犹存,于剑风中颤颤。这一来,谢碧潭倒是记起,昨夜虽说一团混乱,被鸣蛇摄上半空时更是如痴如死,但自己印象中依稀是有一团赤艳剑光,绽若红莲。后来见到李云茅背上所负,也是一柄通体赤红的华丽宝剑,不知为何这时又不肯用,反倒折了根树枝搪塞。 他想得有点出神,那边李云茅已经收了剑势,抹着额上的薄汗过来,一开口又是笑眯眯的:“你醒了?” 情势到此,再做冷漠拒客状不免做作,谢碧潭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的剑呢?” “嗯?”李云茅没料到他一张嘴竟是先问这个,顿了一下,才笑呵呵的向着屋里一指,“我那剑却是件不凡的,知道先生惧怕鬼异,特留在里面陪你睡觉呢!” 谢碧潭这才看到倚在卧榻旁的,不正是那柄火红宝剑?剑身收纳在古朴大气的雕鞘之中,却依然通体灵气环绕满溢。这般好剑,也难怪平日里要用布包裹,不然说不得招来多少垂涎,引动多少是非。但堂堂男儿,被人笑做惊神怕鬼,又不免有些脸上挂不住。谢碧潭“哼”了一声,才想抢白回去,李云茅却又献宝般的向着院落四周一指,继续道:“你最近明堂晦暗,不利己身,说不得要遇上些什么倒霉的事情。贫道刚刚趁闲,在这周围做了些小手段,可保平安。” 谢碧潭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院落四角方位似是果然多了点东西。其实也无非些石头木块灰堆之类,但自家院子一砖一瓦都极熟悉,稍有变化一看便知。谢碧潭瞧完一圈,虽然不识道门手段,多少也能稍懂:“这是……依五行之属……” 李云茅抚掌而笑:“正是五行拱元之术,想不到先生除医术高明外,竟也通术数。” 谢碧潭毫不客气的送了个白眼过去:“五行之说,谁人不懂!” 李云茅仍是“呵呵”笑着:“五行之说虽非秘术,但要运用得法却不是人人做得的。这是贫道吃饭的本事,做一回坛事,至少也可得半月米粮。” 谢碧潭也陪着他笑,笑过了一敛颜色一挑眉头:“如此说来,道长是趁某睡觉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就打算弄这些石头木块的来顶房钱饭金了?” 李云茅大刺刺点头,毫无被戳破用心的尴尬,还要欢欣赞上一句:“先生果然冰雪聪明!” 谢碧潭也只能无奈。 好容易扯过了这一桩事,谢碧潭终是没了一心要赶人的架势,李云茅见可放心住下,这才装模作样规规矩矩的往前院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多了份拜帖,梅红砑金,十分考究。他看了看还坐在窗下的谢碧潭,立刻殷勤的递过去,拱了拱手:“先生的生意来了。” 谢碧潭一把接过,只看封表行文就觉陌生,翻开来扫过几眼,脸上先露出些诧异颜色来,想了想抬头:“这是谁人何时送来的?” “约是巳时过半,是个自称郭宅中的仆役,只不过……”李云茅回忆了下,笑得有点深,“依贫道看,多半是个婢女扮了男装而已。那时你在睡着,某就替你接了帖子打发她回去了。” “婢女?” “莫不是你的相识!”李云茅故作惊讶,在收到谢碧潭一个白眼后才规矩些,继续道:“那婢女说是来替她家小姐延请大夫,但又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具体,某又不好对人家说:今日天高气爽,故而谢先生还在高枕深眠……唉好好说话呢,你亮针干什么!” 谢碧潭拈着扎空了的银针,咬牙冲着李云茅只是冷笑不说话。李云茅夸张的叫了一气,但没得应和,自讨没趣,只好又道:“好啦好啦,某跟她说,你出城采药去了,她就约了今晚申时末驾车来接。你现在起来梳洗一下,吃些东西,倒是时辰刚好。” “申时?”谢碧潭一皱眉,“为何选了这个时辰?初更暮鼓便起,出入岂不是为难?” 李云茅顺手拿过那张梅红帖翻看几眼:“说是她家小姐发病总在晚上,非入夜不好问诊。他们府中早为先生打扫了客房,耽搁一夜,明早再回。” “……你倒是问得仔细。”谢碧潭听到此处,也没什么话好再说,长安城中宵禁森严,偶有棘手病症,在病人宅内过夜倒也算不得稀奇。只是昨晚刚历了一番惊魂,本想今夜好好歇歇,眼下看来是不成了。 那边李云茅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自觉事了,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左右就是这一桩事了,去还是不去,你自己拿个主意,某先走了。” “走?” “啊……是出门,出门!”李云茅眼珠一转,立刻机灵的改了口,“昨晚过来得匆忙,某的驴子行囊什么的还落在危氏宅邸,总得去取回来。说来还待问你,这一遭总不能再从屋顶高来高去,从问岐堂过去,是要如何走法?” 如今谢碧潭一听到“危氏”两个字便有些头皮发麻,他张眼看了看,李云茅神色如常,并不见半点忐忑不安,仿佛只是要去一趟什么寻常所在,不免暗自腹诽这道士果真见惯了妖鬼之属,当真大胆,嘴上还要道:“你那些行囊若是也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如不要!” “自然干净得紧。”李云茅比划了个架势,“有贫道在此,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敢来!” 谢碧潭险些被他逗乐了,忙扭身去找纸笔,遮掩表情,回头将路径详细写了给他。李云茅手快脚快跟在身后,一长臂捞过床边剑,又向谢碧潭讨了块布重新裹了,扬长而去。反倒是谢碧潭跟过去关门,站在门口看着白衣道子身影渐没,还有那么丁点的替他担心。 走了李云茅的问岐堂,便又清净。谢碧潭手脚勤快拾掇了一圈屋里屋外,略做洗沐后,连身上衣物一并换下,泡在盆里又抓了把柚子叶煎汤洒了进去,这才觉得畅快了。看看时辰,已是不早,随便捡了本医书坐在院子里翻看一会儿,就听外头车毂辚辚,近门而停,随后门板就被扣响。 走去开门前,不自觉的抬头瞥了一眼天色,尚大亮着。只不过天散云如絮,朦朦胧胧遮了日阳,倒不觉得如何刺眼炙晒。谢碧潭一手抽开门栓,果见一人穿靴戴帽束发,于门外拱手做礼。只是身形瘦小纤细,更有细细栀子花香气飘曳不散,显而易见乃是女郎。果然待来人抬头,细肤巧貌,形容俏丽,冲着谢碧潭娇声缓语道:“敢问可是谢先生?儿是城西郭家仆,闻先生杏林妙手不俗,特备车马前来相请。” 谢碧潭见来人是女子,谈吐又颇得体,心下已先生了好感。闻言点头,略问了几句,所答果与李云茅先前所说类似,便回头去房内取了备用的药箱,一同登车。那女郎却不入内,只在外头车辕上座了,转手放下四面车门蔽帘。一声鞭哨,吱呀起行。 谢碧潭独坐车内,起初尚不如何,但走得久了,不免觉得气闷。想要推开一旁小窗透透气,手一触,才发现那小窗却只是装饰之用,并无活楔,整个车厢,难透外物。这一察觉不由微愣,放在平时也就罢了,但近日里经历突兀,实在有些杯弓蛇影,手下力气登时又加了三分,敲打车厢。 外头立刻听到那女郎的声音道:“先生稍安勿躁,不远前就到了。这一段路略腌臜些,恐污先生视听,故而还请略忍耐片刻。” 谢碧潭只好又坐回去,耐着性子等待。只不过虽说车厢密闭,呼吸却不觉污浊,栀子花香萦萦绕绕,徘徊不散,倒是好闻。这般又捱过了两刻钟,车身一顿,终于停了下来。车外一阵嘈杂过后,车门拉开,透入的日光已极黯淡,将入薄暮。 一脚跨出车门,谢碧潭不由一愣。入眼绝非什么高宅大户富贵人家的格局,只不过是三间旧房,已颇残破。院中也无什么婢仆往来,仅见那女郎一人,叉手旁立。 见他诧异貌,女郎重又上前施礼,这才道:“儿名如寄,乃是郭氏家婢,为小姐之病请先生来,此中因由,一时难尽。可否请先生先前往看诊,他事容后解释?” 她说得恳切,谢碧潭不好为难,只得点头:“带路吧。” 如寄便引他入当中一间房门,屋内陈设,亦是寥寥,不过起居必须之物罢了。内室搁了一张旧床,青布幔帐半垂半束,可以看到一名妙龄女子病仄仄躺着,并不睁眼,也不言语,那女子生得本也娟秀,但如今神色憔悴,面无灵光,呆如泥木一般。一望之下,就知定有郁结之症。 见了病人,谢碧潭反倒镇定下来,依法摸脉问诊。再一番施针抓药,折腾得告一段落,已是月上中天。此时谢碧潭心中已经有数,那小姐所患并非什么要命的绝症,但症结在心,蒙魂倒智,平日里呆愣不语,一旦发作却又疯疯癫癫,很是棘手。这类癔症在谷中时也颇有医书记载,可医治手段大相径庭,唯独都有一句俗语在内: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哪有那么好找的心药……”谢碧潭自己也觉无奈,看看如寄忙着去煎药,索性出屋透气。出了房门,栀子香气依然浓郁,若说寻常女子施脂粉携香料,也断没如此延绵不绝的香味,观这主仆二人居处寒陋,更无香炉之属。谢碧潭有些好奇,一时四下张望。 屋舍简陋,院落更是萧索。也有许多花草树木茂密,但一望便知少人打理,皆是野生野长。其中杂草丛内勉强辟出一条小路,通往屋后。谢碧潭想起如寄曾言,小姐清醒时她偶尔会伴着往后院散心,想来多少有些景致。何况今夜月色霜明,剔透如银,月下园林风物,更可掩去许多白日里的残破。 这样想着举步,小径不长,转入后宅,当真一片偌大院落。亭台水潭假山树木无一不备。只是即便明月润色,也可见多年无人经营,皆是破败。谢碧潭随意走了两步,忽生出一丝熟悉之感,但又一时间捕捉不住。他略纳闷,抬脚又走,临近了水边,蓦一愣,一股凉意从后颈冒了上来,顿时手脚皆冰。 驻足处乃是水潭边一块草地,芳草萋萋,似乎还能寻到昨夜一身狼藉倒在上面醒来时的痕迹。 三 一丛花 日光清淡,透过薄薄云层落下,不觉炽热,倒有几分舒爽。昨夜一场细雨的痕迹到此时已是不存,但清透水气还徘徊未尽去,走在路上,杨柳如烟红花透润,悦目可爱。 这样好而娇嫩的天气华山上从未有过,李云茅一路走得赏心悦目,惬意之极。昨夜一场生死恶斗,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倒还不如墙角探出的一枝花,街边垂下的一条柳更惹留心。 他面目生得好,纯阳衣冠又格外衬得少年挺拔俊秀,走在路上不免频频惹眼。李云茅自个倒是不以为意,想了想午饭还没吃过,又顺手从路边的饼店沽了几枚胡饼,大刺刺边走边吃。等到饼屑咽尽,抖了抖指上沾着的胡麻碎末,再抬头看,眼前道路屋舍,已有几分的眼熟。 说是眼熟,面前一道夯土坊墙上,尚有些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踢打残痕,几枚脚印格外显眼,李云茅不由得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靴子,靴帮上没拍打干净的土渍与墙土如出一辙。但要说这里就是自己所寻,却又不见危氏宅邸。那般华美一座宅院,竟是半点痕迹也无。 他脚步顿了顿,一手挠着下巴开始四处打量。间或把谢碧潭写给自己的路线又翻出来看了再看,当真无误,顿时“哼”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了,不再对着一面墙纠结,转而往一旁走去。 绕过一小段路,墙角折回处,露出一座门楼,门前几处车马各自停驻,主人家不在,只见到马童车夫数人踞坐在墙下阴凉处休息闲聊。李云茅抬头看看,那门楼上高悬一匾,书有“燕来园”三字,古朴苍劲,原来竟是一座园林。再看门前车马从人,显见着不是打一家一处而来。他略一思索,有些明白过来,这座园子想来便是长安城中多有的饮宴游玩之处,虽是私宅,却不拘于哪一门哪一户,开销些银钱谢礼,皆可进入赏游。这样一想,底气登时更足了几分,袖了手举步登阶,就要往大门内去。 只是还没等他迈到门前,旁边与些从人坐在一处闲扯的一人忽然站了起来,扬声喊道:“那边的道爷,可是尊姓李,打华山来?” 李云茅脚步落地硬生生扭了个弯,转头看过去,想了想做了个稽首:“正是贫道,敢问……” 那汉子顿时咧嘴笑了,几大步过来拱了拱手:“这就是了,今儿一早,有位小娘子牵了匹青驴并包裹行囊送来此处,恰是我在。那小娘子只说今日定有一位华山老神仙处来的李姓少年仙长到此,叮嘱我将驴子包裹交付。刚刚在那边就瞧见小道爷一身的气度不凡,才有此一问。李道爷,你不妨来跟我瞧瞧,那边可是你要的东西不?” 李云茅见他打扮,该是园中看护之人,眼角额头隐隐带了抹青气。只是对自己这般的客气,想来早得了些颇丰厚的好处。遂点点头,跟着从旁边一处小门绕进去,果见廊下拴着的,可不正是自己那头坏脾气的青驴。至于驴背上行囊等物,搭眼一瞧也是无差。他也不细看什么,只笑嘻嘻看着那汉子:“如此真是有劳这位大哥。贫道出家人,身无金银俗物,倒是有张求运去晦的灵符,正好赠与大哥,莫要嫌弃。” “岂敢岂敢!不嫌弃不嫌弃!”那汉子听他这一说,十二分欢喜,立刻双手接了李云茅从怀里取出的一纸黄符,捂在手中。李云茅便也不再多做耽搁,一边解了驴子,一边道了扰,沿原路出门扬长而去。待出门十数丈后,却忽的驻足,避身站到墙角不甚瞩目处,悄悄回望。 那名守园汉子并未与李云茅一同离开,少做耽搁这片刻,再往门口走时,蓦然“嗤”一声轻响,握在掌心的黄符乍燃成灰,一道袅袅烟腾,晃过他面上七窍,额上眼边的青气顿时化去。那大汉一怔,猛的连打了数个极是响亮的喷嚏。喷嚏过后,涕泪横流,好半晌才跌跌撞撞的扶着墙跨出门去了。一出了门,登时招来墙根下伙伴们一通大笑。哄笑过了,才有人道:“你从早上进了里头一趟,就一直魂不守舍,也不说话就堆在那墙角坐着。眼下虽说狼狈了些,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了。” 那大汉听他这一说,忽的有些茫然,搔了搔头,满面木然:“叫你这样一说……我怎的也不记得这半日都有干了些什么……” 他那同伴登时又笑了:“该不是被花精柳怪迷了去吧!小心嫂夫人知晓了,今晚不许你进房!”话罢墙根又是一片哄笑。笑声中,那大汉搓着手也走过去,笑骂着踢了同伴两脚,重又坐下了。 李云茅一直负手站在墙后探看,直看到此,才缩回身,挑挑眉“嘿嘿”两声,一手重去挽起了青驴缰绳,踱着方步离开。这一遭,路上再没什么停留,顺顺当当回了问歧堂。天色已晚,那大门仍是紧闭着,想来谢碧潭今日不大可能回来。他心里也不急,摸到门上大锁,手腕一抖翻出一根纤细银簪,随意鼓弄了几下,锁头应手而开。那头青驴好似主人形,紧跟着他的步子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毫不见生,甚至进了院子后,还颇自发的寻了个顺眼的角落盘踞了,大有就此安家之态。李云茅大乐,满院子翻些水草等先安顿了它,这才拎着行囊进了屋,又找了灯来点了,将行囊摊在案上打开。 他的东西本也不多,又身无长物,无非几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本已经翻得毛了边的经书而已。不过眼下这些杂物中,堂而皇之混进了一个包袱,上好的锦缎里包着一只凿花漆盒。李云茅一把掀开盒盖,登时一片耀眼生花,灯光之下,照见盒内一派金光闪耀,尽是金饰珠玉等物,粗略估算不下千金。李云茅顺手捞起一枚金钏敲了敲,目光一转,立刻丢开了,转而伸手在盒中一通扒拉,从那许多的金器宝石下头,两根指头夹出了一纸粉笺。 纸面洒金,十分华美,甚至还带了丝淡而未散的香气。上面墨迹娟秀,工工整整的落下几行小字:“幸得杜仙长指点,藉道长高力,避吾族之劫。薄礼不堪入目,另备一宝相赠,以为答谢。此地因果已了,日后有缘得见。” 李云茅捏着那笺纸,眯眼看了半晌,重又伸手在一盒金器里划拉了一回,果掏出一只绣着彩燕的精美小囊。他只扯开瞧了一眼,立刻紧紧束好收到怀里,坐在那里呆了片刻,猛的伸手在案上一拍,怒道:“好你个杜云闲,老子敬你是师兄,去年过年你赌骰子输的两吊钱都欠着没找你要,你倒四处来给老子找闲事管!” 骂完了,才觉得舒爽,鼻子里哼了两声站起身,将那黄澄澄耀眼的金器盒子用包袱皮胡乱一裹,想了想揭开墙边的衣柜,顺手塞了进去。然后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揉肩捏背自去吃饭睡觉。他早起时已在这小院中溜达了个遍,再没第二间卧房可安置,便毫不客气的,洗漱罢一头扎进谢碧潭的屋子,高枕安眠去了。 等他再次见到这问歧堂正牌的屋主,已是第二日将近正午时分。热腾腾的饭菜刚揭了锅,李云茅还没来得及欣赏一回自己的手艺,院中“吱嘎”门响,随后“呯”、“嘭”的重重两声,差点惊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有点纳闷的探出个头,便见到黑袍医者背靠着关上的大门,却是低着头,目光怔忡的盯着双手抱着的药箱,一副魂不守舍模样。李云茅想了想,负手溜达过去,在谢碧潭面前堂而皇之转了两圈,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提高些嗓门“谢大夫”、“谢先生”、“谢兄台”的浑叫一气,直待喊到了“谢碧潭”,眼前人才一个激灵回了神,张皇抬头,却是不在乎李云茅浑喊了什么,而是一把揪住他一边衣袖,深深的吸了口气。 李云茅忙伸手,替他托住差点摔了的药箱一角,不无纳闷开口:“不过是去出了个诊,怎么闹得这样狼狈回来?”他蓦又一笑,“贫道就说过,你明堂晦暗,近日少不得遇上什么晦气,莫不是又应验了……” 他不说也就罢了,谢碧潭听到这一茬话头,登时全身又一个激灵,勉强压着混乱的思绪开口:“李……李道长,你可知某昨夜去了的是什么地方?” “郭府?”李云茅想了想,庆幸自己还记得拜帖上的姓氏。“刚刚我好像还听到了外头车马的动静,想来是个大户人家,礼数周到的接送,难道还有什么岔子不成?” 谢碧潭此时站在自家宅院中,面前又是个看似不着调但要紧关头又好似不那么不着调的道士,渐渐终于把情绪镇定了些,这才将昨夜经历,简短扼要说了。李云茅在旁听得连连咋舌:“你说那郭府就在前个儿咱们摔下去的废园子里?这可就怪了,那园子一瞧就是年久失修,许是哪家的私产,但顶多派个苍头顾着地面,哪会叫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住进去!” 谢碧潭有点没精打采的看着他:“哪有什么府邸?依某瞧,就是那座废园子建在边上的几间房子,如今天气热,住人勉强无妨罢了。” “那车马……” “车马倒是真的不假,只是……”他皱了皱眉,像是隐约有点什么念头,可捕捉不甚分明,耽搁一下遂放弃了,又道,“不过如寄姑娘带某去瞧的病人真真切切,那郭家小姐看着也正年在韶华,怎生就得了那般凶险的癔病,只怕……唉!” 李云茅“呵”的乐了,干脆直接把他的药箱接过来,另一手扯了人就走:“原来昨日那扮了男装的小娘子名唤如寄。如寄如寄,这名字倒是有些趣味。不过眼下你既然到了家,是个囫囵身子出来,再去琢磨那些不免没趣。贫道今日难得下厨烧了饭菜,想当年某也曾在观内香积帮过伙,想来手艺还未生疏……来来来,先趁着热乎吃点!”说着话,直接将人拉进厨下,热腾腾端了两大碗白饭肉羹上来,嗅着倒也香气扑鼻,逗人食欲。 谢碧潭与他对面坐了,对着一桌饭菜,神态却还是有些萎靡。唉声叹气一会儿,抬眼瞧见李云茅已经扒拉了半碗饭下去,忽的就生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豪气,将箸在案上一顿:“罢了罢了,吃饭吃饭,哪怕再是什么龙潭虎穴呢,也不该叫饿着肚子走一趟!”言罢,果然端起碗来,喝汤吃肉,大快朵颐。 李云茅却是忽的停了吃喝,揉了揉下巴,伸长胳膊将筷子在谢碧潭的碗沿上一压:“谢兄弟,你口中的‘再’字作何解?” “这……”谢碧潭蓦的有些支吾,半晌才有点没底气的道,“虽说那园子阴森古怪了些,可郭家小姐生病是真,某学岐黄,悬壶济世,又岂能罢手不闻不问?她那病症,又不是随意一两张方子就瞧得好,要佐以许多针石手段,试探调理,兴许可救……”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末了叹了口气,也搁下碗筷,一手撑了额头摆摆手:“总之就是我仍要过去一趟……也许不只一趟……端看郭家小姐的病情吧!” 谢碧潭一口气交了底,头也不想抬了,只觉得李云茅看着自己的眼神八成与瞧个疯汉没什么区别。连着两夜惊心动魄,到头来还要将自个重新送上门去,想想也是难免自嘲。只是正心里乱七八糟的盘算着,对面却“啪”的一声清脆,谢碧潭不由得头一抬,就瞧见李云茅极其干脆的拍了个巴掌,笑道:“好!谢兄弟果然医者之风,仁心济世,贫道佩服!若是这样,下回不妨某陪你同走一遭,无事最好,其中若有什么古怪,但凭恶人还是妖鬼,有贫道掌中剑,皆一并打发了就是!” 谢碧潭愣了半响,终是展眉笑了,就在桌案前冲着李云茅一拱手:“多谢。” “不谢不谢!”李云茅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转眼重又敛起衣袖去捞汤夹肉,“来来来,吃肉吃肉,喝汤喝汤!” 心中定下安排,谢碧潭虽说一想起那阴森诡异的废园仍有些脚软,到底与刚回来时的一番矛盾心慌不同,再加之李云茅那曾在香积厨干过的手艺当真不错,两人一通风卷残云,将饭菜扫得干净。填饱了肚子,惊累一夜的倦意潮水般涌起,谢碧潭尚握着筷子,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好容易撑着收过了碗筷,早晃晃悠悠回了房,栽倒要睡。 刚在枕头上躺安稳了,房门又是一响,李云茅毫不见外的跟了进来一屁股也坐上床,口中还吆喝着:“往里面挪挪,某也躺一会儿……”,快手快脚将谢碧潭推得向床里一缩,倒头就躺。谢碧潭心口一堵,适才吃饭时的那点儿感动立刻灰飞烟灭,奈何眼皮重如千斤,再撩不起,没柰何咬牙忍了。只是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虽说好一通大睡直到薄暮时分,却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一场一场甚是零碎,有时是自己独自走在废园中,忽的湖中腾起一条黑蛇当头就咬;又或者许多高瘦如竿的黑影前后晃动,如同鬼魅;更有甚者,还梦到那郭家小姐与如寄前来道谢自己妙手回春,待郭小姐一抬头,却是好一张李云茅的大脸,娇滴滴抿嘴一笑…… 谢碧潭刷的出了一身冷汗,猛的弹开眼皮坐了起来。刚起到一半,额头上“啪”一声盖上了一只手掌,硬生生把他起身的势头摁住了,李云茅的声音如附骨之疽,还透着点懒洋洋:“哎看着点看着点,险些撞了贫道的天庭,你这是睡毛了怎地?” 谢碧潭睁眼,就看到李云茅一条腿跪在自己旁边,凑得极近正在捣鼓什么,一张脸几乎满满当当占满了视线,就塞在面前正上方。他一哽,脸顿时黑了七分:“李道长,你这又是在作甚?” 李云茅满不在乎,翻身坐回旁边,才指了指他的胸前:“看你做了一路的噩梦怪可怜的,给你弄点护身的东西。你这人醒了怎么都没个兆头的?要不是贫道见机得快,少不得吃你一个头槌!” 不提噩梦还好,一提起这茬,谢碧潭瞬间记起梦中那张活生生把自己唬醒的娇滴滴大脸,全身一阵恶寒。也顾不得斯文气度了,没好气的冲着李云茅翻了个白眼,这才低头看了看胸前。 一看之下,却是一愣,脖子上不知何时挂了条链子,下面拴着棋子大小一枚圆锁。那链与锁俱是上好赤金打造,十分精巧华贵,显然价值不菲。这般贵器,从质地到手艺,都不似李云茅这样连食宿都要蹭人的云游道士拿得出的东西,他登时满腹疑问,十二分不信任的瞥了眼李云茅。 李云茅叉着手还是笑眯眯模样:“这东西的来路绝对清白,贫道从不取不义之财,放心便是。更何况,金锁银锁之列无非载器罢了,贫道的手段,乃是在这锁面之上。” 谢碧潭半信半疑拈起锁片,借着屋中已经昏暗了的光线细看,那锁面本是铸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上面却被人用利器横七竖八刻划出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将画面毁得一塌糊涂。谢碧潭顿觉惨不忍睹,李云茅却自得道:“贫道封了一道符箓在这锁片上,你贴身戴好,以后若是遇到妖邪之属要以恶法害你,立时就有奇效。这一道符,花费贫道心血甚多,若不是与谢兄弟你颇有缘分,尚有些舍不得呢!” 谢碧潭深吞了口气:“如此倒是要多谢你了。” “不谢不谢!”李云茅颇大气的摆摆手,态度坦荡得简直无懈可击。 过了两日,郭家果然又派车马来接,仍是如寄扮了男装驾车。谢碧潭这几天心中已镇定许多,又针对郭家小姐的病症,选了几贴古方,正要一试,便欣然登车。只是进了车厢坐下,忽的想起一事,复对如寄道:“某有一友人,乃是华山出身,也通岐黄之术。小姐病症古怪险恶,他听闻了,也想一同前往辨症,说不得有另辟蹊径之法,姑娘意下如何?” 如寄一怔,略作沉吟 却是摇了摇头,轻声慢语道:“先生妙手,已足堪用。且小姐目下情景,实不愿过多人前往叨扰,还请先生代儿谢过道长好意,心领了。” 见她回绝得彻底,谢碧潭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只是心底那一点被压下的疑窦又有隐隐翻出的势头。他虚应两句,回身在车厢内坐好,合上车门之际,却看到自家门内人影一闪,李云茅不在屋中打坐,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不知是要去做什么。似是觉到了车上投来的视线,还好整以暇冲着马车挥了挥手,随后车辕处一声鞭响,车轮辚辚而动,往郭宅行去。 废园之畔,屋舍依旧,郭家小姐的病情却似更沉重几分。谢碧潭观气把脉过一回,心中有些纳闷,转头拉了如寄询问:“某前几天开出的方子可有按时给小姐服下?方中用了镇定安神凉血之药,怎么眼下小姐体内却又有积热上涌?” 如寄倒是叹了口气:“这其中……这其中因缘,乃是闺房私事,一时也是说不得……还是请先生继续看诊吧!” “这……”谢碧潭有些为难,“写方开药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小姐此症乃由心病而起,不去其根,纵有妙方,也难抵病情反复折磨。某看小姐患病已有一段时日,身体羸弱非常,如此下去,只怕终究会走到药石罔效的地步。如寄姑娘,你既与小姐亲厚,不可不知。” 他这样说,如寄面上为难神色反而更甚,踌躇半晌,还是咬牙道:“还请先生重开一道对症的方子,至于小姐的心病,容儿细思可有开解之法,待得了定论,或可与先生一谈。” “……唉,好吧!”见她坚持不肯说,谢碧潭也没奈何,重又去房内行了一遍针,然后提笔开方,将如何煎服一一交代清楚。此时早已定了更,出入不得。谢碧潭纵然不情愿,也只能在如寄安排的厢房内住下了。这一晚,他再没什么散步的雅兴,早早收拾停当闭了门户,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到时交子夜,白日里浑浑噩噩如泥塑木雕的郭家小姐发作起来,疯疯癫癫又哭又笑折腾了一个多更次,谢碧潭与如寄二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安抚住她,再灌下第二碗汤药,天色已是将明。谢碧潭重新回到屋里,胡乱合眼歇了一会儿,不知是李云茅给的那块金符当真见效,还是本就是疑心才生暗鬼的道理,这一会儿睡得却很是安稳,足以解乏。 次日由如寄安排车马送人回去,谢碧潭到了家中,却发现大门紧锁,李云茅不知去向。但厨下灶火还带余温,显见该是早起吃了饭后从容出门。他这时倒才想起,两人已经勉强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自己对这小道士所知却实在有限。俗话说,破家尚值万贯,自己这一座问歧堂,虽说没什么黄白之物,倒也藏了不少贵重药材,就这样毫不设防的任他来去,实在是疏于防范。可再一转念,李云茅货真价实救过自己性命,出手相赠的防身金锁又价值不菲,他那一身看似不着调但当真不俗的本事得了华山纯阳宫真传,要说想打自己的主意……只怕还当真没有什么可入他的法眼。 这样比较着一想,心底不免有点郁闷,但转而又释然了。谢碧潭将些有的没的杂念一并抛到脑后,就着灶火随便弄了些吃喝打发了五脏庙。他昨夜睡得尚好,此时并不思困,想想前面药堂也有几日未曾打理,便抖擞了精神过去拾掇。这一忙,不觉时移,大半日早过。 李云茅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回来的,因药堂开了门,他难得的第一次从前头铺面大门进来。夕阳晚照,朱光流离,斜斜的将一道影子投到堂内,正落在谢碧潭面前。原本聚精会神读着书的医者被遮了光线,带了些不悦的抬头,却是一愣。 橙红暮光暖意融融,去了白日里曝晒的燥热,只剩满目柔和。柔光凝促,勾勒出挺拔如青松翠竹的身形,素袍大袖,飘若出尘,这一刹那,倒似观画一般。 只是等到人进了屋,那一瞬间亦真亦幻的霞光褪尽了,倒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来。好似劣质的胭脂从颧骨上一路拉扯下去,胡涂乱抹,没入领口。谢碧潭抽了抽鼻子,一股酒气冲鼻,立刻黑了脸,哼笑一声:“李道长这是哪里发财,好酒好肉伺候了?” 李云茅身上酒气虽浓,不过人却很明白清醒,摆了摆手随意坐下,一阵左扭右歪活动筋骨,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叹罢了,也不看谢碧潭,扭头瞧着半掩的窗子上光影陆离:“贫道在外两日的奔波,为的是看与那小大夫相识一场,不忍他为难犯险。不想险些累散了这副身子骨,好容易探听得出了些头绪,回来却连口热茶热水都没,还要吃人讥诮!唉,当真何苦来哉!” 谢碧潭听得脸愈发黑了,抿着嘴站起身,往药柜中翻找了一通,又板着脸绕过来,砸出两个字:“张嘴!” 李云茅听话的将口一张,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什立刻被弹进了嘴巴。他闭嘴抿了抿滋味又嚼了嚼,片刻后吐出一枚枣核,这才笑了:“这酸枣的滋味好生霸道,将贫道脑子里那点酒气尽驱了!” 谢碧潭懒得再与他胡扯,又案上倒了杯温茶搁到面前:“道长你枣也吃了,茶也喝了,有什么要说的,也该一并交代了吧!” “啧啧!”李云茅摇头晃脑,“真是个急性子,片刻都不让人喘息。也罢,谁叫贫道白吃着人家睡着人家的,人在屋檐下,少不得要低头。来来来,贫道就与你说道说道,那座郭氏废园的病小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虽说心中大概有了猜测,但听李云茅开口当真直指郭氏主仆,谢碧潭还是难免震动了下,一时竟接不下口,只“嗯”了一声,在对面坐了。 李云茅将茶水一饮而尽,尚不解渴,又动手给自己续了一杯:“好油头的花子,坑得贫道掏钱请客,还陪他灌了一肚子的酒下去,才肯吐些真材实料出来。不过也难免了,要打听方圆百里的私闻轶事,还真得去找他们才探得到!” “你去找了丐帮的弟子?”谢碧潭听出些门道,再想想当今天下,若论消息灵通,大概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元会,也就只有弟子无数的丐帮眼线了。 李云茅点头,不再卖什么关子,将自己这两天探听到的消息梳理着说给了谢碧潭。原本要在长安城中寻一郭姓的女子,难如大海捞针,不过看那婢仆举止,想来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再将些边边角角的线索取舍一番,倒也有一户的情况有些对头。那所谓的郭氏,乃是位望族出身的京官,家资不薄,城南废园也是其产下。只不过这位郭大人的正经官邸是在城东,一门老小,数位夫人侍妾,七八个长幼子女,好生热闹的一大家子。他妻妾不少,子息便足,少不得有厚此薄彼之分。其中一女乃是个寻常妾室所出,名唤郭素,正在妙龄。只是近来举家往庙中烧香时,回途中发了会过人的恶疾,不得已闭门静养。但又有人听府中婢奴风传,已有好一段时间不曾见过这位庶出的小姐,府中更是对此三缄其口,颇是可疑。 挑拣重要的部分说完,李云茅做捻须高深状,眯起眼点了点头:“因此依贫道所见,你夜中前往诊治的这位神神秘秘的小娘子,该就是郭素无疑。她患病不假,但非是过人的恶疾,而是失心癔症,郭家也非是让她闭门静养,而是干脆驱到了随便一处宅中生死听天由命了。大约她是庶出在家中无势,这癔病又恐惹人指点玷污了门风,索性撒手不管。这父母人伦,真是贵不如贱啊!” 他正感慨,谢碧潭一手扶了额若有所思,忽的截了他的话道:“是癔症,非是过人的恶疾,这点不假。然而郭小姐这病症也非是什么烧香回返途中突发,倒是犯了一个古往今来,最最常见的字。” “噢?”李云茅挑眉,等他下文。 谢碧潭伸指,在案上虚虚书写,划出一个“情”字:“被人哄骗定情,却又遭负心,其中隐情,不离七八。” “哎!”李云茅一抚掌,做了个大惊讶的姿态,“原来谢兄弟你尚有掐算的本事,只坐在这厅堂之中,已连幕后隐情都一并算得出了!” 谢碧潭冲他一拱手微笑:“过奖过奖。” “不需谦虚,不需谦虚!” “高德高德,大能大能!” “虚名,虚名……” 蓦的,两人对面“噗嗤”都乐了出来,高高拿起的架子登时散了,又一派人间烟火气。笑过了,李云茅揉揉鼻尖:“看来你这两次登门,倒也打听到了不少内幕。” “内幕谈不上,如寄姑娘的嘴实在严得很呐!”谢碧潭回想一下有点无奈,“不过是郭小姐每每午夜发病,狂呼奔走,其中总能听出三言两语的缘由。她口中唤那人‘陈郎’,又说待到科举高中,便可登门提亲迎娶自己,大有私定终身之意。只是你说郭家放任她自生自灭,想来对此未必知情,不然定不肯让她在外,玷染门风。看来多半还是那位陈郎负心毁诺,结下的一桩孽缘了!” “十之七八该是如此。”李云茅附和。“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知晓郭素真有其人,而非妖精鬼怪之属。依贫道说,你也大可继续安心治病,莫再疑神疑鬼了。至于这病好是不好,那是她个人造化,强求不来。” “……”谢碧潭一时语促,呆了呆才道,“就……这样?” “不然还待怎样?”李云茅笑眯眯看着他,“这男女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岂是外人可插手的?再者说,你看病救人乃是本分,可若要去管人家红男绿女的勾当,那可就要平白招惹了许多的因缘了。何况陈郎陈郎,这长安城中,到底有多少个陈郎,又或者,他已远走高飞,不在这凤城之中,其中种种变数,你又能顾得了多少……” “某晓得了!”谢碧潭挥手打断他罗列个没完的势头,苦笑一声,“不过是觉得郭素实在有些可怜罢了,某倒也未必真要做些什么。” “她本是官宦小姐,富家千金,就算庶出,也能规规矩矩平平稳稳的嫁人生子过一辈子。偏偏自惹红煞,又识人不清,这因果,到底还是她自己做下,自己承受罢了。”李云茅袖手,扭头看着窗外已经昏黑的天色,语气淡淡:“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谢碧潭不曾见过他这般神态语调,一时怔了。两人年岁相仿,俱是年少,偏偏这一瞬,好似从他身上见了许多经历的痕迹。只是那感觉一闪即没,李云茅重又转过头,笑嘻嘻摸了摸肚子:“饮了一天的酒,倒还没吃什么东西,如今肚里空空实在难过。谢兄,厨下可还有果腹之物么?” 谢碧潭闷闷推案起身:“某也还没吃,走吧,同去看看。” 接下来几日倒是平静,虽说如寄又来接人看诊几次,但谢碧潭如今知了底细,再没半点疑神疑鬼的惧怕之心,坦然来去。只是每每回来后说话,提及郭素病情,却又愁上眉山,道她心病太重难拔,每日虚耗元气,只怕不妙。 李云茅不甚懂医道,听过也就罢了。他这一段日子也不出门去找什么请神弄鬼的活计,每日里常常抱了那把用布层层缠裹的宝剑,随便坐在哪一处,一坐就是一天半日,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眉花眼笑,简直比郭素还像个癔病之人。 两人这样各有各的事做,转眼过了一旬有余。这一遭谢碧潭回来,倒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连饮食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李云茅在旁打量了半日,也跟着幽幽叹了口气:“郭小姐怕是不大好了吧?” 他突兀开口,谢碧潭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后回过神来,眉眼又黯淡了,点点头:“怕是撑不住了,她身上其实说来无病,病在精气神之中。疯癫愈久,耗损愈多,女身元气本就弱,再经这一番折腾,已有油尽灯枯之象,恐怕……罢了,某已与如寄姑娘说过,明晚再走上一趟,用针术吊一吊她的元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云茅想了下,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可要贫道施一道镇魂的法术,将她魂魄再多稳固一阵子?” 谢碧潭一伸手就把他推开了:“李道长,莫拿人性命逗趣了。某现今心情很差,不想与你玩笑。”说完,也不多做搭理,转身回房。 李云茅落在后面,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贫道何曾与你玩笑!真是……” 第二日傍晚,如寄果又如约而来,车马依旧,愁绪平添。李云茅没出去和她打上照面,闪在院子里头目送谢碧潭登车后,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般回房休困去了。 谢碧潭却没他那样好雅兴,忧心忡忡坐在车内,苦思回天之法。只是这两天内能想过的法子早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尽是有心无力之感。他心中忧叹,不觉时移,天色已是擦黑,到了废园。 几间旧屋还是一般冷清,比之前几遭更甚,几乎半点烟火人气都无。谢碧潭抱了药箱下车,叹了口气:“如寄姑娘,走吧,某先去看望下小姐现况。” 如寄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当前引路进了主屋。屋中一片昏黑,光线暗不可察,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丝家具的轮廓。谢碧潭不谙武,亦没什么夜视的本事,只好摸索着在靠近门边一张桌子前站了:“如寄姑娘,烦你掌灯。” 没人应声,先他入内的如寄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一点动静也无。谢碧潭唤了两声,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头,想了想,有心先退出屋去。不想足下才一要动,一股清风卷过,栀子花香郁郁馥馥中,“吱呀”有声。 谢碧潭眼前刷的一下彻底昏黑一片,花风吹阖身后屋门,摒了纤弱光线,亦摒了退路。他登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惊吓中连退几步,立刻转身用力去推那门。只是任凭如何用力,门板仍是纹丝不动,反倒将自己弄出一身臭汗。待再要折腾,屋内深处幽幽一声叹,却是如寄的声音:“谢先生,莫白费力气了,儿无恶意,还请稍安勿躁。” 随着声音,啪嗒轻响,一线火光亮起。如寄手持了灯台,芯光烁烁,将屋中照亮。那屋里已全非往日所陈,一应床榻家具俱不见,自然也没了郭素的身影。空荡荡的房间中,居中地面铺了一块花纹奇异繁复的织毯,约有六尺见方。此外,便是门口处的一张小桌了。谢碧潭背靠门板,侧抵小桌,十二分紧张的瞪着如寄:“你……你这是何意?” 如寄持灯缓步走近,神态谦和:“谢先生,小姐病情劳您费心诊治,儿深感恩德。只是病情棘手,小姐体弱已不堪承受,命在垂危。眼下非常之时,不得不穷尽手段,但求一线生机,因此暂困先生在此,并无它意。” 她言辞中肯,叫谢碧潭不知不觉中打消了部分疑虑,但一转念眼下处境,精神立刻又紧绷起来,想了想道:“小姐之病,某定然尽力,只是所学终究有限,难以回天。如寄姑娘若是另有岐黄圣手的人选,某亦乐见其成,尽能相佐。此乃医者之道,无需以如此手段行事……” 他话未说完,如寄倒“呵”的一声笑了,边摇了摇头:“谢先生,你误解儿之意了。出此下策,非是要勉强先生与人联手医治小姐,而是……”她缓步走近,直到咫尺可触的距离,身上那股悠悠荡荡的栀子花香更是浓郁。只是并未有何逾矩行径,而是将手中灯台搁下,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一并放在桌上,“想烦先生代儿请一人前来。” “嗯?”谢碧潭借灯光细看,她搁在桌上的乃是一封书信,漆口未封,依稀可以看到内中已有信笺。再一定睛,谢碧潭登时愣了,封皮上落落大方写着的拆信人的姓名,却是李云茅。 见他疑惑,如寄摇头笑笑:“李道长能为,当可助儿一臂之力,只是若要道长顺从配合,少不得要借先生身份。此信儿已写好,先生可有什么随身表记,容儿附在信内,送予李道长,想他定会见信而来。” “你……”谢碧潭深深吸了口气,已将如寄用意揣摩出了几分。想来她虽口口声声言道对自己并无恶意,但却是要以己为质,诱李云茅前来。虽说并不晓得李云茅那一个油头滑脑的小道士到底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事,值得这般布局,但只凭此事表象,自己也断不可顺从了如寄之意,害他入瓮。这样一想,谢碧潭涨了几分胆气,大声道:“你施如此手段,已非光明磊落之辈。暗行诡道,必有坑害。某与道长结交,岂能亲手陷他涉险?你还是尽早罢了这荒唐念头,容某再为小姐诊治一番,或可还有延命之法。” 如寄抬眼看他笑了:“儿从来非是光明磊落之辈,只是先生看不甚清罢了。”她拈起那封书信,翻弄一回,轻轻叹气,“儿不愿伤害先生,既然先生为难,那这信物,就由儿自取罢!”她话音一落,谢碧潭机警要退,却忽的发现身体不知不觉中已僵如木石一般,难动分毫。只能瞪大了眼睛,瞧着如寄更凑近些,细细打量自己周身,有什么物件可取。 只是谢碧潭性不爱浮华,更少在意华服美饰之属,那一袭墨袍简简单单,并无赘饰。如寄看了一回,目光落在他腰玉之上,但玉佩略宽大,要塞进信封中有些难为。再去打量,忽的灯光烁烁,映出谢碧潭内衣领下,颈根处隐约有一道金光一闪。 “咦”了一声,如寄伸手要取,只是指尖将将要碰到领口,紧闭的屋门外,忽的传来几声规矩礼貌的叩门声。 夜下废园敝舍,月黑风高,忽的有人规规矩矩前来敲门,这一桩诡异不亚于如寄的突然发难。只是还没等谢碧潭再出一身冷汗,门外人清咳一声,带着笑意开口了:“贫道静坐之中,忽有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算到有佳人欲约,故踏月而来,冒昧登门……如寄姑娘,开门吧!” 如寄秀眉一挑,伸出的手转而一拂,原本怎样也撼动不得的门板“吱呀”洞开。淡淡月色下,李云茅拢了双手,未持拂,不负剑,笑嘻嘻微倚在门边。见门开了,才站直身子一稽首:“如寄姑娘安好。” “李道长安好。”如寄欠身回礼,一派落落大方。随后伸手向房内一引,“想不到道长亦是妙人,坦然登门,倒显得儿施手段有些不够磊落了。道长请进吧。” 李云茅迈步就进,毫不迟疑。谢碧潭仍僵立在桌边,立时瞪圆了眼睛,开口要喊。但不待他出声,李云茅已先张眼向他一望,随即摇头笑叹:“如寄姑娘好手段,只是这般玉石俱焚的咒术用在谢兄弟身上,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如寄也莞尔回他:“惭愧,儿能为有限,不敢在道长眼前献丑,只得出此下策。只是道长放心,待儿得偿所愿,定保得谢先生毫发无伤,平安归去。” “如此甚好。”李云茅点点头,不再看谢碧潭,而是举步直入屋中深处,站到了那块织毯前。他垂头看了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你定要贫道前来。” “旁门末技,是儿献丑了。”如寄挥了挥袖子,屋门重又阖上,只余灯烛光焰,幽幽照亮房内。谢碧潭眼睁睁看着脱身之路再归于无,更是听不懂李云茅与如寄心里揣了明白的意有所指,又急又恼,忍不住大声开口:“如寄姑娘,你到底待要如何?李道长,此女言行有诈,你莫轻信了,寻法子脱身要紧!” 他这话已是喊得毫不客气,只是如寄不见恼,李云茅更是轻笑了一声,笑罢冲着谢碧潭点了点头:“多谢你关心,贫道既然来了,便是愿应此劫。但你非在此劫数内,当可无恙。稍后待贫道圆了如寄姑娘心愿,她自会放你安然离开。”他顿了顿,忽又道,“收好你随身带的东西,等下就离去吧!” 谢碧潭听他从容一番话,像是呆了,愣愣垂了眼睑,想了想道:“莫非今夜之事,也是你计划之中?” “亦是,亦不是,只是,你不当是。”李云茅留下这句话,再不理会他,转而向如寄道,“贫道自幼便上了华山,拜在吕祖仙人门下修道。虽说至今年头不多,但所修皆是正统道法,至阳至正,乃妖邪鬼灵一类的克星。姑娘乃是草木之精修成,天性至阴至柔,如今要夺贫道修为,你那原身命魂,只恐难以承受,最终少不得落个可悲可叹的下场。” 如寄点头:“道长慧眼,看得明白。只是儿既受此法,为求所愿,便不惧身毁道消。道长如此通透豁达,倒也在儿意料之外,届时儿会尽力少伤你之元炁,保你留下一丝残魂碎命罢!” “倒是多谢姑娘了。”李云茅仿佛不是在听人谈论自身生死,冲着如寄一拱手,当先一脚踏上地中织毯,盘膝落座。坐定后,叹了口气,“师父叫某下山,言某有一劫应在长安,当前往之,果是如此!”言罢,端然合目,不动不语,竟是一幅任凭摆布的模样了。 谢碧潭还站在门边,本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这几句话钻进耳朵,由不得他不重抬眼,望向屋中。李云茅话里话外皆透不祥之兆,听得他心惊胆战,但目光落处,却见一直举止言谈端庄的如寄屈身,膝行上毯,忽一声嘤咛,身形骤软,扑向了李云茅怀中。 谢碧潭眼睛差点瞪脱了眶,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又是哪一番变化。毯上如寄一双臂已揽住了李云茅头颈,妙目半阖,将一双粉唇端端正正印到了他的嘴上。那一盏灯可照见的范围有限,谢碧潭稍有距离,看得不算清楚。但即便如此,瞥轮廓也知大概,登时先涨红了自己一张脸,两只眼睛上下左右乱瞥,只是不敢再看织毯上面,生怕瞧到些不堪之景。 但目光避开了,却没手去塞了耳朵。毯上两道喘息渐起,都极沉重急促。谢碧潭翻了目光朝向棚顶,呆呆听着,心绪放空中,属于医者的本能却悄然冒头,在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时候,陡生出了一丝异样。 蓦然回神,谢碧潭心中暗叫不妙。李云茅那一道声息,涩且虚弱,全无半分欢愉之感在内,而如寄发声却极为急促,如吸似吮。他再顾不得什么避嫌,调回目光凝神张望,就见织毯之上,两人衣衫整齐,并无龌龊之态。但如寄伏在李云茅膝上怀中,貌似亲昵吻吮,一层莹莹淡绿光芒却渗出周身,幽幽照亮方圆。而借了那层幽光,正可看到李云茅对着自己的脸庞上已无半分血色,汗意涔涔,布满额头鬓角。眉峰更不自觉中紧蹙,显然颇是痛苦难为。 谢碧潭此时的脑子倒是灵光了,他虽不懂什么道家修行,但却有一桩博闻强记的长处。万花谷中,饱藏天下书籍,经史子集三教九流无所不含,自然也少不得许多怪力乱神之说杂于其中。少时顽皮,没少了与些同龄门人偷那些闲书来读,眼下再看二人形态,顿时脑中冒出的尽是些妖狐鬼魅吸人阳气的歪说。这丝念头一起,谢碧潭再回想适才两人言谈中含糊其辞的部分,越想越是一身冷汗,只眼睁睁瞧着李云茅面白气弱,一副就要被榨得干净的惨淡模样。 他心中越急,越是无计可施。也不知如寄在自己身上动下了什么手脚,四肢僵如木石,毫不听调度。连一步都挪动不得,更不要说想法子救人。而听刚刚李云茅话意,似是今夜乃是生死关头,稍差则亡。念及这一番遭遇皆因自己为郭氏诊病起始,谢碧潭一股心火骤焚,下烧五内,上撞天灵,蓦地“啊”一声痛呼,一低头,呕出一口血来。 毯上纠缠的二人无暇顾及他,李云茅已力不从心,如寄身周碧光烁烁,也似到了紧要关头,谢碧潭一口血喷出,用手猛的一捂心口,口鼻之中浓厚的血腥气尚在涌动,人忽的一呆。 他跌跌撞撞靠在桌边,一口血有大半溅在了胸前,一片狼藉。但谢碧潭却顾不得了,他有点呆愣的伸出手凑到眼前看了看,又颇没形象的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终于确定了这副皮囊重又归了自个管辖,虽不通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因由,眼下却不是琢磨那个的时候,一股恶气冲卤门,拔脚就要向屋子中间那块织毯上冲。 但一脚迈出,又硬生生顿住。谢碧潭虽说怒气冲顶,到底不是粗豪之人,即便到了眼下这般局面,仍有静心一思。一念及如寄弹指间制住自己的手段,莽撞上前,只怕非但救不得人,还要重新搭上自己,到时如寄有了戒备,再要求生难如登天。他心思飞快搅动,一时却无什么上策,正焦虑中,胸口忽的似被什么滚热物件轻轻烫了一下。 伸手一摸,自领口拉出一条赤金链子。链子末端拴着的金锁片此时无火自热,隐隐若有光。谢碧潭低叫一声,另一手便在自己额头狠狠拍了一记,暗恼竟是忘了此物。不过眼下想起也不算迟,李云茅曾将这锁片上刻符的用处大加炫耀,如今便要盼望当真如他所说,且莫欺人。 咬了咬牙,谢碧潭解下链子,一手捏牢了金锁,一边蹑手蹑脚向织毯靠近。那张毯颇大,若不站到上面,任凭伸长了手臂也碰不到中间两人。谢碧潭低头瞧瞧,毯上所织的奇异花纹之间同样碧光流窜,妖氛蒸腾。但走到此步,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一抬腿,一脚踏上。 脚步落地的触感竟沙沙有声,像是踩在了草地上。谢碧潭眼前光影陡换,天旋地转间,再无什么小屋油灯织毯,而是身入奇幻之境。那处所在形容莫名,不见日月,只居中绿台之上,一片茫茫白色花朵莹然可爱,一呼一吸间,尽是栀子花香浓郁。谢碧潭已有了几分豁出去的觉悟,见了异境,只一愣后,就揉了揉眼睛,开始四下打量。这一处莫名空间并不算大,只是全然充溢着碧绿雾气,好在雾气不似有害,尽是草木花香,嗅来倒有几分提神醒脑的妙处。只把身处环视一周,谢碧潭的目光便落在了花台之上,挥手拨开水波样浓郁的雾气靠近前,视线通透了许多,果然便见层层花朵枝叶中,裹紧了一角白衣。 这一幕再非屋中缠绵暧昧之状,已是如假包换的妖魅蚀人。那花蔓密密层层,谢碧潭看不得内中李云茅的情形,握拳大急。但一握之下,掌心蓦的一烫,如同火烧。他急忙摊手,就见金锁通体皆赤,艳如金水一般,再难拿捏。顿时胸中起一股豪气,大喝一声:“妖孽,伏诛来!”拼了全身力气,将炽热的金锁抛向绿台花丛之中。 一片金光大作之下,谢碧潭觉得自己像是化身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一个浪头拍下,便碎成了齑粉,意识全无。 不过短暂的失神似乎并没持续太久,神识回笼后的一睁眼,谢碧潭先看到的仍是屋中点着的那盏油灯。灯光摇曳,灯芯才不过燃下了半寸不足。随后,便是四肢百骸中传来的酸痛无力感,简直如同将万花谷中的三星望月徒手爬了十圈。他耐不住辛苦,一声呻吟出口,登时招来声轻笑:“谢兄弟,你无恙乎?” 不笑不问还罢,一有声音动作,说话之人还未如何,谢碧潭全身已不由自主跟着颤了几颤,几乎钻到骨头缝里的酸软登时又发了威,害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正枕在了李云茅的腿上。 勉强动头,入眼先是一片淡淡碧色流光,那光却与先前异境之中的截然不同,如水雾烟云流转中,滋生浩然之气。而身在无形之中,肢体筋骨皆受其润,正在渐渐抚平体内诸般不适。再向前看,并不算大的光雾范围之外,竟是如寄靠墙跌坐。只是她周身模样已大别于常人,素发绿衣,宛然精魅之状。 察觉到了谢碧潭全身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李云茅又笑了一声:“无妨,谢兄弟且放心,此间事将了了。累你因某受伤,如今贫道布下混元乾坤阵势,揽天地元炁助你恢复。你且在旁稍歇,待贫道了此因果。”说罢,转而抬眼看向墙角的如寄,叹了口气:“如寄姑娘,你有何打算?” 如寄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瞳仁中却尽是空洞之意,像是越过眼下直入虚空。半晌,才叹了口气:“这也是道门卜易无遗之术么?儿虽失手……” “且慢!”李云茅忽的打断她,开口仍是带笑,不疾不徐,“如寄姑娘,当下局面,当无变故亦可变故,皆在一心一念之间。姑娘不妨先听贫道一言。” “请。” “姑娘原本计划虽被打乱,到底仍将贫道元炁纳入不少,配以秘术,足可再与贫道斗上一回,但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的结局罢了。某观姑娘虽是妖魅之身,但秉持修行正路,未尝有性命因果缠身,今日之策,怕也是为郭小姐不得已行之,虽是恶行,却因善念,贫道亦不愿滥杀,因此未以雷霆手段应对。非但如此,更可为姑娘指一条路,但如何去行,端看姑娘自身。” “嗯?”如寄当真本已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反能一派淡然处之。如今乍闻他言,依稀竟有几分柳暗花明之意,情绪顿时激荡,忽的一张口,吐血呕红,谢碧潭这才知她身上负伤未必轻省,反而只怕更甚。 如寄却不在乎,她眉发皆白,一双瞳孔却是翠色,灼灼盯向李云茅:“道长请说。” “你承某之力,以秘术炼化,三日之内足可翻复修为,令功力大增。然窃用之能,终不长久,三日一过,便需你散尽百年苦修,数倍偿还。这一身借用之能,存时虽短,却当善用。你可仍如先前所想,擒杀贫道吸灵化魔,贫道无法剑在身,非是你对手,此后你魔途千里,无岸回头;你亦可按最初打算,在三日内万里奔行,上天入地,找出那负了郭素之人,将他挖心剖肝,碎尸万段,以命相偿;你更可……”他微微合眼而笑,“立地坐散,化去一身执念心思,只余最精粹的草木元炁,倾覆在郭素之体,三十六个时辰后,你归于天地,从此不存,郭素前尘尽忘,安度百年余生,可得佳婿娇儿贵女,寿禄两全。此三条路径,如寄姑娘,旁人代不得你,你之性命修为亦不该由贫道斩断。何取何舍,请问己心。” 他娓娓道来,如寄听得竟似痴了,听罢沉默片刻,手下用力,扶墙站起。 双方相距也不过数步距离,李云茅扶着谢碧潭正是端坐在原本铺着织毯的地方,只是怪毯早已破碎不存,取代以李云茅布下的混元乾坤阵术。那阵光芒流动,不拒来者,任凭如寄步入,直到二人面前。 谢碧潭难能放松,看着如寄迥异常人的面貌,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动弹艰难,早就磨身想退。不想他越是惧怕,如寄屈身跪坐下来,没去多看一眼李云茅,却伸了手,素指纤纤,直接捧住了谢碧潭的脸。 谢碧潭这一下当真有些慌了,顾不得一身筋骨酸痛,挣身要躲,一边求救般将视线瞥向李云茅。但目光瞥到半途,三千雪发如丝垂覆而下,顷刻遮得满目皆白。白茫中,冰凉柔软之物覆上嘴唇,吹进一股冷冽花香,刹那通体如映冰怀雪,五内剔透。 如寄却是已抽身退开,娉娉婷婷站在三步开外,这一次是对着李云茅,裣衽作礼:“谢先生身上咒术已解,如寄在此多谢道长成全。流年逝水,再见无期,就此作别。” 李云茅也很干脆的扶着已经呆傻了的谢碧潭站起,拂袖笑笑:“走啦,走啦,后会无期!”说罢,一手搀了谢碧潭,推门而出。 屋外时辰正是子夜,微微星月,将天地间照得不甚剔透,好一个潜行夜走的时机。然而李云茅看了看走起路来腿软脚软一步三晃的谢碧潭,无论如何都只能再做一次人形的包裹,忽的“噗嗤”乐了。 谢碧潭被外面夜风一吹,好歹也回了神,一张脸还红涨得厉害,咬了牙欲盖弥彰的哼声:“你笑什么?” 听他一问,李云茅更有些忍俊不住,扶着他找了棵大树倚着,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一晃:“笑……这个!” 话音一落,毫不手软,三下五除二的就去扒谢碧潭的外衣。谢碧潭这次正在衰运,连反抗的力气都没,就被扯了外衫,气得只能大叫:“你又要作甚!唉你……” 李云茅不理会他,将衣服抖了抖,顺手胡乱往身上一披,拦腰抽了条带子系了。然后伸手一抄,将谢碧潭扛麻包一般掀上了背,这才笑嘻嘻道:“你们万花谷的衣服,果然最宜夜路潜行,童叟无欺……哎,你抓紧些,莫要半空中跌下去,贫道如今也是气空力尽的,怕是难能跟上次那样起玄剑化生剑势救命了!”说罢,叠腰顿脚,负了谢碧潭纵上院墙,蹿房越脊远去。 谢碧潭这时也回过味来,立刻老老实实趴在李云茅背上不动了。耳听风声,眼见排排屋舍树木缭乱后退,不由得记起两人初识那一晚。想来还不足一月时间,已是两番一同出生入死,这般因缘,也是难得。再想了想,又觉自己几次身陷险境,历数从头,却又与李云茅其人脱不得干系。内中成也败也,运也衰也,实在难以一概而论,越往深思,越是糊涂。而糊涂中,力竭气疲,竟就这么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红日高升。 “啊”的一声惨叫,谢碧潭眼皮猛的弹开,冷汗微微,犹在梦中惊心动魄之时。但随即,鼻端就嗅到了细细一缕香氛,悠悠淡淡,宁静而远。 甫定了定神从枕上抬头,见到床下条案前,李云茅踞坐一旁,焚着一炉香。那香气乃是上好的沉水,安神定性,祛秽攘邪,正宜此时。李云茅见他有动静了,抬头一笑:“可算醒了,谢兄弟,你这一觉,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啊!” 谢碧潭苦笑一声,想要起身,却觉手脚绵软无力,竟是撑不起身子来,只得歪栽在枕上扶了头:“噩梦连连,睡得甚是辛苦……我这怎……” 李云茅“呵”了一声,揽袖起身:“你睡了快足三天,筋骨无力也是该然。不过这三日倒也并非全无益处,你身上那一点妖魅咒术的残根,皆作五浊之气在其间渐散,等下某拿些吃喝给你,填饱了肚子,此后就无碍了。” “……多谢你了。”谢碧潭一时回想起郭家废园诸事,犹眼乱心惊,反倒无话可说。犹疑许久,只能说得一声谢,又低头沉默不语。 李云茅也不介意,推门出去,少时端了漆盘进来,上面热气腾腾一大碗羊肉馎饦,葱椒细碎,香气袭人。谢碧潭一嗅到味道,肚子里登时不由自主的闹腾起来,咕噜噜一串响得他红了脸,却还忍不住直往那碗中看着。 李云茅大乐,拖了张小几给他安置在床上,又搁了汤碗箸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睡了三天粒米未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贫道当年在山上学艺,不留神自个把自个困在山谷里两天,后来某那无良师兄找来才得脱身,一回去,就钻进香积厨足足吃了一大锅的面汤,两扇蒸饼,要不是后来被人硬生生拦住,只怕半个厨里的东西都要被某扫空了。” 谢碧潭听得边吃边笑,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形象。笑过一气,心中忽然一动,脱口便道:“原来你也有学艺不精的时候!” 李云茅“噗嗤”笑了:“难不成谢兄弟你是生来便通晓岐黄之道不成?少时了了,又非是什么惭愧之事。” 谢碧潭这时也自觉失言,不过两人平素言辞上较劲惯了,哼声便道:“某只当你上天入地的神通,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之流,从来游刃有余,自然与某等凡夫不同……”他说起话来并无深思,不过从心,但说出了口,进食的动作却是一缓,喷香滚热的馎饦也似没了味道,微微皱起了眉。 “若是想问什么便问吧,何必梗在心中,贫道哪有那般小气!”李云茅托着下巴打量着他写在脸上的情绪变幻,心里头倒是止不住的暗笑当真是简直一览无余。 谢碧潭定了定心绪,他欲求解之处本有许多,但大概是因为太多,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末了只道:“某见过你斩那鸣蛇的雷霆手段,还以为道门真法,不容妖邪,倒不曾想你对如寄姑娘却委曲求全起来,其中何故?” “你何曾见某委曲求全了?”李云茅乐不可支,掰竖了两根手指冲着他,“其一,委屈从何而谈?其二,这般结局,倒也称不得一个‘全’字不是!”说着话,他忽又叹气,一探身去推开了卧榻侧旁的窗子。 窗扇“吱呀”半开,满屋沉香之中,蓦的掺进细细一缕花香。谢碧潭如今几乎闻花变色,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栀子花?” “然也。”李云茅随手指点他望向窗外,此时艳阳极好,明丽照人,偌大的院中一览无余。因着晾晒炮制药草便利,问歧堂的院落本就辟得十分宽敞整洁,如今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上却起了一座草棚,里头拴着的除了李云茅那头坏脾气青驴,还有两匹健马,一架车厢。马与车颇是眼熟,这一段日子谢碧潭来来去去也不知坐过了多少次,登时眼睛几乎瞪得脱了眶,一惊之后,立刻又扭头看向李云茅。 这时李云茅又悠哉悠哉坐回了案几边,袖着手看着他笑道:“昨个儿贫道一早起来,还未响晨鼓,就见车马拴在门前,只好先牵了回来。车上没人,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你落在了郭家的药箱,某替你拿进来了,另一样嘛……”他举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再略等等,待时辰刚好,贫道带你去看。” “欲言又止故弄玄虚!”谢碧潭的脸色黑了黑,但目光却还是有点不由自主,一个劲的往院子里的车马瞥去。他几次登车,皆心中怀事,无瑕多想,如今诸事了了,再看车辆健马,那股眼熟的感觉重又冒头,挠得心中发痒,却又捉不到关键。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直白,李云茅两头望了望,“呵呵”一笑:“眼熟?” 谢碧潭点头。 李云茅笑得更开心:“贫道观去也觉眼熟,后来想起,当日借宿危氏宅邸,凌晨登楼,巧见月娘小姐发病,内宅急匆匆驾车去接了人来诊治,那车……” 他话未说尽,谢碧潭“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危氏之物,难怪……难怪……某几次登门看诊,都是乘坐此车,只不过那时两侧车窗并未封死,一时才没能记起来!可……危氏车马,如何又在如寄姑娘手中?” “譬如有一日,某或要扬帆远走,或要万里急迁,几分俗物家私不堪携带,也会随手散与亲朋故交……”李云茅话头一转,又添上一句,“自然,用熟的人脉也是,譬如……医者……” 两句话立刻说得谢碧潭额上见汗,后怕起来:“你的意思是……如寄找到某为郭素治病,是危氏所荐?” 李云茅但笑不语,许久才所答非所问道:“承人贵物,行事少不得周全几分,不可尽是杀伐决断了。”然后便丢下一头雾水的谢碧潭,扬长出门。 待入了夜,月色甚明,如霜似雪抹遍栏杆。谢碧潭饱食一顿,又洗漱更衣,正是恢复了精神,一身颇觉轻健之时。李云茅引他出了房,就在院落一角,女墙之下,多了一个粗陶花瓶。那瓶谢碧潭尚有印象,也不知在自家库房中积灰了多久,竟被李云茅翻了出来。此时擦抹干净,里面正斜斜插了一枝栀子。花色洁白,其香浓郁,映在月下十分美好。 有李云茅背书在前,谢碧潭倒也不怕,只是稍微站得远些,抱了臂瞧着:“这也是搁在马车里送来的?不会是如寄姑娘的原身吧?” 李云茅顿时失笑:“你想多了!”又眼珠一转,“莫非你尚对如寄姑娘念念不忘?不然她那般手段对你,倒不见你有多少怨怼之心。” “胡说八道!”谢碧潭立刻唾了回去,拂袖一摔。只是经他这一提,不由得想到的却是末了如寄为自己解咒之时,那素发绿眸的模样大异于常人,如今念及倒也不觉有多可怕,反倒是……悄悄以袖遮挡,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脸上登时有些火烧。只可惜烧红刚起,蓦又记起再先前些,如寄吸取李云茅元炁时的手段也是一般,一缕涨红眨眼成了满面黑气,愤愤用袖子在嘴上连连抹了几下,亡羊补牢。 李云茅却没注意他那些小动作,只举头望天。夜更已深,万籁俱寂,一坊之中人畜皆息,连灯火都只影影绰绰余了一点光斑。忽的听他长出了口气:“时辰到了。” 谢碧潭不由一凝神,正见到陶瓶之中,微微白芒泛起,那一枝如冰似玉的盛放花朵通体如透,奇香婉转。但又不过刹那,花上泛起的萤光愈见微弱,终至于无。而光灭,香散,瓶亦成空。就如同什么都不曾有过那般,一切归于无。 谢碧潭愣了神,半晌硬生生扭头去看李云茅:“这是……如寄姑娘……” “三日之期到了,这也是她该受的因果。”李云茅仍在望着天云天月,似是并未去看刚刚发生的一幕,“不过她悬崖勒马,并未铸下大错,或许还有再修的机缘罢!” “如寄姑娘其实也未曾作恶……”谢碧潭忽有点不忿,但转念一想李云茅才是曾经了生死关口危机之人——虽说看他事后模样,哪有半点危机——又有些讪讪,低声道,“她不过是一心要为郭素医病而已……” 李云茅袖了手,冷笑一声:“郭素本是无命之人……为当死之人求生,向天换命,岂是无代价的?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一命换一命?”谢碧潭愕然。 李云茅转身踢踢踢踢向屋里走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命换一命,其实也当真公平。只是说不得还有许多偏锋之人,要用十命百命千命去换一命,便是世人口中的大魔头了。谢兄弟,你今日为如寄伤怀,那他日若遇那般魔头,又听他苦衷,你该如何?也为其伤怀么?” “这……”谢碧潭愣愣看着李云茅的背影一闪进了屋,满面茫然。又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看月娘,玉轮皎洁,桂华清冷,一如刚刚李云茅冷冰冰的样子。只是那样子他实在陌生,如同错觉。 四 神仙泉 次日起身,怅然未尽,李云茅已又是平素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嬉笑谈吐,叫谢碧潭一时犹疑昨夜不过一梦。 但闲步到院中,花香虽散,车马陶瓶仍在,才知似梦却终非梦,也是历过一场小小的聚散了。 李云茅自在房内做早课,谢碧潭此时尚不觉饿,不去厨下烧火,背着手在院中溜达起来。走了几圈,到底叹了口气,去女墙下将空空如也的陶瓶抱了起来,翻出一块旧布,就在院井中汲了水,坐在那里擦拭。片刻,将瓶上尘灰揩净了,又找了一幅白纱层层裹好,便拎了把小铲,在院里四下张望寻觅。 李云茅隔窗瞧见了,喊了一声:“大早晨的,谢兄莫不是在自家院中找宝贝?” 谢碧潭只剩了白眼可翻给他,半晌才道:“某要寻个地方将这瓶掩埋了,你若不来帮忙,就莫要添乱。早课罢了,烧饭去吧。” 李云茅“啧啧”着下了榻:“想不到你尚是个多情种子,此事贫道可插手不得,插手不得!还是去找东西祭五脏庙吧!”一边说着,却不去厨房,轻巧开了大门,一闪身溜出去了。 谢碧潭“呸”了一声只赶上了个背影,恨恨的扭回头,权当风流过耳,继续在院子里寻觅合适之处。转了片刻,忽的瞥到院子东北角落,那原是小小一座青砖砌边的花池,只是无人打理早荒废了,野草野花蔓生,颇得几分不羁之感,倒是合适,便提了铲子过去。用鞋尖一踏地面,泥土不松不板,正好掘坑,就将裹好了白纱的陶瓶先搁置下,束起了袖口准备动工。 只是才弯了腰用铲头一探地面,谢碧潭忽然“咦”了一声,手下一转,去拨弄旁边一簇花根。那尽是泥土草棍等污糟之物,此外还有些黑漆漆碎乱乱的不知什么堆在一处。谢碧潭弯腰瞧了片刻,索性直接蹲下身,也不嫌弃脏污,伸手在那堆黑乎乎的东西中拨了拨,又干脆捏出一点放在手中一捻,再搁到鼻下一嗅,颇是意外,自言自语道:“黄芪老姜半夏……这是加减建中汤的渣滓,怎么在这……”他念叨了一半,蓦然一愣,抖掉手中药渣站起了身,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李云茅托了数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煎饼回来的时候,谢碧潭已经埋好了陶瓶,又去灶下通开火,烧了热汤热水,手脚十分麻利。李云茅将吃食摆在桌上,撑着下巴看着他忙了一路,竟然连半声呵斥都没,简直有些和颜悦色得全身不自在。可见自己平素实在是与这少年医者打闹抬杠惯了,当真是一副贱骨头。 心里一边自嘲,一边顺顺当当吃过了早饭。那边谢碧潭依然没什么话说,收拾了碗筷,一磨身往前头药堂去了。李云茅这时才品出有些不对的滋味,他亦没什么事在身,索性袖着手也跟了过去。 不想才一进门,谢碧潭突的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腕脉方寸最是习武之人紧要处,时时防备,但一来李云茅自诩已将谢碧潭为人脾性揣摩得烂熟,二来也是对自己身手自负,并未躲闪,由着他搭上了手腕,还要咧嘴一笑:“这又是……” 话问了一半,谢碧潭两根修长的指头微挪,端端正正压在了脉位。李云茅登时将后半截话吞回去了,“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拿腕切脉乃是谢碧潭看家的本事,片刻后搁下手,也不多说话,冲着李云茅“呵呵”冷笑两声,就直奔药柜而去。李云茅瞧着他手脚麻利的抓药分称,又洗净了砂铫加上水煎了,所用的药材都是铺子里上好极佳,摸摸鼻子跟在身后:“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已经差不多好……” 谢碧潭甩他一记眼刀,但心里立刻又软了,咬牙切齿道:“下不为例!” 李云茅冲他十二分无辜的眨眼:“是是是,贫道下次不会擅动你的药材了。” 谢碧潭瞪他,随手抄起一具药碾一用力,咔吧一声,将一块龟板直接碾得粉碎。 李云茅缩了缩脖子,展颜笑道:“好好好……贫道错了,是贫道错了!其实某本也没多大事,不过一时亏损了些元炁,补养了这几天,当真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谢碧潭“哼”了一声:“你糊弄鬼呢!往后某煎什么药,你就喝什么药,喝到某说好了为止。” 李云茅咋舌,但立刻又满脸堆笑,感慨道:“这般被人照顾的滋味,当真少有,不过想来倒是不错的!” 谢碧潭说到做到,从这一日后,果然每天都要把望一回李云茅的脉象,再加减挑选熬出养中补气的浓浓一碗药汁来。李云茅乖巧得很,从来药到便喝,咕嘟咕嘟一大碗眉头也不皱一下就进了肚,还要眉花眼笑向谢碧潭做个揖道声“有劳”。谢碧潭挑不出他半分的错,心下也终于渐渐舒坦了。 只是这一类大补元炁的药材算不得常用,又有许多颇称得上珍稀,问岐堂所存不多。谢碧潭已有一阵子未曾出城采药,看看库存见罄,少不得只好先去购入几分应急。好在西市就有相熟的药材铺子,物类甚是齐全,此时动身,正可赶在午后开市时到,不曾会耽搁什么。 拿定主意,谢碧潭与李云茅打了声招呼出门。西市人多不好纵马,他便毫不客气的牵走了李云茅那头青驴。说来也是有趣,那头倔驴每每十二分的不给李云茅面子,却对每天为他添水添料的谢碧潭很是温顺,乖巧服帖的任他跨上背,扬长而去。李云茅跟出来关门,瞧着一人一驴逍逍遥遥的背影直咬牙根,鼻子里哼出一声:“没良心的!”也不知到底是在说人,还是喝驴。 谢碧潭不曾理会他那些嚼酸心思,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西市。他要去的所在在坊中占了颇大一处店面,朱匾提墨,“梅记”二字。此刻过了午一开门,进进出出已是十分热闹。 好在谢碧潭也算与店中的伙计相熟,并不曾受什么怠慢。只是那伙计依着他开出的单子去捡药时,到底还是诧异了下,忍不住道:“郎君近来有一阵子不见,怎么摆弄起这些珍补之药了,莫非是哪户侯门出了大手笔?” 谢碧潭一时尴尬,干咳两声胡乱打岔应付过去,也不多做停留,拎了几大包药材匆忙出门,生怕再被那伙计逮住问些什么。 只是他这一出当真急了些,一脚迈出门槛,才惊觉正有人进来,再躲不及,两人结结实实撞了一个迎头。谢碧潭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对面来人却跌跌撞撞连退了两三步,才被身后跟从人扶住,颇见狼狈。 谢碧潭登时赧然,忙拱手赔了个不是,然后定睛去看。被自己撞了的那人是名青年男子,一身月白的袍子上暗绣银白梅花,鸭青抹头,唇红齿白,生得一副俊俏斯文好相貌。只可惜大概是太过斯文了,反而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性子似是极好,连连摆手道了声“无妨”,铺子里掌柜的已起身迎了过来,高揖道:“东家,今日怎过来了?” 谢碧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梅记”的东主,不想这偌大一份产业的主人这般年轻,免不得多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一班人中,除了几名家人打扮,还有位布衣褐袍的老叟,肩上背负了好大一个药篓,里头满满当当尽是些山产的药材,一瞥之下,品相竟都极佳,浑不似长安一带人踪旺盛处的产出。 心中诧异,脚下步子便不由缓了缓,那青年人已与掌柜的说话去了,谢碧潭却还忍不住频频回首,忽的就见他引过老叟说些什么,依稀“迎安村”几个字入耳,勾得心中微微一动。 李云茅闲在家中本就无事,谢碧潭再一出门,登时连个说话的都没,只好勤勤勉勉收拾了屋子又扫了院子,再给草棚里的马匹添上水草。好一通的折腾,身上微见薄汗,倒有几分轻快。 正到了忙无可忙的时候,谢碧潭驮了一驴背的药材回来,不说先一一规整了,倒一头扎进收放杂物的小厢房中翻腾。李云茅紧跟着倚在门口,就见他先后翻出几把精巧的镐头绳子并筐囊之类,摸着下巴笑了:“这是要怎的,难不成今天西市的药材不合心,要自个出城去挖?” 谢碧潭瞥他一眼,又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这你倒是说中了,便是要去采药,你来不来?” 李云茅立刻眉飞色舞:“自然同去,同去!”又一顿,“只是……东西两市无所不有,你要寻什么稀罕药材,连那里都买不到?” 谢碧潭没好气的拿了东西出来,用白眼翻着李云茅:“你天天喝进肚子里的药材有多金贵难道自己还不晓得?能自个挖便自个挖了,何必破费钱钞!” 李云茅一缩头,跟在后面帮着搬东西:“你最近难道没开箱……”想了想又打住,“算了,没什么,你平日采药是去哪里,路程可远?” 谢碧潭没太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听这一问,却颇有兴致的站住了,招了招手让李云茅靠近些,才有点神秘秘的道:“这次要去的地方,倒与往常不同。” 随后两人一同上手打点一众应用之物,才听谢碧潭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原来这一遭要去的,不是长安左近,而是要在东南数十里外,一处郊野山坳。那一段地脉也算得上是终南旁支,古早就有人家聚居,现下唤作迎安村。自打问岐堂还是由谢碧潭的师兄经营时,就常有村民往长安贩些自采的药材,一来二去,也落了个耳熟。奇特的是,每年夏秋之交,迎安村送来的药材便格外有许多上品,药性品相无不极佳。他师兄也曾旁敲侧击打探过原委,但所得甚少,只依稀从村民口中得知,说是迎安村后的山中有一座长满灵药的神仙泉,乃是山神的宝地。山神怜悯世人,每年夏末将通往神泉的道路打开一线,供村民采些药材换钱换米。长此以往,已有许多的年头。 当时谢碧潭听师兄谈起,只当做轶事听过作罢,要不是眼下略觉困窘,又在梅记巧遇了那几人,只怕还想不起来。如今心思一动,就起了去找一找那座神仙泉的念头,左右寻得到灵药最好,即便不得,那一带山林深密,也有许多的药材生长,不怕空手而归。 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来龙去脉,李云茅也生出了几分兴趣。纯阳宫灵虚门下,符箓丹药皆修,虽说他不擅炼丹制药,但多年在师兄弟中耳濡目染下来,对那座长满了灵药的神仙泉也觉好奇。当下两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算计了路线,又打点出三五日的行装,就早早歇下,待明日一早出城。 迎安村距离长安说远不远,但也算不得近,两人一早牵了草棚里的马匹出门,将近过午才到。那一片村子虽说傍山,但放眼望去大片的田地果林,看来入山采药不过闲暇时的补贴罢了。两人远远站在村外一处坡上看了半晌,才从侧面依稀瞧出一条小径,曲曲折折通向山中,看来该是去寻神仙泉的必经之路。但那路径擦村而过,要避开村民耳目是断不可能。 谢碧潭本不想惊动村民,毕竟神仙泉乃是迎安村中的一条生财小路,自己贸然前来寻药稍觉尴尬。但这番看过了路径,也是无可奈何。李云茅却没想那么多,拎着马鞭遥遥一指:“那便是迎安村了吧,去里头歇歇脚,吃点热食热水,养过了精神再上山。说不得还能从村民口中打听出什么,要比咱们自己没头没脑的乱找一气好多了。” 谢碧潭只来得及瞪他一眼:“等下到了村里,万万莫提咱们要去神仙泉……”然后就见李云茅早等不及了,挥挥鞭子催了马,直下坡去。 迎安村算不得大,疏疏落落十几户人家,因此两人两骑一到村口,便引人注目。正在路旁大树下歇晌的几名村汉纷纷扭头起身,有个年轻些的扬声笑道:“两位郎君莫不也是从长安来,要往琴台山去?” 李云茅喝一声勒住缰绳,在马背上一拱手也笑了:“这位大哥怎么晓得我们是从长安来?” 那村汉上下看他几眼:“原来是位小道长……”后面的话却顿住了。 谢碧潭这时紧跟上来,作礼道:“某正是要往琴台山……但登山路苦,想要先在村中休息片刻,买些吃食。大哥可能指引一户去处?” 村汉一听便乐了,拍打着衣服走过两步:“便往某家去吧,村户人家没什么好吃好喝,粗茶淡饭郎君莫嫌弃。” 谢碧潭忙道声“有劳”,扯着李云茅下了马,跟那村汉往村中走去。 去不多远,便进了院子,叫了家里人准备饭菜,几人就在院中树荫下坐了,凉风习习倒比在屋里还惬意。闲聊两句,谢碧潭话头一转,笑吟吟向村汉道:“有劳打听一事,是不是有人在某之前,就往山上去了?” 村汉“咦”了一声,不觉是自己说漏了嘴,倒是奇怪的看着谢碧潭:“郎君怎么知道?莫非也是来找……” 李云茅立刻接话点头,同样半含半露:“正是……贫道二人也正是来找那个,还请大哥透个口风。”说着话,袖中已摸出半串钱推到桌边。 村汉见二人出手大方,顿时喜悦,抚掌道:“哎,还没到晌午的时候,是有位姓黄的富贵郎君也到了村里,说从长安来,要去山上找一品……一品什么兰花来着。要某说,那东西既当不得饭,又当不得药……”提到“药”字,忽觉失口,摇摇头不说了。 两人也只做不知,顺着村汉的口吻搜肠刮肚赞了一回兰花风雅,直把人听得云山雾绕一塌糊涂,揭过此事。而待到两人吃过了饭告辞上山,一路策马直接跑上小径,回头看看已将村子甩开颇远,才互看一眼,齐齐在马背上笑弯了腰。 笑过了,李云茅从怀里摸出样东西一晃:“某原本都想好了说辞,不想还有便宜借口在前,倒省了事!” 谢碧潭看他摸出来的竟是巴掌大一块精巧罗盘,登时笑得险些跌下马,半晌才伏在鞍上气息奄奄道:“你跑到人家村口要看阴宅不成,就不怕被人乱棍打将出去?” “所以说倒省了事。”李云茅不以为意,转头打量眼前青山,“神仙泉神仙泉,这么一座大山,不知要往哪里去寻?” 虽说初来乍到,面对偌大一座琴台山,倒也并非当真只能大海捞针。谢碧潭自幼学医,常年与师门兄弟攀山采药,对些药材生长喜好十分熟悉。当下李云茅先用罗盘定了山中气脉走向,再由谢碧潭依草木疏茂衡量,走走停停快两个时辰,将目的地锁定了一处山谷。 那谷中地气极润,花木繁盛,踏入谷口,便觉气息清爽,水泽芬芳。谢碧潭走在前面,用折下来的树枝在草丛中拨弄,忽的惊喜道:“泉水!” 李云茅探头一看,草丛下紧贴根部的地面果然略凹,极细一条水流潺潺而过,正是自谷中来。既有活水出谷,更是贴合两人要寻的神仙泉,心中当下都颇欣喜,不免加快了几分脚步。 不想入了谷,才发现那谷口不大,里面却颇深,加之草木丛生,枝繁叶茂,一时连方向都难辨,更不要说去找一眼泉水。两人牵马转了半晌,险些迷失了方向,只好先站住了脚,面面相觑。 李云茅是个想得开的,看看两人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也暗,索性找了个树桩一屁股坐下,还要拉着谢碧潭一起:“这天都快黑了,入了夜辨物都难,更不要提找什么神仙泉。依贫道看,莫不如早早寻个妥当地方歇下,待明日起个透早,天光也好,再慢慢去找不迟。” 谢碧潭被他扯着只好也坐下,好在树桩宽大,并肩坐了并不觉太过局促,顺便敲了敲一路骑马爬山酸疼的双腿,点了点头:“只得如此,好在吃喝俱全,如今天气又暖,在野外一宿也没什么。某看这谷中一带并没凶猛野兽出没的痕迹,只是莫要有蛇才好。” “将你那雄黄粉在周遭洒上些!”李云茅坐了一坐,看谢碧潭疲累,便又起身去搂了些干草树枝,隔出一块空地生了火堆,一边就从他的马背上掏出一个巴掌大葫芦,里面乃是炼制后磨细了的雄黄药粉,可避毒虫,绕着两人和火堆洒了大大一个圈子。再看谢碧潭,也将带来的干饼肉脯等在火边烤热了,招呼他吃饭。 野外露宿,有口热乎吃食已是满足,许多事再难讲究,李云茅更不在乎那些,接过肉饼,大口便咬。谢碧潭皱眉瞧着他就那样啃了两口下去,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喝一声:“等等!”掏出块布巾去浸了泉水拧干,向李云茅一递:“擦擦。” 李云茅双手捏着干饼肉脯,立刻都向谢碧潭举了起来,无辜的示意自己再没第三只手好用。谢碧潭与他互瞪了片刻,到底“呸”一声,不大情愿的亲自动手,倒腾着好容易给李云茅擦了两只手,想了想,手底下再一扬,湿漉漉的布巾飞到李云茅脸上,盖了个严严实实。 李云茅嘴里尚含着饼肉,立刻在下面“吚吚呜呜”起来,又一边高高仰起了头,生怕布巾掉落,模样十分滑稽。谢碧潭叉着手笑了出来,笑够了,才一手摁上去,胡乱揉擦一顿。李云茅好容易咽下了饼,在他手下惨叫连连,偏偏还不敢当真张大了嘴以免咬到布巾,愈发的委屈可怜。 谢碧潭一边笑一边帮他擦干净了脸,捏着布巾一角从李云茅脸上揭下来,最先露出的一双眼睛却也是亮晶晶含着笑。天色已晚,谷中光线沉暗,那眸光却明亮得几乎摄人,一见难忘。 谢碧潭呆了呆,鲜明的感觉到一股莫名烧热热腾腾爬上了脸。他慌的反手将布巾向自个脸上一抹,也顾不得笑了,转身便走。李云茅在身后连眨了眨眼,忙喊道:“喂,那巾子某刚用过了,你不洗洗么?” 谢碧潭不回头,抬脚远远走开:“李道长满面的尘垢,这般浅的小小一道水流消受不得,某去远处找找可有大些的水源。”然后也不待李云茅再说什么,三绕两绕,早被茂密树木遮尽了身形。 李云茅枯坐在树桩上,盯着谢碧潭背影消失的位置,瞧了又瞧,忽而摇头笑笑,又埋头啃起了干粮。谢碧潭这一去的时间略久了些,直到他啃完两张干饼,才又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山谷中气息纯净,并无什么凶猛野兽盘踞,因此李云茅倒也放心谢碧潭一个乱跑。只是听到脚步声,却是一怔,立刻站起了身,眯着眼往树缝中望去。 片刻后,声音已到了近前,却是两人谈笑。那脚步声中也夹杂了坐骑的动静,在傍晚静谧的山谷中几乎有些喧嚣。李云茅又坐了回去,便见树枝草丛一阵晃动,谢碧潭当先拨开荆草树条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乃是名牵着马匹的青年公子,月白袍子,扎了额带,一派斯文俊秀,相貌极佳,只是略觉文弱了些。 谢碧潭这时已回来为二人引见,青年公子自称姓黄,乃是长安城中梅记药材的东主,与谢碧潭也曾有过一面之识。不想竟能在山中巧遇,也是缘分。 李云茅想了想,倒是记起昨日谢碧潭果真与自己提到过这位年少有为的梅记东家,便也笑眯眯的稽首见礼,笑道:“原来是黄公子,贫道入长安不久,倒也耳闻过梅记的名声,不想主家原是这般年轻的。” “祖上荫庇罢了。”黄公子微微一笑,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这时谢碧潭已张罗着几人重新坐下,又把火堆添旺了些,围坐说话。黄公子话不算多,说是世代商贾,倒更像是世家门第出身,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甚浓。李云茅倒也不好意思如同对着谢碧潭时百无忌惮,将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坐着闲聊。只是山深谷静,难得竟能遇到相识的人,一同打发无聊长夜,渐渐的,谈性也起。两人这才知晓,这位黄公子名唤黄金履,听这名字倒是很有几分行商之气,与他本人却颇不相称了。 黄金履对此一笑而过,转而谈到入山之事,又喝了口泉水,才慢言慢语道:“山下迎安村中一位相熟的老丈曾言,近日有人在这一带山谷中见过一品奇兰,言词所摹品貌,竟从未见于诸家兰谱之中。某多年来好集些奇花异卉,便动身来求,一路行到此,天色已晚,耳边听到水声时大时小,不敢暗夜贸然深入,便又退了出来,想待天明再查究竟。” 听到“水声”一说,谢碧潭心中顿时一喜。他知依黄金履来历,必然早对神仙泉的传说有所耳闻,因此也未打算遮掩什么,直白道:“既有水声响亮,某看这山谷虽说不小,却未必蕴有多条水脉,那十之八九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泉了。黄郎言道寻兰而来,兰草喜湿怕阳,若真有什么未曾现世的异品,大约也生在左近。” 黄金履点头道:“先生此说极是,明日一早不妨由某引路,往水声处一探便知。” 当下三人议定,各自歇息。山中艰苦,只能找山石大树依靠着胡乱坐卧。谢碧潭这时又极觉得李云茅的好处,大约道士修习的都是正阳功法,一身体气旺足,挨近坐了,便如同倚了个暖洋洋的炭炉,在家中暖床厚被还不怎的,待到深山冷夜中,倍觉舒适。等夜半时分,睡得迷糊,更是不自觉的向李云茅蹭了又蹭,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李云茅睡得轻,更要分一分神提防着夜中安全,谢碧潭在身边稍有动静,就要一个激灵醒过来。三番五次后,简直无可奈何,将外头的罩袍一抖,直接把人裹了个结实,往自己胳膊下头一塞,死死压住,这才算消停了几分。而等安置妥当了,火堆对面,靠着块大石斜卧的黄金履忽的咳嗽一声,翻了半个身。“哗啦啦”带动身下草叶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响亮,李云茅手下一抖,竟没有来的觉得些心虚,慌忙闭上眼睛,把自个塞回了黑甜乡。 不过山中露宿到底不似家宅中舒适,天际刚露微亮,三人陆续都醒了过来。李云茅已经去就着泉水洗了脸,看看谢碧潭还迷迷瞪瞪抱着自己的罩袍靠在树下,立刻毫不犹豫的把湿淋淋的布巾一把摁上他的脸,唤来一声惨叫,才算报了昨日的一箭之仇。 谢碧潭回过了神,忿忿念叨着“小肚鸡肠”一边也去洗漱,少时都梳洗吃喝妥当了,三人不再耽搁,就踩着晨露,由黄金履带路,往山谷更深处去。 渐行渐觉天光明亮,云开日现,纵然谷中草木茂盛,终也在几人眼前显露出了大半面貌。 原来三人昨夜休息之地已在山谷中心一带,只是那水声还要更向内去,直到最幽深处。渐渐水声明朗,从碗口粗细涌动欢腾,汇成了一条明净的山溪。溪水中偶尔还可见小鱼小虾翻腾出朵朵细微之极的浪花,甚是有趣。 这一来也已走了一两个时辰,日头高起,炎热披身。李云茅倒还好,在最前头引路的黄金履却是一头一脸的热汗,脸色也白了许多,谢碧潭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瞧起来就颇文弱的公子哥被晒出一个三长两短,几次想要开口休息,但看着黄金履执拗前行的劲头,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好在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水声骤响,草木开处,已到了潺潺小溪的源头,换做一涧暗泉,汇流成潭,又垂涌而出。山谷地势也到此劈开,山壁分凿,似涧似洞,地面敞阔约有数丈,越向高处却越聚拢,到最后只余一线青天,高悬头顶。阳光就在那嶙峋凸凹的壁石缝隙中筛落下来,点点簇簇,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而环水石岸光滑,又有许多花草开得灿烂,幽香水香,缕缕不绝,果然神仙般的去处。 三人都为眼前景致震惊,半晌谢碧潭才惊叹出声:“这想来就是神仙泉了吧!” 传闻中的钟灵毓秀之地一展真颜,各怀目的但都是为此而来的几人自然喜上眉山,纷纷庆幸未在这琴台山中枉费了力气。谢碧潭更是直接,最初的赞叹过后,立刻手脚麻利的从马背上卸下一干药锄药篓,往泉口走去。不过片刻,已听他带着赞叹的惊呼出来:“好一棵……哎,这边也有……啧啧,果然是一块宝地!宝地!” 李云茅看他一头扎进了水边的草丛中乐而忘返,几乎瞬间便将身后的两人忘干净了,只得摸摸鼻子冲着黄金履讪笑:“这行医之人,见药心喜……郎君莫要见怪。” 却不想一扭头,黄金履竟也是一副喜出望外模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套看起来与谢碧潭差不多的钩钩铲铲,连声道:“这样的灵秀之地,想来正该有村民所见的异品兰花生长,果不欺某,不欺某!”一边拨开乱草,深一脚浅一脚干脆直往更深处去了。 “……”李云茅站在原地,守了三匹马发呆。呆了片刻,见那两人果然都没半分想起来自己的意思,只好找了棵大树栓了马匹,一边抱着臂溜溜达达也跟了进去。 山涧内虽不算局促,但泉水深流当中汇聚成潭,两侧曲曲弯弯尽是天然所成的参差石岸,杂生着花草藤蔓,来去其中很要费上几分力气。越向里走,因两侧山壁收束,光线越显幽暗。偏偏零星的阳光还会时不时漏下,金丝曲折零落,映着水光,一派光怪陆离。三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也入得深了,前后看看,谢碧潭和黄金履还各自拎着铲锄,热火朝天的挖着自己的,李云茅更觉无所事事,看天看地看水,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忽的一皱眉:“不对!” 大概他平日里神神叨叨时总带着些霉运,这一声立刻惹起了谢碧潭的注意。丢开一把草根直起身,顺便敲了敲微酸的腰眼,谢碧潭很给面子的捧场一句:“又哪里不对了?” 李云茅整了整面色:“这神仙泉虽说幽深了些,但也算不得难找,又无什么猛禽恶兽栖息,怎的迎安村中人却只做传说看待,偶尔在外围采摘些上品的药草,却从未深入。此事蹊跷,说不得这泉涧深处还有什么古怪。” 谢碧潭听得一愣:“这……”虽说一路走到现在,十分平安顺遂,但李云茅一开口,他几乎成了本能的便已先信了八成,当下也不急于挖药了,拎着药铲凑过去几步,微微眯眼借着零落阳光惊疑不定的打量眼前这片仙境般泉涧。 只是环视了一圈,毫无半分异状。那边黄金履还在东翻西找的继续深入,已与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谢碧潭忙扬声唤他:“黄公子,且缓一缓步……” 话音未落,前方更深邃处,忽的吹出一股冷风。风中尚夹杂着一股说不清是腥是甜是香的淡淡气味,并不算难闻,却实在太过突兀。 走在最前面的黄金履背影蓦的一僵,缓缓直起身望向风起的方向,忽然踉跄连退数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身后乱石成堆,无一丝平坦之地,如此仓皇一退,一脚踏错,险些就要坐到地上。好在背心一只手及时稳稳抵上,托住了他东倒西歪的身子,随后便见李云茅已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微微偏头:“发生何事?” 谢碧潭也匆忙拎着一堆物件跑了过来:“黄公子,你没事……”问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三人六道目光同时落在前方石壁上。那是一处颇大的回弯,黑黝黝的山石遮挡视线,只能看到泉水自后面曲曲折折流出。上半截山壁上爬满了青苔蔓藤,另半截却十分光滑,除了山石原本的凸凹纹路,就只有潮气熏上的水纹,蜿蜿蜒蜒爬满。 此刻没有太多光线漏到这半截古怪的山壁上,整片石头的颜色都晦暗不清。但就在三人目光所及,一片更深邃的阴影正摇摇晃晃在石壁上舒展开,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伸展,头爪毛齿逐一清晰,终至凝成了一头巨大的狼影,高及丈余,微微垂头,似正自上而下的打量着闯入的三人。 怪影乍现,如此巨大的一头狼兽,即便只能看到影子,带来的压迫感也不容小觑。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中,李云茅不退反进,顺手一拉,黄金履已被他扯到了背后,刚待站稳,胳膊上一紧,脚下不由自主的又是一个踉跄。再抬头,连谢碧潭都站到了前面些的位置,还不忘叮嘱一句:“黄公子,你退后留神。” 黄金履纵然大受惊吓,在被这样连拽两次后也冷静了不少。估量了一下情势和自己貌似不大的用处,颇有自知之明的没再多说什么,只握紧了手中花锄,又往一旁侧了侧身,但求不成累赘。但也就是这样一挪步,背后斜靠住了一块粗大石柱,偏头一望,忽的轻轻“咦”了一声。 李云茅没太注意黄金履的动作,双眼盯紧了壁上狼影。那凶影虽高,比之鸣蛇却还不怎么够看,李云茅倒也不如何惧它。只是华山群峰之上也有不只一处狼群,打小见得多了,深知这种畜生甚少独来独往,如今若真有这样一头巨狼蛰伏在此,只怕神仙泉内外还有不只多少野狼掩形其中,自己身后还跟了两个不谙武艺的书生,情形实在棘手。 这样一边心思转动,一边也丝毫不敢放松的注意着狼影动作,一时僵持。涧洞深处吹来的冷风更大了些,那股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味道也一阵阵浓郁。李云茅抽了抽鼻子,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隐约一晃,不回头对谢碧潭道:“谢兄弟,你觉得这是什么的气味?” 谢碧潭倒是小心专注多了,李云茅一句话问出去,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愣:“这……这是什么味道?某也分辨不出,不曾经历过……这味道……”他皱眉去想,倒是分散了不少紧张情绪,慢慢定了定心,“这……不似单一一种,倒好像是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唔,似有梅花香气,可这种时节,哪里会有梅花?还有……还有……嗯?”谢碧潭忽而一愣,像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手中的药铲险些也掉到地上,“香脂的味道!” “噗嗤”一声,李云茅乐了出来,“看来这里头的狼还是头母的,说不定已经成了精,所以才会涂个脂抹个粉戴个花……”他笑声犹在,指掌忽动,一缕罡风甩出,“啪”的一声打在石壁拐角,顿时崩溅起一片大小石渣。只是在他动手的同时,落在最后的黄金履也高声叫了出来:“李道长且慢!”但终究慢了一步,石屑飞溅中,石壁拐角后一连串“啊啊啊啊”的惊声惨叫,随后稀里哗啦跳出了一个人影。 李云茅观那狼影不动不嗥情态有异,内中传来的气味虽说怪异却没什么凶秽之感,他不比谢碧潭与黄金履二人,自华山修道,仗剑斩怪除妖,血腥杀戮之事见得多了,但凭这一点,已断定山壁后十之八九并无什么险恶之物。只是千想万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被自己一通石屑砸出来的,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精致利落的红衣红靴,乌油油的头发扎了大辫子,合着金红翎羽发饰编在一处,蓬蓬的悬在后脑。粉团脸,乌珠红唇,十分可爱。只是那小姑娘一路连滚带爬的从山壁后出来,靴子尚踩在水中,抬头一瞥三人,忽的就“哇”一声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一声哭,三人皆懵。 李云茅仍是最先回过神的那个,他还在纯阳宫时就深知自己在小孩子眼中是个什么德行,但凡那些师妹师侄女,就少有没被他摆弄到哭过的,当下干脆利落的后退一步,一手将谢碧潭推了出去。这小大夫一身斯斯文文,出身的万花谷女弟子又多,想来总比自己会收拾烂摊子。 不想谢碧潭更要手足无措,他淫浸歧黄之术,常年不是闷在院中读书学医,就是跟着同门往深山湖泽中采药,相熟的大约只有师门数人。偏偏他在其中排行虽不是最小,可下头一溜的都是师弟,几名师姐摆布起他来绰绰有余,哪有什么哄小女孩的经验。这时看着个粉娃娃似的小姑娘在面前嚎啕大哭,整个人都木了,伸了伸胳膊,愣是没敢去碰,满脸纠结的扭头用眼神求救。 到头来,还是看似最清贵的黄金履上前几步,袖子里不知怎样摸摸,掏出一小包糖果并一块帕子,蹲下身去软言温哄,好容易叫小姑娘抽抽噎噎止了哭,一手抓过糖包后退几步,一边瞪大了眼睛开口:“你们是谁?” “呃……”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让小姑娘听得明白,涧中气氛一时尴尬。倒是小姑娘止了哭又得了糖,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背着手一嘟嘴:“师父说了,吞吞吐吐不敢报自己名字的都是坏人!” 李云茅脑子里的筋立刻活络的转了十圈八圈,笑嘻嘻一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女娃娃,你的师父又是哪个?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就不怕你被……”说着用手叠出个大张嘴巴的影子一晃,“狼叼走么?” “狼有什么可怕的!”小姑娘立刻上了钩,不屑的撇嘴,“我师父……” 此时虽是李云茅开口逗着小姑娘说话,但到底三人中还是黄金履半蹲在最前。就算小姑娘磨磨蹭蹭退了几步,也不过是成人两步跨过的距离罢了。李云茅将话头岔开,打算套一套小姑娘的出身,谢碧潭便也凑过去一起听着,不免对周遭稍有疏忽。一条淡淡暗影忽的从一旁石柱齐腰处闪过,竟是不曾注意。 那个位置,反倒是黄金履的眼角余光略有捕捉。 他不同于李云茅武学道术加身,对些刀兵恶事见多识广,但只这瞬间的一瞥,忽的心头一凛,大喊一声:“留神!”当下顾不得别处,向前一迈手臂一长,一把拉住了还在鼓着嘴的小姑娘肩膀,猛的用力一扯。小姑娘没有防备,顿时也“啊”的一声惊叫,一道极淡的灰色影子已经雾气一般在黄金履伸出去的手臂绕过一圈,猛的向后飘去。 这一变故电光火石,李云茅见机最快反应迅速,只是他那柄宝剑仍旧被布层层叠叠裹了负在背上,情急间不及取,只得手臂顺势一划,一道凌厉剑气迸出,割向灰影。但到底后发得迟些,灰影行迹又极为缥缈迅速,竟是擦边而过。待他再要出剑,耳中忽闻锐器破空啸鸣,前方一道赤红流光破裂石壁,来势若电,“嗡叮”一声,将欲遁逃的灰影狠狠钉在石上。随后震颤朱光渐褪,才露出原貌,竟是一根通体赤红的蟠龙长箭,箭身之上煞气逼人,正贯穿在一条两臂长一寸粗的偏平灰蛇七寸。 被一连串变故唬得差点呆了的小姑娘一见那箭,欢喜的大叫起来:“师父!” 便听水涧前方水声哗啦,忽的一股尖锐冷硬宛如实质的气息趋近,眨眼到了身前,从石壁后转出。来人身形劲瘦高挑,赭红衣袍,结着软甲,手挽长弓,一身杀伐之气,却不显阴鸷凶恶,平添金戈铁马般的气势罢了。 此刻来人目光只在场中一转,约是在雀跃的小姑娘身上停留了半瞬不到,就忽而再动,直到了李云茅身侧。 李云茅断不觉得这尖锐的来势是冲着自己,顺势一偏身,那人手臂一捞,水中捞出黄金履已经昏迷软瘫的身子,直接提上了岸边,再看了谢碧潭一眼:“万花谷的人?” 谢碧潭深吸口气,他不怵场面,早在看清箭矢钉死的灰影乃是一条怪蛇的时候,手腕一翻,已经从袋中掏出了极薄一柄小刀。只是来人气势锐利,一时忡怔。如今被这一问叫回了神,顿时二话不说,蹲坐下来手起刀落,几下子就割开了黄金履衣袖,在手臂上划出十字刀口,放血涂药扎住肩头血脉流通,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那红衣人将黄金履交给谢碧潭打理后,就站在一边静观,直到看到谢碧潭怀中取出一只光色润泽的玉瓶,挑出些芬芳膏子敷到黄金履伤处,这才动了动神色,冲着两人一抱拳:“某,英淇,自东都来。”又看了眼哭花了小脸的小姑娘,“小徒香骨。”然后大约觉得这便算互见过了,又闭了嘴,不再开口。 看着英淇不止气质冷硬,人的脾气也一如杆枪般,李云茅一时当真想不通香骨那样一个粉嫩的小女孩提起自己师父竟还能如斯亲热。他揉了揉下巴,简单将三人身份也介绍一番,正想再说点什么,那边一直低头忙着救人的谢碧潭忽然皱眉低喝一声:“李云茅,过来帮手!” “咦?呃,贫道在,贫道在这儿呢!”李云茅被一把拉了过去,依谢碧潭的吩咐调运纯阳内力,逼住黄金履臂上毒素。这活对他来说虽不算难,却也一时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分心说话。谢碧潭却得了喘息的空子,站起身随意抹了抹额上微汗,探头去看还被钉在石头上的罪魁灰蛇。 看了半晌,叹口气,眉头皱得如同打结,一脸明晃晃的写着“难办”两个大字。 英淇话虽少,人却不呆,立刻开口:“怎样?” 谢碧潭又叹了口气:“这蛇名叫枯荣兰,某也只在谷中藏书中见过前人记载,此蛇只生栖在灵氛浓郁之地,雌雄同行,雄蛇细小,雌蛇粗壮,平时都是枯木颜色,唯到交尾之时,尾部色艳如花且有兰香,因此才得了这样一个怪名。其毒性猛烈,寻常难解,若是伤在雌蛇毒下,需用雄蛇之胆,反之亦然。” “雌蛇胆?” “正是,咬伤黄公子的,该是雄蛇,那要解蛇毒,就非雌蛇之胆不可。纵然某施以万花谷百草精萃,也不过暂时压制数个时辰。不得蛇胆,终究无命。” 谢碧潭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没一丝拐弯抹角,哪怕是瞪着大眼睛在旁的香骨都听明白了,小姑娘对先是给了自己糖,又在生死关头出手救过自己的黄金履颇有好感,听到此登时紧张了,一把扯住英淇衣袖:“师父,你本事那么大,一定能抓到那条蛇的吧?” 英淇没去答她,仍是看着谢碧潭:“那雌蛇会在何处?” “枯荣兰雌雄同行,雄蛇既然在这里现身,雌蛇想来不远。只是某三人一路行来,又曾在泉外谷中歇息一晚,并未见到什么蛛丝马迹……” 英淇摇了摇头:“不是你们来的方向。”随后干脆的直接转身,仍挟着他那张长弓,就要往来路走。 英淇话出人动,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显见雷厉风行惯了。谢碧潭甚至呆滞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这人到底要去做什么,忙不迭大喊起来:“且慢,且慢!你这样去找也是无用,听某说完成么!” 这时英淇早已经闪过了涧中弯道,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好在声音传了回来:“还有何事?” 谢碧潭头疼的揉着额角,只想叹气。幸有香骨机灵,立刻跳起身跑过去,片刻后,拖着英淇一只手臂硬是把人拉了回来,又眨着大眼睛看向谢碧潭:“师父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谢碧潭没奈何的暗暗翻个白眼,冲着英淇掰起了手指头:“其一,枯荣兰雄蛇擅动,雌蛇好静,若不知其习性,就算圈定了一片山谷,要找也颇不容易;其二,那蛇胆取出,需在两刻之内萃药服用,一旦耽搁过了时间,就再无用;其三,此地既然有枯荣兰这般的怪蛇,说不得还有什么其他危机潜伏,黄公子昏迷不醒,香骨又只是个小女娃,都无法自保,需有人照看。以上诸事,总得先从长计议,再思动作。” 他考虑得慎密周全,只是一桩桩说得慢条斯理,险些让人不耐。不过还没等英淇开口,一旁忽有人懒洋洋道:“碧潭说得在理,依贫道看,莫不如某与他去寻雌蛇,烦劳你师徒二人在此照看黄公子,正是妥当,如何?”便见运功罢的李云茅扶黄金履靠着根石柱躺下,抖抖衣袍站起身,姿态闲适,却十二分的胸有成竹。 英淇这时才端端正正将目光挪到他身上看了一回,眼神极为短暂的在他肩后一凝,竟然十分干脆的点了头:“如此也可,有劳二位。” 李云茅冲他一笑,一手捞过谢碧潭,拖着胳膊就走。谢碧潭被他一扯,才从突兀听到“碧潭”这一称呼的别扭中回了神,忙一扬手,将那个小玉瓶子抛了过去,喊道:“每隔半个时辰涂一次伤处……”便被拉扯得几乎脚不沾地绕过了弯道,踩着水声去得远了。 绕过弯道,又是弯道,沿着水流,差不多有足足九曲十八弯后,眼前陡亮,豁然开朗,现出一片郁郁葱葱青山谷,与三人来处几乎不相上下。 谢碧潭不由得感叹:“原来那水洞倒是个勾连两座山谷的通道,这自然造化果然巧妙!”一边略一搭眼,就瞧见洞口大树旁,一匹神骏非常的黑马正在低头嚼着青草,背上鞍鞯一应俱全,还有一杆宝光流溢的赤红长枪挂在鞍侧,只遥遥一望,已觉焰气催人,难以直视。纵然谢碧潭不懂这些兵刃掌故,也知定非凡品。他蓦的想起李云茅斩杀鸣蛇的那柄宝剑,虽说当时神智模糊,依稀仍记得烈烈铺满了半边天幕的红莲烈火,璀璨剑光,一时竟停下了步子,低声道:“你看那枪。” 不想李云茅反而拉着他转了半个身,蔽去视线,笑道:“那枪煞气太重,你看久了,小心反受其噬,还是去看那些花花草草的好。” 谢碧潭顿时福至心灵:“你的剑也整日用布裹着,莫不是一个道理?” 这次李云茅只是“嘿嘿”一笑,没多作答,转而催促道:“救人要紧,要往何处去寻枯荣兰的雌蛇,你可有腹案?” 话题忽然转回了正经事上头,谢碧潭也不好再胡扯些什么,点头道:“那是自然,毒亦是药,万花谷中岂能无此记载。只不过某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怪蛇,小心些行事就是。”一边打点精神,回忆着书中所载枯荣兰嗜好习性,引路去寻。 涧洞这一侧的山谷甚至比来路更大许多,满目葱茏浓翠尽是些漫无边际生长的草木,辨认许久才勉强看出一条小径,其侧草叶摧折,断口尚新鲜,说不得就是英淇那匹坐骑新近才踩踏出来。 只是即便这样一条不能算是路的路,李云茅与谢碧潭二人也没得受用。 谢碧潭一边用手中药铲费力的在乱草中开路,一边咬牙切齿:“枯荣兰雌蛇粗壮,要是有马匹一路冲撞进来,必然早受惊现了身。如今既然没有,那一条小径也就不必再去看了,捡些草深树密不曾有人迹惊扰过的地方去找才是。” 李云茅也不得不挽起了袖子一同动手干活,听到他这样说,却又站住了,想了想道:“若照你这样说法,某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只是……”他上下打量了一回谢碧潭,“你可会爬树?” “爬……树?”谢碧潭一呆,“还……还好吧,毕竟世上可入药之物千百种,也不是都长在地面。只是我爬得不太利索,借力的器具不曾带来,大概要慢一些。” “又不要你自己一尺尺爬上去,不过是待在树上不至于手忙脚乱掉下来就好。”李云茅笑嘻嘻的看着他,“等下看贫道的手段,将那雌蛇从藏身之地惊出来活捉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山谷颇大,要是刮地皮样一片片拍过去,不知要耗多少时间,你既然知晓那蛇的习性,等下贫道带你站得高些,将可能之处圈点出来,再施为不迟。” 谢碧潭不谙武艺,自然想不到那些习武的手段,原本还在发愁偌大山谷,要寻一条蛇岂不似大海捞针,这时听李云茅一说,顿时恍然大悟,抚掌道:“是了,久闻纯阳武学精妙,剑气以道术加持,可绵延如毯尽覆方圆。枯荣兰虽罕见,毕竟还是蛇属,受到剑气加身的惊动,定会现身出来。” 李云茅大笑:“就是如此,看来碧潭你也不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耽于书山药海之中嘛。”笑声未尽,李云茅也不待谢碧潭再说什么,手臂一长,一把扣住了他的腰,腾身纵越而上。只眨眼间,衣袂翩翩,已落在了左近一棵老榕顶。树盖如巨盘,托在二人脚下,方圆地貌,尽收眼底。 好在三番五次被李云茅提溜着上蹿下跳,谢碧潭对突然拔高的视野倒也适应得来。只是到底不由得呛了一口山风,才用袖摆遮着口鼻缓过了气,揉了揉眼睛四下看望。 李云茅一手托着他后腰,也跟着东张西望,只可惜要观山灵气脉他在行,要在这一片郁郁葱葱中找出那什么枯荣兰的巢穴,实在有心无力。瞧了片刻,除了看出这山谷当真灵气浓郁,不见半分的污浊,一无所获,只能任劳任怨给谢碧潭当了个人形的车驾,带着他兜兜转转,也不知换了多少棵大树,眼看着将近正午,热辣辣的阳光没了树荫遮挡,直晒下来,烤得二人几乎七窍生烟,到底算是看完了整片山谷地势。 最终谢碧潭圈出来的可能范围足足有小半片山谷大小,且七零八落分布不一。李云茅默默在脑海里回想一番,顿觉头疼。但即便如此,到底比起将偌大山谷一寸寸翻过要轻省许多,想想也认了命,向谢碧潭道:“等下跟紧在某身边,不必害怕,若枯荣兰现身,贫道自有手段擒它。”蓦又一转念,“罢了,你还是莫要跟着某,就在谷中那片平整点的地面等着,待贫道将蛇引来给你开膛取胆就是了。”说罢,抬脚要走,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 谢碧潭难得动手比动脑要快上一次,捞住了李云茅,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李云茅收住步子,一脸等着自己说话的样子,终于硬着头皮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囊:“这个你带着,辟虫辟蛇……” 李云茅顿时绷不住笑了出来:“贫道是去抓蛇,要是挂上这么个玩意,那蛇早远远的躲开了,还怎样抓它!还是你自个戴着,这山谷里头虽说看似没有大的凶禽恶兽,但说不准哪里又冒出个什么小的,好歹保你个平安。”说着,看看时辰不早,也不多耽搁,身似轻鸿,转眼远去。 谢碧潭捏着那个小囊,站在原地发了片刻的呆,再抬头看看,李云茅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只得撇嘴笑笑,收起了东西,往两人说定的那块空地走。不过一盏茶功夫也就到了,这一小片草坡树木稀疏,多是些将将过膝的野草,甚至还开了不少不知名目的野花,粉白红蓝,十分热闹。阳光洒下,照见许多蝴蝶在草尖花瓣上翩翩滑过,生趣盎然。 找了块没比地面高出多少的石头坐上去,虽说一直由李云茅带着高来高去,但这样折腾了半个上午,起的又早,到底还是乏了。谢碧潭不敢当真睡过去,只能捏着腿脚舒络筋骨,将自己打点得有些精神。而等到好不容易一身气血畅快,再站起来,谢碧潭蓦的觉得,周遭竟是安静得毛骨悚然。 然而风吹草木,蜂蝶翩然,一切都与适才没有太大的区别。若当真硬要说有什么,不过是少了李云茅在旁嘀嘀咕咕装神弄鬼,但要说自己这点心绪是因他而起……谢碧潭手下一顿,硬生生扯断了三根头发,头皮一阵微麻刺痛,顿时什么有的没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颇心疼的将三根断发拈下来吹飞,谢碧潭只当自己刚刚白日发梦,重新琢磨起了捕捉枯荣兰之事。李云茅自告奋勇去引蛇出洞,到现在也有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什么风吹草动,更不知安危。谢碧潭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总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干脆撩起衣摆卷了袖子,找了附近一棵大树,一点点攀了上去。 那树甚高,好在旁枝旁桠也不算少,谢碧潭到底有钻山下水采药游方的底子,纵然动作笨拙了点,一点一点的,也蹭到了一根较高的树杈上。这时再抬头四望,视野登时开阔。 抓紧了树枝,谢碧潭一边避着正午刺眼目的阳光,一边四下打量。目力有限,并不能将整座山谷尽收眼底,张望了好半天,才在西边极远处,隐约看到一点异动。 说是异动也不尽然,连片的树冠将下方动静遮挡了大半,若不是阳光铺落的方向恰好相反,在繁枝密叶间隙偶尔跳出的一两点零星光晕简直不起眼之极,更不要说能被谢碧潭发现。 只是那光入了眼,进了心,便再不容脱出。 谢碧潭眯眼,从无数障目之物的空隙中抽丝剥缕,到底眼中所见勉强勾勒出了个轮廓。那一片淡淡红光,内有剑气隐而不发,覆盖周遭数丈方圆。这种手段,想来在当下谷中只有李云茅一人施得。而这短短数息间,红光生生不灭,竟在次第前移,直又挪近了好一段距离后,已足够谢碧潭看得清楚,树枝草藤间忽然剧烈翻腾,一大片浓淡绿意之中,一条周身裹在淡蓝光彩中的白衣人影冲天拔起,在一处树梢轻轻一点,回身扬手弹出一道剑气,那树冠猛的向上一拱,被剑气射个正中,又颓然回落。白衣人紧随其后,也重新折回树荫之下,地面红彩再生,继续如牵如引,往谢碧潭所在的位置而来。 谢碧潭不自觉的揪紧了袖口,虽说隔得遥远,也不过一眼就看出了白衣人正是李云茅。他这样上蹿下跳的折腾,十有八九已将枯荣兰逼出,正引往此处。怪蛇凶残,再被这样一路挑逗,更是火上浇油,要是稍有不慎,被它毒牙伤到,如今那条雄蛇早死了数个时辰,胆已无用,岂不是百死无生。 越想越觉心惊胆寒,纵然此时两下相距还颇遥远,谢碧潭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屏息静气,生怕弄出什么异样声音引李云茅分了神。但越是这样小心,忽然心中大叫不好,自己这样没打一个招呼就爬上了树,要是李云茅辛苦引了枯荣兰回来,却不见了自己,岂不会乱了方寸分心。这样一想,后悔不迭,忙趁着还有点时间,匆匆忙忙就要折身下树。 可那树颇高,单是爬上来,就耗了谢碧潭差不多两刻钟。下树更比上树难为,一截一截咬牙抓着树枝向下挪,好半天功夫才下了数尺,倒是出了半身的臭汗。谢碧潭这时有点后悔起自己不曾习武,但也只能慢慢磨蹭,悔之无用。 断断续续下到一半,这时谢碧潭也没什么余力再去观望李云茅奔来的情况,只想着尽快下了树要紧。但半截身子还遮在树叶之中,耳听一声尖啸忽起,眨眼奔近,瞬间眼前一片红光灰影剑气纵横,诸般加身,从未有过的战栗冲动登时让他四肢一僵,不上不下挂在那里,再不敢乱动分毫。只是这时正是抱着树干下蹭的姿势,面前尽是一块一块斑驳沧桑的树皮,连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纵然视线受碍,阵阵腥风搅着锐气破空呼啸,足以让谢碧潭明白李云茅与枯荣兰的战团就在脚下。如今他半截身子已经露出了树冠,不怕李云茅发现不了,索性就死死攀住大树,将自己当做了木桩石块,一心一意的装死。 偏偏这时候,忽听李云茅大喊了一声:“碧潭,下来杀蛇取胆了。你要自己动手,还是由某屠了它?” 谢碧潭悚然一惊,转脸抬头,还未看出个什么分明,身后一阵腥风,一条粗如小树的灰影从临近树上窜下,直扑过来。 李云茅大吼:“放手!” 双手一撒,夹着树干的双腿也同时松了力气。谢碧潭仰面朝天,直跌下树。他没闭眼,恰好眼睁睁看着一条粗壮蛇身从自己头顶三尺掠过,“啪”的一声抽在树上,顺势盘踞。猩红的蛇信吐出二尺多长,就在鼻尖扫过。 一身汗出如浆,跌落之势飞快,蛇躯动作更快,一击不中,盘身探颈,转身就咬。谢碧潭纵然深信李云茅,这生死当口也吓得魂飞天外,全身上下无一处使唤得动,眼睛闭也闭不得,眼睁睁看着巨大狰狞的蛇头扑到了面前。 然而一道湛蓝清光自身后后发先至,“嗡”一声剑鸣,空中骤现八卦光形,一张即收,拢如天网,罩定了枯荣兰。怪蛇恶扑的势头戛然而止,难进分毫。谢碧潭却被人稳稳当当从后面托住了腰背,轻飘飘落回地面。 电光火石,死里逃生,谢碧潭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彻底明白眼前局面。但小树般粗细的巨蛇就在面前,一身灰皮粗粝如石,唯独尾部绽若花丝,艳似秋兰。他兀的大叫起来:“枯荣兰追逐一路,胆气张开,正宜摘取,速杀!” 话音刚落,身后托扶的力道还在,擦着肩膀又一道剑光迸出,去势若电,直贯枯荣兰七寸。刹那一蓬血雨冲天而起,硕大的蛇头被裹绞在剑光之中,犹竖目张牙,狰狞可怖,却再无生机。 这片刻间,坠树接人喊话斩蛇几乎一气呵成,直到巨蛇断首,蛇血四溅,谢碧潭的脚才刚刚的触及了地面。甫一挨地,直接似踩棉絮,就要往地面上坐。李云茅扶在他身后的力道好在未卸,忙又一提,整个的抓进了怀里抱住了,才免了谢碧潭当真在地上堆萎成一滩烂泥。另一手隐去了剑意,转而一振臂,雪白大袖张似棚盖,一阵“噼啪”水声,挡下了泼溅过来的蛇血。 再刹那之后,消声顿息,微澜不起。 只是战声隐去,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却随着蛇头被斩落更加熏人欲呕,谢碧潭从天旋地转中终于回了神,晃悠两下眨了眨眼,看到满目皆红。然后才后知后觉的伸手一扯,将李云茅护在自己头顶的袖摆拉开了。 那一条雪白的道袍袖子几乎彻底成了红色,蛇血腥膻,味极难闻。谢碧潭拼命咽了两口口水,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晃晃悠悠站直身,去掰李云茅还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他掰了两下,李云茅便顺势松了劲道,但还是虚虚扶着,笑道:“当真站得稳了?莫要某一松手,跌进蛇血里去。只某一个滚成个血葫芦也就够了,多白饶一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没气力跟他饶舌,抬手一指蛇身:“再不去剖胆,就算滚出十七八个血葫芦也没用了。”一边从怀里扯出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袋子,往李云茅手中一塞,“盛在这里面拿给我。” “啧啧!”李云茅摇了摇头,“看来贫道走这一遭,果然就只是个出力气的。”一边也不嫌弃蛇尸腌臜,抬脚过去,运气于指,三两下剖开了蛇腹。他半件道袍被蛇血脏污透了,干脆直接用袖摆裹了手,在蛇腹中一掏,血淋淋拎出拳大一物,丢进了谢碧潭拿给他的袋子。那袋子看似轻薄透亮,一颗硕大的蛇胆丢进去,不见半滴血水渗出,皆汪汪一掬积在囊底。那边谢碧潭已经怀中又摸出两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将些粉末膏液一并倒了进去,这才扎紧袋子口小心提了,向李云茅连声道:“速速回去救人。” 李云茅如今已是任劳任怨得习惯了,更兼救人如救火,并没什么二话,拉过谢碧潭就要动身。只是手一伸出去,谢碧潭登时倒退了两步,皱起了眉。李云茅低头瞧瞧,先看到满袖子鲜红刺目,又有腥臭扑鼻,讪笑一声,干脆将整件外袍扒了下来,顺手卷了卷丢开。他里面穿着仍是纯阳弟子服色,只是没了宽袍大袖,利落许多,乍一看反倒更衬几分少年人英气勃勃,冲着谢碧潭咧嘴一笑:“这下可成了?” 回到神仙泉,黄金履已被挪到了一处干爽平整的地方躺着。谢碧潭看了眼他身下垫着的软草,又觑了眼英淇,倒是有点意外这份细心,但眼下情况没的让他分心,稍稍寒暄两句,立刻着手为黄金履解毒。 谢碧潭一人低头忙碌,身后两大一小排排站了三个,只能瞪眼围观,出不上力。如今再非命悬一线的要紧关头,英淇的目光从黄金履谢碧潭那边一转,落到了李云茅身上:“棘手?”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那副模样,挤眉弄眼的在逗香骨玩,随口便答:“哪有什么棘手,不过是沾了些蛇血,碧潭嫌弃腌臜,某索性就脱了。” “也是。”英淇点头,“明河道长的手段,区区小蛇何足挂齿,你哪怕只得他一成本事,也足够了。” “……”李云茅还在跟香骨划拳的手蓦的一顿,但转瞬又重笑嘻嘻的站直身子,“贫道的师承乃是纯阳老君宫灵虚真人,兄台真会说笑。” “嗯?”英淇挑眉,目光落在他背后被布料紧紧裹住的长剑上,“说笑?” “此剑乃是吕祖仙人赐下,莫非兄台也曾见过?”李云茅索性转过身,一手向后摸了摸剑柄,“这剑上渊源牵系甚多,曾在纯阳宫中供奉十余年,某亦不敢让它轻易出鞘。兄台若当真见过,倒是有缘。” 英淇眼有诧异,又看了李云茅两眼。后者眉目含笑,人是极俊秀的,神态又是挑剔不出的悠然坦率,袖着手端站在那里任凭打量。英淇反倒没了追问下去的意思,只点点头,丢下两个字:“见过。”就又重去关注谢碧潭那边的进展。李云茅再没等到下文,揉了揉下巴又蹲下去,继续逗弄香骨,片刻功夫就将黄金履当时哄小女娃的糖果赢来了两颗。眼看着小姑娘瘪瘪嘴要哭,忙蹿去谢碧潭身后,殷勤道:“可还要贫道帮手什么?” 谢碧潭正将最后一枚银针从黄金履肩井拔出,闻言起身,先用打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向英淇道:“已经无妨了,每隔两个时辰换药,待他自醒便可。”这才转身看了眼李云茅,“你随某来。” 李云茅不明所以,跟着谢碧潭曲曲弯弯出了涧洞。洞外日光西斜几分,淡淡的金红色霞光揉碎在树冠浓荫中,又次第筛落,一干人与事物如抹金粉。白衣墨袍,也有点被这灿烂的金边模糊了色彩界限,似合似融。 谢碧潭站住脚步,扭头看他,恍惚中竟又有了之前在问岐堂正门傍晚惊鸿一瞥的影子,白衣道子眉目如画,袖手含笑,如玉端庄。 忽然有些语塞,谢碧潭别开脸,丁点声音道:“某不曾嫌你沾了蛇血腌臜。还有……今日斩蛇取胆,万幸你在……” 李云茅闻言“哈哈”一乐,眉眼灵动,却顿时没了那点谪仙般的气质,笑嘻嘻一长手在谢碧潭肩上拍拍:“哪个跟你计较这些呢,某与你那是什么关系!”一边也不见松手,直接揽住了人往洞里回去,“你们读书的文人,就是思虑太多,当真没趣,没趣!” 谢碧潭被他拉带得脚下踉跄,好容易才跟上步子,垂了眼,似有所思。 五 长相思 神仙泉一行平安归来后,李云茅到底又被谢碧潭摁着喝了半个月的养身益气补药,还不算罢休。那无数的好药材灌下去,直补得李云茅半夜三更不肯睡觉,跑到院子里从东收拾到西,又打了半个更次的拳再练上一个更次的剑,生生折腾了三天,才叫谢碧潭松了口,从此继续把他当个活蹦乱跳的完整人看待。 只是这样磕磕绊绊下来,不知不觉也已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两个多月,李云茅俨然已经从厚着脸皮蹭住差不多变成了定居,甚至谢碧潭还专门抽了两天空闲,将一直闲置的一间东厢房打扫出来,指给他居住。这一来,就算合并了门户,从此住得妥帖安生了。 安生之余,到底还闹出了桩不大不小的麻烦。李云茅随手塞进柜子的那一匣金玉珠宝被谢碧潭不经意中翻了出来,一开盖子,满目宝光刹那闪瞎了眼,更唬出了谢碧潭一头一身的冷汗,顾不得正是更深夜静,洗沐过要安歇的时辰,直接冲进东厢房从被窝里挖出了李云茅。临近中元,李云茅装神弄鬼的买卖格外火热,无论到底是真妖真怪,还是疑心生暗鬼,每日里早出晚归,忙碌非常,待到晚上回来睡下,便是十二分的不愿动弹。任凭谢碧潭软硬兼施,也只是满口的“放心”、“无事”、“甚是清白来历”,连眼皮都不肯撩开,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再没别的解释。谢碧潭无奈,只得又将这掰扯不清的宝贝匣子战战兢兢抱回了房,严严实实裹了三层塞到了柜子最下头锁好。回头李云茅悄悄摸了对金钏去兑成铜钱都费劲得好似做了回贼,索性又多拿了个金镶玉的锁片出来,重新刻了个护身符嘱咐谢碧潭贴身戴上。 捏着那价值不菲的的锁片,谢碧潭心中滋味颇复杂,一时只在手中翻来覆去不说话。李云茅当他嫌弃锁片底子贵重,笑呵呵道:“眼下你的身价可不比从前,区区一块金镶玉的锁,算不得什么。” 谢碧潭登时有些发懵,口中想斥一句胡说八道,心底却偏偏翻涌起那么一丝不太妙的预感,逼得他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转而横眉冷目的冲着李云茅一瞥。 李云茅这时偏要卖起关子,哈哈大笑着起身,扔下一句:“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知道了。”便跑得踪影皆无。 打打闹闹的喧腾中,七月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问歧堂算来算去只有两个男人,花团锦簇的七夕佳节过得聊胜于无,反倒是结结实实忙碌了一整个中元前后,待到缓过了劲,已渐渐有些秋风起了。 天气稍见凉爽,难得闲赋,问岐堂院子里连一头驴子都是懒的,悠悠闲闲嚼着草料,甩着尾巴。 最忙碌的变成了谢碧潭,每日里将许多干湿草药搬进搬出,各自打理收藏,这活其实比较细致,本也不耗多少力气,难为的是整日里一多半的时间都要弯着腰挑挑拣拣,几天下来,谢碧潭每次一直起腰杆,都仿佛听到了“咔吧咔吧”的骨头哀嚎声,滋味当真难以消受。 李云茅盘膝坐在窗下砖地上打坐,秋阳暖而不曝,正是十分舒适。听得了动静睁开眼,笑眯眯冲着谢碧潭招手:“来,过来这边。” 谢碧潭不明所以,揉着腰慢吞吞磨蹭过去。李云茅跳起身,干脆利落的伸手一抓一按,就把人脸冲下摁到了宽大的窗台上。谢碧潭乍被这样一折腾,腰杆险些都要断了,惨叫一声,正要发火,忽觉腰眼位置贴上来一只手掌,一股暖融融的热气透肤而入,穿经入脉徐徐游走,那滋味实在舒服,一腔火气登时灭成了一缕青烟,谢碧潭整个人如同没了骨头,彻底瘫趴在了李云茅手下,甚至还惬意的哼哼了两声。 李云茅一边笑他,一边倒是没落下手上的功夫,揉捏拍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才松了手。谢碧潭还有点软绵绵的不想站起来,扒着窗棂回味半晌,感慨一句:“哪日你若是不装神弄鬼了,就这一手功夫,也保你能在药堂里挂名坐诊,未必少赚了铜钱!” 李云茅仍是笑嘻嘻的:“钱嘛,够用就好,够用就好。” 谢碧潭刚想要抢白他两句,忽的想起来自己屋子里压在箱底的那一匣子金银珠宝,只好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去,噎得一阵狂咳。偏这时候,忽听叩门声,声声催促,似有什么急事发生。这一个多月的共处已叫二人达成了共识,但凡不走问岐堂正门,而摸到后面宅院的,开门便要问“李道长可是在此处下榻”,十试十准,再不需疑。故而门环声一响,借着李云茅转去应门,谢碧潭便一磨身回了屋子,也正好打理一下一身的草屑药沫,简单梳洗。 等到谢碧潭换了衣裳洗了脸,再出来时,李云茅已又在院子里找了个顺眼的地方盘坐下了,眼睛半睁不闭,五心朝元,一副神棍模样。旁边不见他人,想来叫门的人只是带话,已经离开。 听到谢碧潭出来,李云茅没睁眼,先将右手五指一通乱掐,然后又用看在谢碧潭眼中十分装模作样的神态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开了口:“碧潭,贫道适才掐算了一番,眼下有一桩异事,需得你之助才有头绪。事关一人性命,你可愿同去?” 谢碧潭直觉的便想要“呸”他,也当真呸了过去,只当马耳东风,扭头去院子井边打水,准备煮饭。李云茅碰了个软钉子,便没再说些什么,老老实实继续打自己的坐,又老老实实的帮手去厨房烧了火做饭。只是待到吃过饭,掌了灯,寻常正是谢碧潭在房中看些医术方剂的时辰,这一日竟不在。反倒是随后片刻,东厢的门被人不轻不重敲了几下。那门却是没栓,“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屋内案上燃灯,李云茅斜倚一旁,一手撑了头,笑眯眯瞧着直接推开了的门。门口谢碧潭闪避不及,只得黑着脸进去,一撩衣摆在几案对面坐下,劈头就问:“当真事关人命?” 李云茅胸有成竹,早知这一问,立刻点头:“贫道不作诳语,人命关天。” 谢碧潭脸上神色登时有些挣扎,挣扎半晌,才咬着牙道:“李云茅,某便信你这一次!” 数日秋阳灿烂,这一天却一早就淅淅沥沥落了雨。雨不算大,但夹杂秋寒钻衣透隙,防不胜防,牵连着路上行人也似是稀少了许多。 然而这一带寂静很快就被打破,车毂声辚辚,渐近胜业坊坊门,随即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驱入,溅着水渍泥花,径直往坊中西街。 西街底的大宅正门紧闭,却有两名家仆早早撑了伞候在侧门。一见车到,忙当前引入宅子,一路穿墙过院,停在了内院门旁。停车下辕,毡帘一开,立刻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拱手作礼:“李道长……” 四目相对,问礼声戛然而止。透亮的车厢内,只有一名黑衣文秀青年端坐,此时脸上也不免尴尬的冲着管家还了一礼:“李云……李道长说他不欲扬长直入惊动府上妖孽,因此施了法术暗潜而入,先行观局望气去了,稍后自会回来相见。” 那位管家倒也是个精干的心腹,起初一时惊讶过后,立刻又笑道:“是李仙长考虑周全,那这位先生,请先移步侧厅休息。” 小厅落座,自有婢女奉上果点待客。管家不便作陪,略略两句就告辞去了,剩下谢碧潭一个在空落落的厅堂发呆。那些糕点吃食倒也不错,又有蔗浆润喉,起初尚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枯坐久了,早饭又只是草草一吃,如今香喷喷的气味入鼻入眼,谢碧潭喉咙里一阵阵咕噜噜咽了数次唾沫,终究自暴自弃的动了手,将半数的点心果子扫进了五脏庙。 而待到吃饱喝足,已是又过许久,还不见李云茅的半片人影出现,谢碧潭也不免有些坐不住。偏这时候,那位款客的管家回转来,字里行间客客气气殷殷切切疑疑问问,更是使人如坐针毡。谢碧潭一边不得已的含糊其词应对管家,一边就忍不住心里头腹诽,直想着等脱身回去,定要李云茅好看,虽说自己只精修医术,但万花谷花间一脉的手段套路也多少知晓些……正想得咬牙切齿,门外忽然莺声燕语袅袅婷婷进来一名俏丽丫鬟,打断了两人口不对心的谈话。 那丫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淡藕衫子嫩黄罗裙,看起来却颇有些身份,只冲着管家点了点头:“老主母命奴来请谢先生往后堂去见……这位便是谢先生吧?”说着,扭头向谢碧潭微微一笑。 谢碧潭忙也回礼:“某正是,有劳小娘子。” 丫鬟抿嘴一笑:“奴名唤悠悠,不过是老主母身边服侍之人罢了,不敢当先生这一谢。老主母尚在等候,先生请随奴来吧。” 揣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谢碧潭随着悠悠穿门过户,直到内院堂前。细雨方歇,四下里屏障垂幔尚张着,只前方门户敞开,漆帘分设,可供一窥。 也就是这一窥,登时叫谢碧潭一口气险些噎死了自己,那堂上一人白衣蓝袍,手持云拂,坐在宾位,正谈笑风生。俊逸面容看在谢碧潭眼中,怒起心头恶生胆边,要不是还有一丝半毫记得这是在旁人府邸,简直就要拂袖便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偏堂上的年轻道子无分毫自觉,一眼瞥到悠悠引着人回来,忙起身引荐,笑眯眯道:“这便是贫道所言谢碧潭谢先生,岐黄妙手,曾得药王奥传。” 在后堂传见了二人的老夫人,乃是府邸主人韩侍郎之母。老人家年已花甲,精神身体却都甚好,只是大约因眼下的这桩恶事,平添了许多愁苦,言辞间也不免哀哀凄凄长吁短叹,郁结不开。 这般局面,谢碧潭心里顿时先软了,不由得不将自己那一腔的怒气丢开一边,规规矩矩见礼落座。大约在他来之前,李云茅已先与老夫人交谈过一段时间,如今不过是在满口承担开解,以及盛赞谢碧潭的医术。谢碧潭有听没懂,只好嗯嗯啊啊胡乱应声,但老夫人显见却是欣慰许多,满口直说着有劳二位,又唤了婢女带路,将二人领去另一处院落。 带路的人依然是悠悠,想来老夫人对她很是倚重。三人一路进了院子,正房的门紧闭,门口蹲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打盹,一见来人,忙丢开手起身规规矩矩行礼:“悠悠姐。” 悠悠一侧身,将李、谢二人让出,向那小丫头道:“这是老主母请来为少爷看病的贵客,少爷今天怎样?” 小丫头忙也向二人福身,摇了摇头道:“少爷只清早醒来用了点粥菜,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再没见什么动静。”一边就去打开了房门,让人进入。 那房内门窗紧闭,帘子幔帐也都落下,纵然是在白日,光线也昏暗模糊,只能大概看清些房内摆设轮廓。悠悠倒是轻车熟路,将墙边一排烛架燃起,晕光跃动,照亮了外间,陈设竟是十分考究文雅,书香墨韵,不落俗套。而通向内室的帘子仍旧垂着,不可一窥。 悠悠转身向二人福了一福,道:“里面是少爷的卧房,自打……遇了那怪事后,少爷整日便在里面睡着,除了偶尔吃喝,一旦有人打扰,便要大发雷霆。少爷原本性子极是斯文和善,又好苦读,可到眼下已有一旬不曾往国子监去,学内也曾来人打听,都被老主母遮掩过去了。”她说着话,向垂帘方向走了两步,又迟疑停下了,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垂头瞥了二人一眼,“奴如今是没那个胆子去惊扰少爷,二位是老主母请来的贵人,在此自可放心施为,奴就先告退了。若有何需要,房外有人,招呼一声就可。”言罢,躬身一礼,袅袅退出了房。 门扇“吱嘎”阖上,满室烛光映如夤夜,静寂得甚是反常。 到底谢碧潭先有些受不得这份气氛,清咳一声,拿眼角一扫李云茅:“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某都被你坑到这一步了,莫非还说不得?” “岂敢岂敢!”李云茅笑眯眯冲他一拱手,“治病救人,乃是正道正事,不敢有坑害一说。” “什么治病救人?” “当然是先生治病,贫道救人。”李云茅打着哈哈在屋里溜达了几步,“姑且不论这位韩公子是因为何故整日沉睡,一连快十天睡下来,哪怕是个好人也软了一半,自然需要你这位岐黄妙手出力。至于救人这一步嘛……”他微偏头想了想,忽的大步跨向内室,猛的一把撩开了厚重低垂的帘子。 谢碧潭制止不及,吓了一跳。他倒是还记得悠悠心有余悸的说辞,生怕李云茅这样冒冒失失惊扰到了正在睡觉的韩公子,忙一步抢上去,想要阻拦。只可惜李云茅比他快得很,一手挑开帘子,早一步迈了进去。谢碧潭抓了个空,反倒失了脚下根基,一个踉跄也跟着撞进帘中。 内室布置更是素雅,烛光照入,可见房内无非案几寝台,另有木架上精挑细选的放了数件把玩之物,倒也一目了然。那寝台四面落帐,透过轻纱,依稀见得一个人影裹着锦被睡在上头,想来就是那位韩公子了。 既然已经进了里间,退不及退,谢碧潭索性也就不再慌乱。收了心,细细打量四周。虽说他心中犹含着一口怨怒,但李云茅所说也有道理。要是好生生一个大活人一连十天单靠着偶尔的清粥小菜过活,只怕当真是桩人命关天的大事。比及此,与李云茅算账倒一时算不得什么,足可当做后话。 只是他正心中思量,眼前忽然晃过一只手掌。李云茅与他并肩而立,一脸神秘带笑,将手拢到他耳边虚虚比划了下:“你听……” 谢碧潭不由得凝神侧耳,但房中安静得很,连带院落中也不闻什么声音。他不懂李云茅又在装神弄鬼什么,空听了一回,觉得自己又被耍了,正一挑眉要怒。李云茅还擎着的那手轻轻落下,指尖在他耳后一划。 这一划轻巧得几乎察觉不出,但谢碧潭却隐约感到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耳后缓缓流动起来,尚来不及更深一步思索,许多奇异的声音蓦的钻入耳,清晰得好似就在这个屋子里说话: “瞧,又来了两个人,他们不像是韩府的人啊!” “当然不是,你看前头的那个,分明是个道士!” “道士……怎么来了道士……好可怕是道士……”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沸腾起来,满满的惊慌失措,让谢碧潭听了都难免心生不忍。然而这一丝不忍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下情形的诡异,眼前昏暗的卧房内,除了自己与李云茅,便是那位还在熟睡的韩公子,又何来这许多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谈话声。这一想瞬间寒毛直竖,忙伸手一拖李云茅衣袖:“是谁在说话?” 李云茅含笑抱臂不急于答复,反倒是谢碧潭一开口,那些声音也像是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话题立刻一转,窃窃私语起他的身份来。 不过这一次很快就有了共识,便听一个声音欢欣道:“啊,我知晓了,常与一位年轻道士在一块的万花谷弟子,一定就是他们了!” “谁?是谁?” “好笨啊,就是他们啊!” “他们到底是谁啊?” “帮过危家的小容的……如寄娘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还去过神仙泉……” “啊?神仙泉?不是听说最近那头天狼……” 谢碧潭被嘈杂的声音吵闹得头都大了,这一次倒是十分机敏,一抬手拍开了李云茅还虚虚拢在自己耳后的手。那股奇异的力量立刻消散,同一时间,耳边也再次清净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谢碧潭瞪眼望向李云茅:“那……那些是什么鬼东西?” 李云茅笑起来:“非也非也,它们可不是鬼,此类非彼类也,乃是些天地间虚灵结成的精怪罢了。” 谢碧潭又抽了口凉气,不过好在与李云茅混在一处的这段时间,经的历的多了,到底不似一开始时惊慌失措。眼下既看不到,又听不到,索性就权作不存,抛开脑后,只道:“你那些闲话搁开吧,还是先看看……” 他话未说完,寝台上忽然簌簌衣被声响,像是睡在里头的人翻了个身。但翻到一半就停下了,紧接着,睡着的人猛的坐了起来,冲着垂帐外怒吼:“什么人又来打扰……” 李云茅的动作却要更快些,韩公子才吼了一半,人影如疾电,已蹿到寝台前,手起掌落,拿捏着力道劈在了他的后颈。等到谢碧潭也回过神,匆匆忙忙跑过去时,只看到又是一个安静“睡”着的青年公子,李云茅好整以暇抱臂站在一边,还笑眯眯的:“这位韩公子的精神头倒还不错,一点也不似昏昏沉沉睡了十来天嘛!” 谢碧潭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没好气的推他让开两步,自己在旁边蹲坐下身,掏出韩公子一只手腕切脉。片刻后,也是一脸惊异的抬头:“蹊跷!” “是怎样个蹊跷?” 谢碧潭有点不大相信的仍将手指搭在韩公子腕上,半晌似才确认了,起身道:“韩公子体内神完气足,不见半分枯竭衰弱。这般脉象,无论如何不该是昏睡了十天的人会有的……”他说着话悚然一惊,“不会是韩府的人哄骗咱们吧!” 李云茅看着他直乐,甚至还想伸手去探探他的额头:“你不会是被如寄之事吓到了现在还没缓过神吧,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寻常人只作不解,但若以道门修行之途来说,不过是他大概得了什么宝物傍身,才昏睡多日不进饮食也不损精气。” “宝物?” 李云茅点头,又搓了搓手指:“说不得……他这昏睡不起的病症也是由此而来呢!” 谢碧潭到底还是心细,纵然李云茅已有了猜测,他仍是又把昏睡着的韩公子翻来覆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遭,自然,期间少不得将李云茅拘在旁边,以免韩公子再次半路醒来大吵大叫。李云茅倒也算配合,只是不肯老老实实坐着,东顾西盼一回,索性跑到搁置各种玩器古物的架子旁摆弄起来。那些器物或古朴或精美,古物今玩乃至西域东番之属俱有,可见此室主人集此无关风雅,不过自身喜好而已,却也不落俗套。 李云茅翻弄了一回,将些瓶扇玉瓷之类依次把玩过。等到谢碧潭好容易给韩公子看诊完毕,一回头就见他正从角落拣出一个雕饰精巧的巴掌大漆盒,翻来覆去看了一回,然后扭头笑道:“可是瞧完了?寻到什么隐疾没有?还是说要试试贫道的法子?” 谢碧潭对自身医术很是自负,但也未能从韩公子身上找出丝毫病灶,只得服了气,下了寝台:“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你倒是说说是怎生个法子?” 李云茅的法子再简单不过,需要谢碧潭动手的地方也只一处——配了副安神好眠的灵药给韩公子灌下肚,包他再安安稳稳睡上一天一夜。然后叫门口的小丫头唤来悠悠,重新安排屋子,将人挪了进去。 回头二人再次回了房,叫人送些饮食之物进来,便闭门不出,对外的说辞乃是需要静室焚香做法驱邪,待邪气一祛,公子自会醒来。李云茅舌灿莲花,一篇话唬得诸人深信不疑,急忙备齐了索要之物,就都远远避开,免得打扰了仙长法事。 而门一关上,李云茅摸了摸折腾半天早空空如也的肚子,立刻拾箸大吃起来,哪还有半点的仙风道骨。谢碧潭倒比他还忧心些,吃上两口,就要问一回“你可有腹案了?”“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明日那韩公子当真会无事?” 李云茅只出两只耳朵听他唠叨,听得絮了,忽的舀了一匙肉羹向前一举:“碧潭。” “嗯?”谢碧潭闻声抬头,下一瞬便被塞了满满一嘴羹菜,“嗯呜呜呜呜……” 李云茅见状开怀,笑道:“好生吃饭吧,贫道出手,自然十拿九稳,不需担心。” 谢碧潭好容易将口中的食物都咽下去,一时也没了替他担忧的心情,轻哼一声:“又是装神弄鬼!” 可是直到在房中坐到夜色四合,暮云垂落,也依然没瞧见李云茅到底又装神弄鬼了什么。两人锁足在室内,除饮食外唯一的消遣大概只剩下翻看外间架案上的书籍。一时谢碧潭看得倦了,一手撑额一手有下没下的翻动书卷,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忽的,撑头的手腕一软,整个人直直向下栽倒。 好在李云茅手疾眼快,一伸臂从旁边捞住了,有点好笑的推了推谢碧潭的肩膀:“你若倦了就去里面睡会儿,夜尚长,无需急在一时片刻看到结果。” 谢碧潭含糊嗯啊两声,完全听不懂是在应答什么。李云茅叹了口气,任劳任怨的起身,将人一路半扶半抱搀进了卧房。寝台被褥都是现成,好歹安置上去,自己索性也不离开了,就在矮几旁坐下,闭目沉心,似在打坐。 谢碧潭虽说困倦得有些糊涂,但被人拉扯着挪了位置还是晓得的。只是心中依稀明白,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更兀论有什么言语动作。等到头沾了枕,身下是软绵被褥,更舒服得翻了半个身,就干干脆脆的熟睡了过去。 他入睡的速度很快,并且很沉,像是已经劳累了一天终可得歇。卧房的一角放置着香炉香盒等物,但多日未燃,已然烟消火冷,满室无非雨后的清新湿润气息,透过层层窗帐吹入。 这般清淡平和的空气,让人很是舒适。谢碧潭睡得安稳,甚至还舒舒服服的吧嗒了一下嘴,却忽的鼻翼也是一动,抽扇了两下,不大情愿的翻了半个身,又动了动鼻子。 一股极为让人喜爱的香味悠悠飘来,钻鼻透窍。非是花木香料饮食中的任何一种,却偏偏有着让人说不出好处的好处。纵然眼下美梦正酣,谢碧潭仍是抵抗不过这股香气的诱惑,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帘掀开,尚带几分迷茫。谢碧潭呆坐片刻,又蹭下了床榻蹬上鞋后,才渐渐清醒了,忽的就记起今日尚有些许药草需要收捡,看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忙顺手捞过外衣披上,一边理着头发系着腰带,一边紧赶慢赶出了门。 屋外红日正好,香花可爱,院中一侧的大匾上摊开的药草已经干透了,手指按上去窸窣作响。谢碧潭将它们一一收起,分门别类或是装袋,或是盛在篓中预备拿去药房碾制。正忙碌中,院门被推开,李云茅提了好大一包物件进来,一边走一边就忙不迭的从里头掏出来一一献宝:“这一趟当真不算白跑,不过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作怪,动动手指就收服了。可喜村民还送了好多新鲜淘出的藕和新摘下的菱角,你瞧都在这里。” 谢碧潭抖着手上的草碎站直身子,一边过去接李云茅手中的东西,一边笑道:“盛夏时节,竟然有新鲜的藕和菱角,倒是稀罕!” 李云茅登时大笑起来:“碧潭,你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明明刚过了中秋,已到秋末,何来盛夏一说……” 随着他的笑声,谢碧潭忽的嗅到一股十分美妙的香气,引人陶然欲醉,又带着几分熟悉。他瞬间愣了愣神,也笑了:“是啊,老秋了!” 抬起头,院中老树下已积了厚厚一层金黄的枯叶,尚还有许多随着阵阵秋风打着旋飘下来,简直如同落雨。 叹了口气,谢碧潭停下努力挥动扫帚的动作,这样多的落叶,扫过一批,秋风就又卷下一批,怕是扫到天黑也只是徒劳,还不如等着一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再一并收拾。 这样想着,他也就顺口念叨出来,身后立刻听到有人拍巴掌的声音,李云茅笑着从厨房探出头来:“你可算想通了,快把那扫帚搁下,过来帮忙!” “帮什么忙?”谢碧潭将扫帚一丢,几步跨了过去,探头往厨房内张望。 又是一股异香入鼻,熏得人恍惚,恍惚中,看到厨房高案上堆了成盆雪白的面粉和肉菜之类,甚至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养在台下水盆中,胭脂红的尾巴拍打得水面啪啪作响,满眼皆是除夕佳节时的喧热气氛。 谢碧潭看着看着,就笑开了,一边挽起了袖子进厨房帮忙,一边扭头看了看门外凛冽寒枝:“守岁时要燃的竹子劈好了么?趁着还早在灶边烘得干些,莫要烧不起来,触霉头。” 李云茅扎着满是面粉的双手,也冲着他笑:“还用你说,贫道自然已经备妥当了!你快去帮手把鱼剖洗了,某这边忙得很,腾不出手来。”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各司其职一起忙碌,气氛倒也热烈得很。除夕佳节,那一种喜庆的气氛遮也遮不住的无处不在,偶尔等到忙碌告一段落,抬头瞥向窗外,也尽是红彤彤喜庆的灯光连绵。谢碧潭心情极佳的吐了口气,暂时搁下手中收拾了一半的碗碟,往外头走去。 门外不知何时悠悠扬扬下起了雪,白雪皑皑已经积了满院,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十分清脆。谢碧潭慢慢低头踱了几步,清鲜寒冷的空气中,兀的掺入丝丝缕缕异香。渐渐的,那异香中又夹杂了些许更为熟悉的清苦药香。谢碧潭猛的一抬头,连忙转身,正赶得及将一罐煎到火候的药汁从炭炉上端下来,一掀盖子,热腾腾的白气袅袅冲起,瞬间模糊了视线。 略偏了偏头,侧开些身子躲开蒸腾的烟气,时辰还未到傍晚,但问歧堂外的天色已经阴沉得厉害,整座厅堂中昏昏暗暗,几可举灯。谢碧潭有点发愁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雷雨将至,还不见李云茅回来,念及他一早出门时并未备着雨伞蓑衣之类,少不得担心。想了想,还是又捡了一个砂罐,丢了些姜枣之类进去,浓浓的熬煮起来。 等到罐中水花开始翻腾,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也冲到了门口。正是李云茅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撞进来,抹了把脸笑道:“可算赶在下雨前回来了,碧潭,你未曾出去看,外头的云简直成了个铅盖子,这一场雨可见是小不了了!” 谢碧潭听他这样说,站起身转头张望。就这一起一看的瞬间,蓦然霹雳横天,春雷绽放,雪亮的雷闪撕开天地间昏沉的颜色,雷声震动大地。 雷鸣电闪雨倾之中,谢碧潭忽的感到手臂被人用力一拉,紧接着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了背心,也不知如何拿捏的力道,算不得疼,却五内俱为之一震,一股难受之极的感觉在五脏间翻腾起来,谢碧潭猛一侧身,一手撑在寝台边开始干呕。待到好容易压下了那股恶心的感觉,满眼泪花的抬头,却是愣了。 眼前仍是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韩公子卧房,只是小几上燃了一架小烛山,灯光晕黄,照亮屋室,静谧安然。而自己好端端拥着锦被坐在寝台之上,旁边挨着熟悉的体温,正是李云茅似笑非笑的脸。 这身遭骤然的莫大变幻一时叫他茫然,张口结舌。李云茅不动声色将手从谢碧潭后背挪开,转而把拿在左手把玩的物件往他眼前一递:“这一觉睡得可好?” “某……是在做梦?”谢碧潭还是呆愣愣的,适才与亲身所历毫无差别的一幕幕缓缓在记忆里重新来过,真实得触手可及。他又用力咬了咬两腮,才让自己更清醒些,“当真是梦?” 李云茅“哈”的一声,将手中物件塞给他:“是梦,且是好梦,美梦,心想欲成之梦。” 谢碧潭低头,见他塞过来的是个小巧精致的漆盒,入手沉甸甸的不知盛了些什么,便要揭开盖子。只是手指才一动,立刻被李云茅摁下去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白衣道子笑道:“这盒中乃是极为罕见的一味香料,名唤‘返梦’,其香极美,人间求不可得,甚是珍贵。” “返梦香?”谢碧潭对这个名字全然陌生,但见李云茅说得当真,便端起漆盒,隔着没打开的盖子凑到鼻子边嗅了嗅。漆盒精美考究,但并未密封,却也嗅不到什么稀罕的香味。谢碧潭翻来覆去无所得,满是怀疑的瞧了李云茅一眼。 李云茅莞尔:“此香需在梦中识……” “梦中识?”低声重复一遍,谢碧潭忽的灵光一闪,依稀记起大梦中那似乎无所不在萦绕鼻端的奇异香气,顿有几分恍然。而李云茅在旁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是明白过来,含笑点头:“便是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香不存俗世,乃梦中物,不知那位韩公子是从何得来。只是他得宝却不识宝,只是在睡梦中被香气构筑的美梦勾连,徘徊难舍,才会大睡不起。说来返梦香并非害人之物,除了那一点构架虚幻向往梦境的用处,更对人身有益,因此韩公子沉睡多日,并未见衰,也是因此。”他又从谢碧潭手中抽回盒子,浑不在意的掂了掂,“不过一样奇巧的小玩物罢了,可笑人心多浮,难以坚定,往往沉浸美梦之中不能自拔,才叫此物罕于现世。” 李云茅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谢碧潭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了哪一分念头,竟有些恍神。直到漆盒被从手中抽走,才一个激灵回了心思,敛眉道:“身在梦中不知是梦,内中又有诸多美好渴求之事,自然难免耽于其中不思往返。你道凡俗世间个个都如道家释门那般修身节性,不为外物所惑么!” 李云茅立刻抗议:“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是和尚,某师门不禁俗务。” 谢碧潭的感慨登时被他带歪了,拂袖起身:“那是自然,李道长于俗务上熟稔得很,生意盈门日进斗金不是!”一边就从怀里摸了块帕子出来,在案几上一铺,“拿来。” 李云茅下意识的将手向前一递,立刻被谢碧潭拿走了漆盒,用帕子密密裹好了:“既然一切都是返梦香搞出来的名堂,那如今韩公子的这桩事也就算了了。回头把这东西交给韩老夫人,早些回去,某明日尚要往梅记取些药材。” 李云茅忙一伸手拦住他:“慢着慢着,碧潭啊碧潭,你怎的如此之不开窍。这返梦香非是恶物,更别有许多用处,医病配药炼丹俱可,又稀罕难得。你就这样稀里糊涂交给韩老夫人,只怕她老人家想着韩公子曾受其害,一怒之下毁了,岂不如焚琴煮鹤般煞风景,又暴殄天物!” 谢碧潭驻足:“那你待要怎样?” 李云茅一笑伸手拿过手帕包:“自是由贫道为返梦寻一个妥当的去处!” 是夜,已是三更时分。 李云茅打坐入定得稍微晚了些,睁眼时早已万籁俱寂。他约莫是晚上吃得口咸,披了件外衣往厨房找水喝,甫一出门,却看到正房窗口还透出明晃晃的灯光,好不显眼。 若无大事,谢碧潭坐卧有时,断不会这个时辰还醒着。李云茅连犹豫都没,脚下一转就溜达过去,伸手大刺刺在门上一推。 那房门竟也还没闩上,应手而开。李云茅张眼看过去,就见也被自己的突来乍到吓到的谢碧潭慌忙转头张望,看清楚后才松了口气,抱怨道:“半夜三更,你神出鬼没的吓人么!” “自是关心友人。”李云茅随口挡回他的抱怨,浑不在意进了房,“你这是在……” 谢碧潭幽幽叹了口气,一副懒得与他口舌争锋的样子,又把头扭了回去,盯着面前几案发呆。小几上,端端正正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大者朱红凿花,富丽堂皇,里面满盛着金银珠宝耀花人眼;小者却正是韩公子卧房中那一只,如今通体用两道黄符绕住,倒颇有几分诡异颜色。谢碧潭瞧着这两只盒子如同看着三世冤孽,然后又用同样的眼神撩了李云茅一眼,又叹了一声。 李云茅挤过去在他旁边也坐下,笑眯眯道:“这是怎的,莫非此两物有何不妥?” 谢碧潭依旧愁眉苦脸的看着盒子:“莫非你觉得此两物有何妥当之处?”然后不待李云茅开口辩白,立刻又道,“将你那些歪理尽收一收,某只知你似是将这儿当做了自家库房,但凡什么都丢进来收着。这匣子金银珠宝勉强还算搁得住的物件,那一盒返梦香还要贴上两道符又是怎个说法?某比不得你心大眼高,一想到屋里存着这般的东西,哪里还睡得安稳!” 李云茅低眉顺眼的听他抱怨,模样乖巧无比。谢碧潭对着他这张脸摆出这样的姿态,数落到一半,声调早不自觉的放缓了许多。待到发觉,已是迟了。只得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勉强还维持着几分容颜冷淡,冷哼一声权作收尾。 李云茅那边早倒了杯茶递过去,简直贴心入微,随后才笑道:“贫道云游惯了,不大会打点钱财,左右搁在你这也放心,就当做日常花销用度便好。至于这返梦香……此香需以古柘木盛放,才可将香气尽闭其中。韩公子藏以漆盒,自然难免中招。只是趁手的器皿总要慢慢找寻,觅得之前只好先以符箓镇住。这两道清宁符贫道自师父手中得了真传,断然无恙,你只管放心。” 谢碧潭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听你这样说,某反而更不放心才是!万一你这符纸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就要轮到某中招。你干脆自己拿回去收着,才是稳妥。” 他这样说,李云茅反而形容一肃,认真道:“碧潭当真如此觉得?” “嗯……嗯?”谢碧潭随口应答,忽觉诡异,到底又将话尾留成了一个疑问。 李云茅正色开口:“贫道倒是觉得,此香收在你处,若有万一,某足够手段解决;而要是某有何意外,只怕……”话未说尽,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谢碧潭一眼。 谢碧潭登时哽住,一边怒从心头起,一边又当真觉得这果然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一时间两种心态私下交锋,硬生生憋红了脸,末了到底咬牙切齿一字字吐出来:“李道长当真深谋远虑!” “好说好说。”李云茅随口应声。但他看似答得风轻云淡,却也未必不知谢碧潭心思,眼珠一转,又笑道,“只是贫道倒是有些好奇,碧潭之美梦是何,可否对人说呢?” 谢碧潭额上还在乱跳的青筋随着这一问顿时僵住,瞬间脸上红白色变,攸的起身,一手胡乱把几上两个盒子一扫,一手就去揪起李云茅衣袖,生拉硬拽着推人出了门,硬邦邦道:“某要睡了,有话明日再说!”随之便是“砰”的一声,门板擦着脸关上。李云茅险险向后跳了一步,才让鼻尖幸免于难。 看着死死关上的房门,李云茅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也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正瞧见门缝窗口漏出的灯光熄了下去,他忽的“哈哈”一笑:“果然是不可对人言啊!” 接下来一连数日都不大能瞧见谢碧潭的的人影,每每早出晚归瞧来似颇疲累。因他之前有言,乃是往梅记帮手黄公子一同打理一批贵重药材,因此李云茅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医者药家,本是天生的干系,多做结交自是善事,倒比天天跟个与鬼神打交道的道士混在一处有用处得多。这般一想李云茅便也不如何挂心了,到时饮食到时睡卧,一如既往。 只是这一天午后懒散,又无俗事,李云茅正在屋中拥被好眠,忽的一阵脚步声匆匆行来,穿门过院,直到房前。随即便是“砰砰砰”的拍打窗棱的声音,硬生生将他从甜睡中敲得睁了眼。 大开的窗前,正是一早就出了门的谢碧潭。似一路走来甚急,尚微微带喘,血色上脸,开口便是:“李云茅,你曾说过的可是古柘木?” 李云茅初醒,脑中尚混沌着,被他劈头这一问,呆了许久,才渐渐回了神:“你是说返梦香的盛器?” 谢碧潭还他一个白眼:“算了,你先起来洗把脸,待回了魂,过某房中来说话。”说罢旋身走了,当真来去如风,只留下个被扰了好梦的李云茅坐在被褥间浑浑噩噩揉着眼睛。 而等到李云茅收拾妥当,重又是那副仙风道骨周正整齐的模样,已过了两刻钟。一推开谢碧潭半掩的屋门,就见他正拿了个小水斗给架子上的盆景浇水。那小盆景本是搁在院中,近日里天气渐渐添凉,便挪了回来。再一旁就是用黄符严严实实裹着的小漆盒,搁在一处很是不搭。 不过谢碧潭显然不在乎这个,搁下了水斗开门见山:“梅记有古柘木料。” “噢?”李云茅衔接上了他的前言后语,抖了抖袖子莞尔,“难为你记得这事,想不到只说此物难寻,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是在黄公子手上。” “这几天梅记新进了一批药材,顺便整理大库,从极早积压的一个箱子中翻出来的,也不过一尺见方一块老木,幸好黄公子识得,才叫某听来了。” “古柘木寸木寸金,很是难得。一尺见方虽说不过一个盒子的料材,只怕也是一笔好看的价钱。”李云茅不自觉的目光便往墙边的柜子一溜,“如何?” 谢碧潭逮到他的视线,不需想也知他定是打起了那珠宝匣子的念头,冷哼一声笑了:“免算计你那点家当了,黄公子识得古柘,自然也知此木珍贵。某与他说了缘由,他不要金银宝货买卖,唯想向你求返梦香一用,当作交换。你想如何答复,某明日便告知他。” “嗯?”李云茅略感意外,“他求返梦香何用?某观他乃世俗之人,又岂知此物当真用途?” “那你是要回了此事……” “且慢!”李云茅打断了谢碧潭的话,改口道,“若只是些微返梦香,倒也无妨,只是烦碧潭对黄公子说,贫道届时欲亲往他府上,送香取木,对面相谈,不知可否。” “某倒是当真成了你们传话的驿官了!”谢碧潭甩甩手,“那便如此,某明日与他去说,早早解决了这桩麻烦,也好叫某每夜睡得安心些。”说着话,似想起什么,神色复杂的瞪了架上漆盒一眼。 三日之后,果有邀约。只是并非在梅记,而是被黄金履请至自家府上,郑重相待。 算起来,这倒是李云茅方第二次与他见面,只是神仙泉一行,也称得上性命之交,李云茅又是个自来熟的,并无什么拘束,宾主相见,相谈甚欢。 黄金履的气色很是不错,想来毒伤已经彻底养复,这其中还有几分谢碧潭的功劳,万花谷离经弟子按脉开方,效用自然不俗。更因为这一段时间的往来,他二人已颇熟稔了,很是不拘,不过浅浅闲谈了几句,黄金履已先指了指早就搁在几案上的一只漆盘导入正题:“某在西市恰有相熟的匠人,劳他用这几日赶工了这只盒子,李道长请过目,看看是否可用?”就将盘上覆着的一方丝缎揭开,露出下面精雕细琢的一只方盒,纹理细腻有如金玉,通体淡金颜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云茅摆手笑笑:“黄公子当真客气,古柘已是珍贵之极的木料,再配上这般好手艺,贫道见之诚惶诚恐,岂有挑剔之词。只是……想来碧潭也已说过,返梦香乃是奇物,知者可以善用,不知者则妄用成灾,需谨慎以对。故而贫道冒昧,想请问黄公子讨要此物用途为何?” 他问得诚恳却直来直去,黄金履自也晓得定然有这一问,轻轻叹了口气:“某常年打理药材,为增见闻,也曾读过几本不传世的杂书,略识得几样稀罕之物。返梦香之名久闻,却不曾想当真有此物存在,一时勾动一桩多年夙愿,才冒昧求取一二分,还望李道长玉成。”他说着话,神色有些恍惚,似是沉入某种思绪一时难以自拔,但话还是说了下去,“返梦返梦,正如其名,某也不过是求一场世间难全的大梦,缅怀些往事罢了!” 夜色渐浓,玉钩似的月亮在空中飘忽成了个半透明的影子,稀稀疏疏几颗星四下点缀,时不时就被云彩裹了进去,模糊得全然叫人不觉它们的存在。 这样的静夜,果真适合做一场大梦。 李云茅到底拖着谢碧潭留了下来,算是允了黄金履请求的附加。黄金履对此并无什么异议,甚至还将两人的客房安排在了近处。玩笑道若有意外,最便出手。 一切准备妥当,李云茅终于散去黄符禁锢,将返梦香取了出来。谢碧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真面目,压不住十二分的好奇。但定睛看时,也不过是鹅卵般黝黑的一团,表面倒是泛着淡淡一丝光泽,但也难以称之为是什么特殊之处。他有些失望之余,就见李云茅将返梦香小心搁进了准备好的玉香炉中,又将香炉在几案上端正放好,合上了盖子。 “不焚香?”谢碧潭愣愣的问他。 李云茅“呵呵”一笑:“自然要焚,只是非是用寻常手段。”他悠悠然道,“此香有五火可焚,效用各不相同,一火一用,马虎不得。” “五火为何?” “天地人仙妖。”李云茅清了清嗓子,“天火大梦返,人火不知年。先前在韩府,韩公子用寻常漆盒盛放返梦香,久而微散,算是人火一脉,因此才沉溺梦中不可自拔。而黄公子乃求一场旧梦,正合该用天火熏之。” 谢碧潭将他那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很是生出几分兴趣:“那其他几火又各自有何不同?” “这嘛……”李云茅眨眨眼,“碧潭,某要引天火焚香了,你且静待,莫有惊扰。” “哦……嗯?”谢碧潭连忙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又被轻轻拨开,登时脸色一黑。可是眼看李云茅已经一副闭目祝咒做法的样子,只好忍了下去,轻手轻脚退开些,免得打扰。 李云茅耳中听得清楚,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倒是八风不动的仍似模似样诵了几句静身咒充数,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绣着彩燕的小巧锦囊,解开系带,另一手已经取了一张黄符,只在囊口拂过,红芒微闪,符纸上腾起了一股金红火焰。他飞快将火符塞入香炉,又以指代笔,在四周虚虚画了一番,就拉着谢碧潭起身,向一直安静坐在垂幕后的黄金履拱了拱手:“返梦已燃,公子好自为之,某先离开了。” 帐帘后的人也长揖了一礼,黄金履的声音听来仍是温和,只是映在纱幔上的身影却微微带了些难以自控的颤抖:“多谢李道长成全。” 李云茅拖着谢碧潭离开后,房中渐渐安静下来。非但静,更有层层夜色漫上。除了几案上香炉中依稀跳动的金红火星,再无什么光亮。 无边黑寂中,黄金履还维持着坐着的姿势。返梦燃而无香,此刻房中的气味并未有什么特别,仍是一室清冷。只是越是静谧,越无边的生出许多思往之情。这其中,更陈杂五味,丝丝缕缕,搅动心绪。 低下头,淡青的袍袖落在锦褥上,铺开一片。虽说房内无灯少光,眼前尽是漆黑,但黄金履依稀觉得,自己仍能看清袖摆上朵朵白梅,银线拈绣,栩栩如生。他拿另一只手慢慢抚摸过去,如拈花蕊,轻轻的叹了口气:“雪衣……” 更深夜重,两厢无话。 似是为了这一夜的述求着意安排,整座院落中都不闻一丝人声动静,亦少有灯光。一片静谧中,突兀出现在宅院上空的红光登时瞩目。那红光乍然而现,又乍然而落,转眼已在庭院当中。略一停顿,便没入了黄金履的房中。 此时房间的主人早已斜倚在寝台边沉沉睡去,容色极为平静安详,大约果然是沉浸入了一段欲求多年的美梦之中。红光并未见有何对他不利的举动,只在房中止住。蓦然光芒旋动,内中渐渐拉伸出了一条颀长的身影。 只是红光依旧未散,遮蔽般裹在那条身影外,难辨面目。唯能瞧见来者止步在几案前,忽然一抬手,指尖位置一簇星芒骤亮后脱出,赫然便是一朵暗红火花。火花下似有无形气劲托起,飘飘荡荡来至玉香炉上方,突的一沉,就那么灵巧无声的钻入其中。随即,红光人影利落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然遁去,浑无一丝痕迹。 被安置在客房的李云茅二人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份变故,两人亦是早早吃了饭就各自回房休息。宅内婢仆俱得了吩咐,收拾停当后就熄了灯火远远退开,偌大院落中黑且静得似无人居住的空宅。这般气氛,少不得也只能客随主便,尽早安歇。 不过到底才交了初更不久,李云茅又是个精神头好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实在了无睡意。想了又想,还是踮着脚起身,悄悄开门摸到了隔壁,做贼般在门上敲了两下。 不想谢碧潭来应门的速度极快,一伸手把人拉进屋,少不得还要埋怨一句:“你不好生睡觉,四处溜达什么!”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灯火,只能看清眼前人大概的轮廓,草草披着外袍,想来也是刚爬起来。李云茅偷笑一声:“某未睡,你岂非也未曾睡?不然如何这般快的来开了门。” 谢碧潭近来已经死了大半和他作口舌之争的念头,“哼”一声权作他说对了,自己又坐回卧榻上:“你起来乱跑,自然更睡不着。不若安安心心躺着,早晚有了睡意。” “唉唉别啊!”李云茅见他又要躺回去,忙一伸手扯住了,也厚着脸皮蹭过去一起坐着,“时辰还早,不干点什么当真无聊,要不你跟某说说话,说不得慢慢就困了,横竖在你这睡一晚也无妨。” 谢碧潭直接还了他一手肘,冷笑道:“某见过不会说话的,倒是还第一次见到如此不会说话的!你要寻无聊,随便哪里去,某可没的闲心陪你。”说着,当真合身一躺,顺手拉过锦被裹了个严实,面朝里闭眼没了动静。 李云茅讪讪坐在旁边,抓抓头发又摸摸鼻子,再伸手去谢碧潭后背捅捅:“怎么生气啦!怎么这就生气啦!贫道只是无心之言啊……哎,碧潭,你不会当真睡了吧……” 可但凭他鼓捣半晌,谢碧潭铁了心的一声不吭。李云茅无奈,干脆也往榻边一倚,顺手拖了个凭肘塞到身后垫着,叹了口气:“好嘛,贫道看你睡着,自个倒也似是有些倦了呢!”说着话,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不自觉上下眼皮一搭,也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李云茅是被一点落在脸上的清冷湿润的感觉激回了神的。 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株白梅下,梅树似是很有些年头,虬枝蜿蜒,花开如簇,星星点点的花瓣合着隐隐约约的细雪一同随风洒落,沾衣坠袖,雪气混杂着梅香,一时竟叫人无从分辨。 李云茅忽而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但眼前美景如斯,来之则安,左右心中无它事眼前有花雪,有美不赏,不免辜负。 这样就心安理得的放眼望了出去,他立足的地方乃是一座小山,山顶遍植白梅,正是花开好时节。山下荡漾清波,冬日里的湖面如银纱缀玉,水面清平通透,一望无边。李云茅惯见的只有纯阳宫每每半年不止的鹅毛大雪,华山巅顶,风嘶雪厚,而眼前如此柔和如扇面小品的冬景入目,倒比春日里仰天池中的水还温柔三分,不免一看三叹。 正翘首顾盼,湖面波碎,荡出一叶轻舟。大约先前恰好被山脚起伏遮住,故而未叫李云茅发觉。如今那小船已泊在岸边,摇撸人一声吆喝,舱中出来两人,一男一女俱是青春年华,披着丝缎风氅,雪白的毛皮滚边毛茸茸簇着脸颊,一看便知出身非富即贵。这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船,挽手登山,想来也是为赏梅观雪而来。而行动间亲昵姿态细致情怀,正该是一对年少夫妻,情深爱笃。 李云茅不免多瞧了几眼,虽说两厢相距颇远,但他目力精敏,那夫妻二人衣着华贵,行动间却很利落,不似深宅大院人家娇滴滴怕人看,走了一段路,许是燥热了些,都将雪帽揭下,露出脸容来,更是男俊女俏,好一对佳偶。 只是……用手指揉了揉下巴,李云茅的目光掠过女子,却一直盯着她身旁的少年公子猛看。越看越觉得总有几分熟悉,又说不清熟悉在何处。这丝似是而非的感觉绕在心头,几乎将赏景的心境也搅碎了。李云茅不自觉中,已盯着二人从山脚一路攀登,直往山顶梅林而来。 那夫妻二人走得也算不得快,步履轻捷,却是要时不时的就停下来看一处景,谈两句话,说说笑笑,既亲密又快活。李云茅盯着瞧了半晌,就被牵带得也不由得弯翘了嘴角。虽说听不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但单只用眼望去,便觉无边愉悦。 山顶的梅林占地极广,几乎覆满了半座小山。李云茅立足在梅林极深处,故而那夫妻两人直到登顶,一时也难以察觉到尚有旁人在。 山顶白梅如海,且风更大些,纷纷扬扬吹着雪与花飘落。虽说只是叶上残雪,这般淋上一头一身,再化了水,也难免湿寒,女子一路抖落身上的雪霰,又要抚去鬓上花雪,一时很是忙碌,忽的便见那少年公子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取了把伞撑开,给她遮到头顶,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李云茅自是听不分明,只是看着那夫妻二人折梅撑伞,雪中花下悠然漫步,忽的有些牙酸,“啧啧”两声,嘀咕了一句“无量天尊!”非礼勿视的扭开了脸。 扭过脸,入眼又是纷纷白雪冰梅,更有一朵俏皮的随风吹到面前,滴溜溜打了个转,落到襟口。难得五瓣完整,晶莹剔透有如玉雕银绣。 李云茅不由得就容它在衣领停留了片刻,才抬指拈去。指尖触到花瓣,却忽的一顿。瞬间脑中恍惚过无数零散碎片,最终定格在了一幅绣着白梅的衣料上。他“啊”了一声,竟是身形不稳连退几步,震惊非常。再望向仍在梅林赏花的少年夫妻,已是恍然:“黄公子!” 终于记起了依稀面熟的年轻公子该是何人,连带着,被模糊了的心性记忆也都接踵而至,李云茅顿觉身处异常。看一看远处两人青春年少琴瑟相和,再略一思索,心中已有底定。只是身在幻处,符箓法剑俱不在旁,少不得只能凭空拈符,脚踏罡步口诵真言,瞬间身周风雪大作,卷成一片白濛。濛濛中,有如冰面破裂,清脆有声,眼前一晃,重又是漆黑房中,坐榻小憩之形。 第二天天刚破晓时分,黄金履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好梦易醒难长,故而屋子主人前来应门的速度很快,并且已是梳洗穿戴整齐,看来早就起了身。 李云茅站在门口拱手笑笑:“黄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他问这话时,明白清楚的看着黄金履,眼前人虽说精神很是不错,但想来返梦养身之效却难以及心,那股从骨子里浓浓透出的空茫之感凝如实质,不是憔悴更添憔悴。果然黄金履听他问话,只是苦笑了一声,随后长长一揖:“还是多谢李道长成全某这场一大梦。”随后闪身让客进房,“返梦香尚在香炉中,火已熄了,但还未取出。” “无妨,某来便是。”李云茅没多客气什么,过去揭开香炉,拈出一张纸符裹了返梦香拿出。那香料仍是黝黑鹅蛋般一团,焚了一夜,也未见改了大小。再一旁正是早就备下的柘木盒子,直接搁进去收好,一气呵成,转头道,“这东西虽说只是个奇巧的用处,到底不该外露太久,若是黄兄无事,某与碧潭这就回去了。” 黄金履忙道:“可留下用了早饭……” 李云茅笑道:“不必这般客气,左右以后走动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于一时的招待周全。某二人今日就先回去安置返梦香,往后常见,同一处吃酒去!” 他执意要走,黄金履也不好强留,又与谢碧潭寒暄两句,便送二人出门。举头看天,清晨时分却是浓云低压,昏晦不明,显见一场大雨将至。好在两厢宅院相去不远,若是紧走些,多半能在雨落前回到问歧堂。 这样一想,谢碧潭越发急了,扯着李云茅脚下匆匆,就要往家中赶。只是李云茅才随着他走了两步,看一眼阴云压顶,忽的若有所思,只丢下一句:“在此稍等。”就又折回了黄家。 不过这一去回来得也快,手中多了一把伞,冲谢碧潭晃了晃笑道:“走吧!”、 谢碧潭有点狐疑的看他几眼,不知为何,竟从那张与往日无二的面容上硬生生看出几分雀跃期待颜色。揉了揉眼睛,被自己吓到的谢碧潭只当眼花,生硬的撇开头,找了个话题:“昨晚……” 李云茅冲他一笑:“昨晚睡得不错。” “某做了个梦……” “真巧,贫道也做了个梦。” “如今想来,那梦却是有些蹊跷……” “非也,这一句就不对了。”连噎了谢碧潭两番的李云茅摇头晃脑起来,“不知而惑谓之蹊跷,知其所以然者,勉强可称为‘意外’罢了。” “嗯?”谢碧潭的步子登时一顿,站住了脚打量他,“你又知道了?” “什么叫‘又’……”李云茅不满的哼声,“早就说过,这些精灵神怪的事情,来问贫道断然不会错,碧潭你这是守着宝山不知宝呐!” 谢碧潭懒得听他胡扯,皱了皱眉:“你说精灵鬼怪之事?难道昨晚某做的梦……又是与这些相关?”他忽又一愣,“等等,某尚未说,你又怎知某的梦是如何情形!” 见他终于回过了味,李云茅大笑。笑过了,才道:“你昨日曾问,可焚返梦香的五火各自妙用为何,某便再说一桩于你。凡妖灵精怪之属,以本命元气拈火,谓之‘妖火’。妖火……一梦传。” “一梦……传?”谢碧潭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半晌,似有所悟又似依然不解,“‘传’做何解?” “自然是由此及彼谓之传,彼思此见谓之传。” “你是说……”谢碧潭悚然一惊,“昨夜某是入了黄公子之梦?” “然也。”李云茅抚掌,“你在梦中所见所闻,便是黄郎所思所梦。只是他不知你,你在梦中,亦不识他罢了。” 谢碧潭闻言,登时有些恍惚,一时沉默不语,似是回想昨夜梦境究竟,竟是失了神。李云茅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到底推了推他的手肘,唤他回魂,又道,“梦中才子佳人,想来就是黄郎夫妇,倒是一对璧人。只是昔日良辰竟不可再得,也是难为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谢碧潭也只能叹息一声,就又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李云茅却还要继续开口:“只是此事,你先莫要向黄公子提及。平日与他往来时,多加留意些就好。你身上带着贫道的符箓,寻常小角色,对你倒是无碍。” “留意什么?”谢碧潭懵懂,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赤金链子拴着的金玉佩符,正垂落在那里。 李云茅顿时摇头叹气:“莫非这半日都是白说了,碧潭啊碧潭,你再这般迟钝下去,只怕贫道的灵符也有保不全你的时候啊!”他叹着气见谢碧潭脸色一黑,忙又扣住面前那个已然成形的拳头,“哎哎,斯文些,斯文些,莫学武夫喊打喊杀的!”然后直到把谢碧潭捏起的拳重又掰开了摁下去,才道,“某昨夜明明是以天火焚香,为黄公子求一场昔日美梦,不足为他人道也。但贫道与你却皆在不知不觉中同入梦境,看得周全,这已不是天火返梦之效。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有人在大家都离开休息后,重以妖火焚香。能取妖火者,无论是人是妖,想来都非寻常。只是不知那人目的何在,黄公子一介寻常商贾,若是被盯上了,可非是善事,自然需你多关拂些。” 谢碧潭听得愣愣的,脸色也随之凝重,忽的跳起身,就要往黄家折回去。李云茅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说不定本来无事,你冒冒失失回去一说,或是打草惊蛇,或是杯弓蛇影,反而坏事。莫去,莫去,好生先与某回家再做打算。” 谢碧潭心中很有几分不愿意,但李云茅说得在理,也只好磨磨蹭蹭应了。两人这时已在街上耽误了一阵子,路没走出几步,头顶一阵“轰隆隆”闷雷声滚过,紧接着脸上一凉,已有水珠淅淅沥沥溅了下来。 “下雨了……”谢碧潭抬头,没看到铅灰的天色,倒被一片灰黄的油布填满了视野。十八根紫竹骨,坚韧结实,撑起了宽大的伞面。 转过身,就见李云茅正笑嘻嘻的看着他:“还是贫道料事如神未雨绸缪。” “是是是,李道长神机妙算!”不用淋雨,谢碧潭的心情自然也变好许多,顺口恭维他一句。李云茅十分受用,擎着伞在两人中间,一路走下去。 雨势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了,路上行人愈来愈少,偶遇见几个,也都是在冒雨快跑或是顶着雨伞蓑衣匆匆赶路。这样比衬一番,倒是李、谢两人最是惬意,谈笑缓行。 走了一程,风借雨气,吹透秋衣。谢碧潭不耐冷,搓了搓双手,忍不住又拢到嘴边呵了口气,但也还是杯水车薪,一眨眼又被秋风打透。他怨叹一声,正想抱怨两句,耳边却先听到一声笑。一偏头,就见李云茅心情颇好的样子,笑眯眯看看天,看看伞,再看看自己。 谢碧潭奇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这雨淋得人周身透冷,只恨没裹了件棉衣出来。某知你有修为在身,并不惧寒,但也不必这般阳春三月里的模样吧!” 李云茅却更是笑意盈盈,左右顾盼了一圈,道:“倒是与冷暖无关,只是这般走着,心有所感,一时忘形。” “有感什么?”谢碧潭好奇。 “你觉不觉得……”李云茅拈了拈手中伞柄,“这情形倒与昨晚梦中所见有几分相似。” 谢碧潭脑海中立刻飞快开始回忆,兜兜转转一圈后,定在了一大片白雪白梅纷飞的景色中,忽的就涨得脸上微红,咬牙道:“你……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的……冷冰冰的雨溅了满地泥浆,哪比得上雪地梅花那般风流雅致……” 李云茅却一副完全不知所谓的样子,诧异道:“什么雪啊雨的,某是说人!” 谢碧潭顿时只剩下上去捂住他的嘴打昏拖走的念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当真动手,李云茅已又叹了口气道:“这般与人共撑一伞同行的滋味,总是难免怀念。只是时日去久,忆不堪忆,连零星的回忆也淡了,只剩了那么点模模糊糊的欢愉之感。碧潭,你可与人同伞而行过?” 谢碧潭尴尬尚在,却偏从他口中听出了几分感慨意味,不由得开口:“外出时或采药遇雨,少不得与同门挤在一把伞下头,寻常得很。” “某却是多年……不曾……”李云茅难得的语调有些缥缈,似入回忆之中,“还是很小的时候,曾与明……曾有人这般待某……但也是旧事了。小时候不晓事,不知感念只知顽皮,倒还是亏得昨夜黄公子一场美梦,见他夫妻二人并肩撑伞,才后知后觉这平凡举动,最是滋味悠长……” “李云茅……”谢碧潭听他突如其来一篇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却也跟着莫名其妙的有些动容,忽然抬手,也握了握伞柄,又极快的松开了,只留下丁点皮肤接触的温度,别过脸去,“不过是寻常人家事而已,日后少不得的!” “日后……”李云茅将这二字在口中嚼了嚼,露齿一笑,“也是,来日方长!”他的语气蓦又一转,“呦,这雨还越下越大了怎的,快走快走,再不快点回去,这一把伞,可当真要遮不住两个人了!”说罢,换了只手扶着伞,一把拉住谢碧潭腕臂,加快了脚步。 谢碧潭无心挣开他,一边跟着跑起来,一边不由得垂头下视,将两人拉扯着的手瞥了一眼,又瞥一眼,偷偷咬了咬牙根。 雨大风疾,横吹乱走,密如麻的雨脚渐渐侵透了两旁房檐屋舍,几户背着风的人家原本尚开着窗,此时也不得不急忙关窗下闩,免得漏雨。 只是那窗户大多高大,若是成人,伸长了手臂就足够了,偏一处窗户里头,却探出头个红衫乌发的小丫头,双手举了根竹竿,摇摇欲坠的要将窗户挑上。 她一边弯弯扭扭的使劲,一边不经意下望坊外街道,正看到一白一黑两条身影冒雨相携而去。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扭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师父,我好像看到那天的道士哥哥和大夫哥哥了……” 随后“砰”的一声,窗扇闭合,隔开了外面一天风雨,也隔断了内里人声。 六 意如何 连着下过几场秋雨后,一层层的寒气早已悄无声息的蔓延开,很是冻人凄苦。甚至绝早时分,地面隐约有霜,冰寒透骨。 这样的天气里,谢碧潭断不肯委屈了自己,他手头并不拮据,因此早早就在房中点起了火盆,每日里暖融融的烤着,越发的晚起早睡,割舍不开。 李云茅还是只添了一件夹衣,就可以精神抖擞的在院中习武,到了中场歇息的时候,总是要“砰”的一声把窗子推得大开,看着谢碧潭被突然吹入的秋风刮得一个激灵,跳着脚过来关窗,伸手拦住他笑嘻嘻道:“透透风,透透风,你这样整日里关着门窗烤火,人都烤糊涂了,快出来走动走动。”便多半可以拖着不情不愿的谢碧潭离了那温暖如春的斗室,裹紧了衣服往前面医堂去开门,问歧堂一天的生意,也就这样开张了。 难得的是这一天,李云茅因事早早起身,出门的时候才刚敲了晨鼓,天色尚昏黑未明。这般清早,自是不到招呼谢碧潭起身的时辰,李云茅自个悄没声息的打理利索走人,却便宜了谢碧潭好一场大觉,直到日上三竿犹拥着被贪恋温暖不肯起来。他那房中医书手卷甚多,随便摸来一本翻看,更是动起了索性今日就这般歇过去算了的念头。 只是天不遂人愿,时近正午,一阵泼风般的砸门声硬生生将谢碧潭吓得扔了书,手忙脚乱拾掇了一下,却直到哆嗦着冲到院子里,才发觉那敲门声是从院子大门传来,而非是问歧堂。顿时心中狠狠记了李云茅一笔,才整理了一幅温文尔雅的表情过去开门:“哪位……” 门一开,却是个认得的,乃是左近相熟街坊,身后还跟着个仆从打扮的人,倒是脸生,正焦急万分的搓着手跺脚。 谢碧潭纳闷:“这是……” 还没等叫门的街坊开口,那仆从已经急切切道:“大夫,您是谢大夫吧!马匹受惊翻了车,把我家少爷从车上摔下来了,就在前面坊门口那儿,也不知是磕碰到了哪,起都起不来了,您快去瞧瞧!” 谢碧潭吓了一跳,跌伤了人非是小事,他不敢托大耽搁,匆忙忙回头取了外出的药箱,跟着两人一路小跑着,直奔坊门。 一出来,就看到坊外的街口,积了好大一圈人在围观。那仆从带路吆喝着分开人群挤进去,第一眼便瞧到一架已经被扶正的马车旁,几个跟班团团守着地上躺平的一人。走近了,看清是名青年男子,衣着打扮也是富贵出身,只是此时一番的灰头土脸,脸颊手上皆有磕碰出来的伤处渗着血珠,正在难过之极的哼声,无法动弹。 谢碧潭忙过去摸脉看伤,又从药箱里取出几味护气安神的药丸叫那青年嚼碎了吞下去,一边将他胸腹四肢轻轻按抚了一遍,末了吐出一口气,笑道:“无事,无大事,只是促然受了惊吓,一时气血雍塞不畅,与些筋骨轻伤积在一处发作罢了。谁快去卸块门板来,将人抬过某那医堂,过几遍针,再吃几副药下去就好。” 一听他这样说,立刻有几名跟从人撒开了腿往附近人家借门板去了,那青年公子还是一动不能动的仰躺在地上,大约是听了他的说法安了心,还能苦笑一声,气息虚弱道:“多谢先生,朱某让您见笑了。” 等到一群人浩浩荡荡拥着抬人的门板回到问歧堂,已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路上那位朱公子神智尚清醒,闲语碎谈中得知他名唤朱丝,乃是蜀地往长安来做丝帛绸缎生意的客商。谢碧潭听了他自报家门,顿觉这一个名字倒是合该做这一份营生,好生匹配,险些失笑,忙道:“朱郎倒是说得一口好流畅官话,听不出多少蜀地口音。” 朱丝叹气:“常年两地奔走行商,家乡口音倒也丢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话,一行人进了问歧堂,谢碧潭忙将闲话丢开,招呼着安置病人写方配药,一时忙得团团乱转,再没什么间隙。 朱丝身上的皮肉伤不重,几处擦伤也不过是刚见了血丝的程度。但跌下车时,后腰和左腿狠狠挫了一次,正是没法动弹的根源。这伤势对谢碧潭来说算不得难,只是行针过血很要两个时辰,他这时后悔起没早些起身吃饭也是迟了,只得灌了两口案上隔了夜的冷茶,按捺心思坐下施针。一边忍不住惦念起李云茅的好处,好歹有他在,总不会少了饭吃水喝,嘘寒问暖。 这样一边心中哀叹,一边行针,还要抽空照看一下炭炉上煎着的药汤。一通忙碌下来,倒也不觉时间流逝。好容易过完了针,再把两大碗药汤给朱丝灌下肚,谢碧潭就去橱柜中翻了一摞药膏出来,给他敷在几处外伤上。敷了一半,朱丝“咦”了一声,试探着挣扎一下,竟是欠起了身,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他已一动不动躺了这半日,登时惊喜万分:“某能动了!某能起身了!谢先生,这……您真是妙手神医!” 谢碧潭不好意思吃他恭维,忙客套回去,手上的动作却没耽误了,麻利将末几帖药膏贴完,又写了张休养的方子。朱丝随身带着的几名家仆有两个一直跟在屋里服侍,另几人却多时未见,想来是去忙碌收拾车马杂物或是给家中报信,谢碧潭便向那两人嘱咐了如何煎服休养。话音刚落,就见个先前出去的仆人一路小跑进来,作礼道:“爷,宅子里得了消息,大小姐甚是担心,重新派了车马过来,要接爷回去。爷现在觉得如何,可能够起来了么?” 朱丝忙道:“无妨了无妨了,多亏谢先生妙手回春。都是你等多嘴,怎么还惊动了大娘子,某这就回去!”就扶着人站起身,一边吩咐结算诊金,一边匆匆向谢碧潭道谢告辞。 谢碧潭这时手上没有忙碌的事,顿觉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强撑着送人出了门,一转身得急了些,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大叫不好,已是来不及了,脚下在门槛上一绊,一个趔趄就倒。 不过倒归倒,没摔在冷硬的地面,却跌进了一个热烘烘的怀里。 头顶传来熟悉的戏谑笑语:“这是……医者不能自医否?” 谢碧潭一个激灵要推开人站起来,反倒被更用力的摁回了那个怀抱。李云茅还有余力空出只手拍拍他的肩背,满不在乎笑道:“饿了一整天?亏你自家就是医者,把自己活生生饿晕,传回去万花谷的脸都丢光了,你说你那位脾气古怪的大师兄会不会把你吊在三星望月示众?” 谢碧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咬牙道:“某没饿晕,放某起来!” 听他当真要恼,李云茅这才从善如流的放手:“成啦,不笑话你了。某回来时带了吃食,都在厨房搁着,尚是滚烫的。都这个时辰了,关了大门,吃饭去罢。” 听到有现成的晚饭,热乎乎的食物抵消了不少闷气。谢碧潭拉上门,同李云茅一同往后边去,然后才想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某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也不过才回来,走的后院大门,你在前头忙得团团转,自然不晓得。”李云茅说着话,见到了厨房门口,就将谢碧潭向里头一推,“贫道在外头吃过了,你自去吃,某先回房打理一下。” 此时谢碧潭的全副念头已经被香喷喷的食物气味勾搭尽去,那厨房中还新通开了灶火,正在烧着锅水,热气腾腾暖暖和和。他迫不及待迈进去,冲着身后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你去你去!” 李云茅只好扎撒着手,一副被抛过墙的模样去了。 后院半日无人,几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冷冷清清。李云茅将房门一推,扑面一室清寒,冷暖与外头竟没什么差别。虽说他不畏寒,也是皱了皱眉,进屋直奔墙角,将谢碧潭早早就备妥的火盆掏了出来。 火盆旁边有现成的小篓精炭,李云茅耐心的一并提到门口,顺手从院子角落捡了几根枯枝草棍,也不去厨下取火,右手一弹,拈了一道火符,就蹲下去轻轻巧巧升起了火。炭燃起得慢,他蹲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扇着风,为避炭气冲眼,把头别开些,视线漫无目的的一转,落在房门夹角,忽的一凝。 这个时辰,已只剩了抹夕阳摇摇欲坠的挂在天边,照见一切都不甚分明。但偏偏这么一点稀薄的阳光,正巧落在门槛缝隙处,折出了一点晶莹的光亮。 李云茅搁下炭盆凑过去,手指头在木头板间抠了抠,一挑一捏,拎出了一条一尺长短的细丝。那丝线也就如寻常绣线粗细,依稀是银白颜色,又些微有点灿烂透明,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材质。他两根手指拈着,拎起来对着天瞧了半晌,一无所获,皱皱眉头又丢开了,拍拍手站起来往厨房去。 厨房里头谢碧潭正在吃饭,眼看着脸色红润,先前那点惨白虚弱半点也无了。李云茅倚在门口,一眼瞧到,心中甚是愉悦。愉悦过了,才想起来问一句:“今儿可有什么人进院来吗?” 谢碧潭诧异的瞥他一眼,竖起一个指头:“只你一个,算不算?怎么了?” “没事,没事。”李云茅打个哈哈,扭头一瞅,“呦,炭盆的火升起来了!”磨身便走。留下个莫名其妙的谢碧潭,瞪眼看了门口半晌,又埋头继续吃饭。 忙忙碌碌中几日过去,又落了两三场雨,愈见寒冷。连带着,问歧堂中往来病人也多了三成,大多不过是伤风咳嗽等入冬前的小症状,但也足够谢碧潭忙碌。到了晚上,还要抽空多多的配些丸药散剂出来备着,一熬起来往往就过了三更。 李云茅几天晚上起来,见到前头药堂还透着灯光,摸过去瞧,就见谢碧潭裹了件又厚又大的外袍,一边在满地的药碾药钵中打着转,一边还要时不时拢起手在火盆上烤烤,当真辛苦又可怜,让人看着心酸。 这时候倒是不记得平日闲时,谢碧潭那种日高不起的懒散了。李云茅押着他去睡了几次觉,到底这一天一早起来,就直接提了个篓子送到隔壁相熟的油蜡店里,转身堵在谢碧潭的房门口:“今儿歇上一天,问歧堂不开门了。” 正在一边哆嗦一边穿衣服的谢碧潭瞥了他一眼:“你大早上起来没事情做,跑来找开心么?” 李云茅依旧堵着屋门:“某是说当真的。” “嗯?”谢碧潭终于揉了揉朦胧睡眼,正眼看他,“你还真……” 话没说完,就被李云茅截断了。一脸胸有成竹的青年道子抬起一只手:“左右近日来求医的,多半只是伤风小症。某昨日就与隔壁油蜡铺子说好,将你配的那些香柏散银翘丸桑菊扶气丹之类提了一篓过去,按剂发卖,也足够了。再有什么大病,偌大的长安城又不是仅你一个能治的,叫他们找别家去!” 谢碧潭坐在被褥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只能道:“你这倒是筹谋周全,体贴入微……” 不过虽说口头抢白,能得一日空闲对谢碧潭来说还是格外惬意的事情。他不急着往前头去开门,足足磨蹭到了辰末才起身,懒洋洋往厨下找饭吃。饭菜也都是现成,昨晚剩下的菜肴。如今天气冷了下来,没有馊坏之忧,两人又都不很在饮食上挑剔,索性常常炖煮上一大锅肉菜羹汤,配着酸荠醋芹等小菜,足可够两日吃喝,很是节省力气。这时候,李云茅已经吃过了饭,打了招呼就出门说是要去取些东西,剩下谢碧潭一个,悠哉闲哉,慢条斯理喂饱了肚子收拾了碗筷,正想着是继续回房烤火还是往药堂去,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好不热闹,登时将他原本的筹划都搅乱了。 门外来人锦衣骏马,从人二三,俱是整洁衣冠。谢碧潭只瞧着他眼熟,一时却又分辨不明,微微打了个愣神:“请问……” 那锦衣青年倒是先长揖一礼,含笑道:“谢先生,朱某前几日蒙您妙手救治,如今已是无甚大碍了,故而登门来谢。” 谢碧潭这时也被他提醒着想了起来,忙还礼口称“朱郎”,让客进院。 不想朱丝却还站在门口,又施了一礼:“某有冒昧一问。今日前来,见问歧堂门扇紧闭,才往后宅叩门打扰。不知先生这是何故?琐事羁绊,还是另有其他不便?实不相瞒,某来此一为登门道谢,二来,却是有一桩怪病,想要劳动先生前往看诊一回。” 他问的得体斯文,谢碧潭却听得几乎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无事无事,不过一时稍有……懈怠……”他到底不像能对着李云茅那般对着旁人懒散,只能改口问道,“朱郎所说,又是何怪症?” 朱丝道:“患病人乃是家姊,某家中人丁单薄,只得姊弟两个,前些年姊夫又不幸故去了,故而将家姊接回来同住,也好照料,这怪病也就是在那时患上。平素无碍,但每逢朔望,便昏沉无力,整日昏睡难醒,这几年某也曾多访名医,但无人可识病症关窍。前些日子因见了先生妙手,念及家姊之症,特来相请。”他叙罢,作礼道,“家姊不便外出抛头露面,故而想劳动先生往舍下一行。车马已备在巷外,但看先生之意。” 谢碧潭已是偷闲了半日,听他这样说,断无拒绝的道理,登时应了。只是听朱丝片面言语,一时间也难以揣摩出太多病症干系,只得将些常用针药收拾了一箱随身带着,说好了先只是前去观症,是否能医,以及后话,还是要见到大娘子再说。 朱丝见他肯去看诊,十分欢喜,自然连声答应,一边就唤来仆从替他背了药箱。谢碧潭想了想,还是提笔留了张字条在房中,才随着朱丝主仆去了。朱丝自行跨马,谢碧潭一个人倚在车中,摇摇晃晃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宅院。看看周遭,约莫已是城东。 那宅院不过两进,算不得豪门大户,但收拾得颇为整洁。一到门前,立刻有仆人迎上,迎车牵马,有条不紊,十分利落,训练有素的叫人意外。只是双方乃是初识,唯知朱丝自称蜀地客商,也不好在人家身家来历上探问得太多。谢碧潭只得这样一边好奇一边稀里糊涂随人进了宅院。 院落里更是花木扶疏,深秋天气,竟也还有许多郁郁葱葱生长着,若不是秋风寒瑟,倒有几分春夏意味。廊下不时有婢女往来,皆是青春年少彩衣鲜艳,行动间却悄无声息,迅速得很。 谢碧潭看在眼中,不免有几分疑惑,一时在是否开口询问之间挣扎。只是还没等他挣扎出一个结果,一行人已经穿堂过户,到了二进院子,院中建有彩楼,两行女婢簇拥在楼门处,见人来了齐齐蹲身作礼,口称:“郎君,谢先生。” 谢碧潭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去想如何这些深门女子能识得自己,已被朱丝热络的搀臂扶背,拉进了彩楼。 李云茅这一日出门,却没什么大事,未到傍晚就回了问歧堂。路上遇到当日交陪过的那位丐帮弟子,还被不由分说拉去吃了几盅酒,略略耽搁,不然大约还要回得更早。 只是进了家门,冷冷清清,不见一点人声动静。李云茅纳闷的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又去谢碧潭屋里转了转,没得发现,只好当做这人临时起意有事出去。左右亮堂堂乾坤,又是活跳跳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费神去找,往厨房烧了热水洗手净面,又要吃饭,又要练剑修行,忙碌起来,不觉天色渐晚,弯钩似的月亮爬上了树梢,惨白惨白的亮着。 已是到了掌灯时分,坊外暮鼓连声,催静万物,渐渐的喧嚣走动人声也都静寂下去,融入暗夜。 李云茅在屋里点了灯,坐了一会儿,总觉得心中有事介怀,求静不得。他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心中动了,便去取了张纸铺开,将一张黄符拈成灰,倚八门方位点在纸面,又随手拔出灯盏上的银剔针,掐了个诀,脱手抛出。“叮”的一声,剔针稳稳立在了符灰中央,似受牵引,连连轻颤起来。只是颤动了一回,渐渐止住,又竖在那里不动了。 李云茅一愣,手上再掐一诀,弹针落纸,结果仍与前一番无二。他捏起剔针,眉头不觉中已经打了个结,嘟囔一句:“怪哉!”脸色倒是不太好看了。 先前为谢碧潭刻护身符时,他曾顺手在金锁上留下一道符引,当时只做以防万一,可以此掐算谢碧潭处身方位。这一点小法术算不得高深,但很是好用,李云茅打小惯常摆弄,最是熟稔。但如今符箓催下,却毫无所感,似被无形屏障所拒,窥算不得。这样一来,就算谢碧潭此刻身处无恙,也不由得人心头一紧。李云茅难得有些烦躁的起身,在屋里兜兜转转两圈,有些心神不宁。 只是既无蛛丝马迹,偌大一座长安城,又不能一寸寸地皮翻过去找人。李云茅思来想去,也唯能等到天明,再往周围人家挨处询问,看可有人瞥见了谢碧潭出入。他心知焦急无用,再说谢碧潭也未必当真有事,正该平心静气睡觉养神,次日或是出门寻找,或是谢碧潭自个回来,才是恰当。 但这样想得明白,宽衣躺下,辗转反侧,却没丁点的睡意。满脑子纷纷杂杂的念头翻腾起伏,好容易压下三分,倒复起来七分,搅成了一团浆糊。李云茅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晌,心思理智欲静难静的相互拉扯着,哪一方都难让步。这种混沌的焦虑久违得几乎模糊,在李云茅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时候,一段经文突兀浮现在脑海,竟是不自觉的吟诵出声:“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戛然而止的声音是他忽然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那一种痛彻心扉登时让整个脑子都空洞了下来。李云茅猛的翻身坐起,几乎是带了点惊恐的回忆起刚刚自己脱口而出的经文,寻常的一篇老君清静经,却是勾连着十几年前最难以回首的一段往事与……故人。他愣愣的拥着被坐着,脊背上微微渗出一层薄汗,心跳乱如擂鼓,许久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平复了情绪的李云茅对着空荡黑暗的屋子,忽然伸出手去,虚虚向着前方一抓。他满手空无,却又好似握住了什么构想中的存在,轻轻的嘘了口气。 自己对着自己言道:“某原以为再不会有人对某的影响似你当年了,道长……” 此叹无人可答,只能又落入李云茅心底,凝成一句还未能底定的疑问。他翻身躺倒,自此,一夜无话。 近凌晨时分下起了雨,算不得瓢泼,却扯天扯地连绵不断的落下来,乌沉沉的云层将些微晨光遮蔽在后,即便朝日攀升,天地间也仍是灰蒙蒙一片,混沌难开。 李云茅听着窗外雨声醒来,房内光线更是昏暗,瞧着什么,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像隔了层薄雾。时间还早,他没急着整装出门,起身将自己打理整齐了,默坐片刻,又往厨房去开火烧饭。 早上总归吃得简单,清淡粥菜冒着热气端出来,刚吃了半碗,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穿透雨帘,寻寻常常中,又透着点说不清的不寻常味道。 李云茅搁下竹箸,拎了把伞去开门。门外站着个衣帽整齐的仆从,披蓑戴笠,双手从怀中取出一份大红名帖:“敢问可是李云茅李道长?家中大娘子抱恙多年,昨日有幸请了谢先生前往看诊,但谢先生言道大娘子非是患病,而是阴邪之疾。因此我家主人特备帖子车马,请道长过府一见。” 李云茅闻言挑了挑眉:“哪个与你家主人引荐的某?谢碧潭?” “正是谢先生。” 李云茅笑了一声:“难得,他竟也有肯主动将某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当真的时候!”又看着那仆从道,“既是他医不了的病症,怎不见他与你同回来?” 仆从躬身道:“天色尚早,又逢大雨,主人不放心谢先生这时离开,故而留客。等李道长去了,自然就可见到。” “原是这般吗?”李云茅又“呵呵”一笑,抚掌道,“听你这样传话,甚是周全,某亦放心。只是不巧某的早饭刚吃了一半,你便在此稍等吧。” “道长请便。” “砰”的一声,李云茅丢上了大门。嘴边挂了丝没隐尽的笑,又溜达回了屋子。粥尚尚是热的,,他不疾不徐将碗中残粥吃了,又添了两碗。米粒咽尽,才擦了擦嘴,收拾出门。 再开门,那仆从仍是毕恭毕敬站在那里,见他出来,立刻道:“道长可以动身了吗?” “走吧!”李云茅挥挥衣袖,两手空空,连伞也没撑,挽着麝尾当先迈步。那仆从连忙跟上,添问了句,“道长可还需带上什么法器?” 李云茅顿时乐了:“这话,只怕你家主人不喜!”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大步出了巷子口,正是一辆马车等在那里。载了人,立刻冲破雨帘,一路东去。 谢碧潭此时也正冒了雨站在廊下,看着银帘般的雨幕很是有些惆怅。他身上多了件厚重的风氅,乃是朱丝所赠,将雨天寒气隔去了大半,不然只怕家里那些配制好的药丸散剂,就都该灌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只是他这一遭出诊,却是无功而返。朱丝引了他与大姊朱砂相见,望闻问切一轮下来,全无什么不妥之处。谢碧潭虽说自信却非是自大,诊看过后,已是断言此症非自己可医,只得抱歉而退。 好在朱砂一病多年,寻医问药无数,朱丝遇的次数多了,倒也不会格外失落。两人离了后院彩楼,朱丝重又在正堂摆酒,既为前番救治之恩,又贺两人结交之谊。谢碧潭推辞不过,也不好拂了朱丝一片好意,只得由他去了。不想这一耽搁,错过暮鼓,只好留宿。待捱到第二日起身,纵然阴雨连绵,谢碧潭也是决计要告辞归去。朱丝挽留不得,只得吩咐家人备下早饭,饮食罢,送人出府。 不过这样一番张罗,等到谢碧潭当真告辞登车,也差不多到了辰末巳初的时候。秋雨不歇,天光昏暗,压得人心也沉如坠铅。谢碧潭坐进车厢,扶着车壁探头向外看了看,忽然生出一股沉重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压抑之感。灰蒙雨幕,褪色般的天地,无一处能叫人觉得舒畅。只是很快的,他自己也为这股无由来的低落莫名其妙,忙重新整顿心思,笑着冲门口送客的朱丝一抱拳:“朱郎请回吧!”落座关门,听车厢外一声响鞭,车辆徐徐走动起来。 朱宅建得精致却不算阔大,两进院落中,最高处便是后院朱砂居住的彩楼。这接天连地的雨水,将万物颜色都冲洗寡淡了,唯独那座彩楼却愈发丹幄明丽,光彩新鲜。 彩楼两翼皆有飞廊,连通地面游廊与二楼敞室。此时飞廊之上,并肩立有两人,眺望方向,正可见谢碧潭乘车离开。眼看车行渐远,一袭浅黄衫裙的艳丽少妇轻笑一声,媚眼如丝,缠向身侧白衣道子:“亲眼看着那小大夫离去,道长这回可是安心了?” 那白衣道子竟是李云茅,衣衫鬓角尚有水气沾染,可见也不过匆匆才至朱宅。他又向远处望了一眼,才转身面对黄衣少妇:“朱砂夫人倒是言而有信。” 朱砂拈着块丝帕遮唇,巧笑娉婷:“李道长既然肯登门,妾身自然不会难为谢先生。说实话,这小大夫斯斯文文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他日若是有缘,妾身倒是不介意邀他做一回入幕娇客,滋味想来很是不错!” 李云茅的眉心跳了跳,冷笑一声:“原来夫人喜好的乃是文秀书生之类,不知这宅院中,倒是有多少文人雅士长做枯骨伴了佳人。” 朱砂笑得更是开心:“道长谬言了,似道长这般俊俏英气,岂不是更胜那些筋羸骨弱的文士!妾身虽不挑剔,却格外心仪这一种!”她十指尖尖,肤色嫩白如玉笋,指甲上丹寇艳丽,捏着丝帕,就往李云茅肩上搭去,“李道长,我们且进房去?” 娇声软语一句问,牵扯一段情思暧昧。朱砂指尖丝帕落下,却在将将触及李云茅肩头之际,一缕乌光弹起,瞬间美人玉指化作寒光钩甲,斜抓肩颈要害。 李云茅比她更快,拧肩缩腰,眨眼已遁出数尺,双指一并掐了个剑诀,回身顺手斜削一记。 “当啷”一声,指爪剑诀相交,似金石互击。朱砂突然发难无功,却不再进,而是借力反退,腰身如风中弱柳般一拧,轻飘飘跃入了彩楼之中,只留下一串笑声:“妾身有情丝万缕,郎君待要如何?” 朱砂的身形在彩楼门廊入口处一闪而没,李云茅驻足飞廊,抬头看了看天。天际乌云浓厚,雨势渐转瓢泼。如麻的雨脚之中,若是细辨,竟有星点微光夹杂其中,闪闪烁烁。李云茅拈符诀,开睛定目,再看时,半空中却是一张巨大的半透明丝网,将整座朱宅牢牢罩在其中。细碎闪光,便是丝网所在。而网心结处,正是眼前。 李云茅忽然摸摸下巴笑了,一甩麝尾上肩,迈步便走:“贫道自华山出师,斩妖降魔,区区蜘蛛妖术,纵然结成天罗地网,又岂能拦某脚步!” 他阔步沿着朱砂退走的门户踏入彩楼,虚空之中,顿时传来女子调笑:“道长适才不肯与妾身同往,如今还不是自个又走了进来!”笑声绵绵,那门户内外涌起一阵彩光闪烁穿梭。等到光消影散,已不见来处。 谢碧潭顶风冒雨走了一程,纵然有马车代步,这般天气下也是艰难。好容易抖着一身寒气进了院子,除了墙角棚子中驴马,再没另个活物,更是让他堵心。 好在灶下火未冷,厨中尚有余粥,可见李云茅又是一早从容出去。谢碧潭满心嘀咕,也不知他一个道士哪来那些闲事天天跑在外头,一边赶快烧上了热水,换衣梳洗。 纵然昨日蒙朱丝热情款待,到底往来冒雨奔波,身上还是疲累。这般天气,也未必有人往问岐堂求医。谢碧潭心安理得,换过衣服吃了饭,就抱着炭盆缩回了屋子。一墙之隔,秋风秋雨依然肆虐门窗,只是房中烧起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浑然不觉。谢碧潭饱暖思困,舒服的窝进被中,不消片刻,已是倦倦欲眠。 只是到底是在白日,小睡片刻,也不过半个时辰。谢碧潭醒来后精神见长,想了想,还是往药堂去,读书配药,听雨声。 已经下了半日的雨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街道之上流成沟壑,泥泞非常。若无要事,断然没人肯在这种天气出门,谢碧潭将背风的窗户推开半扇,放眼空荡荡道路水淋淋皇城,正是最惨淡的秋景。 看了片刻,他折身回去打理柜中药材,忽然平白一股风卷起,“砰”的吹合了他打开透气的窗户。谢碧潭被突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匆忙转身,看清楚了才松了口气,又过去重新把窗子打开了。 只是还没等他离开窗口,又一声响,关得好好的大门无由而开,秋风裹雨而入,顿时打湿了一片地面。谢碧潭愣了一下,只得丢开窗户,跑去关门。到了跟前打量,才发现鸭蛋粗细的门闩竟然莫名其妙断开了,茬口新鲜,参差不平,不知何故。 谢碧潭顿时有些头疼,胡乱扯了根衣带拴住门,一头跑回搁置杂物的厢房,翻了好半晌,灰头土脸的摸出根旧门闩,回来凑合着关上了门。摇晃两下觉得妥当了,才放心的要转身回去。 只这一瞬间,忽然四肢俱僵,分毫难以动弹。 乍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谢碧潭先是一愣,才觉心慌。只是还没等他在脑中转出几种念头,背后忽的一凛,后颈的汗毛几乎根根不受控制的竖起。他没有习武之人那般敏锐的感觉,但正因为如此,这种直透入心的压迫感才更让他心惊。 屋中光线昏暗,还没来得及点灯。谢碧潭眼角余光四瞥,明白看到一道阴影无声无息附上后背。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带着点奇妙的金属摩擦声响,似在宣告这空荡荡的药堂中当真又多出了另一人存在。 谢碧潭觉得连喉咙口都有些发紧,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是谁……” 没等他问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忽然一黑,金属与皮肤夹杂的触感突兀从身后伸出,覆上了他的眼睛。谢碧潭直觉那该是一名成年男子的手掌,但立刻感到双眼四周一片沁凉,随后又马上火辣辣的烧热起来,像被强行割开了几道口子,只是不觉痛。 身后来人言简意赅:“看。” 看什么?谢碧潭莫名其妙,不过下意识的听从了吩咐,忍着那股没有消退迹象的灼热感睁开眼,然后又一次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开眼所见,全然陌生,没有丝毫问岐堂中痕迹。目力所及,昏暗阴冷,凸石嶙峋,藤木纷杂,竟是在一处幽深阔大的石洞之中。谢碧潭身体周转不得,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望出去,那是一条极为幽长的通道,粗糙的石壁上盘绕着怪异的藤蔓,大片大片的深绿色中,漏出星星点点幽白冷蓝微光,也正是借着这些光点,才能依稀分辨出洞中的情形。 谢碧潭一时间满脑子只剩下了糊涂,他不认得这阴森森的地方,更不晓得为何一吐息间,自己就从问岐堂到了这怪洞之中。心中越是摸不着头脑,越少不得要再细细观看周遭,可有所得? 但不看还好,细看之下,谢碧潭顿觉整张头皮都炸了起来。那些覆盖住洞壁的藤蔓中,夹杂着光点的位置,竟是一具具惨白骷髅,被密密麻麻的手指粗银白丝线缠裹着,悬在枝蔓之间。骷髅骨隙中磷火幽幽,与怪异银丝上淡淡的一层白光混杂在一处,便是隐约照亮了石洞的光源。 谢碧潭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眼角喉咙一片干涩难开。虽说学医之人,生死伤残屡见不鲜,但这般多的诡异白骨堆积一处,宛如魔窟鬼蜮,叫人唯有胆寒。 战战兢兢许久,谢碧潭才勉强稳住了神。他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四肢,僵硬的站在白骨丛中,一层层冷汗湿透了后背衣衫,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洞中空寂,只有些窸窸窣窣不知什么爬动的声响,再无人声。谢碧潭问了一句没得回应,壮了壮胆又大声道:“把某从问岐堂带来这里的人,你到底是谁?你将某捉来这妖异地界,又不肯出声现面,到底有何企图!” 仍是没人应他。 谢碧潭气急败坏,几乎就要再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的当,忽然前方远远的传来“喀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折了什么……十之八九只可能是洞中白骨,随后听到有声音唾了一口:“这妖女,到底祸害了多少人填它的巢穴!” 那声音熟悉得谢碧潭全身一个激灵,登时顾不得什么大喊起来:“李云茅!李云茅!是你么?你怎会也在此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暗淡光线下,照见白衣道子从洞窟另一端缓步行来。谢碧潭身体不受控制,说话谈吐却是无恙。只是直到他看清楚李云茅的这段时间中,连连大喊,却没换得对方半句回应,如若未闻。谢碧潭不知何故,愈发焦急,又大叫了几声,忽的一卡。 李云茅这时已走到了十几步外的近处,磷光幽微,照见他一身衣衫有些凌乱,左臂上更是撕破几处,渗着片片血迹,一副与人动过手并且受了伤的样子。他脸上还是带着惯常的那种浑不在乎的神气,但步履缓慢,眼神机灵,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 谢碧潭哽回了自己的呼声,一时无措。他见李云茅狼狈,心头顿时抽紧,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勉强镇定了一下,才颤巍巍道:“李云茅,你……” 话音未落,绿影一闪,侧旁石壁上一根裹着尸骨的粗大藤蔓陡然卷起,抽向李云茅。那藤蔓足有手臂粗细,带起尖锐破风声,来势汹汹。李云茅一路上留神,藤蔓乍起已是惊觉,翻身纵跃避过,掌凝剑光,一指划下,浓绿色的汁液四溅,那藤蔓登时被割断,无力的甩动了一下,跌在地上。裹在其中的骷髅也“哗啦”一声散落。 李云茅无惊无险落地,嗤笑一声:“朱砂夫人,这般无关痛痒的小把戏你还要玩多久,贫道倒是快不耐烦了……嗯?” 他话音中断,忽然低头。脚边割断的怪藤已化作尘灰,只剩一地枯骨零落。那些不知多久年月的骨骸中,间杂着大团银丝,却宛如活物,悄无声息的攀上了李云茅的双足。那些丝线看似晶莹透明,却着实坚韧,又粘性极强。李云茅发觉不妙,连忙挣动,双脚竟是难动分毫,被牢牢困在地面。而银丝尚在沿着小腿继续向身上攀延,似有无穷无尽。 蓦然,李云茅身后一阵嘈杂乱响,声如金铁擦割石壁,刺耳之极。乱声中,洞顶陡然扑下一只小水缸大小的巨蛛,箕张如刃长足,对着李云茅当头剜落。 千钧一发,谢碧潭失声惊叫出来:“留神上面!”眼前却突如其来一黑,脑中“嗡”的一声,一阵眩晕。待到晕阙之感悠悠消退,他干呕一声,忍着不适睁眼,竟又是熟悉景象,身在问岐堂中。 没留给他什么整理心绪的时间,之前那个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又开了口:“想救他么?” “你到底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李云茅他……”谢碧潭彻底乱了方寸,只能劈头盖脸的发问。只是他身体难动,纵然瞪大了眼,也再不能看到那诡异阴森的石窟中情况,又或者是身后人的半片衣角。 身后之人想来也清楚他的状况,丝毫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的意思,只是又问了一遍:“想救他么?” “你……”谢碧潭气结语塞,但这般情形之下,由不得他不低头。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压了压情绪,咬牙挤出一个字来:“想!” 身后一声轻笑,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不过像是满意于他的妥协,那人终于开口多说了几个字:“要救他,就去取剑。带上剑去朱家,某可助你。” “取什么剑?”谢碧潭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李云茅那柄常年裹在布中的火红宝剑。今早回来,往李云茅房中寻他时,尚见那剑如往常搁在床榻旁。 果然身后人便道:“你自然清楚是什么剑。然后,某要你替李云茅答应某一个条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内容你也不必过问,届时他却必须要应允。” “你这是何意?答应你什么条件?你提这样的要求,岂非趁火打劫?” “你眼前所见,信或不信;李云茅的一个承诺,你应或不应,某皆不强求。”身后人言辞稳当的很,似是成竹在胸,只是说出口的话让谢碧潭听来实在刺耳。“你说一声否,某解你禁锢,立刻离开,如何?只是时不待人,李云茅眼下的处境,也是同样,某允你三十息,做个考量。”他说完话,当真不再出声,不存在一般静立在谢碧潭身后。 谢碧潭额上却虚虚的渗出汗来,一时间许多真真假假的可能在脑中乱作一团。闭上眼,更有妖洞深邃、怪物狰狞,末了凝止在李云茅臂上暗红干涸的血迹上。他狠狠一咬牙:“某答应你!” 身后“嗯”了一声,仍没多少情绪起伏。随后红影在眼前一拂而过,谢碧潭眉心微微一凉,像被人用指尖涂抹了一下。便听那人道:“你且去,待到朱宅,自得分晓。”话说罢,一股热流自谢碧潭头顶贯穿全身,他“啊”的一声,“噗通”跌坐在地,手脚筋骨无一处不因受禁锢的血脉重新流畅起来而麻痒难当。 只是谢碧潭眼下顾不得这些,他自觉身体重回掌控,匆忙爬起身扭头:“你到底是谁……” 眼中所见,唯昏暗天光,照见药柜书案小榻,无有半个人影。 腿脚血脉不舒,犹如万蚁噬咬,钻心难过,谢碧潭此刻却顾不及那些了。 思及神秘来客话中隐意,与那真真切切的眼中所见,一股一股的慌恐从心底翻波样涌上来,谢碧潭觉得自己的心说不得下一刻就要跳出喉咙口,一身的虚汗出透了,洇着衣衫冰凉凉贴在身上,被秋风一打,禁不住的哆嗦。 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往后院去,直扑进了李云茅的屋子。那屋子里空洞洞的只有几样必备家什,清素简单得很,可一目了然。一眼便看到了斜靠在几案旁的长条布包,谢碧潭微松了口气,快步过去将裹布解开半截,露出里面黑沉中隐透红光的剑柄,凛冽剑气,似乎将欲透鞘冲出,几不能直视。 谢碧潭还是第一次这般近的打量这把神秘宝剑,他只知乃是好剑,却不识其中奥妙珍贵之处。但当初李云茅初出此剑,就一剑斩了鸣蛇,适才那神秘人也格外说明,要救人,就需带剑前往。想来这剑对于李云茅来说,用处非常。这样一想,忙匆匆又小心翼翼的将剑重新裹紧,寻了条结实的布带,牢牢捆在了自己背上。天雨未停,这一遭却无法撑伞了,谢碧潭翻出已有一段时日不曾用过的蓑衣斗笠,胡乱穿戴一回,就往院子里拉了匹马出来,急急忙忙的离了家。 前往朱宅的路径谢碧潭只是乘车往返过一次,谈不上熟悉。好在记得依稀方位所在。这般糟糕的天气,路上行人稀少,任凭他打马疾奔也是无碍,只是少不得那些泥浆雨水迸溅满身,纵然有蓑衣遮了一遮,到底也没多大的用处。 顶风冒雨穿街过巷,两旁坊墙建筑渐渐有些眼熟,再估算一下动身的时辰,大略该是距离朱家不远了。谢碧潭对那座精致小巧的宅院印象颇深,缓下马速,摸索着兜进坊门,东绕西绕过两条街,果然便见到了那座朱红门楼,丹漆鲜亮得妖异,在凄风苦雨中愈发醒目。 目光落在门口两座石雕镇兽上,谢碧潭默默的抽了口凉气,那石兽非是常见的狮麟龟象,而是八爪狰狞,昂身欲噬的两只巨蛛,又用拳头大的绿松镶了眼,绿光幽幽,愈发让人头皮发麻。 回忆之前所见,断非这样两只凶恶石蛛,谢碧潭有些迟疑的下了马,又抬头看,门楼上高悬的“朱宅”两字倒还如故。他此时到底还有几分难以拿定那神秘人的意思,究竟是只叫自己到这一处会面?还是困住李云茅的魔窟就在宅院之中。只是瞧着门前石蛛,说不得还是后一种猜测更贴近些。 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好好的一户客商家宅就成了邪魔精怪的巢穴,谢碧潭回想起朱丝言谈举止,明明与常人无异,即便他那寡居抱恙的长姊,也是温柔得体妇道人家。但眼下再思之无用,他在朱宅门前远远找了棵树拴了马,迟疑了下,望着空中大喊起来:“我已经到了朱家,你……你可该现身了吧!” 没人应他,只有雨声连绵,穿枝打叶,连绵不绝。 谢碧潭这才想着自己似乎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就被平白引到了这里。他又喊了几声,周遭还是毫无动静,一时不免有些怀疑是否被人哄了。 但这点念头才一动,一眼看到狰狞蛛像,又摁了回去。朱家门户变得这般诡异,而自己曾见那阴森洞窟中,围困李云茅的,也有一只硕大蛛怪,很难说两者间无甚关联。若李云茅当真被困其中,攸关性命,却是点滴时间都耽误不得,即便那神秘人不来,难不成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就要在外头束手无策不成! 这样一想,很生出几分胆气。谢碧潭咬了咬牙,大步迈开,就往朱宅大门走去。纵然眼前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了。 只是心思底定,走到门前,正是两只石蛛兽对踞的位置,谢碧潭举步,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障碍阻了一阻,一脚落下,仍在原地,寸进不得。他愣了一下,抬脚再试,还是如故。眼看红色门楼近在咫尺,却是可望难及。 心中蓦的升起一股躁火,谢碧潭恨恨抬脚,冲着看不见的无形障壁猛踢了几下,依旧全然无功,甚至还被反冲出的力道震得脚底发麻。他向后一个趔趄,重新站稳了,忽然一咬牙,干脆用上一身的力气,低头侧肩,全无形象的冲着前方猛的撞了过去。 无形障壁似绵似刚,纳劲反吐。谢碧潭豁出全力的这一撞,闷响一声似冲败革,随后一股更强劲的力道反震出来,竟将他弹得一个跟头,跌跌撞撞倒退出了数步,“咚”的跌坐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不轻,谢碧潭头上的斗笠都被掀飞在一边,整个人狼狈的坐在泥水坑里。很快瓢泼雨水淋了他一头一脸,又顺着衣领钻进去,衣衫内外,皆是一片湿漉漉冷冰冰。 谢碧潭也像是被这一下撞飞了魂,愣愣的坐在那里,瞧着朱家大门发呆。他瞬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尽是沮丧无力的落魄念头,不要说再去冲撞那看不到的障壁,似乎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足了。 呆呆愣愣在雨水泥地中坐了半晌,寒雨侵衫秋风肆虐,吹得他透体冰凉,止不住的哆嗦。又一个冷颤后,腰身一软,向后便摔。 只是还没等他当真倒下去,后背陡然传来一声什么硬物摩擦着地面的钝响。谢碧潭悚然一惊,整个人如遭雷殛,猛的僵在了那里。片刻后,他伸手向后,指尖摸索着寸寸攀爬,终于末的一用力,一把捞住了捆在背后的长条布包。那裹布也已经湿淋淋一片,冷硬得像一根铁棍。谢碧潭握着那剑,忽然就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咬着牙爬了起来。他没什么新奇的法子,刚刚那一跤大约磕到了骨头,小腿还在隐隐作痛,索性就那么有点瘸的拖着步子,又往朱宅大门走去。 一步一歪,狼狈非常,然后又一次伸出手,捏紧了拳头,狠狠向着前方一砸。 忽的谢碧潭眉心一烫,似有一个声音紧附在他身后,依稀听得一声“化!” 用力挥出的那一拳竟是砸了个空,乍然没了着力处,谢碧潭脚下猛一个踉跄,连带着险些闪了腰,失衡之下双臂乱挥,好容易一把攀住了什么,才勉强站住了,没当真又一头扎到地上去。 缓过口气,谢碧潭抬头,赫然发现自己扶住的,竟是那狰狞石蛛的一只长足。虽说不过是冰冷的石雕,仍透着阴森诡异气息,让他登时甩脱了手,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道看不见的隔开朱宅的无形障壁,自己竟然就这么冲了进来。 一时间又惊又喜,回想起刚刚似是幻觉的那一声“化”,谢碧潭忙四顾一回,大声道:“是你么?是你帮了某?” 然而依然无人应他。 谢碧潭倒也不再多耽搁了,他好容易闯进了无形障壁,前方却不知还有多少险恶在等着,更有一个李云茅,一念思及心口都被扯得闷痛。他虚虚向着空中抱了个拳,又摸了摸身后剑袱,没再迟疑的踏上了朱漆大门前的石阶。 石阶不过三级,谢碧潭两步就跨了上去,面对着朱红色的大门,鼓了鼓勇气,才去摸起上面熟铜门环,用力拍扣。 一记扣下去,铜环一响,门扇吃了力道,竟然也随着“吱呀”一声,开了些微一条缝隙。 谢碧潭吃了一惊,甚至连忙后跳一步,左右顾盼一番,未见什么动静,才摒息静气的,又伸出手,把住大门使劲一推。厚重的大门当真应手而开,可见里面竟没有上闩。不知是主人家对那道无形障壁太过自信,还是摆明了的请君入瓮,谢碧潭眼下都顾虑不得了。他平生第一次闯别人家的空门,虽说情势逼人,总还有那么点做贼似的心虚,几乎是踮着脚从门缝挤了进去。 进门便是整齐庭院,正堂厢房,回廊相连。谢碧潭站在门口,也不晓得先找地方遮挡身形,就那么毫无遮蔽的四下看了一圈。眼前庭院还是之前所见的模样,虽说阴雨连绵,仍在雨中透出整齐精致与葱荣的绿意来。但怪异之处,乃是不见半个人影。莫说朱家两位主人,就连那些往来穿梭的家仆、婢女、童子,也都不知去向。好一座宅院,倒像是个空宅。 没人在,自然也就没了被发现或阻拦的危险,谢碧潭却反而有些焦虑。他千辛万苦进了朱家,原是抱着李云茅身陷此处的念头,可眼下若是全无人迹,偌大的长安,又要往哪里去找?正彷徨间,脑中灵光一闪的,依稀记起似是曾听李云茅在洞窟中叫过一声“朱砂夫人”,虽然此刻还难定论这“朱砂夫人”是否就是自己昨天曾看诊过的朱家大娘子,好歹却是一个可寻的方向。这样一想,立刻分辨门户,往后院去。 朱宅虽说不大,到底也是两进院落,若干家口。绕到女眷们居住的内院,纵是谢碧潭一路小跑,也足有一炷香时间。他跑得有些气喘,身上的磕碰伤处虽说顾不得,到底还在,一进了院子,就忍不住先扶住墙,猛喘了几口气,再一抬头,登时傻了。 偌大的一座院落中,本是池塘花圃,屋舍整齐,当中一座彩楼,被飞廊厢房簇拥,掩映在绿荫花木之中,清雅别致。但如今眼中所见,楼阁亭台依稀还是那个样子,上面却层层结了蛛网,甚至还有许多手指粗细的银白丝线四处蔓延着,沿飞廊绕上周遭花草树木,俨然便是一座巨大的蜘蛛巢穴。 谢碧潭一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好容易定了定神,自己给自己鼓气。若说不怕,自是谎言,然而毕竟还有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人在背后相助,看那人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送进门外障壁,想来是位高人。谢碧潭想到此积攒了几分胆气,又摸了摸胸口,那里还藏着一道李云茅所制的护身符,也算是张防身的底牌。更何况……将能给自己壮胆的理由一条条翻出来,谢碧潭忽然叹了口气,到底千个万个助力,千条万条后手,也不过是强加上来哄着自己罢了。说起当真,不过是一个缘由,一个李云茅而已。他陷身其中安危未卜,纵然自个是独身一人,赤手空拳,又如何能够不来? 认了命,也认了心,谢碧潭扯扯衣襟,勉强让一身泥水的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迈步去往层层蛛网中找那彩楼的门户。 只是还没等他从密密麻麻的的蛛网中分辨出门窗所在,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忽然在花木丛中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但来速飞快,离着头顶方位越来越近。谢碧潭如今草木皆兵,一路竖着耳朵听着四周动静,登时察觉。他匆忙抬头,险险打了个哆嗦。原本空无一物的蛛网上,不知从哪里攀爬出数只面盆大蜘蛛,个个身上条纹色彩斑斓,张牙舞爪,沿着蛛丝气势汹汹直扑自己。 他虽说打定了主意要闯这妖精巢穴,但到底只是个斯文大夫,最多舞弄一下药锄药铲,哪有过与这些凶残妖精动手的经验。一时间不容多想什么,慌的手脚并用撕扯眼前那厚厚的蛛网。好在本就是位处疑似门户的位置,如今生死关头,发了股蛮力出来,一把扯下一大块蛛网,竟露出一扇雕花格窗。谢碧潭攒起全身力气,用肩头猛的向着窗子一撞,“咯啦”一声,当真被他撞开了个容人进出的空隙。他一头扎了进去,电光火石,贴着他的脚底,数蓬蛛丝鞭子样扫过,没捞到人,倒又把破窗的空隙堵了个结实。 谢碧潭摇摇晃晃的落了地,正是在一楼的厅堂之中。房内也如院中一般模样,器物摆设上满结着张张蛛网。只是不见什么蜘蛛精怪,不知都聚集去了什么地方。 但很快,谢碧潭就明了了几分。他在一地蛛网中磕磕绊绊找着路,绕过正中的花开富贵屏风,后面本是一具矮榻并几案陈设,如今那榻前方砖漫就的地面上,却开了一个足有丈余的洞口。洞内不算陡峭,斜斜的有台阶通向地下深处,一眼看不到尽头。那洞壁俱是糙石,凸凹不平,谢碧潭趴在洞口看了片刻,胸中隐约发热,是心跳极快的缘故。朱宅、彩楼、石洞……似是李云茅的气息,也愈发的近了。 拾阶而下,起初尚可借几分洞外光亮,分辨道路。但曲曲折折绕了两个弯后,已是一片黑暗,只能摸索前行。谢碧潭深一脚浅一脚的又向前挪了几十步,连上下方位都有些模糊了的时候,前方忽然隐隐漏出一丝淡白的光线,算不得明亮,在这黑暗空寂的洞穴中却耀如明灯白日。谢碧潭远远见了,却顿时提防起来。 待到一步步走近,白光也愈见清晰,其中尚掺杂了点点荧蓝色泽,跳跃闪烁。谢碧潭深吸了一口气,看一眼已经清晰可见的四壁,果如自己所料,已是身在曾见过的白骨蛛网间杂之处。身置其中,顿觉森森寒意,砭肌透骨。他双手一拱,团团作了个揖,到底不敢高声大气,只得压低了声音道:“诸位,不幸葬身蛛口之中,埋骨妖巢之内,呜呼哀哉。某今日机缘巧合进入,为助人除妖而来,望诸位在天有灵,庇佑功成,以雪杀身仇恨!” 说罢,又是一揖。 刚直起腰身,头顶忽听吱吱笑声,尖利怪异,学做人言:“拜那些死人骨头又有何用,到头来他们自己都做了我们的口中食!” 又一个声音道:“姐姐,我瞧这书生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肉里还透着股药草香,想来味道很是鲜美,只是瞧着脏了些。” “脏了些怕什么,丢到水里涮一涮就干净了……” 那几个声音肆无忌惮在洞顶高谈阔论谢碧潭的吃法,像是已笃定他成了砧上之肉瓮中之鳖,甚至并不急着动手攻击。谢碧潭听出一身冷汗,眼前一会儿是口热水蒸腾的大锅,一会儿是把雪亮锋利的切脍菜刀,末了好容易定住心神,琢磨起脱身之策。 对这全无了解的蛛巢,谢碧潭也明白自己当真冒进了。但情势如此,不容他不走这一步。踏进洞口,就已想过将要面对的重重危机,大约随便哪一重都可以叫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破解面对之法,除了寄望于尽早找到李云茅或者那一直没露面的神秘人,再无对策。他想了又想,心道总不能就这样全然无用的断送了性命,一咬牙往领口摸去,准备擎出那枚护身符,好歹将眼前危机闯过。 只是心中盘算,手指刚刚触到衣领,眉心骤热,似有一股滚烫之力注入,瞬间游走全身,激发经脉。谢碧潭脱口惊叫一声,身体顿时失了控制,双手虚虚一张,手中仿佛生出一柄无形兵刃,向空一轮。锐声中,蔓延洞顶的大片银白蛛网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下雪般落下。碎丝中,赫然还夹杂几声惊叫,三只盆大的斑斓蜘蛛一边坠落一边喷出银丝,凶狠攻来。 谢碧潭整个人已经呆滞住,但却不妨碍他的身体自发自主动作起来,翻身纵跃,凭刃横扫,弹指间,三只蜘蛛齐刷刷断做六截,污血残丝,溅落一地。血腥臭气,冲鼻而来。 谢碧潭被那味道一熏,有点想吐,但还没做出个干呕的姿势,脚下已然动了,沿着洞穴中四通八达的通道中的一条,略略弓身,飞纵出去。接下来眼前闪过的一幕幕让他有些恍惚,当真是闪过,谢碧潭从来没有过用这种快如飙风的速度狂奔过的经历,甚至李云茅曾带着他夜行长安的几次,也都颇体贴的放缓些脚步。眼角只能是用余光略过一片片粗糙石壁,都成了暗色的残影。 也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有意为之,这条通路中蛛网格外的密集,大大小小的斑斓毒蛛也格外的多,若是放在一刻钟前的谢碧潭身上,只怕深入不到十丈就要尸骨无存。如今却连看分明都难,就成了寒光挥动下的残尸和碎片。大约对方也没料到突入之人的实力忽然起了这偌大变化,渐渐的,拦路蛛怪越来越少,通路却愈发变得宽敞,直到又挥手劈开一道浓密成了垂帘的藤蔓后,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座小厅之中。 那小厅看来是着意修整过几分,至少四面石壁大略的打磨平滑,不至于太过凸凹粗糙。周遭的藤蔓苔藓也更加浓密苍翠,一簇一簇一片一片似深绿色的挂毯。可惜这挂毯上也满是蛛茧尸骨,鬼气森森,不大好看。 那些追在后面的残存蛛怪似对这小厅很是畏惧,谢碧潭一步跨了进去,它们就只停步在藤蔓垂帘外,沙沙盘旋兜着圈子,愣是没再前进半分。只是谢碧潭此时也顾不得去分神顾虑它们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紧接着湿漉漉的感觉裹住了全身。诧异的伸手摸了一把身上,才发觉全身汗出如浆,一身衣物从内到外,都被热汗浸透了,几乎能拧出水来。谢碧潭一时脑中还没想明白,晃了两下,已经“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随后便是周身每一寸骨头筋肉的酸痛难当,简直挪动一下都难,一喘气,胸口炸裂了般火辣辣的烧灼。 这次没再需要多久,谢碧潭便反应过来,该是那助了自己一阵的神秘人又抽身离开了。他一时有点恍神,实在是方才那种行动如风大杀四方的气势对一个连百花拂穴手都没练过三重的离经弟子来说太过新鲜刺激。但很快,谢碧潭脑中那一丁点对武学的羡慕就风流云散了。如入无人之境的闯入妖穴深处固然令人心折,但拿着一副文人医者的身子骨这样折腾,谢碧潭觉得自己没立刻散了架八成是因为还有层皮在外头包着。不要说走路动手,爬都爬不起身,只能歪栽在地上缓缓的喘息。 他才喘了三五口,还没把胸腔中的辣痛感压下去,忽然听到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谢先生,又见面了。” 一抬头,就见小厅前方站着个……怪物。那头脸容貌倒是认得的朱丝的样子,只是腰腹之下,却化作磨盘大的蛛躯,肢爪狰狞,丑陋之极。他似乎是带了伤,断了两只后肢,血淋淋的拖了一地,头上发髻也散落了一半,遮住了小半张脸。绿色的幽光隔着发丝从眼睛的位置盯出来,死死落在谢碧潭脸上。 谢碧潭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撑地面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朱丝?你……你这妖孽!李云茅在哪里?” 朱丝“嚯嚯”怪笑起来,挥了挥上半身还保留着人形的两条手臂:“谢大夫,想不到你倒是深藏不露啊,一路折了某这么多蛛子蛛孙,竟然闯到了这里。只可惜,到尽头了。” 谢碧潭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雪亮的残影,尚未明了那是什么,腰身猛的一紧,下一瞬就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竟是一匹白练般的蛛丝,将他牢牢的裹成了一根人肉棍子。 蛛丝的另一端就在朱丝手中,他看着谢碧潭吃力的长大了嘴喘气,冷笑起来:“原本主人没打算伤你的性命,奈何你自个非要送上门来,这也怪不得某了。不过你放心,眼下尚不到时候,你还可再苟延残喘片刻。某念在与你也算交陪过一场,等下求大姊给你个痛快就是。”说罢,转身就走。谢碧潭被他捆在身后,没半点反抗余地,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摔摔,狼狈不堪的被拖进了后面。 原来那小厅建做一个葫芦模样,过了一道门户,场地较之小厅更是开阔许多。只是谢碧潭没半点力气再去打量周遭,唯听得朱丝高声道:“李道长,你可认得这人?” 那洞穴中尚有许多嘈杂声响,兵刃碰撞,风火交激,乃至阴阳之气鼓动……眼下却随着他这一声喊骤停。谢碧潭无力的垂着头,要不是蛛丝捆得太紧,早就趴在了地上,一阵脚步声近,胭脂甜香夹杂着血腥恶气靠近。忽的,散乱的头发被一把扯住,猛的向后一掀。谢碧潭吃痛,呻吟一声,不由自主仰起了头,先看到冶艳得全不似昨日所见的朱砂夫人,比之素淡衣着不施脂粉,眼前的盛妆美人格外明艳……只可惜眼下高髻偏歪,一对打成牡丹花式样的金步摇也散落了,香汗混了一道血水从额角滴至腮边,怎样看都不像讨到了便宜的模样。 谢碧潭此刻心中倒淡定了些,甚至还有点庆幸这朱砂夫人不似朱丝那样摆出一个半人半蛛的妖形。不然这般近的看到,定是要连做好些天噩梦。只是他的庆幸还不到片刻,心忽的又狠狠一坠,沉了下去。 他听得分明,朱砂夫人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咯咯”的笑起来,边笑边向朱丝道:“你这样可不成,好好的人,捆成了个粽子,又闹得一头一脸的灰尘,可叫李道长怎生看得分明!”说着话,手上一松,谢碧潭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已是身在半空,被四肢大开的缚在了一张巨大的蛛网上。纵然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底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石洞的另一个角落,白衣道子掐诀而立,身上较之那匆匆一眼瞥到时,竟没再多添什么伤痕血迹,只是面色惨淡了些,大约也是消耗颇多。不过那双眼睛仍是明亮如星,一眨也不眨的,望了过来。 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谢碧潭觉得两人相距得有些远,不够自己再看得清楚些,却又分明辨出了李云茅嘴唇一开一阖,无声的吐出的那两个字: 碧潭! 朱砂夫人没给他们太多感怀的时间,指端挑着一段蛛丝笑道:“李道长好手段好修为,妾身自认大约凭着真刀真枪是胜不得的,那我们不如来变通个法子,先谈一场买卖,再论一场胜负,如何?” 李云茅仍盯着谢碧潭,只分了道眼角余光给她:“什么买卖?” 朱砂夫人有点狡黠的眨眨眼:“你将火元交于妾身,妾身就把这位小大夫还给你,如何?” “那论胜负呢?” “自然是妾身得了火元之后,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胜负。”朱砂夫人笑得更开心,“李道长意下如何?” 李云茅也冲她轻飘飘的一笑:“听来似是个赔本的买卖,若是依此,贫道与碧潭岂非还是死路一条!” “自是不同,”朱砂夫人道,“道长若是不肯换,这小大夫也无甚用处,妾身便拿他去喂了那些蛛子蛛孙,少不得是份零割碎刮的活罪。要是让妾身以火元送二位一程,不过一弹指间,灰飞烟灭,转世投胎,可比遭那些零碎罪强得多了,是也不是?” “贫道倒是觉得……”李云茅说着话,猛抬头,十指弹动如电,只留残影,咒诀已成。瞬间雷火霹雳,响彻半空,劈头砸向朱砂朱丝。 他突然发难,觑得是个朱砂夫人猝不及防的空子。雷火一成,数丈之遥,竟是转瞬而至,将整张蛛网与她皆笼其中。朱砂夫人闪躲得快,犹能半空中闪身飘飘落下,嘻嘻笑道:“道长这雷火之符,可是比火元之威差得远了!只怕伤不得妾身,倒烧了你那小大夫……嗯?” 她笑言到一半,猛抬头,忽的色变,大吼一声:“朱丝,抓住那小大夫!” 只见漫天雷火浴下,谢碧潭竟是毫发无损。他身遭困住四肢的银白蛛网却不堪受力,纷纷崩断,只余几根勉强勾住了人,摇摇欲坠从半空中往地面滑下。这时朱丝见机甚快,蛛躯下四爪疾动,奔至谢碧潭将要落地的方位,双臂一张,抓了过去,一把扣住了谢碧潭肩头,向着怀里一带:“别想……啊!” 后半截变作了惨叫,一人一妖之间,陡然炸起一蓬金光,如万千金矢刺向朱丝。惨叫未尽,朱丝已被轰出十余步外,半个身子鲜血淋漓,两肢一臂俱残,瘫倒在地抽搐不停。谢碧潭倒是撑着要从地上爬起,半边脸颊与嘴角血迹斑斑,牙中尚衔着短短一截赤金细链,正是贴肉藏在衣内那条。如今大半条链子连着系在末端的金镶玉佩已被他用力甩了出去,积攒了半晌的力气尽泄,起身半截又趴回了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这变故来得突然,包括李云茅在内都不由得微微一怔。朱砂夫人刚遁落地面闪过雷火之势,见状立刻转身,未理会一旁重伤的朱丝,腾身便起,扑向谢碧潭。 此时李云茅距离蛛网下乱局稍有距离,朱砂夫人满心以为要再把谢碧潭擒回手中不过弹指之间,不想身才动,却陡沉,如陷泥沼,仅可龟行。她一愣低头,这时才听到李云茅不疾不徐的一声喝:“纯阳御道,飞剑满天,困!”半空剑光一敛而落,于她脚边方圆徐徐铺开,浅浅泛起一道银红涟漪,将朱砂夫人绕于其中。 借此一困之阻,李云茅已迫近眼前,朱砂夫人只见他指拈法诀,张出八卦虚影,印向自己前胸,忙双臂一抬,喝声相抗。不想两股力道甫接,却是一道绵力,一陷一吐,登时将她远远弹开。朱砂夫人脚步踉跄着后退,尚立足未稳,李云茅手中划过七星,一道濛濛剑光虚吐,朱砂夫人顿觉身周一麻,一时难动。 战况乍起乍落,不过转眼,朱砂朱丝一退一伤,情势顿改。李云茅这才施施然弯腰,想要将谢碧潭搀扶起来。手指触到了,却改了主意,微蹲下身,一手抵上他背心,开始徐徐注入一道真气。 只是俨然已经气空力尽的谢碧潭却不合作的扭动一下,硬是从他掌心挪开几分,咳了两声道:“算啦,某才是大夫,某自己来治,比你来要快得多……”他声音又忽然一转,急促起来,“某背上的……背上的剑……你拿……咳咳……” 见他急切到呛了口血沫,要断气样的咳嗽起来,李云茅默默收手,听话的一转,摘下了谢碧潭背后剑袱。熟悉的分量入手,他却愣了:“这……怎么会是……” 一把撩开裹布,似将一股陌生的金戈之意也一并撕开。堂皇出现的,赫然是自己那把火红长剑,宝剑有感周遭妖气弥漫,红光迸射,煞气蒸腾。 李云茅深吸了口气,收了收心境,平稳放下谢碧潭后持剑起身,看向也是一脸惊愕的朱砂夫人,忽的一笑:“夫人欲向贫道讨要火元,今日怕是不成了。只是火元虽不能给你,某却不介意让夫人一观其威,与……真正的用处。” 他手中已然多出一物,正是谢碧潭见过几次的那只绣着彩燕的精致小囊。囊口一松,红光迸跃,猎猎如焰。李云茅从中取出一枚小指肚大的赤红珠子,夹在两指间冲着朱砂夫人一晃,然后不知他用了个什么手法,双手一合,那红珠稳稳当当嵌入了剑鄂之上,瞬间长剑自震,焰光吞吐,一拔盈丈。源源不绝的真火之威,涤荡石洞,所触妖气,皆如摧枯拉朽,一扫而空。 朱砂夫人粉面雪白,甚至隐隐透出几分青色,不肯置信的盯着那剑,咯吱吱咬牙道:“怎会是这把剑……怎会是……赤……霄……” 没给她战战兢兢说完话的余地,李云茅持剑在手,指天法地,一挥成杀。瞬间妖光大盛,焰气纵横,尖叫惨叫之声,焚起于其中。待到剑光凝落,满地只余大片黑灰血迹,被一旁烈火卷过,湮灭于无。 李云茅收剑一回头,就见谢碧潭不知怎么捣鼓过自己,竟然爬坐了起来,原本正不晓得疼般掐着根不知打哪摸出来的银针狠命往身上戳着,然后就目瞪口呆的停在了拈着针的姿势:“你这剑……你这剑……怎生……这般厉害……” 李云茅回他一个苦笑:“就是太厉害了,某才不愿用它!” 谢碧潭没再多问,洞中四处狂卷的火舌已经给李云茅这声苦笑做足了注脚。他咽了口口水,从肩上拔下银针往怀中一收,真心实意道:“某当真跑不动了,麻烦李道长带某逃一程命,可好?” 双臂刚刚向前舒开,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谢碧潭身子离地的瞬间,还记得要偏一偏头,免得将自己满口的血沫蹭到李云茅身上。但随即就被一只手在后脑一摁,实打实的埋进了眼前的肩窝。耳听李云茅笑道:“搂紧了,莫松了手。” 谢碧潭立刻点头,不止双臂立刻攀上李云茅脖颈,还在心里指天指地的发狠话出来:“就算打折某的胳膊,也不松了!” 落了一天的雨渐渐在傍晚歇住了势头,但天还是阴的,路上也依然没什么行人。这般的天气,掌灯的时辰不免提早许多,申时未过,已有不少院落中星星点点亮起了灯火,暖色的光点远远近近点缀在天幕下,反而比空荡冰冷的白日热闹几分。 考究些的殷实人家,非但房内点灯,院落中亦有明瓦灯笼立在两行灯柱上,朦朦胧胧的淡黄晕光照亮青石甬路,宁静平和。 忽一道影子拖拉着从甬路上跑过去,一路留下冲鼻的血腥,将那点带着清寒的雨后气味破坏殆尽。 半边身子满是血污,披头散发的女子踉跄着攀上木质廊道,扑到半开着的房门口,嘶声道:“公子!公子救救妾身!公子……” 房中尚有一道纱屏隔断,只能瞧见屏风后透出的灯光,以及一个落在屏上的身影。那身影搁下手中似是书卷的物件,开了口却是把温润适耳的好嗓音,只是不带什么情绪:“能伤你至此,某却低估了那道士的实力。” 朱砂夫人跌坐在廊道上,背倚着门板喘息:“是那把剑……他手中有那把赤霄红莲剑,一剑便毁了妾身的巢穴。若不是朱丝挡了一挡,妾身也……也没法活着来见公子了……” “赤霄红莲?那剑不是多年前便五行俱散,封在华山了么?即便如今在他手上,也是威力有限,如何一剑就毁你巢穴,杀你兄弟?” “是……”朱砂夫人忽的语塞,半晌才道,“是他将火元之珠,嵌入了剑中……” “嗯?”屏后的声音忽的一凛。 朱砂夫人登时慌了,嘶声道:“公子息怒,是妾身疏忽了!求公子再给妾身一次机会……” 屏后一声冷笑:“失了火元,打草惊蛇,还成就赤霄红莲剑五行归一……呵呵,如今这蛛女也就还余一颗内丹有些用处,你取了去,给你那心头肉做个滋补吧,算是某送他个礼物。” 这后半句话,却是对着门外所说。说罢,将袖一拂,房内灯烛登时熄了。同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一道黑影背对着院中灯光站在门前,一只手上尚反射出雪亮的利刃寒光,一手中鲜血淋淋,自朱砂夫人胸口掏出了一物。 黑影冲着房内点了点头,道声:“谢了。”转身便走。房内亦无回应,空空落落,早不见一人。 七 蝴蝶冢 依着谢碧潭的指点在朱宅大门附近找到马匹,抱着人爬上马背,籍着昏黑天色遮掩两人一身的血迹,李云茅一边趁暮鼓未响匆忙返回问岐堂,一边倒是难得的在心里头感念了一回如寄。若非她大方赠予车马,单凭自己那头倔脾气的青驴,怕是今晚只能又靠着两条腿跑回去了。 正想着,窝在他怀里的谢碧潭忽然“吭哧”的闷笑了一声:“同样是妖怪,朱家姊弟和如寄姑娘可当真不同……嘶!” 他笑了一半,牵动嘴中伤口,顿时只剩下吸气声。李云茅单手控缰,另一手轻推了下他的头:“谢大夫,老实点成么?瞧你这一身伤的,有点当伤患的本分!” 谢碧潭当下的情形当真也不大好看,病恹恹的倚着李云茅才能坐在马背上,衣衫褴褛血迹斑驳,若是与个不相识的打上个照面,只怕就要惊得人家大喊叫来坊门武侯。不过他动动手指头的力气倒还剩几分,有气无力的开始给李云茅扳手指听:“某被困在蛛网中时便以锋针延保住一口元气,后又外施针术冻伤止血,内催肺胃之功振发精神……因此才能这般留口气与你说话。要真把自个当了伤患,只怕眼下已经凉了半截了……” 他忽的觉得挟在自己腰肋间的手臂一紧,那里正有一道蛛丝割出的伤口,受力吃痛,不由闷哼一声闭上了嘴。李云茅却满意了,带着点笑意道了句:“红口白牙,有些话,当真说不得也听不得,可记得了?”便又把谢碧潭往怀里圈了圈,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只是待到回到家中,少不得还是要谢碧潭自个撑起精神来打理自个。 李云茅倒是有心伸手,可惜担着伤患和大夫两个身份的谢碧潭不领情,只指着厨房道:“隔行如隔山懂么?你别给某添乱就好了。若要帮忙,就去厨下烧点热水送过来。” 李云茅立刻转身抬脚,人进了厨房声音还飘在外头:“烧多少?” “多多益善。”谢碧潭想也不想答他,扭头进屋去了。 等到大桶的热水搬进了房间,谢碧潭刚备好了各类药物银针细布之类,咬着牙吸着冷气的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撕下来。 外衣倒还罢了,内衫混了血水汗水与一身大大小小蛛丝割出的伤口粘做一片,每揭一下都疼得人眉头一跳。谢碧潭咬牙切齿的,剥不到半截,先闹得自己一头冷汗,手也发软,脸也发白——虽说本就因伤一直白惨惨的。 蹲在旁边不添乱的李云茅咳了一声:“贫道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肯不肯试试?” 谢碧潭狐疑的看他一眼,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说来听听……” 话没说完,身子猛的悬空,下一瞬,“哗啦”水声,被李云茅一把抄起,连人带着血衣浸入了旁边热气腾腾的大桶中。桶中掺过了冷水,热而不烫倒是刚刚好,但一身细密的血口遭水一侵,登时疼痒麻刺,百般滋味,蜂拥而来。谢碧潭的后半截话改成了一声惊叫,随后便满口吸气的“嘶嘶”声,再没第二张嘴顾得去骂李云茅了。 李云茅倒是乐呵呵的站在桶边挽着袖子,边道:“热水泡开血块,自然就脱下来了。你莫操心热水的事情,厨房我烧了好多,足够你用。” 谢碧潭自然也晓得这个法子,只是一时有点对自己下不去狠手。眼下木已成舟,扑腾了一下也就老实了,缩得只剩下个头露在水面,惨白着脸抽着凉气。 李云茅这会儿功夫也没闲着,来来往往进出几趟,将家中三四个火盆都挪了进来,旺旺的生起了炭火。忙过这一阵,算算时间也是差不多了,伸手敲了敲桶壁:“再泡下去伤口该恶化了,快出来。” 谢碧潭“唔”了一声,便见水中一阵翻花,似他在鼓捣什么。只是才弄了两下,忽的停手,有点踌躇的看了眼李云茅:“你先出去。” 李云茅摸摸下巴,脑筋转得很快,“嘿嘿”一笑:“怕什么,看了就看……” “出去出去!”迎面撩来一蓬热水,毫不客气的泼了他一脸。 只是隔着蒸腾的水气,白衣道子不退反进。瞧着那张俊美面容越压越近,谢碧潭蓦的心慌,甚至那一瞬间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如何想的,一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暖洋洋的黑暗阻隔视野,微凉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唇上。 李云茅没跟他客气,束起的两边袖摆都浸入了水中,捞住了人胡天胡地就着嘴啃了一通。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这初出茅庐的一点手段就能将人折腾软了,多半还是谢碧潭吓傻了更可能些。唇间吮到稀薄的血腥气,大概嘴角凝住的伤口又开始有些渗血。想到那条被谢碧潭硬生生用牙咬断的赤金链子,他搁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上也没空下来,动作得飞快。 等到身上乍然一凉,带着出水时“哗啦啦”的水声,谢碧潭终于回过了神。有点惊慌的一睁眼,正瞧见自个被塞到床上,粘连着伤口的内衫早被剥掉了。想到自己对此竟一无所觉,顿时又是羞愧又是尴尬,张了张嘴,没得话说。 李云茅帮他用干净布巾揩去身上水渍,见状挑了挑眉:“贫道又没咬掉你的舌头!” 谢碧潭更没话可说了,闷着头也摸过一块布巾擦身。抹干了一身的水珠,好歹套上了小衣。身上多了那几块布,才抬了头去看一脸坦然的李云茅:“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李云茅的脸上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叹气,所答非所问:“要贫道说,你们万花谷出身的弟子,文也好武也好样样都好,唯独有一点,实在要改改才是!” 话及师门,谢碧潭一时也不由被他牵走了思路:“哪一点?” 李云茅继续痛心疾首:“风花雪月当不得饭吃!不说到了生死关头,好歹也是个遍体鳞伤,不想着赶快上药治伤,还去琢磨那些风月情爱,可还算不得本末倒置吗?” 谢碧潭一愣,随即脸如火烧,狠狠咬牙:“胡说八道!”骂完这句,当真不搭理他了,摸过一早摊开在床上的伤药细布等物,老老实实开始收拾身上的伤口。 身为医者,谢碧潭也算是早就对自己身上伤势心中有数,离开朱家地穴时,看来凄惨,不过是脱力过度罢了。那一身的血迹,多是些皮肉伤,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更勿论伤及脏腑。他也是因着成竹在胸,才与李云茅插科打诨胡闹了一气,如今因面皮薄怄气,专心拾掇起来,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将外伤处理的差不多了。他用在自己身上的药物,自然不会吝啬,尽挑着些压箱底的好东西。雪白透碧的药膏清清凉凉,生肌止血,抹在伤处,刺痛顿消大半。 只是抹过一轮药膏,待要再将几处较深的伤口敷上药粉包扎的时候,谢碧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犹以四肢伤处为最,一股灼热刺痛在皮肤下重新萌发,细微却不详,渐渐压下了药膏清凉之感。那烧痛越来越明晰,似有针扎,又如触火,难以忽视。 谢碧潭心觉不妙,顺手抹去一处伤口上的药膏,露出其下割裂处。粉红的皮肉颜色下,竟有一层淡淡淤紫缠绕,似是淤血,又如怪气,一时难辨。 门口一声响,李云茅手里端了个条盘,拿肩膀磨开门,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他浑无一点刚刚被谢碧潭赶出去的自觉,搁下食物就又凑到床前:“怎样了?”又看一眼像是还在渗血的伤口,笑道,“不打紧,留几道疤痕怕什么,道爷不嫌弃!” 谢碧潭顺手把挖空了的一个药瓶砸到他脸上,不过倒没心思口舌争锋,叹了口气:“有点麻烦!” “怎么了?”李云茅也认真了些,握着药瓶弯腰看那伤处。可惜再三端详,也还是血淋淋的伤口,看不出一朵花来。反倒是凑得近了,口鼻呼出的热气直冲到裸露的皮肤上,谢碧潭脊背上蹿起两道激灵,一把缩回手臂,抓起件单衫一披,就去摸几案上的纸笔:“大约是那蛛丝不干净,说不得带了些蛛毒在上头。好在伤口都不算深,某抓两副祛毒凉血的方子,养上一养就好。” 他下笔飞快,龙飞凤舞写出两张药方,一转身看着面色凝重起来的李云茅,心情忽觉不错,笑着拍了一张给他:“拿好!” “怎的?”李云茅掐着那张纸,还有些回不过味。 “这方子不常用,几味药材也冷门得紧,问岐堂中一时没有。道长若肯屈尊,明日替某往梅记一趟,配上几副回来,可好?” 李云茅定定看他两眼,见谢碧潭神色如常,眉眼灵动间一副成竹在胸,这才将方子纳入怀中,也笑道:“若是当真有用的灵丹妙药,将梅记的药材库房扛半个回来,也是成的。” 李云茅第二日赶着中午便去了梅记,只是他到底没想再让黄金履也被这些妖魔鬼怪之说吓上一次,只胡乱扯了个籍口搪塞过去药材用处。好在这一日梅记有两笔大生意上门,一时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黄金履也只顾得及寒暄几句,就又被掌柜的拖走了。李云茅毫不在意这点滴的“怠慢”,乐得不需多费口舌解释,赶快包起了药材,道一声叨扰便出了门。 此时刚至未时,正是东西两市上最热闹的辰光。人来人往喧嚣非凡,更骑不得牲口。李云茅牵了青驴,也只能随着人流往坊外挪步。走了几程,忽的鼻翼动了动,嗅到一股甜蜜蜜热腾腾的滋味,抓肠勾胃,拴人脚步。 一扭头,看到临街一副门脸,正揭了蒸笼,端出大屉金黄软绵,热气腾腾的乳酥来。 谢碧潭对着面前深褐色的一碗药汁正在叹气。 药是刚熬出来的,触手滚烫,一时间还进不得嘴。谢碧潭找了把汤匙舀着药,有一口没一口的吹凉,吹着吹着,浓厚的酸苦药气扑鼻,招得他又皱起了眉,不大情愿的将碗向外推了推。 然后便听到身后一声笑:“怎么大夫自个都不肯喝药?” 谢碧潭更哀怨了,枕着一边袖子歪在凭肘上:“天底下哪会有爱吃药的人,只不过不爱吃与不肯吃,本就是两码事罢了!”说着话,舀起一匙药汁又试了试冷热,觉得差不多了,坐起身端了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了肚,整张脸都跟着皱成一团,呲牙咧嘴连呵出两口气:“呸呸呸,好涩!” “自个的方子自个熬的药,可怪不得别人!”李云茅还要取笑他,但也顺手端过一旁盛了温水的杯子,塞到谢碧潭手中。 谢碧潭忙接过来漱口,又咽了几口下去,才觉嘴巴里的难过滋味淡了些。接着腮边一热,有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了上来,擦着肌肤将将蹭过,抹到了嘴边。 “什么……唔!”谢碧潭开口要问,问到一半先嗅到了浓郁甜香,立刻把后半句改做一口咬了上去,顿时奶香满口,甜蜜如饴,将先前那点苦涩的药味一扫而光。 这才晓得了李云茅递过来的是一枚乳酥,口味极佳,想来是西市上有名的那一家的手艺。谢碧潭得了趁口的点心吃,心情明显见好,一手捏着乳酥小口慢咬,一边夸他:“正巧这两天有点想吃这个,难为你就买了回来还是热的。” 李云茅也拿了一枚陪着他吃:“一路拿内力烘着,自然还是热的。”然后还不待谢碧潭稍作感动,又兴致勃勃继续道,“在华山的时候,冬日里跟师兄爬莲花峰赏雪喝酒,也是这般,某烘着酒,他热着菜,到时候坐在冰凉凉的雪地里有热乎的酒菜下肚,滋味美极妙极,难与人说!” 谢碧潭的感动顿时没了大半,埋头吃点心。又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用眼皮撩了撩身边人:“你们师兄弟相处起来倒是亲热。” 李云茅笑起来:“某那位师兄,也是个跳脱的,混账主意比某还多,师父心性那么平和的人,都时不时要被他气得拂袖而去……说来倒是有两三年不曾见他了!” “你不是才离了华山半年多?” “是高师兄早就走啦!”李云茅越想越乐,“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从华山一路追到瘦西湖,当真锲而不舍……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瘦西湖?”谢碧潭眨了眨眼,“难不成是忆盈楼的娘子?” “多半是,那般佳山水锦绣地养将出来的女孩子,只怕高师兄这打小长在雪山道观的道士应对不来,难得佳人眷顾。” 谢碧潭听得笑了,拍了拍指尖余下的糕饼碎屑,半眯了眼斜着看向李云茅:“雪山道观的出身又如何了?某只瞧你风尘俗事倒能事事信手拈来,油头得紧,哪有半点不识的样子!” 李云茅笑呵呵靠过去揽住他的肩,大大方方一口啃在嘴上,占过了便宜,才把头窝在谢碧潭肩窝,咕哝道:“某与高师兄不同,他是打小生长在华山,某却是八九岁后,才拜进了山门。某幼时……并不在那……” 谢碧潭这时只顾着羞赧,心里头却又爱着这份亲昵,不想将人推开。正纠结着,倒没几分心思去听李云茅又在嘀咕什么,抬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膊。 那一点力道,像是要推,又像是要拉,矛盾不堪。只不过并没要他挣扎太久,李云茅伸手过来,直接一把攥住了,脸还埋在肩窝里,闷闷的笑了一声。 依照谢碧潭的诊断,那些蛛丝上带有的蛛毒并不算猛烈,只需汤剂与外敷药膏并用,不消数日,就可将自己身上的残毒拔除干净,李云茅听他这样说,到底还是信得过万花谷杏林弟子之能,也就放了心,专心去忙自己那一桩棘手的麻烦事情。 谢碧潭伤势只在皮肉,但终究被那般折腾过一回,筋酸骨痛难以言表。甚至每每他歪在被褥间扳着双腿慢慢舒筋时,都忍不住想要回想一下当时以自个这副身子骨,是怎生在空中连着翻腾五六个圈子还能顺手砍翻七八只毒蛛的。越想越觉毛骨悚然,惨不忍睹。 只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整日里尽量长时间的卧床休养还是省不得。 李云茅说是在忙,白日里除了偶尔出门,或者往厨下煮饭,到底多还在房中陪着。谢碧潭靠着凭肘望过去,就见他盘膝坐在几前,面前一堆拆了三条玉带两条金带得来的金玉块片,时而刻画,时而穿缀,很是忙碌。 谢碧潭歪头瞧了半天,奈何看不懂,按捺不住性子发问:“好好的腰带你拆了,又要自个再串连起来,这是哪一桩没事找事的忙法?” 李云茅手上全神贯注不见停,倒是还能气定神闲答他的话,悠哉道:“经贫道的手拆了再串起来,便从俗物变作了不得了的法器,你信是不信?” 谢碧潭轻哼了一声,明显是不信的。 李云茅抬手拎起已经串出三尺多长的金玉链子给他瞧,继续道:“某这链子长九尺九寸九分,分作天地人三才,每一块玉符金片上,皆以道家符文暗刻坎水滔天灵气之阵,聚八方水灵,凝连成片,以蔽火阳。如此一件法器,即便是某师父灵虚真人出手,也要刻足三日,贫道略差些,七日大约可成。” 谢碧潭听他说得繁复,不由咋舌:“这般麻烦的物件,你弄来作甚……呃……难不成是为了……”忽的灵光乍现想到蛛穴中烈焰火海,红莲遍地,一剑引动,脊背顿时生寒。 李云茅倒是含笑点头,语气轻松:“便是为了锁住赤霄红莲剑上的烈火之气。” 那剑气引动的天火到底有多霸道,谢碧潭可是曾经亲眼所见,顿时收了玩笑心思,有点忧心忡忡的看着李云茅:“这样一条链子,便锁得住?” “这样一条链子自然锁不住!”李云茅话锋一转,并指又在一块金片上刻下一道符箓,“只不过加持了贫道的法阵,三年五载内,该是无妨。至于三年五载后嘛,说不得就找到别的法子了。” “……”谢碧潭忽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某拖累你了!” 李云茅乐了,抛下手里的一大堆物件坐过去,颇轻佻的用两根手指托起谢碧潭下巴,左右端详一番。直到谢碧潭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脸上泛红,才摇头叹气道:“不是只是些皮肉毒伤么,怎么连脑子也一并的傻了,难不成是抓错了药?” 谢碧潭涨红着脸一把拍开他的手:“说什么呢!不识好人心!” “纯阳宫虽说没得跟南叶北柳的财大气粗藏兵无数可比,到底也是皇家赦建的道场,可持武林牛耳。贫道出师下山,斩妖除魔,哪里不得一把好兵刃用,赤霄红莲再好,也是把轻易出不得鞘的麻烦,为何又要千里迢迢只背着它来?”李云茅端肃了一下神态,“贫道有一劫应在长安,亦是此剑因缘。天数有定,不可不来,不可不应。” 谢碧潭听得云山雾绕,但末一句却是明明白白懂了。这一句话似曾相识,还是在如寄欲取李云茅性命时曾听他说过。当时只道是他随口应付如寄,如今再提,却是当真。 蓦的尽是忧心,谢碧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什……什么劫?可会……伤及性命?” 李云茅“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待到应了,便就知了。左右,不该是桃花劫罢!”他忽又笑道,“险些忘了一事,前两次给你的符箓,总是因外力损毁,揣在衣内,使用也是不便。某怕你因与某相识,此后也难免的卷入许多危机之中,因此替你想了两个法子,其一是送你离开此处,正巧高师兄传信来,过几日要往东都,需得路过长安,可托付他带你同往,以你万花谷杏林弟子的手段,重在东都开张门户,想也不难……” 他话没说尽,谢碧潭已是脸色一变,愤懑冲心。好在李云茅嘴快,立刻接下后话:“只是这一条路某想你是断然不肯的,因此便只得用第二个法子了。” 谢碧潭被自己呛到,顿时没好声气:“快说!” 李云茅伸出一指在他胸口点了点:“某做一道灵箓,直接以血气灵息写入你胸口,此符威力不及之前两道,但好在记下口诀后,可由你自行催动,防身伤敌,得占先机,你看如何?” 这一遭倒终于遂了谢碧潭之意,轻飘飘瞥了李云茅一眼:“如此甚好,何时动手?” “现在便可,”李云茅笑眯眯的,膝行着又贴近了些,到了吐息可触的地步,一臂绕过去松松把住了谢碧潭的腰,依着耳边悄声慢语,“来,将衣裳脱了!” 谢碧潭“腾”的闹了个满脸通红,咬着牙去推他,指着鼻子怒叱:“你还是个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道士嘛!” 李云茅立刻做出十二分的委屈:“灵符要直接写在胸口,你不脱了衣裳,贫道是要怎样施为!” 那一道符箓是由李云茅刺出指尖血来,掐诀凝气,直接在谢碧潭心口位置书写。谢碧潭低头看了半晌,只觉得笔画繁复无比,有看没懂。但见李云茅一气呵成之后,掌心又起一层淡淡金光,虚掌一按,整道符箓便隐没入了皮肤之下,不留一丝痕迹,当真奇妙。他低着头对着自己胸口端详半晌,“啧啧”称叹:“纯阳道术的符箓之妙,果然不俗。” 李云茅对着指尖的伤口吹了两口气,眉峰一扬,不无得色:“那是自然!” 谢碧潭没再接他的话,将他的手拉过来瞧了瞧,指腹上尚有一点殷红未凝,圆滚滚的血珠招摇着,有几分刺眼。当下脑中还未及多想,已先凑了过去,舌尖轻轻一舐,扫去了血色。 李云茅的手明显的一颤,忙不迭的抽回来。看着明显也被自个下意识的举动吓傻了的谢碧潭,有点无可奈何:“你别招某,某画符的这七日,可是要静心克己禁房事的!” 谢碧潭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扑腾着一手掩上衣襟就要起身,一手去推李云茅:“回你自个的屋子去,某要静养!静养!你在旁边忒是聒噪!” 他一边不分红白的给李云茅扣着帽子,一边为掩羞窘,伸长了手臂去摸旁边小几上的水杯。卧席距离小几尚有些距离,勉强触到了杯子,手指却晃了两晃,几次从旁边擦过。 谢碧潭有点奇怪,干脆跪直了身子,忽觉眼前所见,一片旋转模糊。他莫名其妙道了句:“怪哉,怎生有些头晕……”话音未落,却是“咚”的一声,一头扎到了李云茅怀中,额头隔着衣衫烙在胸前,李云茅也顿时惊叹了一声:“好烫!”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又全无预兆,谢碧潭只觉得全身血脉都好似被搁在了炭上小火烤着,温吞着要把自己烘熟。他撑着给自己把了回脉,不过略有些风寒受感,内火积炽的小毛病罢了,断不该是这般凶悍症状。一时间想不明白,只得先依着风寒开了张方子,叫李云茅拿去前堂煎药。 只是一碗药灌下去,盖了厚被蒙头大睡到掌灯时分,不见烧退,通身仍是烫人的热度。谢碧潭转醒时,连嘴唇都有些焦干起皮,哑着嗓子叫了句:“给某倒杯水喝……”便只能眯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高热之下手足俱软,撑起身的力气都是不足。 李云茅将他扶抱起来,连喝了三大杯温水,嗓子里的干热才得了几分缓解。谢碧潭瘫软着任李云茅摆布,又被塞回被窝裹好了被子,才叹了口气:“照某那方子再煎副药来吃,要是明儿一早还未见好,某便也是无法,只得听天由命了!” 李云茅拧了张凉水帕子给他抹脸,拿出一副轻快语调:“都说医者不能自医,你瞧不好自个的病又有什么稀罕。明天还不退烧的话,某去外头找两个大夫来看看就是。” 谢碧潭虽说烧得迷糊,听了这话还是要挣扎着“呸”了一声:“某都瞧不出根由的病,大半个长安城里,也就没什么人瞧得出了!” “那不是还有另外小半个长安城的医者嘛!”李云茅顺溜接话,“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岂能无神医良药?若是要得,尚药局的奉御贫道也能绑得来两个!” 谢碧潭还有力气嗤笑他:“尚药局的奉御,也未必有万花谷中门人妙手回春的能耐……要不是谷中往返一遭总要十天半月,还不如容某修书一封往师门求救去了。” “既是鞭长莫及,就莫要再嫌弃眼前挑三拣四了!”李云茅不以为意,转身去给他拿一直温在火上的白粥,“总之等下你吃了药就好生歇着,某明日去找大夫来。” 谢碧潭高烧不退的烧到了第三天头上,两人终是觉得不妙了。 左右打听得到的大夫,也往家中请来了三五位,却无人能看出一个根由,再一听病者乃是万花谷离经弟子,更有两人愤愤拂袖而去,只怒道竖子寻老夫开心!二人无奈,也只得继续依着谢碧潭自己写下的方子吃药,一边继续在些医书手札中寻这怪症的蛛丝马迹。 翻看医书李云茅帮不上忙,他陪着谢碧潭在房中静坐了一阵子,穷则思变,忽的想起一个人来,匆匆就要起身:“某去梅记一趟。” 谢碧潭如今烧得时好时坏,本在趁着白日里并不很昏沉的机会查看医书,乍听了这一句,忙道:“梅记是药材铺子又非医馆,你去有何用!” “既是收卖药材,黄公子少不得也与许多医家相识,说不得其中有一两位不世出的神医,能得引荐。” 谢碧潭摇头笑笑:“只怕你又是要白跑一趟。”他勉力抬臂招了招手,向李云茅道,“你过来……” 候人近了,不需费力大声说话,谢碧潭才低声道:“某近日昏睡时间愈多,清醒愈少,因此有几句话如鲠在喉,需得向你说了才好。” 此言颇有不详,李云茅给他拉上被子的动作一顿,但还是笑道:“什么话偏要急在这一时,莫不是又要某捎乳酥回来,才要赶在出门前交代!” 谢碧潭笑唾他一口,但还是欠起些身子,拢住李云茅一只手:“某近来常回想起当日前往朱家经历,其中种种匪夷所思,已能淡看,唯独越俎代庖替你应下那神秘人一诺……思来想去,到底难安。某……” 李云茅登时乐了:“某当你要说什么大事,原不过是这个……你应下便应下,又何必介怀。某孑然一身自华山来,无财无权,非官非宦,能有何事被人所图。即便有所图,既非眼下,那就押后再说,多思何用!” “可……” “多思多虑不宜病中。”李云茅斩钉截铁堵回了他的话,把人摁回枕上躺着,又换了种哄小孩子的语气道,“等某回来,带乳酥给你吃。” 此时时辰犹早,两市尚未开门,去不得梅记。要寻黄金履,只得往他宅中。李云茅循着记忆一路赶过,正巧在宅院前遇到要出门的黄金履,忙远远出声叫住了。 见他一身风尘仆仆赶来,似有要事,黄金履很是意外,拱手见礼:“李道长,这般匆忙前来,莫非有事?” 李云茅这时也无法再把朱宅之行瞒得滴水不漏,只得尽量删减着,一笔带过险恶处,简单将事情说过一遍,再言道如今谢碧潭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束手无策,欲求良医。 只是黄金履听了,倒不似寻常人般对些妖鬼之说大惊失色,沉思了片刻,斟酌道:“在下倒有几句建言,李道长可愿一听?” “黄兄但说无妨。” 黄金履便道:“妖灵精怪之说,某知之甚浅,不敢妄言。然只说谢先生的怪症,某却觉得,既然根源是因沾染了蛛丝之上毒素,虽不知因何故时隔数日才爆发出高烧,到底还是要自此着手。与其四处寻医问药,不若转向找些通晓毒虫异术之人,说不定别有所获。” 李云茅倒是当真不曾往这一桩上去想,如今一经提点,似有所悟:“通晓毒虫异术之人……不知黄兄可有方向?” 黄金履莞尔道:“倒是巧合,某数月前结识二人,正是自西南来。他二人约是要在长安盘桓一段时日,故在城南赁下一所宅子落脚,尚是由某牵线,也算有些交情。只是……” “莫非有何难处,黄兄但说无妨。” 黄金履笑了笑:“其实在某看来,非是什么难事,但对你来说,却怕不同。这两人来自西南,又通晓毒虫异术……这般说了,连某这闲散商贾之人都能对其出身来历猜测一二,何况道长乎!” 李云茅闻言微一皱眉,顿时恍然:“莫非那人乃是苗疆五毒教弟子?” “正是。”黄金履颔首,“某非是江湖中人,亦知五毒教邪名,多数正派出身的弟子都不愿与其交陪。李道长出身华山,乃是道门正统,堂皇国教道场,不知可有此忌讳?若是不便,此事作罢,再另寻他法就是。” 李云茅顿时笑起来:“黄兄,某是修道之人,连妖魔鬼怪也惯见往来。区区旁族异教,到底也是人生人养,难不成要比起妖鬼之流还难见晤不成!烦你中间引荐,某当下便去会一会这苗疆来的五毒教门人。” 那位苗疆弟子赁下的居处距离颇远,黄金履眼下有事出门,不克分身,只得将路径大概说给李云茅听,又叫人带了匹马出来,借他代步。 临行之时,少不得再叮嘱两句。只是黄金履自身对那苗人知之不多,所能转达自然有限。不过是讲些年貌姓名,谈吐脾性等等。说到性子,黄金履似想到有趣处,微微一笑:“蓝玉小公子性子温和,有求于他,多半不会不应。只是他那位同来的兄长,倒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冷脾气,等下若是言辞中有哪里得罪,李道长莫要见怪。” 李云茅对此不以为意:“某去延医问药,又非打架踢门,能有何得罪之处!” 黄金履听了也只是摇头,似是觉得一时间不好言说,便作罢了。两人作别,李云茅一路快马加鞭,但也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天近正午,方才到了。 那栋宅子独门独院,门户临街,一眼过去就看遍了。李云茅牵着马打量了几眼,未觉有何特别之处,便上前叩门。少时听得里头脚步声响,一个略低沉的冷淡声音问道:“何人?” 李云茅便也抬高了些嗓子:“请问这可是蓝家?贫道李云茅,经梅记黄郎指引,前来拜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与大门一同洞开的,还有一道锐利如薄刃的气息,凛然似杀。李云茅不动声色的一皱眉,微微偏身撤后了半步,正让出身后一道正午秋阳,落在门前。 阳光照亮了一件靛蓝色袍子的下摆,镶银乌靴,应门之人的上半身却还落在门扇的阴影中,身形高瘦,面目模糊,一开口也是冷冰冰的:“你找蓝家何事?” 李云茅将搭在臂上的麝尾顺手取下,甩了甩做了个稽首:“贫道来访一位名叫蓝玉的小公子,家中有人身染奇症,黄郎有言,此症唯蓝公子能识,还望不吝奥援。” 他自认谈吐姿势做足了礼数,不想那蓝衣人听他说罢,鼻中“哼”出一声,硬邦邦道:“子玉不是大夫,不为人治病,你请回吧。”说吧,手腕一推,就要掩门。 李云茅见机更快,将臂一探,就把麝尾堪堪卡进了门缝中,仍是笑眯眯道:“某观阁下年貌,非是蓝小公子,何来替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听闻蓝公子乃自苗疆来,眼下这一桩怪症,他若听闻,只怕会有兴趣,阁下何妨通传一回?” 蓝衣人被阻了动作,眼神一冷,锐利的气息更加毫无掩饰散发,几乎如实质砭人肌骨。只可惜与他对面的李云茅,骨子里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既不吃恐吓,也不惧拳脚,更有一张戳不透的厚脸皮,赖定了人家大门口,好说歹说,定要一见蓝玉。 这一番拉扯,不免有些响动。双方哪一边也不见让步,倒是听到后面的屋子里有个迷迷糊糊带着睡意的声音传出来:“阿哥,你在和谁说话?有客人?” 李云茅登时提高了嗓子,大声道:“贫道有事要见蓝玉公子,敢问内中说话的人可是蓝公子么?” 蓝衣人来不及关门,更堵不及他的嘴,顿时身上怒意一涨。只是他身后“咦”了一声,紧接着一阵细碎饰物声响,已有人走过来:“找我?” 李云茅眼睁睁看着,蓝衣人身上的杀气转眼间消弭无形,甚至那冷冰冰的声音中都透出股柔和,抛下再拦无用的自己,一转身伸手:“是个叫李云茅的道士。子玉,你回屋去加件衣服,我带他进来说话就是。” 半盏茶后,得以登堂入室的李云茅终于见到了自己欲访之人的真面目。果如黄金履所说,那名叫蓝玉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眉目秀美,又带了几分异族的艳丽。他一身苗衣,身上头上叮叮当当颇有许多叫不出名堂的银饰,动静之间银光细碎,闪闪烁烁,将那张还未尽长开的脸衬出了几许男女莫辨的细致,很是惹人着眼。 李云茅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便收,拱了拱手:“蓝公子,贫道李云茅,是经梅记的黄郎引荐,来此求助。” “黄……”少年的脸上神色微动,抿了抿嘴唇,又轻快的笑起来,“我来中原的时间不多,认得的人更少,你这样说,我便晓得是谁啦!只是我不认得你,你也是方才才认得了我,却是有什么事,要你定找我帮忙……咦?”说着话,少年忽的眸子一转,收口盯着李云茅看了起来。 刚刚在门前初见,不过眼角一道余光扫过,只大约看了个身形模样。如今屋内对坐,日光堂堂,照见分明。蓝玉看了半晌,忽然一拍手笑了起来:“错了错了!” 李云茅很是捧场,立刻道:“何事错了?” 蓝玉笑道:“我刚刚的话错了,你是方才才认得我,我却早就已经见过你了……你还有位穿黑衣的同伴不是,他当下可好呀?” 李云茅大感意外,重又将目光调回蓝玉脸上端详数息,仍无所获,只得讶然道:“你认得贫道?” 蓝玉却是弯起眼一笑:“你既然想不起来,我就算告诉了你,也没甚意思。不如来说说正事,你找我是要做什么,又是谁生了怪病,定要我相助?” 李云茅也立刻将那点糊涂搁开了,整了整面色,将对着黄金履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只是该含糊处虽都一笔带过,蓝玉却明显敏锐得很,听他讲完,扭头冲着蓝衣人一乐:“阿哥,原来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也与我们那的寨子无甚分别,也是有妖怪的。” 蓝衣人没接他的废话,只是道:“你要去?” 蓝玉仍是一副笑脸:“救人总是件好事,何况有了麻烦的还是位旧相识……阿哥,我想去看看。” 蓝衣人的脸色顿时更不好,活似别人欠了他万贯钱一条命,但只片刻,眼神还是松动了,甚至以一种很是温和的口气道:“你若想去,我便陪你过去。” 李云茅在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时站起身一拱手,笑眯眯道:“还未请问这位郎君姓名。” 蓝衣人看他一眼,似强压着几分不耐:“唐子翎。” 李云茅气息一顿,登时又乐了:“原来是蜀中唐门弟子,难怪不似蓝公子般同做苗人打扮。” 蓝玉在旁将手肘倚在小几上,也眯着眼笑:“你认得阿哥的出身?” 李云茅十分和颜悦色:“杀气如针人如刀,唐郎半面阎罗笑。贫道的猜测想来不会有错。只是原来唐门儿郎,也非时时刻刻都以银脸覆面,这倒是野史传言有误了。” 蓝玉闻言颇开心的拍手,向唐子翎道:“阿哥,这位道长不怕你,也不怕我,倒是与许多中原人不同,当真有趣。”说罢跳起身,理了理身上饰物,又一阵叮当作响,“不是要治病救人么?这就走吧。” 蓝玉出门的行头,不过是在肩上多背了一个竹篓,看花色手艺,该是苗疆之物,被他一路千里迢迢带至长安,想来很是紧要。只是篓子看来分量不清,以唐子翎对他的回护程度,却任蓝玉自个背着,也是有趣。 三人一路出行,蓝玉还是那身招摇之极的苗人装束。不过长安街上,万国来朝,红发碧眼袒胸赤足的外邦人比比皆是,他的打扮倒也算不得什么。反而因一副好相貌,多招人瞩目。唐子翎还是寻常人衣饰,只可惜一直要忙着将那些冒失露骨的目光一一瞪回去,周身煞气陡升,反倒最是叫人退避三舍。 走在这样两个人身边,平素很是招人多看两眼的李道长也顿时平凡了许多。他浑不在意,一手牵了马,一边随口聊着些长安城中风土人情。虽说唐子翎话少,蓝玉却明显对此很有兴趣,几人都是初到长安算不得久,各自聊些见闻,竟也有趣。脚下路程,甚至也因此不觉长短。 问岐堂中,门扉紧闭,悄无声息。 李云茅引了二人入内,不拘俗礼,直接带入了谢碧潭房中。房内亦是一片安静,谢碧潭面朝里躺在被中,呼吸声细弱,对来人毫无反应,该是又昏睡了过去。 李云茅的神色凝重了些,过去倒了杯水,直接搀人起来,一点点润了下去。谢碧潭周身仍是滚烫,只这半日的功夫,嘴唇又烧起了一层灰白干皮,两边颧骨却涂着不正常的病红颜色,状况很是糟糕。李云茅又是扶人又是喂水的折腾了一气,仍是没见半点反应,已算不得昏睡,该是昏迷不醒。 蓝玉束了束袖子也过来,只向被褥中张望了一眼,就笑起来:“果然是你这位同伴的麻烦……且让我瞧瞧。” 李云茅忙起身让出位置,蓝玉却不坐下,也不见把脉听音。只伸手翻开谢碧潭的眼皮,打量了两眼,就回身拎过了那个一路背来的竹篓。 篓子上蒙着的土布一掀开,顿时内中“嘶嘶”有声,又有许多肢爪抓挠的动静,沙沙响成一片。蓝玉不以为意,敲了敲篓子边缘,倒像是在哄着小孩子开玩笑:“别吵别吵,今儿个不要你们出来,好生睡觉去!”一边伸手入内,再拿出来时,赫然捏着一只足有巴掌大的火红蜘蛛的背甲。 这红蛛自然不似朱宅地穴中那些狰狞妖物,但单看蓝玉拿捏玩具一般,将它摆弄一回,甚至还颇亲昵的轻弹了弹它的头,李云茅不免还是有些侧目。蓝玉不在乎他的反应,将红蛛托在掌中,往谢碧潭脸前一晃,才回头笑嘻嘻道:“怕么?” 李云茅摇了摇头:“医各有道,术路不同,这蛛既是你养将出来,想来你自有分寸和用处。贫道托之信之,何来惧怕,只是忧心碧潭伤势而已。” “你这人倒是当真有趣!”蓝玉眯眼笑笑,没再继续试探,转而把红蛛搁回自己肩头,重新取了根细针出来,在谢碧潭耳下轻轻一挑,刺出一串血珠,反手抖落到几上一只空杯中。接着,又以同样手法取了四肢胸腹之血,尽混入杯,也满了将将三成。 蓝玉用那针在血中搅了几下,递到肩头红蛛口边,然后李云茅就眼睁睁的,瞧着那蜘蛛将小半杯鲜血一气吸了进去,随后便八足俱收,团成一团,没了动静。 蓝玉取下红蛛,团在掌心捧着,冲李云茅微微一笑:“稍候。” 三人又坐到小几边,只是唐子翎无话,蓝玉忙着摆弄又从竹篓中取出的怪异器皿。李云茅自个枯坐一旁,免不得的微微侧目打量二人,一边搜肠刮肚想着到底曾在何处见过,只是百思无果,便又将目光转到谢碧潭身上,从他额发眉骨,一寸寸的向下描摹。 端详中不觉有些出神,一时心思纷纭。忽闻耳边有人清脆一击掌,少年脆生生又带着些生硬口音的官话道:“我晓得了!” 李云茅忙回神,向蓝玉道:“如何?” 蓝玉袖中弹出一粒豆大药丸喂了红蛛,又将它搁回竹篓,才道:“你这同伴,是中了妖蛛之毒啦。这毒阴险得很,本该是潜伏气脉之内,暗地蚀人筋骨真元,杀人无形之中。但这位谢阿哥体内有一道很是纯正灼烈的正阳罡气,百邪辟易,硬生生将这潜伏的妖毒逼了个无处藏身,才一股脑的爆发出来。我看谢阿哥是个不会武的,他体内哪来的罡阳烈气,误打误撞揪了这个麻烦出来?” 李云茅却是恍然大悟:“竟是这个原因!”他顺手在空中虚划一圈,一道淡淡金光在指端一闪即没,“贫道为他能够自保,在他体内种了一道道门真箓,想不到竟……难怪之前无事,却是在写符之后才突来这莫名其妙的高烧!” 他指上符光似虚似实,虽说只是演示一二,内中所蕴的纯粹道术灵力却是鲜明无比。蓝玉像是没见过这般道法,眯了眯眼,盯着他手指看个不停。直到唐子翎在旁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才拉回目光,转过头扮个鬼脸,又有点腼腆的冲着李云茅一笑:“那我便晓得是怎生一回事啦!这妖毒要除难也不难,寻常医者,哪怕有活死人肉骨头……阿哥,是这般讲么……的本事,术不对症,也是不成。但遇上我们圣教出身的人,虽说我医术平平,对付这些妖虫诡毒却是熟稔得很。这毒我定然能解!” 李云茅听到此,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稽首:“多谢……” 忽的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搪住了他。便见唐子翎仍是冷着张脸,向蓝玉道:“你要怎样救他?” 蓝玉抿了抿嘴巴,然后笑道:“以驱蝶之术汲出散布在谢阿哥身上的蛛毒,并不算什么难事。” “用哪一种蝶术?” “自然是……”蓝玉答到此迟疑了下,还是继续道,“驱毒化邪,自然是寒髓蝶最有效。蝶鸾之力,驱散区区一点残余的妖蛛之毒,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唐子翎的神态看起来更不悦了,却又好似顾忌李云茅在旁,不好深说,只道:“你当真要动用寒髓蝶?又快到月中,时间可不够再培育一批出来。” 蓝玉忙道:“只是一些残毒,我只取十只,足以够了。再者前几日你还给我张罗回来些好东西补元气,没什么大碍的。” 他二人在那边语焉不详,似有争执,李云茅侧耳听了片刻,虽说不大清楚来龙去脉,倒也析出几分相关,当下道:“蓝公子,可是为碧潭医治之物有何不便之处……” 不想蓝玉立刻扭头,连连向他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谢阿哥的毒不打紧,只是驱毒得在我家才可行,这里却是不成的。” 李云茅机敏的顺着转了话题:“那倒无妨,某带碧潭前往府上就是。” “你们可明日来,”蓝玉又探头看了看还昏迷着的谢碧潭,“这毒不是一时三刻就致命的东西,再拖一夜,也无大害,我跟阿哥回去,收拾些必要之物,明日你带他直接来我家就好。” 他这样说,李云茅自无异议,当下点头一一应了。随后便见蓝玉半拖半拽着脸色极为不悦的唐子翎匆匆离开,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有何意见相左之事。李云茅在那里慢慢想了想,十有八九还是落在蓝玉口中的“寒髓蝶”上。只是这名目倒也奇特,自己从未曾听闻,想来多半也是自苗疆带来的特殊之物。 他想了一回,又觉事不关己,便搁开了,转而去到谢碧潭身边坐着。裹在被中的人依然高热昏睡不醒,但因得了救治之法,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到底放下了一半。李云茅抬手,指尖抹过他汗湿后粘在额头两腮的黑发,发丝细柔光泽,细细碎碎扫过指缝,触感极佳。他半阖眼,像是要倚在旁小睡过去,脑子里却又是极为清醒的,一边用指肚捏着那绺头发,一边慢慢的任凭回忆涌上来,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 第二日里,李云茅终于见到了蓝玉口中的“寒髓蝶”的真面目。那般晶莹剔透如浅绿色水晶雕琢出的碧绿蝴蝶,纤细脆弱,仿佛一触即碎。而挥动着薄翅,翩翩绕着蓝玉指尖旋舞起伏时,似乎有淡淡的萤光从蝶翼上不时落下,一闪一烁,似幻还真。 李云茅很由衷的感叹了一声:“此蝶甚妙!” 他们几人如今立足在蓝玉家的后院,想不到那看来只是不大的三间临街正房,后面却连着偌大一片院落。内中草木葱茏,有自然杂生,也有明显是经人栽培打理过的陌生品种,不过林林总总,都很整齐的规划在了半边院落,另外半边,临时用青布搭起了一个一丈方圆的棚子,也正是当下几人身处之地。 布料甚是厚实,将上午的阳光遮挡了七七八八,内中只能勉强互视他人动作轮廓。也正因如此,寒髓蝶轻盈舞动间带出的点点荧光才更为清晰,宛如一把碧星灿烂流动。凝视久了,甚至有目眩神驰之感。 李云茅暗中数了数,果真只有十只碧蝶,再念及今日见面,唐子翎虽说仍是面有不满,手下帮忙却未见什么耽误,想来蓝玉到底将他说服了。至于这两人间到底有何因由牵系,李云茅素来不好探旁人私事,却是没什么好奇之心,眼看当下一切就绪,便道:“小蓝公子,诸事已备,不是何时可开始动手祛毒?” 蓝玉正低头打量着被摆放在布棚正中地上的谢碧潭,光线昏暗如许,伸指难辨,也不知他能看出些什么,片刻后抬头,朝着李云茅的方位一笑:“这便成啦,我这寒髓蝶乃是月下生,怕见日头,不然连这棚子也不需搭……”他说着话,手腕一扬,十只碧蝶团舞如灯,飘飘自他肩头手臂旁飞下,稀稀疏疏落在谢碧潭周身。李云茅凝目力细看,那些奇异美丽的小生物竟似通晓人身经络穴位,所落位置,无不是气血汇聚流通要处,落得稳了,便敛翅低伏下去。 李云茅自是看不清那些寒髓蝶有何细微动作,但是却能发觉,随着它们附着在谢碧潭身上,通体的碧色竟是渐深,愈发浓郁,翠色可滴。若说先前还是浅绿水晶一般,慢慢已是成了墨绿玉石般的颜色,而那色更深,蝶形更重,隐约似要与帐中昏暗融为一体,几乎难辨。 蓝玉一直默默立在旁边,不说话也没再有什么动作。唐子翎更是没什么注意落在碧蝶与谢碧潭身上,只是冷着张脸,瞧着蓝玉举止。他二人这般神态,仿佛这一场关乎谢碧潭性命的举措,没有半分疑难及稍可费力之处。 只不过李云茅倒是乐见这般,蓝玉的神态越是轻松,对于解毒之事越是成竹在胸,自然谢碧潭身上的风险也就淡了许多,未必不是好事。他心思暗转,面上倒也同样不动声色。几人沉默着围在谢碧潭周遭,只瞧着那十只寒髓蝶身上碧色变幻,终至浓郁近墨,忽然一同振翅,齐齐飞起。只是拔升不过数尺,便陡然僵了,纷纷坠花般跌落。而落至地面,几人耳中都明显听到了一片清晰的清脆破碎之声。 蓝玉伸手一拉,身后的布帐入口处垂幔被扯开,灿烂阳光透入,瞬间叫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几人都眯起了眼。片刻后渐渐重新适应了照耀入眼的光线,李云茅从眼缝中看出去,地面之上,一片星星点点晶莹翠色,而不见半只蝴蝶残躯。他蓦的明白过来,那些寒髓蝶竟是如琉璃一般尽落地粉碎了。 惊讶之念还未尽,蓝玉蹲下身,在谢碧潭颈旁耳后几处穴位轻轻掐了几下,已是对诸般事物毫无反应,沉沉昏睡了快两日的那人,口中终是缓缓溢出了一丝呻吟。 再次在自己卧席上醒来,犹如做过一场大梦。 谢碧潭花费了足有两刻钟时间,一边缓慢的进些熟烂粥饭汤水,一边听李云茅将这几日间种种变故以及来龙去脉说来。虽说乃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听来却好似旁人故事,乃至蓝玉登门,碧蝶祛毒等等,更是没有半点印象。 李云茅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吹凉一碗白粥,他讲了半日,亦说得口干,那一匙粥,舀起来没得半分犹豫,先塞进了自己的嘴巴。一旁还等着饭来张口的谢碧潭等了个空,顿时要忍不住朝李云茅翻个白眼。只是目光一溜身边几案上满满的食物汤药汁水,无一不是仔细花费了心思的,登时又没了脾气,叹了口气:“你自己也吃些。” 李云茅倒很是惊讶:“某早就吃过了,你莫非当某还饿着肚子?某若不吃饱喝足睡好,如何有力气里外张罗着照顾你!” “……”谢碧潭忽的没话说,想了想,面无表情的张开嘴,“粥。” 以醒来后的第一顿粥饭为始,谢碧潭身上的伤病都在逐一养复。妖毒一祛,余下的不过是些皮肉伤而已,连着几日几乎足不沾地的卧床,又有各类灵药相佐,自是都见好得飞快。甚至黄金履也派人来送了些上好的药材,一时间论食论补,极为阔绰,只三五天下来,谢碧潭已感觉自己连两颊都长了好些肉出来,整个人圆润不少。 伤势一旦无碍,他倒是惦记起了蓝玉对自己施以援手之事。李云茅只说那苗疆少年对于救人一口答应得干脆,手脚利落事成便走,更勿论索要谢仪人情等等。谢碧潭年纪虽轻,行医日久,见过的各色人等也算不少,这般全无半分所图的态度,反倒叫他心下难安,翻来覆去想了一晚,第二天便拉了李云茅道:“你可还记得蓝玉的住处?如今某已是大好,蒙他出手相助,是该登门道谢一番。” 李云茅倒也不意外他的要求,转脸笑道:“小蓝公子是个好性情的,只是他那同住的兄长,脾气却不大好相与,你若去了,莫要遇到冷言冷语,败兴回来。” 谢碧潭不以为意:“人有百性,有热络的自然就有清冷的,又非是稀罕。某只是前去道谢,他何必以冷面相对。再者,即便当真如你所说那般,也不过几句不投脾性的话儿罢了,难道还能杀人见血不成!” 李云茅“噗嗤”乐了出来:“你这话可说得寸了,那位爷身上的杀气,只怕非但杀过人,杀的,还很是不少。” “啊?”谢碧潭吓了一跳,有点张皇又不知所谓的看向李云茅。 李云茅拍了拍他的手背,顺势握住了,笑道:“这倒是奇了,万花谷在江湖中声名如许,内中亦有惩恶堂聋哑村之设,你堂堂一个花谷出身入室弟子,听闻‘杀人’二字,怎的却是这般反应。” 谢碧潭自己也有些讪讪:“天生性命,总该惜之……某又不似秉承惩恶剑行走江湖的那些师兄师姐,学医本是治病救人的行当,听不得杀又有何不妥!” 李云茅仍是笑他:“东杨西唐,南叶北柳,单这四大世家中,都有以杀戮为家世的蜀中唐门,你若是揣着刚刚那番话去见蓝玉,只怕人还未见到,就先被唐子翎丢出门了。” “唐子翎?”谢碧潭想了一想,“是了,你说过,便是蓝玉的那位坏脾气兄长。” “更是唐门中人。”李云茅不紧不慢续道。 只是救命之恩,不谢不安,纵然有些顾忌唐子翎的身份,谢碧潭到底没熄了上门道谢的心。李云茅对此没再说什么,甚至他自个心里头,时不时想起蓝玉那句“我认得你”,也总要生出几分再前往一趟的念头。 选了个晴朗天气,二人联袂登门,甚至谢碧潭还带了四色点心当做谢礼,振振有词道:“既然蓝玉不要金银谢仪,吃喝等物总是日常所需,非有多贵重,聊表心意而已。” 李云茅不置可否,只把那四色点心一一点数过去,末了意味深长道:“不错,果然都是你爱吃的。” 谢碧潭恼羞成怒,一把夺过点心包,当先走了。 两人过午后动身,待到蓝玉家门前,天色尚早,正可登门拜访。只是这时辰亦是深秋一天中阳光最晴暖的光景,非但行人出门多在此时,连许多人家亦要打开门窗,走风透气。可眼前蓝家所在的街巷,除了巷口几家贩些吃喝杂物方便坊内住户的小店,再不见什么人气走动,空落落的街景,倒是前两次李云茅登门时未曾留意到的。 只是再想到这是长安城中最南端的归义坊,如此冷清,便也不足道了。或正是因这般冷清,才叫那两人将宅子赁下。苗疆子弟善弄毒虫异蛊,若是居于闹市,说不得反而多有不便。 李云茅心中盘算,随口便说给了谢碧潭听。这本也不算什么秘辛,但江湖事谢碧潭所知不多,听来倒也有趣,甚至还打算再刨根问底多打听几句。李云茅到底不曾当真去过蜀地或苗疆,肚子里的干货有限,忙伸手向前一指:“到了人家的门前了,再论下去,不怕被听到了,两边尴尬?” 谢碧潭只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带着点意犹未尽,上前叩门。 这种正屋临街的房子,自然不似富贵人家层层门楼,两扇板门左右闭合,上面也没那些门环朱钉之类。谢碧潭一敛袖子,直接上去“啪啪啪”拍了一通,顿了顿,又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蓝玉公子与唐公子可在家么?” 屋子里没人应声,一片静悄悄。 有点意外,谢碧潭和李云茅对视一眼,又拍着门叫了两次,依然没什么反应。谢碧潭有点泄气,退后两步,自言自语道:“莫非出去了?” 李云茅搭着他的肩,拍了两下:“以唐子翎的出身,这屋子方圆但凡有何风吹草动,想来都瞒不过他的感知。你这门都要拍穿了,还没人出来,想来当真不在家吧。” 谢碧潭叹了口气,无精打采道:“大概是……嗯?什么声音?”他猛一扭头,侧耳风中,眯眼细听起来。 道路两旁夹种垂柳,叶子早被秋风吹落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条萧索低垂。一阵阵风夹在其间啸吹而过,声音呜咽。而谢碧潭侧耳所听的声音,正是杂在风中,隐隐约约,悠长纤细。 他听了半晌,似是有了结论,点了点头道:“笛声,有人在这房子后面吹笛。” 李云茅对音律并不精通,哪成想风声中还能听出这般门道,顿时对谢碧潭的耳朵很是高看一眼。谢碧潭不跟他打趣,开始尝试着寻找绕到屋后的路,只可惜转了几圈,一无所获。而那笛声断断续续,缥缈不定,却三番几次偏偏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又被风声送来,简直勾得人欲罢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实在心有不甘。 末了还是李云茅实在看不下去,摁着谢碧潭到一边石墩上坐下,又把手中提着的点心等通通塞给他:“罢了罢了,贫道去看看就是。你好生等在这里,别再乱走生事。” 谢碧潭也只能听从安排,想了想,又拉了下李云茅的袖摆:“这笛声不是中原音律,因此某才觉得或与蓝玉他们有些干系……非是无端生事。” 李云茅一乐,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什么,就转身出了巷子去了。 他绕到西面一条狭窄的小路,非但不见行人往来,甚至连这个朝向的窗户都没有几扇,冷冷清清只余一地枯叶,正方便了他叠步塌腰,轻飘飘纵上墙头。再放眼看,蓝家那偌大的后院豁然在目,不过相距数个屋顶,几个起落间,便近了。 那院墙砌得周正,略生了些青苔荒草,却算不得残破,与寻常人家并无什么两样。李云茅侧耳,果然细细一缕笛音正是从院内传出,谢碧潭倒是听得不差。然除笛声外,院墙内却再无其他声音或气息,倒是蹊跷之处。 暗暗在手心捏了一道诀护身,李云茅手掌在墙上一搭,轻轻越过。身在半空,尚能看见选定的落脚处乃是一片花木中间稀疏空地,但脚一落地,眼前忽的好似漾开一道水波,瞬间景物无异,气氛陡转,一股灵气充沛的湿润之气扑面而来。 这气息中并无杀机恶意,反而洗透全身,一时间连经脉气血运转都格外顺畅舒适。李云茅蹲在墙根眨了眨眼,已是明白这后院定然布有什么阵势,自己误入了其中。这样一想,顾不得别的,忙先掐出几道法诀,摒了周身的气息,又悄没声息的向着墙根有大树遮挡的地方挪了挪。 一挪之下,透过树干草叶,视线开朗。依稀看到两条人影远远坐在院落另一端空地之上。身量矮小些的正是蓝玉盘坐引笛,面前隔着一只巨鼎,内中烟气缭缭,不知焚些什么材料在内,但一股清淡中带着花蜜香甜味道的香气即便隔了横跨整个院子的距离也嗅得清楚,花香混着周遭那些不知名的草木香,浸人一身如洗,更多了几分轻飘飘浑然欲醉的惬意。 李云茅不由得盯着那冒着轻烟的大鼎多看了几眼,丝丝缕缕的烟气在眼前飘来荡去,渐渐视线透过其中,竟好似看到了额外一片风景:满地繁花茂树,草如茵天如洗,风光剔透。无数彩蝶旋舞天地之间,似条条彩带当风,又借着风力,自四面八方渐渐向着一个位置聚拢…… 不由自主的想要更看清楚一些,李云茅甚至忘形的微微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竭力向着烟雾濛濛中望去。那条条蝴蝶连缀成的彩带盘旋随风,舒展又曲卷,最终汇成一片锦云,落向粼粼水光之中。 透碧明澈的湖面,清可见底,水下无数水草随波漫荡,湖心生得茂密处,好似一张天然织就的巨毯。而就在水中央,清波草毯之上,七彩蝶云之下,如沉璧般安静横陈着一枚巨大的墨绿圆石…… 那块长圆的绿石入眼,李云茅悚然一惊,刹那神思回体,一抬手一记清心诀打入自己胸口,五内洞明,如雪水浇窟,瞬间什么小湖,什么蝴蝶,什么怪石……全然消失无踪,眼中远远望见的,仍是袅袅轻烟,在泛着清甜的花蜜气味的大鼎中升起。而原本面对面隔着大鼎坐着的两个人中,却有一人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朝着植满草木的另半边院子踱了几步,又扭头唤了声:“子玉,怎么样了?” 蓝玉没有起身,只是缓缓睁开眼,抽了抽鼻子:“还好,再一个时辰就炼完了,不会耽误晚上的蝶祭。” “那就好。”唐子翎点点头,“我再去检视一圈布下的阵法可有问题,你莫心急,安心炼药。” 蓝玉闻言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阿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每个月这样劳心劳力的排布阵势,着实辛苦,若只是保住炼药之时鼎中灵气不至外溢出院,便要简单许多……” 唐子翎冷笑一声,但看向蓝玉的眼神却很温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子玉,你太善估人心了。你知我知这不过是在为你治病,但若叫那些无见识的庸人见了,‘苗疆妖人’、‘五毒邪术’之类的说词定会扣到头上,麻烦不断。” 他说着话,脚下又转回去,伸手在蓝玉肩上压了压,顺便理了理他的衣领:“起风了,我先去给你拿件斗篷。” 唐子翎回了屋里,趁着这个空档,李云茅摸摸鼻子,悄没声息的退后再退后,安安静静沿着来路翻出了院子。 绕回前门,谢碧潭果然规规矩矩还坐在那块石墩上,有点无聊的偏头枕着手臂,像是困倦,又像是魂游天外去了。 只不过李云茅才一露面,他立刻跳起身,一扫刚刚百无聊赖模样,一叠声追问到底怎样。 李云茅站住脚,没急着答话,倒是先勾了勾手。 谢碧潭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凑了过去,紧接着便被李云茅一把抓住腰推着转了半个身,成了背对的姿势。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什么,耳后一凉,垂散在肩背上的头发被轻巧撩起了大半,露出了半截脖颈。能感觉到李云茅的手指似触非触自其上拂过,细微的带起一点点痒意,险些一直痒到心里去。 好在谢碧潭立刻就向前跳了一步,随后捂着脖子皱着眉转身:“你做什么?” 李云茅没拦住他,抱着手臂翘起嘴角一笑:“某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谢碧潭更加莫名其妙。 “想起来……蓝玉该是在何处见过某,还有你。” 他这样一说,谢碧潭也生了兴趣,先前曾听李云茅讲过此事,只是但凭如何回忆,同样也如李云茅一般毫无印象。如今得了答案,顾不及先前挂记的笛声,忙道:“是何时何处?” 李云茅指了指他的后颈:“某斩杀鸣蛇的那夜,在郭家废园将某与你救出水潭的,应该就是蓝玉。或者,也可能是蓝玉与唐子翎两人。”他见谢碧潭一脸震惊,便继续解释下去,“先前见他引蝶,依稀眼熟,后来才记起,当夜曾在你后颈见过同样类似蝶形的暗色印子,只不过隔夜就消褪了。想来他这一脉苗疆治病救人的手段,多是依托虫蛊异术,与中原寻常针石不同。” 谢碧潭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也伸手到自己颈根摸了摸。那里自然早已空无一物,只有细腻温热的肌肤触感。半晌才呆呆的道:“你所说若当真,那岂不是某被他救过两次?” “这样算倒也没错。”李云茅点头,然而立刻又拉住谢碧潭,“不过还是莫要再去打扰他们了,蓝玉正在……炼药,不克分身,唐子翎也要为他护法。不如今日先回去,改天再来。” 说着话,李云茅顺手提过谢碧潭手中的糕点包,笑起来:“走吧,回去了。左右这些也是你爱吃的,搁久了不好,今晚便当做宵夜点心缴销了吧!” 渐渐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这一轮皓月皎洁明亮,如珠如玉。清辉耀处,银星黯淡,天穹之上,似只余这一片朗朗月华。 月华垂落,整座长安沐浴其中,万物如抹银霜。濛濛一片碧色,突兀起于其中,冰银冷翠,交融交映,奇异美丽一如幻境。 然而这非是虚幻之景,院中空地上的蓝紫色大鼎前,铺设一方素席,白日里尚言笑晏晏的蓝玉,此刻却是全无声息,安安静静平躺其上。若非胸口鼻翼仍见缓缓起伏,简直如同新死之人般僵直。乃至银白月光碧绿幽光映照在那张秀美面庞上,绮丽而又诡异。 碧绿幽光是自鼎中透出,闪闪烁烁,起伏不定,像是燃着一炉绿火。唐子翎站在鼎边,正在从手中一个小篓内摸出些泛着花蜜甜香的粉末,一把一把投入大鼎。每添一把,绿光便旺一分,直至那小篓大概见了底,鼎内绿光陡然大盛,一腾数尺,随后开始疯狂向外流泻。 待细看,才知那非是什么火光,而是数不胜数的寒髓蝶,振翅腾飞而出。蝶翼上的翠绿光华交织在一起,凝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网帐,帐下所罩,正是僵睡的蓝玉。 蝶群狂舞旋飞片刻后,渐渐收拢,越聚越密,最终将蓝玉牢牢裹在其中,好似结成了一个翠绿色的光蛹。随后声响渐熄,只有烁烁碧绿光芒,犹在忽明忽暗闪动不休。 唐子翎弃了小篓,不言不动,立足在绿色光蛹旁,默默垂目凝视,似也与那蝶光、巨鼎、月色融为了一体。这一站,便到露透中宵,未曾稍移。 四更将尽,月横西天,已经凝如实体的绿色光蛹中忽然传出一声轻响,似有什么碎裂了。随后,以这一声起,宛如滚汤泼雪,光蛹化作无数细碎幽光开始剥落。光点落地如同水融,眨眼不见,亦不留一丝痕迹。 唐子翎仍是在旁静观,直到层层碧光尽落,重新露出安然躺在其中席上的蓝玉。他上前几步,弯腰将人抱起。蓝玉蜷缩在他怀中,似还未醒来,但容颜气色,已又重见了光鲜与生气,嘴角微扬,仿佛正在一场好梦之中。 唐子翎看看他的笑颜,五官线条松动下来,也露出个由衷的淡淡笑意。他低头用嘴唇碰了碰蓝玉的额头,触感光滑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光洁玉石,美好而无暇,却少了几许血肉生成的鲜活脆弱。 他转身举步,就这样抱着人回屋子里去,身后落下一地月光,和点点还未尽灭的寒髓蝶光骸。以及,极轻极重的一句尾音: “子玉,我定会找到办法……。” 八 鬼夜哭 这一年长安城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前几天还依稀停留在深秋的寒气,一夜之间冰冷凝结。清晨再推开窗,天地间已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细雪无声,悄然落了半个夜晚。 谢碧潭的伤病早已痊愈,这样冷的天气里,懒洋洋不愿动弹。开了问岐堂的门,就守着火盆看他那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医书药典。一旁小炭炉上煨着姜枣汤,甜中带着缕辣的暖洋洋滋味飘了半间屋子,久久不散。 李云茅也跟过来蹭姜茶喝,他若不出门,更是从早到晚闲得厉害,抱着个茶碗一边喝一边打瞌睡,十分碍眼。 谢碧潭搁下书卷,捡了个枣核砸他的头:“你当真这样闲,去把马和驴子喂一喂,再扫扫院子里的雪……早上才起来能有多久,又要没精打采的睡过去!” 李云茅人懒散着,反应却不慢。一歪头躲过了枣核,叹了口气:“贫道难得浮生半日闲,过几日到了寒衣节,怕不是又要忙起来。” 听他这样说,谢碧潭忽而有了兴趣,欠欠身看过去:“长安本是太平天子都,某到此两年,除了偶尔听闻村妇野老说些当不得真的鬼狐禅,再没什么蹊跷诡事。怎的自从你到此,连妖魔鬼怪都要一窝一窝的送到眼前,这当真不是你……”他拉长了调子,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来,“扫把星?” 李云茅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忽然一手拄了头,撇了撇嘴角笑了一声:“某是个道士,自然与妖魔鬼怪之流有扯不开的渊源。扫把星不扫把星不知道,不过,碧潭啊,你倒是也多了个乌鸦嘴的本事呢!” 他话刚说罢,还不待谢碧潭着恼,街上忽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吵闹,约有三五个人的脚步声杂乱在一块冲到了问岐堂前。紧接着,“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了,呼啦啦尽拥进来,大呼小叫道:“李道长!李仙长!李神仙可是在这里!” 谢碧潭被突如其来的变数惊了一跳,目瞪口呆片刻,才匆忙起身:“几位,你们这是……” 在他身后,李云茅也施施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抽出无形无状插在后颈的麝尾一掸,清咳了一声。 只一声,那一群人目光一转皆落到他身上,随后再没人理会还摸不清状况的谢碧潭,又一涌而至,七嘴八舌乱叫一气,满口都是:“仙长救人啊!仙长有人撞鬼了!”云云。 李云茅挽麝尾,振白袖,十足的仙风道骨,不紧不慢移步到人群中,笑道:“几位莫急,究竟发生何事,仔细说来。”他笑容温和,谈吐有度,无形中定人心神,叫那几名慌乱不堪的汉子顿时也冷静了许多。当下互相看了看,便有个看似最年长的中年人上前一步道:“某姓徐,家在靖安坊,这几人都是某家中兄弟子侄。听说道长是从华山纯阳宫来,有一手捉妖降鬼的好手段。眼下家里一位侄子身上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没奈何,打听到道长大名,才特意找来相请。”他说着话,又上下打量李云茅一番,见他年纪轻轻,但又是一身仙风道骨的气度,一时间信和不信,各占了五分,话到尾声不免带了些吞吐。 李云茅不以为意,伸手向坐席一引:“不敢,贫道正是来自纯阳宫,不过略有几分道门手段罢了。徐丈家中究竟发生何事,请慢慢道来,容某一听。” 他客客气气邀人上座,谢碧潭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转回头也温和笑道:“正是,急事缓办,究竟发生什么,说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几位坐。”就顺手提起煮得正好的姜枣汤,一人添了一杯。随后本是要走,犹豫了下,提起的步子又放下,在稍远的位置捡了副座头也坐下了,装作不在意的竖起了耳朵。 那姓徐的汉子喝了口热汤定了定神,道:“某家那侄子,有个亲近的远房表叔在洛阳做果毅都尉,就是北邙山脚下的那座天策府里头,他就也跟着去了。十四岁就入了军籍,过了三年才得了空回来长安探亲。这是某族里难得一个有出息的,大家自从得了书信,就盼望得紧。谁想到数着日子等到了,本说前个晚上到家,结果误了宵禁进不得城,昨儿个早上才回了家。一进了家门,就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发直。虽说给水也喝、给饭也吃,但不说话,也不答语,直愣愣的坐了一天。等到了今儿,忽的就闹了起来,直嚷着自己是什么河南道滑州人士,开元二十五年来长安投亲……满口的胡说八道。道长,凭您来说,这不是被鬼撞了身又是什么!某那弟妹险险急得背过气去,好在有街坊指了您这里,某才忙忙赶过来了。道长,这鬼撞身的毛病,您可能治?” 眼见这老实汉子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脸红气涨喘个不休,李云茅倒还气定神闲:“若是如此,当真似鬼魅惑人之症。你说你那侄儿进城归家后已有不妥,多半是在城外招惹上了什么……不知他是何时自哪座门入城?” “约是……五更过了不久,是卯时吧,从延兴门入的城。” “延兴门……”李云茅微微一怔,不自觉抬起眸,向着东方望了望。 他身在问岐堂,纵然展目,也不过屋内方寸远近。只是谢碧潭斜刺里正可看见,那一瞬间,李云茅眼眸中的神态似是极远极远,透墙穿屋,望出开明坊,望尽长安城,直远到一个自己不熟悉不清楚的地方。然后,一触而收。 谢碧潭还沉浸在那一眼之望,恍神中,听得李云茅已经三言两语与徐家几人论定,也不再回后面准备什么,就将麝尾在臂上一搭,随同便走。自然走时还记得叮嘱一句:“非是什么大事,说不得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碧潭匆忙“啊”了一声,回了神,赶快也跳起身,跟了几步到门口,才觉出没话说,只得讪讪道:“那某等你回来吃饭……”就又缩了回去。 靖安坊距此并不算远,徐家几人的脚力,往返一趟也用不了大半个时辰。李云茅比他们还要快些,跟随得游刃有余。一袭白袍踏雪,衣带当风,正是个超凡脱俗的仙长模样。 许是徐家的事左右街坊都已听闻,候得几人一进了靖安坊,立刻就有人打招呼过来,无非都是些“你们家雁子怎么样了?”“这是请了道长回来驱鬼了?”之类。李云茅在那诸多瞩目中仙气飘飘的走过去,阵脚扎得极稳,俨然成竹在胸。 只是眼看着就要到了徐家门前,已能远远瞧到院子前聚集了一群人正在围观张望,忽的院子里起了一阵骚动,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徐家几人登时急了,脚下顿时加快,要赶回去看个究竟。而李云茅却步子一顿,硬生生刹住步子,有点意外的抬头看了看前方。 就这一刹那,一道沉声起于院内,绽若春雷宏如狮吼,嗡嗡似震动在每一人耳边。那声音一起即灭,又好似绵绵不绝,直到数十息后,仍存于耳,荡于心。周遭人等声音皆寂,浑然忘动,唯独一道白影起落若惊鸿,一闪落至徐家院中。 那白影正是李云茅,他飘然落地,气息衣褶不乱,抬目前视。目力及处,正见一人自门户大开的正屋走出来。灰褐纳衣,芒鞋锡杖,一身气敛神收,年不过三十龄左右,却一派陈渊静水般气度。 李云茅笑了笑,扬拂一个稽首:“大师有礼。” 那青年僧者对他的突然出现并无惊讶之色,也十分温和的双手合什:“道友有礼。” “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道知,自少室山来。” 李云茅莞尔:“原来是少林寺的高僧,难怪可做金刚怒目狮子吼,百邪辟易。贫道李云茅,出身华山纯阳宫。” “然后你便这样回来了?”谢碧潭有一块没一块的往火盆中添着炭,听李云茅说到此处,一挑眉,终于扭过头看他,“某还以为你被抢了风头,定要与那和尚论一个长短呢!” 李云茅继续拆着自己绕道往西市买回来的乳酥,笑眯眯递了一块过去:“道知大师佛法修为高深,心性又慈悲,路遇鬼魅之事,仗义出手救人,又只是喝退小鬼,不曾伤其魂魄。这般的周全妥善,要贫道来做也不过如此了,贫道岂是心量狭小之人。碧潭,难不成你眼中便是如此看某么!” 谢碧潭嘴里咬了一块人家送上来的乳酥,登时气短,眨眨眼笑了:“岂敢岂敢,李道长人如光风霁月,胸怀坦荡,是某失言,是某失言!”做小伏低后,又好奇道:“不提这个,某倒是还没见过被鬼怪附身的人是个什么样子,那位徐……” 李云茅善意提醒道:“徐北雁。” “唔……徐北雁小将军,鬼上了身当真也变得青面獠牙力大无穷么?” “你哪里听来的胡话!”李云茅失笑,徐徐道,“鬼魅附身,不过是内在魂魄被阴气引动,又岂会改了形体面貌?至多不过因为冲了鬼气,面色青白些罢了。至于力大无穷之说,倒是要看鬼魅来历……某在纯阳宫时,曾听师长前辈们提及,原有一个道号云风的师兄,善于缉鬼问阴之法,只是他拜在清虚师伯门下,与某不相熟,后来听闻他下山游历去了,再就没了消息,不然请得他来,定然将你疑惑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某随口一问罢了,谁要听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谢碧潭看看天色已过午,要是当真勾起了李云茅的谈性,扯着自己讲上一通鬼言鬼语,只怕这一晚上就不要想睡得安稳,忙急急否了他,随便扯了一个籍口脱身去了。剩下李云茅自个坐在几案前一块一块的啃着乳酥,颇为失落的叹了口气:“本来想着吓唬吓唬这小大夫,吓到他晚上不敢独个睡觉才是好……” 谢碧潭出了屋子,没得听到他的嘀嘀咕咕,却还是忽如其来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 过了几日,天气忽又转暖了些,早前的细雪化得干净,地面上湿润一片,倒像是初春的光景。只可惜树叶已经都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迎着风,有寒鸦过,嘶哑讴啼。 这样的清早,问岐堂往往不会有什么人来。谢碧潭磨蹭着开了大门,正想着再去后面转上一圈,忽的便听一声:“谢先生!”在静悄悄的早上格外清晰。 一抬眼,就见坊门方向,有人催马赶过来。一早天冷,来人全身裹在了姜色缎面的披风里,只微露出了蒲桃青的棉袍一角,素净颜色倒更衬得人俊秀挺拔,十分精神。 谢碧潭颇是意外:“黄兄?这一大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匆匆赶来的正是黄金履,一边下了马,一边笑道:“原是该昨天就来的,不巧被些琐事耽搁了,才今儿一早赶来找你……某是有事相求,才登你这三宝殿,当真冒昧了!” 谢碧潭笑起来:“说什么冒昧不冒昧,快进屋里说话!”一边就张罗着帮黄金履拴了马,两人一同进了问岐堂坐定,先斟了两碗热汤驱寒,谢碧潭便向前凑了凑身,“某这几日正闲得有些无聊,有什么新鲜事可做,说来听听?” 黄金履抬手向着东边指了指:“有一桩蹊跷事,正是要烦请你与某同往一趟……昨日铺子里有个收贩药材的熟客来央了某一件事。他家在城东三十里外的醉蝶村,背靠东岭,前些日子,他的内侄进山打猎迷了路,夜里正在山中苦捱,忽然远远看到前方地上有光,循光而去,原是在一株不晓得多少年岁的老松根下。他那侄儿一时好奇,掘开了土,不想从里头刨出块偌大的老茯苓。这人跟着那熟客多少也知些药材,认定了是茯苓,腹中饥饿,就削了一块来吃。不想才落了腹,立刻饥渴顿消精神抖擞起来。他只当自己得了宝贝,但那茯苓太大,带不得在身上,只得记了方位匆匆下山,第二日又领了他叔叔上山认宝。那熟客虽说半辈子见过不少药材,但这般奇特之物也不敢轻易定论,又想到要当真是颗几百上千年的茯苓根,便是天价的好东西,想来想去,就央求到了某这里,邀某跑一趟醉蝶村辨药。某想虽说这些年也经手过不少上品的药材,但当真若有奇珍,凭一人眼力,恐有未逮,因此才想找你与某同去,贤弟的师承眼力,某自是信得过的。” 谢碧潭听得连连咋舌,连热汤也忘了喝,忙道:“竟有这样的宝贝,这样的运气?东岭那地界某也有耳闻,前朝炀皇帝暴政,纵然皇都之外,亦满是荒土饿殍,东岭地偏僻,更被传闻山中常有妖物出没,愈发的人迹罕至。怎的如今不见什么妖魔鬼怪,却出了灵药,当真怪事!” 黄金履笑道:“正是如此,某一边觉得怪异,一边又好奇那老茯苓的究竟,昨日听了此事,要不是天色已晚,只怕早就动身跑出城去了。你若是最近无事,不妨与某同去这一趟,若真,便开开眼界,若假,也只当外出散心一回,如何?” 谢碧潭听得神往,顿时点了头:“妥当妥当,这般有意思的事情,少能遇见,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当下两人便议定了各自收拾,午后在延兴门外见,这才散了。 送走了黄金履,谢碧潭尚还兴奋着,又急匆匆关了问岐堂的门,跑回后院去逮到还在打坐的李云茅,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李云茅见他正在兴头上,只得附和着连连点头,直到听到了他和黄金履要去醉蝶村,才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谢碧潭眼尖,到底捕捉到了,挑眉道:“怎的,不想某去?” 李云茅拉住他一只手,十二分的诚恳:“最近天冷了……” “嗯?” “孤枕寒衾难眠!” 谢碧潭一巴掌推开他,脸上微有些泛红:“抱着你屋里的汤婆子睡去,少来聒噪!某与黄兄约好了午后碰头,眼下要收拾这一两日的东西,且没时间理你!”一边就转了身,自回房去打理行装。 醉蝶村距此并不算远,若无他事,顶多耽搁一晚就可回来,因此收拾起来并没多少物件要带。谢碧潭快手快脚打理整齐了,在李云茅房门前一走一过,不经意一眼瞥过去,却见那人还是刚刚被自己推开时的模样,歪歪斜斜坐着,垂头不语。 忽的心尖上有些酥软,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谢碧潭到底还是抬脚又进去了。也在卧席上坐下,轻推了推李云茅的肩膀:“生闷气?” 李云茅“啊”的一声,像是被他推得回了神,刚要惯常的端起笑眯眯模样答话,立刻又一抹脸,做出一副苦相:“你的魂都跟着黄郎跑了,某就是生闷气,又能怎样!” 谢碧潭立刻“呸”了一声,肃容道:“黄兄与他亡妻鹣鲽情深,至今不能忘情,你莫拿此事打趣!”然后犹豫了下,撑起半个身子侧过脸,“某不过明日后日也就回来了,又有伴同行,你……不必担心……” 他末两句话说得棉软温柔,意韵悠悠。随即,似是鼓足了半天的勇气,借着侧身的姿势微一偏头,极快的在李云茅唇上贴了贴。带了点外头寒气而微凉的嘴唇一擦即过,脸倒是瞬间红得不能再红,干咳了两声:“那……某先走啦!”然后便跳起身,头也不回的快步出了屋子。 李云茅像是也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待到想起来捞人,早捞了个空。只得撇嘴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冲着院子里喊:“这算是头息,某记得了,余下的大头待你回来细算!” 谢碧潭装聋作哑,不理会他。 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便快,转眼吃过了午饭,谢碧潭拉了马匹出门。李云茅送了他几步,想一想到底这么大的人了,衣食住行没甚要再聒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眼看着一骑绝尘而去,马匹上的黑色袍子渐渐远成了个影子,然后在街头一转不见了,他收步回院,一手掩上大门,却没急着回屋,而是顺势靠在了门扇上,忽然叹了口气。 举目望天,天高云淡,四野清明,端的一个好天气。 谢碧潭与黄金履二人多番往来,此时也算老相识。两人皆是文秀之士,又同好医药之道,自是有许多聊得来的话头。虽说一路上东北风料峭,吹人瑟缩,但却没减了多少谈兴,很是畅快。 长安盛世,纵是都城之外,也多人烟村落。路上行来,饥餐渴饮,并不为难。断断续续走了两个时辰,远远望见天际一道黛青颜色起伏,其下有鳞次屋顶,袅袅烟火,正是一座山村。 黄金履扬鞭指了指那边:“前边就是醉蝶村,眼下时辰还早,某带你去寻那熟客落脚,顺便见见他外甥探问情况。” 谢碧潭自然无话说,揣着满心的雀跃好奇与黄金履一同催马进了村。村子里尚有些人曾见过黄金履,一看他们打村口进来,连忙过来厮见,口称:“郎君安好。” 黄金履也一一含笑作答了,但言辞间,见那几人神态颇有不当,似揣了什么烦心事,不由得便随口多问了一句。不想这一问,倒是换来更大一声叹气,便有人答他:“郎君来得不巧,今儿村里出了遭事,好多人都往董老丈家过去了,他那个叫山子的内侄好端端忽然发了疯,舞刀弄杖的正在折腾呢!” 黄金履吃了一惊,忙道:“某去看看!”匆匆与那几人作别,扯着谢碧潭就往村东赶过去。路上趁着余暇道:“董老丈便是某与你说的那个贩药材熟客,怎会是他家中出了事?他的内侄……那岂不就是在东岭掘出茯苓根的人!” 谢碧潭登时也觉意外,想了想,安慰的拍了拍黄金履肩膊:“只怕这一遭是要白跑了……某觉得,这发疯十有八九与那块茯苓根脱不得干系,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什么灵药,而是误食了毒物。” 黄金履叹了口气:“也只能见到人再说了。” 董家的宅子在村东也算颇大,黄金履虽说只来过几回,倒还能记得路径。他带着谢碧潭觑了个大概方向正在过去,忽然远远听到一片叫声掀起,此起彼伏,惊骇难当。两人一愣,互相看了眼,各自催马,急急朝着闹处赶去,离着尚远就见一群村民从一户人家院子里一拥而出,还有人手里拎着麻绳口袋,像是在追什么,一路大呼小叫着冲向东北方。 醉蝶村四面皆通,算是个四通八达的路口村,只是因背靠东岭,又只有蜿蜒小路通往山中,故而除了村民上山砍柴挖猎,并无过往商客行走。因此那一条路格外简陋,枯草杂树更是横七竖八,叫人难行。那一群村民追喊着跑了一程,便绊手绊脚的慢下了速度,最后不得不停下了,聚在路口一边向着山中张望,一边嘈杂议论着什么。 黄金履带着谢碧潭挤进去,就见被人围在中间说话的正是董老头,他忙隔着几层人墙喊了一声:“董丈!” 董老头正焦头烂额的安排着什么,听他喊这一声,匆忙转头。待看清楚了来人,登时苦笑连连:“唉唉,黄公子,您这时候过来了!这……这不巧得很,眼下出了乱子……” 黄金履忙道:“不急不急,董丈你先忙眼前之事,稍候再说话不迟。” 董老头感激他体谅,拱了拱手,就又回人群里头,粗着嗓门喊起话来。黄、谢二人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都是些安排人手上山找人的细节。想来眼前这群人多是董氏族人与交好邻里,不多时后安排妥当了,一群青壮汉子分了分手头的家伙事,吆喝着开始分道上山,董老头到底有了些年岁,留了下来,这才腾出功夫来与二人说话。 董家便是适才人群冲出来的院子,如今一行三人回去,屋里只剩下几个妇人,在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拾掇翻乱一片的家具器皿。董老头叹了口气,招呼人端几盏热汤水上来,又向黄金履道:“黄公子,您也瞧见了,如今这烂摊子……倒是小老儿的不是,害您白跑了一趟!” 黄金履对出了什么事终究还有些懵懂,好言劝慰了董老头几句,才问道:“到底发生何事?某在村口听说是你的侄儿忽然发了狂症,这是……跑上山去了?” 董老头愈加的愁眉苦脸,水也不喝了,叹气道:“出事的是山子……就是小老那掘出了茯苓根的莽侄子。先前我们只当他得了偌大的机缘,甚至还惊动了黄公子你跑这一趟,如今看来,哪是机缘,明明是冤孽!冤孽!” 他说到恸处,捶胸顿足,但黄、谢两人好歹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理清了事情根由。原来董山自打前晚吃了茯苓根下山,就一直精神奕奕,不思饮食睡觉却好旺盛的精神头,家中人只当他吃了仙药,除了赞叹夸耀丝毫不曾往其他地方想去。谁知这般熬了两天后,忽的情况直转而下,先是对着空地喃喃自语,旁人问上两句,蓦的就发起疯来乱扔乱砸一气。到了最后,三五个壮年汉子都摁他不住,硬是被扯断了三指粗的麻绳往东岭跑去了。 黄金履与谢碧潭听得面面相觑,不想竟还有这样一遭变故。当下董老头咒骂一回,又哀叹一回,末了道:“黄公子,小老儿思来想去,山子的病根断然就在那茯苓根上。想来是他眼拙,将毒物当做了仙药,坑害自个,又耽误您跑了这一趟。眼下人也跑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追回来,药也是没了指望。您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和这位郎君安排在家里歇着,明儿再回长安,要是您觉得撞了晦气要赶紧的回去,小老儿也没半句话说,现在就叫婆娘收拾饭菜,吃过了好出门。您看……” 董老头这话说的诚恳,想来是当真与黄金履相熟,才不拘什么里外客套。黄金履略一沉吟,没答他的话,倒是看了看谢碧潭:“贤弟如何想?” 谢碧潭如今多少也熟悉了黄金履的性情,听他这样问,便知他一时间并不想揣着糊涂扭头就走。好在自己也对这令人致疯的“茯苓根”颇有些好奇,便道:“不瞒董丈,某是医家出身,因对那茯苓根好奇才与黄郎同来。眼下虽说药材有误,但却见了董山因食药发疯入山。既是有病患在眼前,岂有一走了之之说,倒是有心在此打扰一夜,若今晚能将贵侄儿寻回,便也是某与他的缘分,让某动手为他诊治一番,如何?“ 黄金履便也在旁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寻人要紧,人手事头想来紧张,董丈不必在意招呼某二人,且去忙碌,让某等自便就好。” 见二人都这样说词,董老头很是感念,嘴里念叨了许多过意不去之类。但到底侄子的发疯失踪更叫人挂心,在屋里陪客片刻,就又匆匆出门去了,只交代家中老妻女眷好生招呼二人,莫要有分毫怠慢。 醉蝶村虽是山村,到底临近皇城,地处要道,村民得以饱暖有余。董家那几位妇人更是殷勤招待,张罗了一桌肉羹菜齑面饭等,安排两人好食。又将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整洁,换了干净的卧席被褥,用来休息。 见家中只剩妇孺眷属,黄金履和谢碧潭也不好意思在外头久坐,用过饭就托辞休息回了房间。只是到底骑马奔波几十里路,如今保暖均足,安坐席上,困顿油生。说来也算是有同在神仙泉野宿的经历,两人彼此间并不见外,并头合衣躺了,这一闭眼,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醒来时天色已晚,整间屋子里黑洞洞一片安静,只有窗口投进几缕星月微光,勉强照见个屋中轮廓。谢碧潭悚然一惊,忙伸手去推还迷迷糊糊的黄金履:“快醒醒,这什么时辰了,怎的外头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他这样一说,黄金履也醒了盹,两人匆忙忙起身,在桌上摸到了油灯点亮,简单整理衣冠后开门出去,先看到堂屋中亮堂堂的灯火,然后听到细碎说话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互相对看一眼,都觉得是因村中变故惹得自己杯弓蛇影,一时失笑。 笑过了,定下神看了看院中月色,月弯挂在东天,冬日里天短,算起来至多不过定更。只不过村中不似长安繁华,早早就没了人声走动,亚如深更。 只是虽说入了夜,前头坐在门口院子里小声说话的都是些女眷,个个忧心忡忡,显见上山寻人仍无消息。董老头自然也不在家,黄金履同谢碧潭商量了一下,两人索性借了盏灯笼出了门,也不远走,就在村东北山口的地方转悠几圈,看看是否能遇到下山回来的人。 那几名妇人虽说也有些担心他们夜中出去,但一来村中人家大多都还醒着等山上的消息,二来山口一带白日里连小孩子玩耍都去得,想来也没什么危险。便千叮万嘱的送二人出了院,又嘱咐说无论得不得消息,尽早回来,不然长安来的贵客有了闪失,一家都担待不起。 出了村口,人声犬吠的烟火气息立刻远了。山中林密,纵然树叶落了七七八八,月光要透进去还是十分艰难,丝丝缕缕找着枝桠缝隙落到地面,照出一地扭曲光影,风过乱摇,倒更瘆人三分。 除了聊胜于无的星点月光,便只有谢碧潭手中的灯笼可以照路。白惨惨的一团光亮落在陌生的山路上,间或还闻林中啸风穿枝,寒鸦惊啼,只走了几十步,已先叫人有些举步维艰。 谢碧潭提着灯笼走在前头,走过几步便忍不住将身上披风裹紧一些,到底停下来回头苦笑:“黄兄,依某看,这山不进也罢……才走了这短短一段路,已经觉得背后寒毛都要根根立起来,心里着慌得很,总觉得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从阴影地里跳出个鬼魅妖怪来……“ 黄金履的模样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被山风吹得面白唇青,几步一个冷颤。听了谢碧潭这样说,登时赞同,借着灯笼光向前张望了一回道:“某瞧着前面爬上去一点,好像有个转头的石台可以歇脚,那里又距村口不远,不如就去那儿坐上一会儿。这般若是山上有人下来,也看得清楚。要是过了二更还不见人,说不得也只好回去董丈人家,等明日天亮再议了。” 当下两人商定,就加快脚步往前方的石台去。等到了跟前,看仔细了,乃是一块平凸起来的小小平地,上面生了两棵柳树,树根下又胡乱堆着几块平整石头,想来平日山民上下歇脚,也在此处。那地面上尚有许多脚印痕迹,将草皮都踩秃了一块,露出下面的沙土。 谢碧潭左右看看,找了根低矮的树杈把灯笼挂上去。两人就在灯下各找了块石头坐了。这般冷寂山中夜,纵然四野无人,也平白的难以提起嗓子大声说笑。两人压低了声音,凑着头在一块小声聊着天,说的也无非是眼前这桩怪事,又替至今在山里行踪不明的董山担一回心。 这般避着风轻声慢谈,时间倒也易过,只是坐得久了,纵然衣裳厚实又加了披风,到底抵不过山风料峭,渐渐被吹透了衣衫,身上一阵冷似一阵。 没奈何,两人只好又起身在这小台子上来来回回踱步跺脚转了几圈,待身子稍微暖和些,谢碧潭便伸长了胳膊去够挂在枝上的灯笼,苦笑道:“眼看二更也要过了,再等下去,只怕没等到下山回来的人,倒先把自个等出了风寒!还是先回董家,慢慢再作打算……嗯?” 他说着话伸手摘灯,那灯笼上的提环本是稳稳当当挂在两指粗的一截断枝上,却眼睁睁抓了两下,都晃悠着侧偏了,像是怪风斜吹,歪打正着。 只是谢碧潭却忽的有了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这段日子也算经历颇丰,无论愿不愿意,到底与不少妖魔鬼怪打过了交道,因此心思也与之前毫无杂念时不同,遇了什么蹊跷,便不由自主的往那些神神怪怪上去想。这时见灯笼摇摆得怪异,心头突一凛,下意识的便松了手,退后两步。 然后他就听到了背后黄金履狠狠抽了一口冷气的动静。 再一定睛,谢碧潭顿时也是一僵,只见就在刚刚自己退开的位置,半空中虚虚悬着,突兀飘出一团灰雾。那雾气浓稠,几乎有了几分实质的感觉,涌动不休。而灯笼的提环,正在灰雾笼罩范围之内,此刻也仿佛被人握住,不停在贴着树皮移动,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这……这是什么!”谢碧潭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又连忙后退,还顺手扯上了身边的黄金履。大概是两人的模样过于仓皇得有些滑稽,那团灰雾原地一涨,蓦的膨胀出半人高,内中阴森森的,竟发出一串尖利扎耳的笑声。随着笑声,雾气渐渐拉长伸直,成了个四肢头躯俱全的样子,只是五官仍隐在灰蒙蒙雾气中,看不分明,嘻嘻笑语:“是人!又是人!” 两人万分惊骇,心知定是遇上了异类,只是眼下纵然掉头就跑,黑夜失了灯笼,又是在陌生山路上,如何跑得过鬼魅妖精之属?当下谢碧潭壮了壮胆,心里头将李云茅教他的口诀翻来覆去回忆了几遍,才大声道:“且不论你是妖是鬼,人鬼殊途,人妖异路,你在此搬弄吓人是为何故!” 灰雾似是没料到他还有胆气问话,忽的一飘,拔起丈余又飘然落下,在离地三四尺的距离慢悠悠荡着,诡笑连连:“当真有趣的人,自做了鬼,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般有趣的人啦!你这样胆大,想来精气魂魄的滋味也是极美,妙哉妙哉,想不到才一出头,就遇见了这般美味,竟还有两个……”那鬼雾说到兴奋处,上下乱飘乱窜,俨然忘形。又一个得意,猛的上蹿了两丈多高,半透明状浮在了半空。 黄金履这关节忽的一扯谢碧潭衣袖,小声急促道:“快走!”谢碧潭顿时心领神会,趁着鬼雾犹在空中,与黄金履磨头狂奔下了小平台,依稀觑着下山的方向撒开腿就跑。这时倒是庆幸起二人入山不深,纵然道路崎岖,起初连通着村口的这一段勉强还算好些,一口气跑下去,眨眼过了半程,已能隐约望见村中几点犹未熄的灯火了。 但变数来得更快,一股阴风夹着冷笑声忽而贴到背后,再下一瞬,两人面前陡然张开一片浓浊雾气,硬生生隔断了前方道路。雾气中更化出一颗硕大鬼头,张开簸箕大一张腥口,正是朝向二人。 下山路上本是一路疾奔,眼前骤生变数,一时间几乎刹不住脚步。眼看着鬼口在前,两人顿生一身惊汗,早顾不得衣冠形象,大呼小叫好歹止住了步伐前冲的势头,距那鬼头已不过数尺。惊魂未定,已是进退维谷。 鬼头倒是喋喋怪笑起来,视二人如同瓮中之鳖,尖声道:“莫跑莫跑,跑得狠了,伤了元气,就不好吃了!你们既然这般不懂事,少不得我只好先吞了一个,再把另一个带回去给大王上贡,大王想来也会满意的!”念叨着,嘿嘿涎笑,鬼口陡张,霍然已如人等身之大,就要扑上来择人而噬。 转眼已是生死交关,谢碧潭这时顾不得藏拙,忙匆匆又将催动护身符箓的口诀在脑中过了一遍,就要动手反击。不想突的肩背上吃了一股大力,猛一个趔趄,竟是黄金履忽然动作,全力一推,将他一把推出山道,避开了袭来的鬼口。 谢碧潭颜色大变,惊叫一声:“黄兄!”忙挣扎着要爬起身。只是他起身的速度如何快得过噬人鬼物,眨眼灰雾张扬中,鬼口已悬于黄金履头顶,狰狞咬下。 凶事不及应变,谢碧潭肝胆俱裂,一声惨叫脱口而出。只是叫声到一半,又硬生生掐断了,反倒是另外一声尖利惨叫在山路上响起,灰雾鬼口蓦然扭曲,在半空中撕扯挣扎,末了甩下一声凄惨咆哮,竟是飞快往山中退却,眨眼已踪影全无。 谢碧潭还愣愣坐在地上,他看得分明,鬼口扑下的一刹那,黄金履手中蓦的扬出一物,金光灿灿,正丢进鬼口。没入的瞬间,鬼物气焰如雪受滚汤,湮灭无踪,然后便一路惨叫遁走,像是受创不清。只是黄金履不过寻常商贾,何时添了这份本事,全然叫人不解。 黄金履的模样倒也没比谢碧潭好到哪里去,弯腰扶膝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如浆,连鬓角都打湿了,冰凉凉粘在脸颊。他喘了好半晌,才颤巍巍站直了身子,看了眼爬起身过来的谢碧潭,抚着胸口庆幸道:“吓煞人了,好在那鬼魅也有克星,如今快下山去,莫要再在山上多耽搁!” 谢碧潭对此自是认同,但还是先忍不住开口问道:“黄兄,你刚刚是用什么法宝打退了那鬼物,某竟是不知你还有这般本事。” 黄金履顿时苦笑:“某哪有什么本事,这说来还是要多谢你才是。” 谢碧潭更加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只听黄金履道:“那日你来梅记,说起李道长替人驱鬼邪之事,某记在心上,兼着自己对这些妖鬼之说也心有戚戚,便抽了空往相国寺一趟,求了副高僧加持的串子护身。当时只想着拿了这物件心里有底,聊胜于无,不想今日却当真靠它救了一命,当真……当真……”他连连“当真”几遍,无话可说,唯有叹息道,“待回去了,定要备上丰厚香火,往寺中斋僧还愿!” 谢碧潭听了因由,也连连惊叹不已。他惊魂甫定,却又忍不住埋怨道:“黄兄,当时你也不知那佛珠串子到底有无作用,何苦还要来推开某,下次再遇到了,还是先自己逃命要紧……呸呸呸……”说着话,他连忙吐了几口口水,改口道,“什么下次,没有下次才是!” 黄金履失笑,扶了他的臂膀:“醉蝶村这一遭,是某邀你同来,自是要先顾及你的安危才是……莫说此事了,趁眼下还算平安,快回董家去吧。” 待到回了村子,却正巧遇见大群村民掌着灯笼火把从另一端过来,为首几人面熟,董老头也在其中。一问之下,才知这便是往东岭寻找董山的人手,当夜翻遍了几个常去的山头,都不见人,而天色已晚,只好先退了下来,待明日准备周全,再往山深处去。这一行人虽说是从村东北的小路上山,但下山路径却不止一条,当下选了最近的路走,倒是与黄、谢二人岔开了。 倒是他二人一时不好将山路遇鬼的事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毕竟此事骇人听闻,众人明日还要上山寻找董山,若是因自己一席话打了退堂鼓,岂不是耽误人家性命。并且想来白日昭昭,鬼魅潜行,也未必倒霉如今夜这般。 这样一时转念,就将叙话耽搁下了。而等到众人回到家中,已是深更,早都疲累不堪,草草用饭洗漱后,就都各自回房歇息,竟是一夜无话。甚至黄金履与谢碧潭二人,有惊无险这一遭,也觉神乏气空,躺下倒头就睡,万事都待明日再提了。 天初破晓,晨鼓虽鸣,长安城内外却还沉浸在薄薄一层未褪尽的夜色中。浅淡的灰霾合着霜气牵衣不散,连兵士合力推开城门的呼喝声都显得萧索,清寂寂回荡在幽深的城门洞下面。 不过到底还有些一早就要出城的人等在城门前,多是行旅装束,挑担牵车,衣着寒素。这样一群人中,突兀夹杂了一匹油黑毛色的骏马,鞍鞯锃亮整齐,上面端坐着一位红衣银甲的小将军,锐气抖擞,十二分英姿焕发,格外招人侧目。 甚至守城门的兵士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虽不同府,但到底同都属军籍,品秩自有高低,难免相互抱了抱拳打个招呼。忽的有一人像是曾见过那小将军的,笑起来道:“徐小郎君,你前几日不是才回了家探亲,怎么今日这一大早又要出城?” 红袍小将干咳两声,语焉不详:“有些私事要办,有些私事……”这时节城门在轰隆声中洞开,他忙一拱手,不再多说,催马就匆匆出了城。那几名兵士也未将此放在心上,说笑两句,就各归各的班位,值守去了。 长安城外跑出十里,渐渐的路两旁行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匆匆赶路进城,也有往田地里收拾活计,各有各的忙碌,搅得初冬清冷的早晨似也多了几分热度。 只是路上纵然热闹,跑了一气带起一身的凛冽寒意却只增不减。红袍小将出来的早,直到这时候才见有路口袅袅升起白烟,正是一个招待往来的粥棚,大锅新熬出的细米粥、馎饦汤,豆叶蔓菁,热气腾腾,很是抓人眼睛。 他便不由自主的下了马,到棚子里坐下随意捡了几样吃食,等着端上来的间隙,目光一转,已将棚子里的情形看了个大概。 与他这般同样风尘仆仆在赶路途中吃饭的还有三四人,大多都只埋头在自个面前的盘碗之中,衣着打扮也无甚奇特之处,无非商旅行人。只是在棚子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却是坐了位白衣翩然的青年道者,面前摆了三四碟小菜,却不见面饭,而是放了个靛青颜色的葫芦。葫芦中斟出酒水来,就用着棚子主人家拿得出的木碗,细酌慢饮,怡然自得。 那道者生得一副英秀相貌,衣袂潇洒,与同棚诸人一较,登时显出鹤立鸡群的卓然。红袍小将忍不住的,连连多看了他两眼。那道者竟似察觉了,忽的转头,也冲着他粲然一笑,举了举酒碗。 偷瞧旁人被逮了个正着,红袍小将不觉赧然,揉了揉鼻子。正巧他要的几样饭菜端了上来,忙抓起筷子,埋头吃饭。 只是才吃了几口,眼前阴影一晃,随后便是淡淡的檀香酒香杂在饭菜香气中一同送入鼻端。一抬头,就见那白衣道者一手擎着酒碗,一手勾住了葫芦绦子,笑眯眯大大方方坐了过来,十分不见外的打着招呼:“徐小将军,这般大清早匆匆出城,莫非是忽然接了军令,要回洛阳去么?” 红袍小将被他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刚要答个“不是”,才忽的回过味,诧异道:“你认得某?” 白衣道者“哈哈”一笑,抬手指了指天:“三清天尊,世间万物洞若观火,贫道屈算于心,自然可知。” 他说得玄乎,红袍小将至多信得一成,还是看在他一副好皮囊上。当下撇了撇嘴:“道长这话说得神乎其神,某见识浅,还不曾遇到过如此活神仙似的人物,信或不信,当真两难。” 白衣道者又是一笑,拎起葫芦添了点酒,冲着酒面端详片刻,“啧啧”几声,似有所得,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小将军家有寡母,虽说叔伯辈常常照料,到底还是莫让她挂心。那般凶险之地,听贫道一言,还是勒马回城,莫要去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红袍小将一听之下,却惊骇得跳起了身,碰得桌面上盘碗叮当响成一片也顾不得了,瞪大眼睛看着道人:“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你……你还当真是个神仙不成!” “不敢不敢!”白衣道者摆了摆手,“贫道李云茅,师承华山纯阳宫,略通星象吉凶之皮毛罢了。话说到此,想来徐小将军已是信了贫道,那便不妨将贫道建言考量一二,如何?” “纯阳宫……”红袍小将脸上挂了几丝费解,“纯阳宫素来与某军府交好,华山上来的道士某见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无论紫霞太虚哪一脉,都耍得一手好剑法,可是倒还真没见过道长这样屈指算吉凶的……” 李云茅面上仍不动如山挂着笑意:“小将军所见,想来都是金虚紫虚两脉的武修同门,贫道师承灵虚真人,各有擅长,自然不同。” 红袍小将对纯阳师门想来只是一知半解,胡乱嗯啊两声,立刻又好奇道:“你说你知道某要去……” 李云茅笑意盈盈:“东岭。” “某是要……” “找一个鬼的踪迹。” “说实话,某当真不太相信这神鬼之说,说不定只是有人在玩弄手段装神弄鬼……” “若是人,绳之以法,若当真是妖鬼,便斩妖除鬼。徐小将军,贫道说得对么?” 红袍小将张开嘴没话说,苦笑一声:“道长,你都替某将话说尽了,还问个什么!” 李云茅忽又叹了口气:“贫道看得透彻,只怕小将军却看不透彻。那东岭之上作怪的,当真是鬼非人,且非是寻常鬼魅,颇有一番来头。以小将军之能,东都狼之威,可万军阵中枭敌之首,铁蹄踏破大光明寺,然而面对此妖鬼邪物,只怕力有不逮,反伤于己。还是听贫道之劝,回城去罢!” 红袍小将愣了愣,咬着牙道:“若当真是鬼魅害人,不将其斩杀了,岂非要有更多人受其所害。某纵然没见识过鬼魅有什么本事,凭手中这一杆枪,也敢与之一搏。若某退却了,又有谁去除东岭之害!” 李云茅淡淡一笑,又往碗中斟酒:“自然是由贫道走这一遭。” 他语气清淡,似论花酒云水,独不像要往险恶鬼巢中去,当真一副仙家风采。红袍小将似被其所迷,呆愣半晌,忽的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声喝了句:“好!” 突兀一声,李云茅险些没绷住自己仙风道骨的皮,就见那小将一把搂起酒碗,仰头“咕咚”两口灌了下去,然后将空碗重重向桌上一顿,抱拳拱手:“天策府徐北雁,这一行路上就有劳李道长多多指教了!” “且慢,且慢!”傻了眼的换成了李云茅,匆忙也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徐北雁冲他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东岭上作怪的若是恶人,有某手中枪问他长短;若真是鬼魅,也有道长降伏。如此结伴而行,自然万无一失,两面周全。李道长,走走走,某与你同上东岭去,定要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胜不归!”说罢了,伸手一捞,扯住李云茅胳膊,另一手摸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掷在了桌上,大踏步便出了草棚。 天光放亮的醉蝶村,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炊烟来,鸡鸣犬吠,热热闹闹的又开始了一天。 只是热闹的只有鸡犬炊烟,饱餐过后拿着各式绳索农具聚集到村口的人群中气氛只有沉重犹疑,三五成群的凑头窃窃私语一阵子,又围到董老头身边听他安排。 今日要往东岭几座少有人迹往来的山头沟谷中继续寻找董山,比起昨天更要辛苦许多。好在清早就动身,可在太阳西落前打一个往返,倒是不必再似昨晚那般折腾到半夜。董老头到底年纪大了,村中额外选出了几名惯常上山的壮丁带路,一切准备周全,将些搪饥顶饿的面饼干肉也带了许多,就纷纷动身出发。很快人群走尽,村口只剩下不甘心也不太放心的向着上山路上张望的董老头,和一早同来凑个热闹的黄金履、谢碧潭二人。 眼下再无他人在旁,倒是个说话的好时机。黄、谢两人互相看看,踌躇半晌,眼看着董老头叹了口气,开始招呼他们回去收拾,好动身返回长安,这才由黄金履上前一步,先劝慰了两句宽心,又道:“董丈,昨夜因你们回来得晚了,大家伙疲累不堪待要休息,故此有一桩事压到现今,却是不得不对你讲。说不得,还与董山的失踪有些许关联。” 董老头一听与自家侄子有关,顿时顾不得其他,忙道:“何事?黄公子快请讲,请讲!” 黄金履这才将昨夜遇鬼惊险脱身一事,尽量不加丝毫渲染修饰的,原原本本说了一回。他言词用得平实,只是回想起那一场惊魂,面色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白。一旁谢碧潭同样没好到哪里去,缩在袖子里的手反复捏紧又松开,用力得指节都微微泛白。 两人这般反应,又说着那样一桩惊悚之事,董老头听得惊骇不已,面如土色。待黄金履话音落尽许久,才战战兢兢道:“这……这……难道是东岭深处的老妖又出来作怪了!” 谢碧潭忙道:“董丈,此话怎讲?莫非你知道那鬼物的来历?” 董老头叹了口气,搓了搓手让自己平静下来些,然后才道:“也不算是知道,那都是早先几十年前的传说罢了。相传东岭深处有一条妖怪谷,里面住着大大小小无数窝的妖精,它们之中选出妖王,最是厉害。那时节,跟本没人敢往山里头去,至多在最外头的山坳里砍砍柴捡点山货,就这样,每年也少不得有好生生就在山里头没了影的人,都说是被那妖怪摄去吃了。二十来年前,这传说更是有鼻子有眼,小老儿那时年轻,记得清楚,差不多家家户户一到天黑,就都紧闭门户,不敢出村,生怕遇上了妖精丢了性命。” 黄金履与谢碧潭还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桩旧事,回想眼前看到的醉蝶村中状况,人丁茂盛,家家富足,没有半分被妖魔鬼怪之流祸害至深的迹象,全然与董老头所言不符。谢碧潭心思一转,问道:“莫非之后又有什么变故,让那些妖物销声匿迹了不成?” 董老头未来得及答话,远远的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哼笑着道:“后来啊,后来那一条妖怪谷的妖怪都被人除掉了。没了妖物,自然就没了来村子里作怪的,这一晃,也有二十年了!” 谢碧潭惊愕回头,做梦似的用力眨了眨眼:“李……云茅,你怎么在这儿?你何时来的?” 高声插话的正是李云茅,他与徐北雁牵着马,显然也是刚刚进了村子,不知怎的就那么恰巧摸到了这边村口。他见谢碧潭回了头,顿时眯眼笑嘻嘻道:“自然是挂念碧潭,夜不能寐,一早就出城来寻了!” 他平时与谢碧潭无形无状口头玩笑惯了,调笑戏语张口就来,倒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个徐北雁。小将军猛的见先前还仙风道骨气度清华的道长一开口就成了无赖状,险些掉了下巴,瞪圆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竟然没话说。 李云茅这时也后知后觉想起了他,仗着脸皮厚,干咳两声清了清嗓,一把拉过徐北雁,顿时换了副正正经经的面孔,向着一旁同样惊诧的黄金履拱了拱手,给几人引荐。 话题硬生生又拉回了正经事,彼此厮认过了,倒是董老头最没在意几人间乱七八糟的氛围,只顾着盯着李云茅追问:“道长怎知东岭二十年前的往事,莫非道长也非是寻常人?” 李云茅甩了甩拂尘,笑道:“前事为因,后事成果,老丈不需问此中缘由,只需知贫道正是为此果而来。” 董老头顿时又惊又喜,显然在他看来,文人武将,到底不如一位乾道对于处理东岭中的妖异怪事来得有用:“道长这样说,是专程来此要进山降妖除魔?” 李云茅不置可否,只道:“是来了结一段往日的因果……老丈,可否借一地暂用,贫道尚有些话要对这几位朋友说。” “有有有,请请请。”董老头一叠声答应,连忙引路。到底村口不是什么话说的地方,四人都各自压下了一肚子的话,跟着董老头往他家中去。 一行人中,黄金履与李云茅打过了招呼,又听他引荐与徐北雁相谈甚欢,反倒是谢碧潭因着起初李云茅那一声没脸没皮的招呼,十分羞窘,半句话也不想再同他说。索性跨前两步,与董老头并肩走着。只是眼见着每走几步,董老头就忍不住回头瞥上李云茅一眼,如此再三,连性子最直的徐北雁都察觉了,抓了抓头上雉冠,纳闷道:“李道长脸上是开了花么,怎的老丈你要一直回头瞧他?” 董老头倒也不避讳什么,既被人问,索性直言道:“正如这位李道长所言,二十年前,东岭上头确实出了大事,当时小老儿年轻,在村子里也是个好热闹的,记得清楚,也是一位道长,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轻轻,相貌好得像画上的仙人一般,就一个人背了一把剑,上山去了。小老儿因着山路熟,还陪同他走了一程,因此一见这位道长,就想起他来……” 李云茅脚下顿了顿,笑道:“莫非贫道与那位前辈相貌有何相像之处?” 董老头立刻摇了头,可见当年那人确实叫他印象深刻,时隔多年音容笑貌仍是清晰:“不像不像,你二人面貌长相,全然不同。只是……”他踌躇了下,大约是找不到个恰当说法,只能连连摇头,“不是长得像,只是有说不出的像处……哎,小老儿也搞不清楚了!” 李云茅“哈哈”一笑,不再接话,却是抬手向着前方一指:“前面那好大院落,可就是老丈家宅了?” 待到进屋安顿,几人都满心以为李云茅有何话要说,眼巴巴坐了一圈听他下文,李云茅却直白得很,干干脆脆道:“这山上的事,算不得难办,只是要等到晚上才好……” 谢碧潭顿时先打了个冷颤,想到昨晚山路上那一场惊心动魄,脸色都有些变了:“为何偏要等到晚上?” 李云茅挨着他坐,全然是个不避嫌的距离,肩擦着肩,这时垂下一只手,拢在袖内松松握住了他的,笑道:“妖怪谷的妖怪死绝了,就不是妖怪谷,而是鬼窝子了。要见鬼抓鬼,自是需等到晚上。只是你与黄兄在这些事上出不得什么力,就在董家等着也好,或者干脆回长安去,某不过明日也就回了。” 谢碧潭还没答话,黄金履先苦笑了一声:“这般凶险事,纵然某帮不上手,相交一场,也断无抽身就走的道理。只是李道长,到底在这东岭中作怪的是何物,至今某仍是一头雾水。听你之言,倒是颇知底细,可否透露一二?所谓知则不惧,多少也叫某等些微安心。” 李云茅也笑,却是有点成竹在胸的意思:“无非是当年那些被斩了的妖物,灵性恶气不泯,结而为鬼。又因被镇压在山深处,难以闹腾出什么大动静,只能吓唬山民罢了。某听碧潭说,怪事是因有人从地下掘出了一颗茯苓根开始,想来是那人倒霉,误挖了鬼茯苓,才叫些不成气候的小鬼借机脱了镇压,出来闹事。待贫道上山去收服一番,自然就无事了。” 听他说得这样头尾俱全又轻描淡写,黄金履与谢碧潭都松了一口气。黄金履毕竟不曾见识过李云茅对阵时的身手,这时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道:“董丈说二十年前那位神仙似的道长上山除妖时,尚随身带了一把宝剑。怎的你就这样赤手空拳,只凭着一根麝尾就可大杀四方么?” 李云茅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半天插不上嘴的徐北雁终于捞到了机会,一挺身站出来,将胸口拍得啪啪作响,大声道:“还有某呢还有某呢!某的枪法可是府里杨将军亲自教导过的!某还带了弓箭,虽说没到百步穿杨那么厉害,八十步还是稳当的!某还有铁弹子,虎筋浸油拧出来的弹弓,能打一百五十步远!某……” 三人就眼睁睁的瞧着,那小将军从身上一件一件的掏出各式兵器,满当当堆了半张坐席,然后抱着臂抬着头站在旁边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一时都哑口无言。好半晌,李云茅抚了抚胸口,像是强压下去一口差点呛到的口水,笑道:“好好,到时候还要仰仗小将军奥援!” 几人重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因黄金履与谢碧潭改了行程,不急着返回长安,少不得还要在董家叨扰一天。董老头对此自然无话,更因为李云茅的到来有了盼头,屋里屋外张罗起一家子人杀鸡做饭,整治席面待客。 黄金履其实反倒是几人中最无事可做的,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往村里另外几户收贩药材的人家去走动走动,也算不荒废来这一遭。而徐北雁自打在屋里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后,早一身是劲的抄起长枪,跑去屋后空地练功。隔着一扇窗,几乎都能听到他舞枪时带起的破风声飕飕,倒果然是个少年豪杰。 只是这一来屋里只剩了李云茅与谢碧潭两个,顿时空荡了不少。李云茅左右看看,目光落到墙边卧席上,忽然道:“你昨晚与黄郎同住的?你睡的哪一边?” 谢碧潭不知他何来此问,但还是过去指了指:“某睡在里面……” 然后便见李云茅坦坦然蹬了靴子脱了外袍,一拉被子直接滚进了被窝里。躺舒服了,才悠悠吐了口气:“这一大早的爬起来追着小徐将军出城,当真睏死个人。还好到了这里有地方落脚,让某先睡一个回笼觉!”说着话,已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谢碧潭失笑,但想想他的话说得倒也实在,便无异议的伸手过去给他拉了拉被角:“那你就先睡会儿……”手腕忽的一紧,被棉被下头悄没声探出来的一只手掌拉住了,蛮不讲理就向着怀里拉扯。李云茅闭着眼睛,嘴里嘟囔:“贫道一个人睡好生冷清,陪某躺会儿,一会儿就好。” 谢碧潭大窘,想到黄金履和徐北雁随时都可能回来,耳根都急的涨红了,连连甩着手要挣脱出去。偏偏李云茅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只是松松圈着手腕,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还要一直在耳边道:“只躺一下,又不会怎样,只是一夜没见,碧潭你怎的如此薄情起来!” 到底纠缠不过他,谢碧潭咬了咬牙,侧耳听听后院,徐北雁还在挥汗如雨的习枪,便强忍着尴尬低声道:“只躺一下就让某起来,这是你说的,不许不算数!”边掀开被子一角,别别扭扭的也胡乱歪着身子躺下了。 他的头才一触到枕头,那边李云茅已经合身一把抱了上来,不似拉扯手腕时用的巧劲,两条手臂加上力道,将谢碧潭紧紧箍进了怀里。偏他又不说什么,只把一颗头也蹭到谢碧潭的颈窝一侧,深深吸了两口气,就安安稳稳不再动了。 李云茅抱得安稳,谢碧潭在他怀中却全身都好似着了火的烧热,简直手足无措无能摆放。熬了好半晌,见李云茅当真再没什么动作,才稍微放松些,不再僵硬着身子绷在他怀里。 这一放松下来,李云茅紧贴在颈旁的吐息愈发鲜明。其实这姿势若叫小孩子来做,最是撒娇痴缠惹人疼爱,偏偏换做了个昂藏七尺男儿,不协调得甚是暧昧。若搁在哪怕一个月前,谢碧潭也断然忍受不得。只是如今二人关系不同以往,被李云茅这样全然无遮拦的拥着,紧张羞臊之外,却也觉几丝悸动甜暖,谢碧潭心中默默深吸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慢慢勾住李云茅肩膊,也将这无一处叫人省心、又使人格外觉得安心的不安分道士抱在了怀中。 这般亲密厮磨,贴近得几乎没有间隙,卧席方寸之地,也不知是心思使然,还是当真聚众而暖,渐有热度蒸腾起来,烘烤得人心身俱暖。谢碧潭便置身于这样暖和舒适的氛围中,连之前那几分尴尬不安也渐渐融化尽了,整个人带了点倦意的迷迷糊糊,心里头只剩下了怀中人这一个念头。他遐思到深处,半是不由自主,半是情生意动,微微偏了偏头,轻轻一口咬在了李云茅的脸颊上,含含糊糊嗔了一声:“冤家!” 他这一举动本是忘情,若搁在平日里断然是做不出的。只是一直偎在他颈窝中像是睡着了的李云茅却忽的全身一个激灵,猛的打挺坐了起来。盖得好好的棉被陡然掀开,一股子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谢碧潭突的打了个寒颤。 李云茅睁着对惺忪睡眼,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倒有几分睡毛了的迹象。谢碧潭却是吃了冷风一激,脑子里的混混沌沌登时冰消瓦解,后知后觉过来自个刚刚做了什么举动,登时涨了个满脸通红,根本顾不上探究李云茅的反常,一翻身匆匆下了地,低着头道了句:“你自己睡吧,某去……去看看什么时候吃中饭……”就一路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他忙忙的推门出去了,李云茅倒还坐在原处,全无以往嬉皮笑脸占人便宜的模样。坐了片刻,才抬起手,摸了摸刚刚谢碧潭唇齿碰触过的地方,脸色却愈发的一片难堪。那被窝折腾了这一气,飞快的凉了下来,李云茅却也没了睡觉的心思,有点放空的抬眼盯着屋顶,口中喃喃自语: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 谢碧潭出了屋子,没敢直接往后面厨房去见董家人,先跑到院子里让凛冽北风吹了片刻,直到脸上的热度褪尽了,才转过身,却正看到董老头一手捧了三炷香,一手推门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谢碧潭忙给人让出条路来。见董老头将那香一路捧到院子东边,找了个平整些的角落放下,才出声问道:“董丈,这是……” 董老头拍拍手指上的香灰,小心看了看香头还照常燃着,便道:“晚上李道长要上东岭降妖除魔,小老儿如今不顶用啦,出不上什么力,只能在家里给他上炷香,请当年那位神仙道长保佑,保佑李道长这次去,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收拾了那作怪的鬼魅,好生回来!”说着话,趴下地去,冲着那香炉做了三个长揖。 谢碧潭见他这一片好心,颇觉感激,刚打算着也跟过去拜一拜,忽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愣了愣,小心翼翼道:“老丈,某冒昧有一问,你说求当年那位上山除妖的道长保佑……为何要如此阵仗?” 董老头却是叹了口气,站身起来,向着谢碧潭道:“不瞒郎君说,当年是小老儿亲身送那位道长进的东岭,之后那一晚,一村子的人也都曾望见,山深处一片红光烧了天也似,定是那位道长用大神通在降妖除魔。只是自打那夜后,却不曾见他再从山上下来。那时因东岭上有妖物作怪,甚少人肯往山中去讨生活,上下道路,只得村东北那么一条。若是有人进出,断无看不见的道理……因此村里人大多猜测,只怕是那道长也已经……唉,这神仙妖怪的事,可不是平头百姓说得准的!” 谢碧潭听得呆愣住了,连董老头何时回去也没发觉。再醒过神,眼前炉中的三炷香都燃去了大半。手足一片冰凉,许是被寒风吹透了。他僵硬挪着步子转身,梦游般回了房。一推开门,才像是回了魂,立刻大声道:“李云茅,晚上某要同你一块上东岭!” 接了他话头的却是另一个清朗元气的少年声音,一叠声嚷道:“不成不成!你会舞枪么?你会用剑么?你会射箭么?你会画符么?你一个大夫,难不成遇到了妖魔鬼怪用你的银针去扎,还是药草去熏?你连跑都跑不掉,跟上山去岂不是开玩笑!不成,你不许跟着!” 谢碧潭这才发现,徐北雁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坐在炭火旁一边擦他的枪,一边噼里啪啦将自己否了个一无是处。倒也知道这番话虽说不中听,说得却是事实,谢碧潭也不与他争辩什么,只将目光投向抱着棉被还坐在卧席上的李云茅,又将话重复了一遍:“晚上某要同你一块上东岭!!” 李云茅笑嘻嘻的,老不正经盘膝坐着:“怎么出去一趟就改了主意,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谢碧潭无心瞒他,将董老头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不掩饰其中的担心。只是李云茅听罢,忽的喷笑出来,边笑边招呼谢碧潭过去一同坐下,然后才道:“你担心某也如那位前辈一样死在山上?” 谢碧潭听得个“死”字,脸色丕变,正要着恼,李云茅已又道:“哪个说那位前辈死了的,当真无稽!” 谢碧潭话到嘴边改了口,满是诧异:“你……你怎么知道……” “前辈那般人物,岂是寻常人可见的身手。高来高去,也不过一念之间。”李云茅说得理所当然,“先前他落脚醉蝶村,说不得只是为了打探妖怪谷相关事宜,待到山中事了,自然拂衣而去,又岂会再循原路而下,难道要贪受这一村人顶礼膜拜不成!” 听他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一旁徐北雁却哼哼着开腔:“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道士要那般清高作甚!某在府中,常见兵戈征讨,哪一遭班师回来不是要热热闹闹的挂得胜旗,三军贯甲昂扬入城,那场面自是要越盛大越招摇越好。怎的明明做了桩大好事,反倒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走,当真是没意思之极!” 经他这一打岔,谢碧潭原本紧绷着的表情也不由松动,闷笑出声。只是笑过了,却没忘记初衷,还是冲着李云茅道:“某……某还是要同你一块去东岭。大不了某远远跟着看着,不给你们碍手碍脚就是!” “贫道又不会像那位前辈一样一声不吭直接跑了!再说,就是某想要跑,只怕徐小将军也不肯,是吧!”李云茅仍是笑着,轻轻松松说着玩笑话。只是看到谢碧潭满眼坚定神色,无丝毫妥协的痕迹,末了也只好叹了口气,示意屈服,“好好好,同去同去。不过说好了,你远远跟着,莫要近前,到时候要听某的安排。” 谢碧潭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心头阴霾扫去大半,连徐北雁不服气的嘟嘟囔囔也不理会了。 待到天色将黑未黑时,也不过才申时过半,几人早都收拾停当,随时就可动身出发。 这半个下午李云茅终于没再懒洋洋的打着盹过去,取了随身的符纸朱砂,一连写了数张符交与徐北雁,嘱咐道:“妖鬼之物形体虚化难接,你那枪只怕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且将这几张符收好了,到时候裹在箭头或弹丸上射出去,比你那枪马功夫顶用得多。” 徐北雁十分不忿他看轻自己的奔雷枪法,只是倒也明白李云茅所言不虚,嘀咕两句也就收下了。再一转头,却见黄金履持了只陶碗过来,内中盛了大半碗土酒,向几人笑道:“某恨此身一介文生耳,不能与诸位同往。薄酒一碗,权做壮行,早去早回,某在醉蝶村等你们的佳音。” 徐北雁咧嘴大笑,道了声:“好!”接过碗就要一饮而尽。但瞥到身旁两人,到底忍住了嘴巴,一仰头灌了半碗下去,余下一半递于李云茅。 李云茅接过酒碗,却是向着谢碧潭手中一塞:“你先。” 谢碧潭愣了一下,但也未多想什么,顺手接了过来。正要凑到嘴边,李云茅一伸手垫到他背后,笑嘻嘻道了句:“小心些。” 尚未及思考此话何意,谢碧潭陡觉后颈一麻,顿时身沉黑渊,五感俱断,一声哼也无,软绵绵瘫倒了下去。 李云茅一手将人揽个正着,一手腕子一翻,夹住将倾未倾的酒碗。冲着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人笑了笑,一仰头,喝了个干净。之后将碗抛开,毫不费力抄起谢碧潭,直接塞回了卧席上,这才向着黄金履一拱手:“碧潭有劳黄兄照看一夜了。” 黄金履渐渐回过味了,苦笑一声:“哎,你这是……你这是何苦!等他醒了,倒是要如何交代。” 李云茅笑道:“等他醒了,我与徐小将军就回来了,贫道此话断不作诳语。” 黄金履如今也只能无奈听之任之,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徐北雁却还在一旁长大了嘴巴,忽然颇不赞同的看向李云茅:“道长你……你说话怎的不算数呢!” “怎么说?” 徐北雁指了指昏睡着的谢碧潭:“你明明都答应了他,让他同去东岭,远远跟着不招惹麻烦就好,怎又突然变了卦?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做此儿戏!” 李云茅挥挥麝尾:“贫道何曾食言?留在醉蝶村,不也还是‘远远跟着’么,只不过是略微比碧潭自个以为的又‘远’了些罢了!” 徐北雁哑口无言,满心里觉得不对劲,又翻不出词句来反驳他。只好别别扭扭咽回肚子里,一提长枪,跟着李云茅出了屋。 外头再次上山寻人的村民已都陆续回来了,仍无所获,互相叹息着三三两两往村子里走。这断续的队伍中,独李云茅与徐北雁两个是朝着出村上山的方向。 有人见他二人面生,好心冲着他们喊道:“二位,这山上入了夜不稳妥,你们要是没什么急事,且回去吧,明儿一早天亮了再上山不迟!” 李云茅冲着那好心村民笑着打个稽首,也不多言什么。很快,一白一红两条身影,就被被暮色所掩,消失在山路目所能及的尽头。 九 邈河汉 入山愈深,寒鸦啼声渐静,山风却一阵一阵凛冽起来,在莽树乱枝间尖啸穿梭,宛如鬼哭。 李云茅仍是挽着麝尾,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全然没一丝要深入妖魔鬼怪的老巢生死一战的模样。反倒是紧跟在他身边的徐北雁,东张西望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循着相当于无的山路走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已经问了不下二十遍“快到了吧?”、“前面是不是有动静?”、“某去年就上过战场了,可要说打鬼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朱军师能不能给某算份军功……”诸如此类的碎言碎语。 李云茅听他念叨了一路,纵然脾气好也被磨出了一耳朵茧子。忽的一笑道:“此时入山还未算深,算来仍有半程路要走。小将军惯见军阵,莫非是少有这般夤夜潜行的经历,气短了?” 徐北雁登时跳了起来,虎虎生威甩了个枪花:“笑话,某会怕这个?某也是做过一年斥候的好么!束马衔枚,夜袭奔突,又岂会憷于这点小阵仗!” 只是他嚷过了,忽又按低了声音,带着点好奇道:“不过要某说,你们当道士的也当真大胆。听说那些妖魔鬼怪都生得青面獠牙全无人状,又偏要在三更半夜深山老林乱坟岗里出没。你们还要追着摸上门去喊打喊杀,也是不易!” 李云茅立刻正色道:“除魔卫道,道家本分,不值得说不值得说。”然后才又带些不赞同的甩了甩麝尾,“再说哪个说道士就要往那深山老林乱坟岗中钻的,某等三清弟子,养性修仙,吸云露、驭长风,最是逍遥不过的洒脱,岂能与偶尔为之的腌臜恶地混为一谈!” 徐北雁“嘿嘿”一笑,瞧了瞧李云茅身上那件雪白水蓝两色的道袍,点头:“倒也是,难怪纯阳宫的道士入门便要修习逍遥游身法,想来若不然只怕衣裳都洗不起的。” 李云茅也陪着他笑:“天策府的游龙步,想来就是不成的了。” 徐小将军顿时败下阵来,鼓了脸颊闭了嘴,大约是自己想起自家那拖泥带水尘土飞扬的腿脚上功夫,也颇生洗衣刷甲之愁绪。只是到底他是个揭过即过的性子,又走了一段路,山中已连月华清色都被沾染了暗霾,不要说辨认路径,看清周遭山石树木的轮廓都觉吃力。如此情境,李云茅脚下速度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未增未减,仍如初入山时一般,轻车熟路前行。 徐北雁做了自个的好奇心的手下败将,又忍不住开了口:“李道长,你莫非认得去那鬼怪老巢的路,怎生走得这般熟悉?” 李云茅脚下顿也不顿,随口道:“自然是贫道过目不忘,记性堪傲。” “哼哼,”徐北雁不以为然,“某还曾用一刻钟背下过整整一张三才阵图呢,这有什么稀罕!” 李云茅眯眼笑起来:“不稀罕不稀罕,只是贫道可是自打出生,便能记事,倒是与小将军用来背诵阵图的用处不同。”说笑罢,举头望了望,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忽的一凛,改口肃容道,“这边来。”脚下一紧,匆匆转了个方向,却是直往一片树林中扎过去。 徐北雁连忙跟上,见李云茅面色凝重,想来前方应有紧要事,说不得便是有一二妖物鬼魅出没。这样一想,心头微凛,捏着长枪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略生出股说不出的潮意。 两人这样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加快了脚步,往那根本没有路径的林中一头扎进去。好在这一带树木生得贫瘠,凛冬天气下树叶又早落了个七七八八,才不算很是难走。一路走着,徐北雁一路已在心里将等下可能遇见的险情翻来覆去想象了无数遭,偏偏李云茅既不说话、又不停步,只闷着头一直走下去。这一走,又是差不多有两刻钟,足以将徐北雁好不容易在心中堆砌起的紧张消磨了八九分,心思一散,忽的想起适才忽视了的一件事来,忙喊了一声:“喂,李道长,你生下来就能记事,和你认得这东岭上的路又有什么干系。你莫欺负某脑子转不过弯来……” 李云茅攸的回身,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丢过去颇不赞同的一个眼神:“看前面!” “唔……唔唔……”徐北雁连忙点头,把后话都咽下去,死死闭上了嘴,循着李云茅示意的方向张望。 那里已到林木稀疏处,大片的空地上只零星生长了几株老松,看起来颇有些年岁,虬枝盘曲,夜幕中显得几分狰狞。 徐北雁看了片刻,并无所获,刚要转身问一问李云茅,忽的福至心灵,一拍手道:“莫不是到了董山挖出什么鬼茯苓的树林子?前面那三五棵老松树,某瞧着都长得怪模怪样,不像棵好树!就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株?” 李云茅不置可否,又一伸手,指了指当中的一颗老松:“往那看。” 徐北雁努力伸长了脖子。 李云茅还在指着:“那!看!” 徐北雁连脚尖都踮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还是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的树干,其下泥土被夜色涂抹,半点瞧不分明。 他有些急了,冲着李云茅嚷道:“到底要看什么?某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到什么鬼茯苓!” 李云茅哼笑一声,不紧不慢从掩身的林子中踱步出去,拿手一指:“瞧这个。” 徐北雁跟着他,亦步亦趋,直走到了那棵老松跟前。目光从树干上跟着李云茅的手指一路溜下到根部,看他指在极贴近地皮的一处不动了,索性半跪下身,也不怕污了衣甲,仔细去看。 视线所及,没有翻掘开泥土的痕迹,亦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残肢断臂,徐北雁费了好大的劲,除了露出地面的树根上一些深浅沟壑纹路,全无所获。这时便见李云茅也蹲下身,就屈指在那片纹路上敲了敲:“瞧这个。” “这……有什么可瞧的?”徐北雁看不出花样,只好看着李云茅。 李云茅“嘿嘿”一笑,不说什么,五指灵活屈伸,瞬间结出了数道繁复之极的手印。末了掌心向外一吐,轻喝一声:“赦!” “噼啪”一声响,赫然从他掌心炸开小小一团白光,俨然是极微而具的雷火霹雳。那雷光落下,正中一旁另一条树根,待到光烟散去,树根上明明白白烙下一片深浅焦痕,痕迹纹路,竟与适才指给徐北雁看的并无二致。 “这这这……”徐北雁目瞪口呆,眼神在树根和李云茅之间往来了数回,忽的一拍大腿,“这莫非就是传闻中道门诛妖杀邪专有的的掌心雷?” 李云茅顿时放弃了引导他歪到不能再歪的思路,不再兜圈子,直白道:“这树根上烙下雷火痕迹,便是证明在某之前,已有其他道门之人到此,并不知遭遇何事以致出手。” 徐北雁全然不觉李云茅已变了态度对待自己,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某就说,你们道士个个的都爱往深山老林坟圈子里跑,你瞧,这不就又是一个!” “……”李云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毫无拖沓的站起身,一手屈指一弹,挥出一张灵符,在空中一转,便燃做一团灵火,没入夜幕之中。他冲着徐北雁丢下斩钉截铁一个字:“走!”率先迈步,循符火指向方位追去。 徐北雁“啧啧”两声,心大口快,颇艳羡道:“这道家的术法当真有趣,比洛阳城里大街上的把式还要好看!”然后毫无什么不妥的一挺长枪,瞬间身疾步快,宛如一点急电射出,紧追上了李云茅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相随,一口气跑出了七八里山路,因有李云茅引在前头,徐北雁只顾撒开腿埋头紧跟,东南西北、方向位置,全然未顾,一通跑下来,早不知到了哪一处山头,又距起初入山的路径偏歪了多少。 忽听前方李云茅喝了一声:“留神!”挥手一扬,一片凛光自他指端爆开,挥洒之处,数条浮在半空中的淡淡黑影无所遁形,尖利鬼啸此起彼伏,霎分霎合,带起一片腥秽之气,再次扑了上来。 李云茅置身鬼影幢幢之中,全然无惧,麝尾挥洒,道气沛然,顷刻已在轻描淡写间将一只鬼物打散。徐北雁初见这些怪力乱神之流,倒是实打实的愣了愣,才忙一挺长枪,待要上前帮手。 只是他架子拿了起来,比划了数下,却找不到到底哪里可容自个插手。那些鬼物行迹飘忽,在半空中上下翻腾,形体又皆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寻常兵刃只怕是浑无着力之处。徐北雁跳脚半晌,灵机一动,将枪一竖拄在脚边,手指半空大喝一声:“勿那些小毛……鬼,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有本事的,丢开那道长,让军爷来会会尔等!” 他年少气盛,嗓门极亮,一声大吼出来,在空山中嗡噌作响,颇有一夫当关的气魄。徐北雁自个也对这一声很是满意,只是尚未满意完,那些鬼影像是忽然发现了一旁竟还有他这个生人,顿时分出两个,尖啸着转身扑来。只一转眼,青黑鬼面、寒光利爪,已到近前。 转眼便在生死交关之势,徐北雁的性子纵然跳脱,但当真兵戈历惯,对敌临阵,毫不见怯。掌中那一杆枪,蜿若银龙,刺空破风,颇兴奋的吼了一声就冲上去与那两条鬼影战做一团。 他枪法也算不俗,想来口中所说曾得天枪指引非是妄言。只是这威风抖擞大开大阖的数路枪招下来,竟是收效甚微。鬼影虚虚实实,凡兵虽也可磕荡开一些抓挠而来的攻势,每每一枪还击过去,却好似扎在泥水之中,除了枪尖势头微滞之感,并不见鬼影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反倒是它们一招一式毫不容情,尖锐鬼爪劈头抓面,若是沾身,登时就要有皮开肉绽之嫌。 徐北雁过手数招,便也察觉了这差不多一边倒的颓势。偷眼望了望李云茅,那一把麝尾几乎甩出花来,却是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抽得鬼影鬼哭狼嚎,肉痛非常。这般的节骨眼上,他还有心思感叹一声:“果然打鬼还是要找道士!”然后就地一个毫无形象的大翻滚,“撕拉”一声,一大片衣摆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只是好在人却避开了一串鬼爪连抓。 不过这一滚,靠的是身上小巧功夫,虽免了皮肉见红,那杆九尺长枪却不得不脱了手,枪尖戳入地面,枪杆犹在颤动不休。徐北雁没了最趁手的武器,大喊一声:“不好!”几条鬼影虽说是连人形和说话都未修行齐全,却也能听明白他张皇的这一嗓子,顿时尖啸着纷纷扑上,一副要将徐北雁就地撕成碎片的架势。 这一扑之后,就是一声尖利惨叫。 惨叫的不是徐北雁,他这时已经一个打挺蹦了起来,虽说长枪脱了手,却打腰后抽出一把利剑,剑尖上尚挑着一小截符纸碎片,另外的一大半,显见已经打入了扑在最前面的鬼影体内。灵符入体,专克鬼邪妖物,那条中了招的鬼影惨叫声中,连连后退,身形立刻淡化了许多。另一条鬼影一时似被震慑住,不进反退,容了徐北雁喘息之机。 徐北雁似乎也没想到这般容易一击得手,愣了一下,立刻又将剑“刷刷”劈舞两下,大笑道:“你们这群蠢……鬼,小爷惯战沙场,身上哪可能只备着一件兵器……啊啊啊怎么还来!” 鬼影受创,甫一退却,又重气势汹汹扑了上来,倒似被灵符之伤激怒,杀气更甚。徐北雁还来不及再掏出张符串到剑尖上,只好立刻一路连蹦带跳的闪躲,边躲还要边咕哝抱怨:“明明看李道长打得挺轻描淡写的,不该这么难啊……” 只是这一遭没要他再狼狈太久,李云茅与困住自己的鬼影拉锯了一段时间,察觉这群小鬼修为平平,甚至吐不得人言,断无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也不再留手。腾挪之间,道术催动剑光,逐一击退。那数条鬼影撄其锋者少不得被打成一缕灰烟消散,有见机快的,扭身便逃,李云茅倒也不追,只转身去给徐北雁解了围,然后便又是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揣着手想了想,有点不大肯定的嘀咕了一句:“难道是他?” “是谁?”徐北雁耳朵尖,听到了立刻要追根问底。 李云茅冲他一乐:“连这些小鬼都没能收拾干净,还要累得贫道给他打扫后路。道术修为如此丢人的,也就只有某那位高师兄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头顶一声哼:“背后嚼人舌根,李师弟的修行倒是见长啊!” 两人忙抬头,就见适才战圈外围的一棵大树,赫然一人骑坐在高杈之上。只是月黑风高,那人又蹲得隐蔽巧妙,若不是当先发了声,一时实在难以察觉。 徐北雁第一个反应忙抄起长枪,喝了一声:“什么人?” 李云茅却是笑了,慢条斯理道:“被一群小鬼逼上树学猢狲,高师兄你的修行倒是退步了!” 树上那人立刻又“呸”了一声:“贫道修的是丹法,丹法,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与你那见天往鬼怪堆里扎的符箓道术自然不同!所谓术业有专攻……” “你这两年不是专攻瘦西湖畔的舒家娘子去了?” “……”树上人的话立刻被噎住了,哼哼着跳下地来,身段轻盈,落地如羽,竟也是好俊的身手。三人面当了面,徐北雁这才瞧清楚了,那人果然也是个眉目疏朗的年轻道士,装束虽与李云茅不大相同,那蓝白两色的衣裳料子却是断不容错认,想来也是纯阳宫出身。正打量着,对方已做了个稽首:“贫道纯阳宫高云篆,小将军有礼了。” 徐北雁忙也像模像样的回了礼,一张嘴却是:“高道长,某看你身手也是不错,当真是被刚刚那群小鬼逼得爬了树?” 高云篆的脸色登时一黑,一旁李云茅不出声的只是乐,全无要给自家师兄打圆场的意思。他只好道:“乃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罢了。!”然后立刻转向李云茅,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来都是你的过失!” 李云茅登时奇了:“这又哪里扯得上某,难不成当初是某逼着你逃掉师父讲符箓道术的课业不成!” 高云篆继续“呸”他:“谁跟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小子跑来长安,到底去了哪里落脚?常与山上有往来的几家道观都不见你挂单,要不是还有人看到你偶尔往来跟山上通些信札,只当你这般大一个人活生生的丢了!” 李云茅还未答话,徐北雁已诧异道:“住道观里作甚?李道长不是跟那位谢先生在一块住得好好的么!” 高云篆还在道:“你丢了也就算了,可恶的是还误了某的事……嗯?谢先生?谁?” 李云茅忙咳一声道:“回头再说,先说师兄你的正事,先说正事。” 高云篆想来也是当真有桩要紧事在身,未与他在这个话头上多做拉扯,便道:“舒姑娘要往长安来见一位故人,某陪着她姊弟同行,夜过东岭。不想这一地竟暗伏了一窝妖鬼,觑个空子将她二人摄去。某几次尝试,难以深入,更不要说救人,没奈何下只得发书求救……”他说着话又剜了眼李云茅,“本来这地界的事找你最为便利,你倒玩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把戏,岂非都是你的过错!” 李云茅被他噎住,只得岔开话题道:“舒家娘子遇险,你倒还有心情在此找某斗嘴,想来已是成竹在胸了。不知你是寻了哪一位高手,非但不弃嫌你丢了纯阳道术的脸面,还肯出手相帮。真是……某实在想不到,除了某这个做师弟的,竟还有这般好性情的同门!” 高云篆倒是卖起关子来,笑道:“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非但是你,就算某见到来援手的是他,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当做眼花了。”然后便不再给李云茅发问的空隙,向着他与徐北雁一招手,“时辰也差不多了,走,该去那老妖巢穴扫尾了!” 这一遭换了高云篆前头带路,三人再次动身,走的是一条比之前还要难行的道路。或者说,干脆就是在树缝石隙中见缝插针的穿梭罢了。 高云篆虽说对付妖鬼的本事有些贻笑大方,但能得下山入世的纯阳弟子,武艺上的修为皆不算庸手。其实徐北雁反倒是对这样的武脉道子更熟悉见惯,一路上又关不住话匣子,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李云茅已见识过了他无与伦比跟人聊天的本事,这一次绝不再没事插嘴,放任高云篆一人对付他。就在高云篆第七八次的心生出“这天没法聊了”的念头后,三人钻过一条石缝,眼前视野忽然一展,原是到了一条深邃山谷中。 高云篆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到了。” 眼前这一条山谷,狭窄幽深,一看便非是善地。只是三人乃是自谷中一条山隙中钻出,省了不少脚力。这时站在崖下,只觉扑面皆是阴风,杂着一股说不清的腥膻臭气,实在是难闻之极。 徐北雁做了个要吐的模样,一手掩紧了鼻子:“高道长,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味道……人能待么!” 高云篆同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答他:“这是鬼待的地方,鬼不嫌弃就成了。到了这的人,死都死了,还挑剔什么!” “呸呸呸,某活得好好的呢!” “……” 两人脱口又互拆台了几句,一旁自出石缝后就一直沉默的李云茅忽的开口,语调有些怪异,说不清是在叹气还是嗤笑:“果然是这里。走吧,应该就在前头了,你们小心脚下。” 这山谷几乎照不进一线月光,黑暗一片,更勿论看清地面。但只凭脚底触感分辨,无非泥土苔草碎石之类,几人都有武艺傍身,断不会因此失足。徐北雁一时嘴快,念叨了一句:“难道鬼也会挖陷阱?” 李云茅哼笑,口吻平淡如谈天气冷暖:“这妖怪谷的地上,不知弃过了多少妖物尸骨,无人收敛,沤烂入泥土之中。说不得你跌个跟头,手下就翻出一块烂了一半的妖怪骨头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另两人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虽说高云篆道门出身,徐北雁又惯见沙场,但一想到自己走在一片沉泥销骨了不知多少年的残尸上头,任谁心里也舒坦不起来。两人顿时都闭了嘴,跟着李云茅埋头前行,却是没能察觉到带路的人莫名其妙的转换了。 只是李云茅说得骇人,一路走向谷底,腥臭冲鼻,却不见什么妖魅鬼物再次袭来。整座山谷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活气和动静,宛如一潭死水。但越是这样沉静,越让人心中惶惶,难以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何事。 李云茅大约也没想到谷中如今已是这般“干净”的局面,走了一段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高云篆:“你找来的帮手到底是谁?” 高云篆冲他嬉皮笑脸:“约定碰头的时间乃是丑时末,就在眼下了。你想知道,何妨自个去看。”说着话,抬手向着前方一指。 那一片凝重的黑暗中,忽的有大片荧蓝鬼光绽放生灭,宛如上元佳节两京夜市的火树银花。只是这“烟花”非但不多彩绚丽,更鬼气阴森,触目生寒。再定睛细看,才发觉那片逐渐升腾起来的蓝光,是由大朵大朵的蓝色鬼火从山谷四面八方汇聚而成,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淡蓝光点,飞蛾扑火般向着那一处凝聚,然后被蓝光尽数吞噬。 李云茅难得的变了脸色:“妖鬼王要出世?” 高云篆大约也察觉到了不太妙的气氛,但倒还镇定,想了想道:“貌似他是这样说的。可他又说,妖鬼王出世的那一瞬,有生死一隙,电光石火。他便是要取此机,斩这鬼王。鬼王一灭,整座东岭自然再无妖鬼祸害的后患。” 他这样说,李云茅却好似松了口气的样子:“有本事抓住鬼王出世那一瞬的机会,这种本事,莫非是……他?”随后又笑了,“若当真是,早知如此,某何必多余跑这一趟东岭。” 他两个“他”来“他”去,如打哑谜。徐北雁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踮脚抻脖直往谷底蓝光闪烁处张望。那蓝光愈来愈盛,渐可照彻整座山谷,三人距离尚远,犹可洞察周遭。只不过万物皆映照蓝光幽幽,更似鬼蜮。 蓝光炽盛至极限,渐有实体似要凝出。整座谷中,骤起无根之风,扫荡天地。这大风卷动一谷沙石乱走,尘土飞扬,迷人眼目,几人不得不各自张袖遮眼避风。只是徐北雁窄袖披甲,没的遮挡,只好将枪一立,双手糊住了脸。偏又不肯安分的,将指缝拉扯开几丝,还要向外张望。 一眼看出去,他登时连继续遮风也忘了,一个蹦高,手指前方大叫:“看!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蓝光之顶,谷底峭壁之前,一道刺目白电劈开夜幕,劈入虚形实影之中。这一道闪电并无雷声相随,却有一声全不类人的凄厉嗥叫随之爆起。刹那间蓝光扭曲,一闪极致之亮,可灼人双目,随后却以更快的速度暗淡下去。大蓬的蓝色光点似喷溅、似逃逸,伴着无数细微嘈杂的乱声,顷刻向四面八方窜散。 徐北雁看得傻了,还保持着五指大张挡在脸前的姿势,喃喃自语:“这……这……” 他还没理顺当自个的舌头,忽然双臂一紧,高云篆李云茅左右各提了他一臂,拖猪也似,扯着他撒开腿,就冲着谷底飞奔过去。徐北雁年岁虽是最小,个子倒是三个人里头最高的,被这样一拉,两只脚还跌跌拌拌搅在地面,恨不得在地上刨出两条沟来,简直苦不堪言。 好在只跑了半程,那不理会旁人死活的两位道长又突兀停了步子。高云篆一把丢开徐北雁,却是抬头冲着左旁一座高岩上一拱手,大声道:“多谢了,杜师兄。” 那高岩兀立于旁,其后深邃不可尽见,蓝光鬼气一泄,倒有些许月光战战兢兢的洒落,照见岩顶隐隐立着一人,星冠鹤氅,飘然若仙,一手倒提一把长剑,剑刃上夺目的寒光,比那月色还要亮上几分,如冰似水,冷气逼人。 不过其人倒不似剑那般冷削,也向着高云篆回了一礼,朗声道:“高师弟,你要救之人应就在谷底,速速去吧。那二人被困时久,虽有冰剑囚龙阵势护身,到底被鬼气侵入一些,这两日你需先以丹药培其元气,三日之后,某自会登门为他们医治。”说罢,收了剑,转身欲走。 这时,旁边忽又有人高喝了一声:“且慢!” 然后就见李云茅抱着臂,笑嘻嘻的仰着头:“杜师兄,你怎么只顾着跟高师兄交代,难道不曾看到某么,枉费某对你那般思念。” “某从去年就念叨着了,你赌骰子输给某的两吊钱到底什么时候销账?” “还有,你自己不爱惹凡尘事,硬推诿到某头上的长安危氏那一摊子事要怎么算?” “还有……” 岩顶那道士果断转身,充耳不闻李云茅的唠叨,双臂一振,身如白鹤,掠入其后深邃夜色中。 他行动之间,身形挪动,倒似有一片深色衣角自他背后一闪而没,同行而去。只是夜浓如墨,那块高岩又是月光也照不明晰的地段,到底是真是幻,一时也颇难以定论。 谷底最尽头处,仍是一片荒芜,并无多少曾被妖鬼盘踞的痕迹。只是崖壁下辟有一处天然石洞,不算太深,一眼望去隐约见底。内中影影绰绰,似有人、物迹象。 李云茅准备得周全,这时翻出一只火折子晃燃了,借着微光,打头进了洞。洞内简陋粗糙,全无什么打磨痕迹,也算不得宽敞。一些枯草干枝胡乱散落在地,不似有心整理,倒好像是被山风不拘一格刮进来得多些。 徐北雁在他身后探头:“这就是妖物的老巢?跟个寻常山洞没甚么两样啊,某还以为至少也要有一地骨头架子骷髅头才是!” 高云篆白了他一眼:“这些鬼物不过吸人精魄气血,又不要生啃几口人肉,哪来的骨头架子给你瞧。多半都是在山谷外捉到了倒霉鬼,就地吸榨得干净,只余下一副皮裹的干尸罢了……” 他正说着,忽见李云茅站住了脚,冲着徐北雁招了招手,又笑眯眯向前一指。 徐北雁立刻上钩,三两步蹿了过去。步子迈得急了点,差点撞上个什么庞然大物,堪堪贴着鼻子尖停下了,再一定睛,惨叫半声,连忙蹦回了原地:“这什么玩意!” 李云茅笑呵呵的:“你不是要看骨头架子?” 三人前方的,正是一具狰狞骨架,足有一丈多高,呈人立欲扑之状。但观其骨骼形态,非人非兽,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巨大的双掌前端,雪亮爪尖足有五六寸长,纵然身化白骨,依然寒光闪闪,锋利非常。 “这想来就是那妖鬼的原身……”高云篆气定神闲上前打量,“啧啧”两声,抬手指了指骨架胸腔部位,“被人一剑致命,毁了妖身,又蹉跎了这许多年,才阴差阳错改修鬼道的吧。” 他指点的那一处,雪白骨骼中,有一道剑痕将胸骨尽数劈断,贯胸而过。断骨之口,皆焦黑似受火灼,想来伤其性命之物也非凡兵。 李云茅也搭眼瞧了瞧,就扭头继续向前走:“灭妖身后改修鬼道,本也算是它的造化。只是不思悔改,仍一味害人性命修那邪门歪道,如今被杜师兄一剑斩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皆是自作孽。” 高云篆点头称是,忽又笑道:“不过能劳动杜师兄出这一剑,也算它难得的造化了。谁人不知纯阳清虚真人门下杜云闲,一心修持天道,不涉半点红尘因果事。连祖师老神仙都称赞的天生仙骨,倒能来凑这一份热闹,杀这么个不入流的鬼物,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啊!” “杜师兄来走这一遭,倒当真叫人意外。”李云茅同感不解。不过立刻,两人便听已经绕过骨架跑到前头去的徐北雁叫了一声:“这里面有人……呦哈哈,好漂亮的一个娃娃,跟年画上的小仙童似的!” 再向前数十步就是山洞尽头,污糟一片的地面上,横卧着两人。一名韶龄女子,还有个八九岁的男童,皆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这两人想来就是舒家姊弟,果然高云篆一见,立刻飞步过去,将那女子扶抱起来,柔声连唤:“舒姑娘,舒姑娘!” 李云茅站在一边咳了一声:“杜师兄说了,他们被鬼气侵体,要昏迷一段日子,你现在就是叫破了嗓子,也叫不醒人的。” 那一边,徐北雁倒是好奇的一直伸手去戳那名男童的脸颊,戳了好几下才抬头傻笑两声:“这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娃娃真软,跟棉花团似的……哎,某才戳了两下,怎么脸蛋就红了一大块……这也太嫩了吧!” 李云茅左看看高云篆,右看看徐北雁,一抬头捂了捂额头:“一人背着一个,走了!再不走,留这鬼窝里等天亮么!” 当下高云篆当仁不让背起了舒广袖,徐北雁乐颠颠又颤巍巍的将舒心抗上肩,三人循着来路退出洞去。这时天色犹是浓墨般黑,聊胜于无的一点月亮光像是兑进墨汁中的水,将眼前一切涂抹得一塌糊涂。好在谷内地形并不算复杂,一路磕磕绊绊,倒也还称得上顺利的摸出了谷口。 一出妖谷,月色豁然清朗,淡银粉般筛落地面,照见一颗盘虬老松,苍枝如盖,正蔽在谷口处。那松树干足有合抱粗细,其下黑乎乎的,像是一个人斜倚栽歪在地上。 李云茅几步过去,用火折子在面前一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此人大约就是董山。” 那人或许已只能用一具枯骨称之,蜡黄皮肤绷紧在一副骷髅架子上。要不是有身上衣物布料佐证,全然一副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模样。他身上尚松松挂着几截崩断的麻绳,茬口新鲜,李云茅拈起一头看了看,又丢下了:“来帮把手,让他入土为安吧。” 徐北雁愣愣的眨眼:“好不容易找见了人,哪怕已经死了,也该将尸首带回去给董老丈才是。你这就地埋了……是个什么道理?” 倒是高云篆很能心领神会,找了块平坦地方放下舒广袖,就挽了挽袖子过去帮忙挖坑,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呢?何况是这般不得好死的暴毙模样,让董老丈见了,徒增伤心!” 徐北雁对此仍是似懂非懂,但瞧李、高两人已经麻利的将一个坟坑挖得初具雏形,只好也搁下舒心上前帮手。不多时挖出了大略足够的深度,李云茅过去提起那具枯骨微一吐力,搬了起来,却轻轻“咦”了一声。 没了尸骨遮挡,树根下一个约有两尺见方的土坑露了出来,坑掘得颇深,内中却空无一物,想来就算曾有过什么,也已被取走了。三人互相看了看,这次倒是异口同声的道:“鬼茯苓!” 然而鬼茯苓终归不知何处去,眼下非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三人一同将董山尸骨安置到挖好的坟坑中,临填土时,李云茅又一伸手,从他脖子上拽下一物,找出块帕子裹了,道:“给董丈留个念想。”随后七手八脚,填实了坟坑,也不好立碑,就折了根松枝斜斜插在了坟土前。 回程路上,徐北雁倒似有所感,抓了抓雉冠上的翎子:“跟董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枉死鬼的,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东岭上还有多少。说不定前些日子跟着某回家里去闹的那个什么……滑州人氏……也是个同样遭遇的倒霉蛋。” 他说着话,又掂了掂背上的小舒心,“嘿嘿”一笑:“这姊弟两个却是命好,这叫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吧,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造化呢!” 三人此后路上再无耽搁,终是在天色将明犹晦的时分赶回了醉蝶村。一到村口,就见灯笼火把通亮,照见数条人影在光下晃来晃去,也不知已经在此等了多久。 等候的人中自然少不得谢碧潭。他被李云茅一掌击昏,再醒来时已过了午夜。陪在卧席边的是黄金履,见他醒了,期期艾艾难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道:“他让你放心……” 谢碧潭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屋顶发了会呆。他心中纵然有脾气,也发作不到黄金履身上,半晌后一个挺身爬了起来,还能冲着黄金履笑了笑:“某晓得了,李云茅还说了什么?” 黄金履早翻来覆去背的滚瓜烂熟,立刻道:“李道长还说,他天明前必然回来。”然后看看漆黑一片的窗外,又补上一句:“现在已丑时过半了。” 谢碧潭立刻没半点犹豫,起身穿衣,一副要外出的架势。黄金履料想拦他不住,也不作那无用的功夫,只道:“董丈在灶火上温着热汤,某陪你吃上一碗,暖暖身子,然后同去村口等李道长和徐小将军回来就是。” 这般冬夜寒风料峭,一个疏忽,少不得就要害上一场风寒。谢碧潭自个就是个医者,断不会由着性子折腾自己撒气。当下二人吃饱穿暖,董老头与族中另一个后生也执意一同,四人打了几盏灯笼,又带了袖炉,便往东北向通往东岭的村口过去。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边沉黑微褪,渐渐透出一点极深的靛蓝颜色的光景。 谢碧潭远远瞧到那一行人从山路尽头渐渐透出轮廓,又一点点清晰成了淡灰色的影子,再到衣履颜色、身形姿态……一一鲜明起来。鸭蛋青的天光还是灰扑扑的,徐北雁的红袍银甲、李云茅的蓝白道袍,都一并黯淡得不再那么鲜明……谢碧潭忽然眯了眯眼,将怀里的袖炉也搁下了,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走过那几步后,扭头正色问黄金履:“是某眼花了?怎么有两个穿道袍的?” 然而待人走到村口,近到可以彼此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谢碧潭才察觉不是自个眼花,而是实实在在两个人上山去,三……四……五个人下山来。 瞧着那浩浩荡荡有男有女的一队人,不止大半是陌生面孔,甚至还有个年轻姑娘与小孩子昏迷不醒。当下留在村里的几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数,忙听着李云茅的安排套车的套车、预备汤水的预备汤水,然后又要将董老头拉到一边说话,又要将高云篆向几人重新引荐……这脚不沾地的一通忙下来,天光已是大亮,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辰,谢碧潭硬是没有找到能跟李云茅独处的机会。不要说事后算账,连说上两句话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有节有理别扭万分。 直到借用了董家的大车,将舒广袖姊弟安置其上,又成了一群人同回长安城去。谢碧潭被李云茅撵去车里与妇孺一同,说得极为动听:“碧潭的医术某等都是信得过的,这一路上舒家姊弟有他照料,想来高师兄也放心。”随后便毫不客气的牵走了原本谢碧潭骑来醉蝶村的那匹马,当真其心昭然若揭。 谢碧潭满心想着“回去再和你算账”钻进了车厢,却忘了这一群人,除却黄金履和徐北雁,都是要往自家去的。倒不是吝啬那几分住店的钱帛,而是舒广袖和舒心身受鬼气侵袭,在等着杜云闲应约前来的这几天中,少不得要行些道门丹宗手段,乃至岐黄医道,妥善照料。这样一来,当真只有问岐堂最合适不过,别无二选。 车行路上,少不得颠簸晃荡,纵然里头厚厚垫了两层棉褥,也一样舒坦不到哪里去,更全然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延请大夫上门时的精致马车。谢碧潭将里头半截车厢让给舒家姊弟,自个只能牢牢把着一根车棂稳住身子,仍少不得被晃得有些头晕,倒还不如在外头骑着马被北风刮着好受。 默默又在心里记了李云茅一笔,谢碧潭穷极无聊,只好转去打量舒家姊弟。先前乱成一团也不及细问,只简单问了问了姓名与病症情况,如今终于得了空细看,才觉舒广袖那一身装束很有几分眼熟。虽说改成了雪青鹅黄颜色的袄裙,到底臂上数串金铃银钏,背后牙雕玉缀的一双短剑是收敛不住的。他愣了愣神,一伸手挑开半边棉车帘,立刻先被灌进了一嘴的冷风,然后才能对正在赶车的高云篆问道:“舒姑娘是……忆盈楼弟子?” 高云篆熟练的甩了个响鞭,扭头笑道:“哈,倒是忘了,苏四娘如今是在万花谷秉承‘琴圣’名号,说来你们倒算得上半个同门,更不生分。” “这倒也是……”谢碧潭又看了看那昏睡在一处的姊弟二人,“只是舒姑娘的弟弟,也与她一路?某怎么记得,忆盈楼中不留男徒?” 高云篆登时大笑起来:“舒心才能有多大,他过了年也不过刚满十岁。不过忆盈楼不留舞勺之龄男子,因此舒姑娘也在早作打算,要为舒心物色一个合适的师门去处。” 谢碧潭登时有了兴致,喜滋滋道:“万花谷历来与忆盈楼有旧,何不送来青岩学艺。” “青岩自然是好,不然六娘托身的千岛长歌舒姑娘也颇属意,只是……”高云篆揉揉鼻子苦笑一声,“舒心有自个的主意,他不愿去青岩,也不想往千岛湖,倒是心心念念想要去……北邙天策府。” 高云篆话中满满的无可奈何之意,想来为此舒家姊弟必有争执不下。只是他话音刚落,骑马走在马车一边的徐北雁忽的大声道:“好男儿,有志气,就该往军中磨筋炼骨。叫北邙山的风打磨过,才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他一句话,登时换来车内车外三声干咳。李云茅咳过了,还要道:“徐小将军,某那华山巅顶的风雪,比起北邙,不知何者更胜一筹?” 又向高云篆撇了撇嘴:“等舒心当真叫了你一声姊夫,你再操心他的前程也不迟。” 最末了冲着谢碧潭一挑眉梢:“回车里呆着去,也不怕呛了风!” 好好的一场闲话登时被李云茅拆了个七零八落。谢碧潭闷闷的缩回车里,躺也躺不得,坐又坐不舒服,只好斜倚着盯着车顶发呆。那车晃晃悠悠,渐渐的也被摇出点朦胧睡意来。只是才一要合眼,车厢外壁又“咚”的一声,似有人用马鞭之类用力敲了上去,随后就听李云茅在外头高声道:“别睡过去了,不然下了车第一个该抓风寒药的就是你了。” 谢碧潭终于恼了,一把掀开车帘,怒道:“李云茅!你从昨个开始就在跟某过不去!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那一股怒气冲头,当口上全然顾不得什么。但一句话吼出去,从昨晚累积至今的一肚子怨气和委屈宣泄出几分,脑子也登时清醒。谢碧潭就着抓着车帘的姿势僵在了那里,几乎没眼去看其他三人的反应,进退两难,一时无措。 大约那三人也没料到如此,甚至连徐北雁都好似觉出了几分气氛有异,难得的没有开口接上什么不着调的后话。倒是李云茅叹了口气,勒着缰绳靠过去,也没说话,只探身把谢碧潭抓着车帘子的手掰开了,似有意又似不经意的在掌心握了握,塞回了车里,又把车帘一扯,重新遮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他直起腰,用鞭梢在高云篆脑后轻敲了一记:“怎生赶车呢,都要走到雪沟里去了。跌了你没人稀罕,跌了舒姑娘和舒心怎么办!” 那几人也纷纷回神,赶车的赶车,催马的催马,又复说说笑笑,将适才短暂失态轻轻就此揭过。 这一路上,变得最没话说的,反倒是车内的谢碧潭,和车外后半程一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模样的李云茅。 再无什么波折的顺利回到问岐堂,待到将人一一安置时,倒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黄金履和徐北雁自然各回各家不需费心,谢碧潭那间最宽敞的正房毫无悬念的腾给了舒家姊弟,只是回头便见他抱了一卷铺盖出来,看都没看旁边李云茅的屋子,脚跟一转,直奔问岐堂前堂。 李云茅愣了一愣,脱口道:“碧潭你要睡到哪去?” 谢碧潭板着脸用下巴指了指医堂:“前头有张软榻可以睡觉,你跟高道长在你那屋里挤一挤好了。” 李云茅又是一噎,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道:“晚上多拿两个火盆到前头去,那屋子太空,小心着凉。”又冲着高云篆笑了笑,“高师兄,咱们倒是好久没挤在一块睡觉聊天了,倒也有几分想念。” 只是当真到了晚上,嘴里说得好好的李云茅盘膝坐在被窝里,也不知搭错了哪一根筋,自打高云篆进了屋,就挑剔得没头。从“洗脚了么?”到“净面了么?”再一直问到:“沐发了么?”林林总总没完没了。 起先高云篆还能答他两句,后面听得烦了,嫌弃的用脚插到李云茅背后,左右拧拧挤出一块空地,立刻钻进被窝躺了下去,不耐烦道:“天天沐发的那是万花谷的弟子,谢先生睡在前头呢,你想人家就去找,别烦某睡觉!”随后将被一提,直接连脑袋都遮住了,摆明了再不想理会李云茅半句。 李云茅倒是还坐在那里,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拄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足足坐了两刻钟,才长身而起吹灭了灯火。他自个却没说躺下,反而就那么一身就寝时的装束,出门去了。 身后高云篆蒙在棉被中咕哝:“唉,泼出去的水……” 问岐堂前堂已经没了灯光,静悄悄的也不闻人声动静,似是谢碧潭早已经睡下了。李云茅一身单衣晃过去,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应是从里头拴上。平日两人方便前后进出,这一道门不要说上闩,至多也不过虚掩,还是要在风雨天气才会关好。如此一推不动的经历,对李云茅来说倒是第一遭。 他推不开门,便也不作白费力气的事,懒洋洋向后倚在了门板上开口:“碧潭?睡了?” 屋里没人应声,仍一片寂静。李云茅耳力好,听得出内中其实是有轻浅的呼吸声。不是熟睡时的绵长舒缓,倒带着几分屏息静气的刻意。 只是他不去揭穿,仍用那副不疾不徐的口气,似两人就在面对面聊天般道:“有一桩旧事,某想了一阵子,觉得还是要说给你听听。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带了些故人音容,不免竟日萦思。如今你既是睡了,想来是与此事缘薄。某姑且说之,你听得或听不得,但看随缘。” 说罢这席话,李云茅抬头看了看天,城中夜色不比昨晚妖怪谷中,星河灿烂,弦月如冰,映照地面一层微微结起的薄霜,天地间倒有数分白亮光色,照得剔透。纵然身在皇城小院,却多了些旷野豁迥之感,星极而目眩。 他就那么怔怔的仰头盯着天悬河汉发了会儿呆,似是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这片刻的耽搁,忽然耳根动了动,听到屋里像是有极小心的轻轻脚步声,往门口方向挪了过来。 李云茅将那点动静捕捉得清楚,眼前立刻勾勒出一幅谢碧潭纠结着小心翼翼蹭过来的模样,不免失笑。可惜的是没能笑出来,一张嘴,却先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在静夜之中更显得极为响亮。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开了,还好李云茅见机得快,立刻站直了身子,才没一个倒栽葱的倚着门板跌进屋里。他跳了一步一转身,没来得及开口,谢碧潭的脸已经黑了,横眉立目盯着他松松垮垮的襟口:“李云茅,你想冻死的话就换个地方,别堵某的门口!”吼完便要摔门。 李云茅忙一伸手扳住了门,那冰凉的手指擦过谢碧潭掌缘,后者待要甩上门的力气立刻弱了几分,叫他轻轻松松挤进了屋子,还要笑嘻嘻道:“刚刚出来时没觉得冷,这会儿倒是有点凉了!” 谢碧潭不接他的话茬,回身却往偎在小炉子上的汤罐里倒了碗热水给他,自个又坐回软榻上去。到了这时,再装作脸色也没什么意思,谢碧潭已是拿自己的心软没奈何,只能扭开脸不看着李云茅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偏要半夜来说?” 李云茅一口气灌下了热水,又把温热的碗捂在手心贪图那点热乎气,笑道:“也不是非要半夜来说,而是适才和高师兄睡下前,偶见夜空星河悬挂,明灿非常,才有所感而已……碧潭,当日某在郭家废园与你照面,觉你有几分故人之感,却不曾与你说过罢!” 他的话题转入得太快,谢碧潭犹还冷着一张脸,没那个一问一答的心情,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依稀靠着窗口泄进来的月光照见彼此。谢碧潭只能从他说话的语调中揣摩他此刻表情模样,听他带着笑,悠悠道:“那位故人,将某从出生抚养到八岁,直到老神仙祖师将某带上华山,此后再也不曾见过。” 听李云茅提起当年长辈,谢碧潭却不好再冷言冷语的不敬下去,更因今夜这无由来开头的忆往昔,总让他心生一种惶惶之感,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下,问道:“纯阳宫又不禁门中弟子下山探亲,如何会再也不曾见面?” “他啊……”李云茅的语调渐觉缓慢,像是回忆,又好像在思索着该怎样回答,“他同样是个道士,只是与纯阳宫这般开宗立派不同,乃是云游四方行脚天下,聚散……随缘……” “你找不到他,因此再也未见过他?” “……算是吧。” 两人间兀的便陷入一场沉默中,一个怀着不想说出口的忧思,一个陪着对方忧思。明明是在软榻之上、暖炉之旁,却倍觉冬夜清冷。 谢碧潭受不得这般氛围,便去挑破话头:“你讲这些与某听,莫不是要说某有似你这位前辈之处,才叫你生出故人之感,进而……”他眼睛亮晶晶带点笑的,目光向着屋中四下一转,“才赖到问岐堂住下?” 李云茅也笑出了声:“碧潭与某,当是缘分。故人前情,不过是极开端处的一点引子罢了。” 谢碧潭顿时两腮微烧,两人不尴不尬了一整天,乍一听这等私密言语,几乎不适。虽说一片黑暗中不大会被发觉,他还是微微扭开些脸,又闭上了嘴巴。 李云茅倒是继续说了下去:“道长虽然出身玄门,但孤身云游四方,也学了一手医术。当年他又要抚养某,日子过得不免清寒,寻常也替人治病看伤得些嚼裹。想来那时他一人很是辛苦,某自幼却是个淘气的,只会为他添烦,不曾叫他省心,当真是……哈,当真是惹人厌之极。说不得道长因此再不想见某,也是该然。” 他这段话说得口气轻快,但内中又是几许伤怀,又是几许怀念,端得复杂万分。可纵然是这样,言辞间满溢出亲昵孺慕之意,切肤切骨,万缕千丝。谢碧潭听着,微微发怔,忡怔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呆呆道:“你同某讲这些,却又是什么意思?某未曾见过你口中那位道长,更谈不上相识……” 忽的见黑暗中李云茅影影绰绰站起了身,端端正正的,冲着自己一揖:“此事若不分明,某唯恐唐突了碧潭。” 谢碧潭彻彻底底的被他绕了个糊涂,直到受过了李云茅这一礼,才回过味来,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唐突”二字,先前二人相处时间或的耳鬓厮磨情形一股脑跳出眼前,几乎里外发烧,结结巴巴道:“唐……唐突什么?” 李云茅没直接答他,却道:“昨日在董丈家中,是某睡得有些糊涂……当年某尚是稚龄,道长一手照料着生活起居,夜中也自是与他同睡一处。某……”他蓦的有点结巴,似是不知该怎生描述。谢碧潭却福至心灵了一般,踌躇了下,进而恍然:“你睡得糊涂了,将某当做了你那位道长前辈?” “正是如此。”李云茅回答的调子有些虚软,却无否认。 谢碧潭的脸色登时半红半白:“所以某……某……时,你才会像是睡魇了般惊醒,之后又……一直让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你……某……” 李云茅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握住谢碧潭的。指尖相触,谢碧潭却猛的向后一缩,叫他握了个空。他便又站在软榻旁苦笑:“某自幼被道长抚养,敬他如师如父,亦成半生之憾。因此那日在郭家废园见你,便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后来情不由己,却非是起初所料。某性子疲沓,得过且过惯了,要不是昨日受了那一惊,也未尝细思这一遭因由。只是……委屈了你半日。” 谢碧潭坐在床边,缩回去的手没处放,捏紧了身下的被褥。一时脑中乱糟糟的,想开口问些什么,又不知欲问为何。甚至心口满满涨着纠结一团的心思,也辨不清是恼怒多些,还是委屈多些。那片刻间的千回百转,叫他整个人都有些无力,蓦的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向后一仰,一副颓然模样倒在了榻上。 只是他才倒下,眼前本就是昏黑的夜色中再添一暗。前一刻还站在那边苦笑的李云茅,一膝曲下跪在了软榻上,合身向前一倾,端端正正覆在了谢碧潭上方。双臂撑着被褥支起身子,卸了冠簪的墨黑黑头发却水般泄下,发脚微凉擦过谢碧潭脸颊,将他笼在其中。 便听得李云茅缓缓字字道:“碧潭就是碧潭,纵映星影万千,亦非九霄河汉。” 这一遭叹气的人成了谢碧潭。他本是个弃了形象,四肢无力般摊开在榻上的模样,这时双臂又突兀生了几分力气,忽的抬手,将李云茅近在咫尺的脸捧住了,又向下拉了几分。 相距不过一尺远近,即便房中光线昏暗,如此近的距离,也勉强能看清彼此五官轮廓。谢碧潭用目光使劲从那张脸的额头开始,一寸寸烙过眉骨眉梢、亮灿灿的一双眼、颧骨鼻梁、薄唇下颚,巡梭两遍,将心一横,手上用力的同时自个也抬起些头,狠狠一口对着那时常总微翘带笑的嘴唇咬了下去。这一口没半分留手,“吭哧”一声,一股腥甜味道立刻在唇齿间蔓延开,甚至有微微的湿润感自嘴角滑落,沿着颔骨一路流下去。 李云茅吃痛,整张嘴巴里外满是血腥气味与烧痛麻木之感,此时莫说亲昵厮磨,就算将块石子塞进他的嘴里怕是也觉不出什么了。只是纵然挠心般疼,他却不肯挪开分毫去。双臂一塌,将上半个身子都结结实实倾了下去,死死锁住了谢碧潭。 他便一边这样摁住人,一边用嘴里那条好似已经成了别的什么无知无觉的物件的舌头,难得笨拙的舔吮过嘴角唇边、两腮下颌,最末了停在眼皮附近,试探着轻舐了一下。 谢碧潭一抖,本能的合了眼。濡湿的触感压在眼上,又酸又热又涨。他没能忍住的眨了眨眼,忽觉眼角一阵发热,湿烫不堪。然后便听李云茅含糊不清的还要带点笑道:“怎么哭了?” 谢碧潭不想理他的废话,扳住他双臂猛一发力,腰腿一同配合着,竟是很利索的翻了个身。两人位置登时倒转,李云茅仰面躺在软榻上,眼神晶亮,似是含笑。 谢碧潭依稀记得,自己抱出来的这床被褥素底暗蓝花,李云茅生得那般好相貌,此时若有灯光,照见暗花布面上鸦鬓清容,想是极美。只是虽看不见,却不妨在心里头勾勒一番,两人相识不过数月,倒是连一眉一眼、一颦一笑都已烂熟在胸。谢碧潭凭着记忆一点点伸手在李云茅脸上摩挲下去,直到嘴角,忿忿想到:“只这张嘴,偶尔最是叫人生厌!”便又没迟疑的埋下头去,堵住满口的血腥滋味。 李云茅很乖巧老实的任凭谢碧潭折腾,只伸手环抱住他后背,一边轻微的“嘶嘶”吸着凉气。他嘴上的伤口着实不浅,如今麻木渐褪,再被谢碧潭这般毫无收敛的舔咬,滋味相当之精彩。好在非是忍受不得,又是自己跑来负荆请罪在先,也就由他去了。 直到谢碧潭似是得了趣,一路渐渐拉开松垮垮衣领啃咬上咽喉锁骨,李云茅才一抬手扣住他的后脑,顺势压进了自己怀中,低声笑道:“明儿不打算见人了?” 谢碧潭鼻尖贴着他胸口热乎乎皮肤蹭了蹭,也小声笑了:“你以为你明天还能见人?”然后一拧身从他身上蹭了下去,端端正正摸到枕头上躺好,一本正经的道:“睡觉!” 李云茅应声也躺好,头并着头,挤在一床棉被中。身周热腾腾烧灼般的空气随着气息平复也渐渐褪回了寻常温度,甚至露在被子外头的脸颊还能稍微觉得几分凉意。李云茅不经意扭了扭头,望到屋子另一侧照透一片银白的窗户。夜渐深,月光星光更明亮数分,好似在窗外悬了一挂明珠,亮堂堂的映了光进来,无可捕捉,无所不在。 谢碧潭也跟着他往同一个方向张望,看了那窗户,也看进了一眼的星光,然后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自个在那“嘿嘿”的轻笑出声。 李云茅问他,他不肯答,装作已要睡过去的样子。而等到困意当真也爬上了李云茅的头,他偏又小声的开口,像是试探着自己是否窥破了什么秘密:“董丈二十年前见过的那位道长,就是抚养过你的前辈吧……” 李云茅那边没有动静,似是睡了。 谢碧潭便当做他默认了,又极为轻声道:“不知那位道长的名讳是如何称呼?” 他腰间突兀搭上一条手臂,圈紧了,才有颗头靠过来,说梦话般凑着耳边喃喃道:“夜悬明光,普照无垠。汇为河汉,是称明河。” 等到第二天起身梳洗,李云茅才晓得了谢碧潭为何一早就打着张罗早饭的名号躲去了厨房。铜镜中的白衣道长眉目如画、半面清俊,下半张脸却没得眼看,半个嘴角都紫红颜色的肿起来,还带了些细碎的黑色血块,当真万朵桃花开遍地后,只剩一片狼藉。 李云茅闭上嘴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概除了找顶幕篱来戴,再没第二个能遮掩的办法。想到这,便洒脱了,抛开铜镜,浑然无事人一般出门去了后院。 当头撞上正在喝水的高云篆,大半口水都“噗”的一声喂了地面。李云茅很嫌弃的挪了挪脚,说起话来还有点含糊不清:“教养呢!” 高云篆少有的没回嘴,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乐,笑够了站起来,还要挤眉弄眼的往厨房瞧,一边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 李云茅张嘴比他快,毫不客气的堵了回去:“等什么时候舒家娘子成了某的亲师嫂,你这纸上谈兵的再来说笑莫不迟,到时候一定洗耳恭听。” 高云篆没提防,被结结实实扎了一记回马枪,登时脸都青了。憋了半天气,终于把一车的话在自个肚子内缴销完毕,抹了把脸冲着李云茅龇牙咧嘴:“你够狠!” 李云茅抱着双臂冲他笑:“碧潭脸皮薄。”想了想又补充道,“内外有别。” 高云篆觉得再不能继续搁这里听他说话了,不然不消吃早饭,气也气了个八分饱。笼起袖子,哼哼着往正房去探望舒家姊弟。李云茅心情颇好的目送他,一回头瞧见谢碧潭正在厨房门口露了半边脸,也不知听没听个全场,乐不可支的看着自己笑。 不过这样一来,随后当真再没见高云篆提及昨晚之事打趣二人。谢碧潭不免觉他也是个豁达性子,提放有度,倒多生出几分好感。那言词态度之上,自然而然也就带出了些,将些原本有点不大好意思的尴尬都撇开了。 撇开这一层,便到了正经的事务上。三人吃罢饭,往正房再去探望舒家姊弟情况。昨日高云篆已先将随身的几样丹药给她二人灌了下去,又有谢碧潭埋了一路银针,固阳培气正神。此时看来,已不似刚出妖怪谷时那样白惨惨气色,但仍是昏迷不醒,全然不感外物。 这一种鬼邪感症,因其源头不同,救治之法各别。谢碧潭医术再妙,与此全然不通,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细枝末节手段。倒是李、高二人显然对他们口中那位“杜云闲师兄”很是信得过,反过来开解谢碧潭道:“杜师兄约了三日之期,便定然无事。待到后日他来,舒家姊弟就无碍了。” 谢碧潭虽不曾见过杜云闲,回长安的路上,却没少听了徐北雁绘声绘色描述,直讲得如神仙下界一般。他当时心中梗塞,胡乱应声,如今一天云雾拨开见月明,回想起来,倒很有几分兴趣,笑道:“听徐小将军说,杜道长担着一身斩妖除魔的厉害本事,莫非于医道上,也颇有造诣?这倒当真是个奇人!” 听他这样问,高云篆与李云茅互看一眼,却都有些呐呐。高云篆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某二人与杜师兄做了十几年的师兄弟,也是从来不知他会看病治人的……只是他无有诳语,何况对此干系性命之事。因此既然开口说了,想来就有他的法子来医……某倒是比你还要好奇,想看他用何等办法解祛舒姑娘和舒心身上侵袭的鬼症。” 谢碧潭闻言一噎,再看李云茅,那一脸神色摆明了也是与高云篆同一路心思,没有半点私藏。他登时无语,拿过一旁湿布巾默默揩了揩手,起身出门:“某还是……给舒姑娘和舒心再煎两剂定神养气的药去吧……” 谢碧潭一脸颇难领会他们师兄弟想法的表情离开,李云茅靠着小几屈肘支着头,并不在意那些。却是看向高云篆笑嘻嘻道:“杜师兄以前断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既在某之前就见过他,说不得总要多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高云篆很是无辜:“某要是晓得,早掏出来跟你下酒了,还会等到你来问不成!既然不说,自是同样不知。” 李云茅盯着他的眼神中,登时写满了两个大字:“不信!” 高云篆被他一瞬不瞬盯了好半天,终于受不住的撇开脸:“成了成了,把你那锥子眼收收,贫道一身正气,不怕你个捉妖拿鬼的半吊子!” 然后顿了顿,又用不大确定的口气道:“某倒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一星半点,似是与他那个打小亲熟的朋友有点关系,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也不知当得当不得真。” “打小亲熟的朋友?”李云茅皱眉,努力想了想,终于从记忆角落挖出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小时候来过纯阳,还被某……不对,被你塞了一衣领子雪的那位万花师兄?好像叫……叫什么来着,当真记不得了!” 十 问殊途 初冬微有凛雪,星星点点的冰花落在枝上,与开了一树的白梅混做一片,皆是晶莹剔透,一时竟难能分辨得清。 只是树下有人双手捧了件玉埙凑在唇边,呜呜咽咽一曲,苍凉声遍,唤动北风卷地而起,吹透偌大的庭园。 梅花依旧,零星冰雪却被这一阵风扫得尽了,再无一点在枝头。 走近的脚步声停在月亮门外,来人半侧身,花砖砌就的门拱恰恰遮住了他的身影,又将梅树下素衣人摒离在了他的视线之外。 十数步之隔,彼此不见,只闻其声。 素衣人倒是对此不以为意,他停了乐声,便抬手去牵头顶梅枝,极温柔的拉到眼前又松开,才缓缓道:“若是方便,今晚可往问岐堂走一遭。” “杀人?取物?或是其他?” “呵呵,只是去看看。”素衣人像是对他的直白不以为意,反觉有趣,“去看看那个……叫舒心的孩子。” 来人的气息微顿了顿,吐字的尾音轻轻挑起一分,似是有些觉得好笑:“无缘无故,去看一个鬼气侵身的孩子?雪容先生,这与你以往行事倒是大相径庭。你莫要忘了某与你合作的缘由,但凡与其不相干的事,某无兴趣。” 梅树下那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却先一拂袖,一只小巧锦盒从他袖口扬出,丢给了门外来人:“难得听你讲这般多的话,如此气息不沉,莫非……的情况不大好?”他话问出口,月亮门外陡然杀气一激,如芒针砭骨,清晰可察。他却仍是手势轻柔的抚着梅花,继续道,“这枚妖丹你拿去给他服下,可再缓解一段时日。虽说妖怪谷一行暂无所获,但那孩子……呵,日后你自知用处。自然,于你也是同样。” “希望你不只是搪塞。”月亮门外留下这一句话,气息瞬间归无,已杳杳没了踪迹。偌大的精致庭园中,又只余那名为雪容的素衣人,独自背身仰头看花、看雪。 天色渐渐有了黑下来的模样,一层层灰色的薄云从东天边上铺开来,赶着橙红的夕阳往西山落下。白日里淅淅沥沥落了半天雪珠,临到傍晚,反而放了晴,露出红彤彤却没什么热度的太阳,一点一点从天角上滑落。 问岐堂还没关门,两盏防风的红灯笼挑起来在大门两侧,打老远就能看到里面烁烁的烛光。谢碧潭已经是第三次不大安心的又去门口张望,回过头就忧心忡忡拉着李云茅和高云篆问话:“你们那位杜师兄当真会来?如今已是第三天了,眼看就要敲暮鼓,还没有一点动静……”又呆了一呆,发愁道,“他不会是不认得问岐堂的路吧!” 高云篆登时笑了:“杜师兄除剑法外,尤擅推演之术。这普天之下,只要他想找,怎会有找不到的所在。依某看,多半是……要天黑入夜后他才会来吧。” 李云茅一直在旁边帮着谢碧潭碾药,这时顿了顿,若有所思一挑眉:“高师兄,你在东岭时说过,杜师兄应你求援前来也是在夜中,可对?” 高云篆不知他何来这一问,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这倒是奇了,”李云茅干脆停了手,抱臂靠在身后柜板上,“某怎么不知道,杜师兄平白添了这个昼伏夜出的喜好?他修的是仙道,平生举止最是光风霁月,怎会突的转了性子夤夜出行。” 高云篆登时干笑起来,像是不知如何作答,又好像有些支吾,“大概等你见了人,就晓得了……” 李云茅没继续追问,大概觉得高云篆所知也是有限,懒得浪费唇舌。他这两日与谢碧潭愈加亲密得紧,碾好了药,立刻托在皮纸上送过去:“碧潭,这个又是要做什么的?” 谢碧潭还是带着点愁眉苦脸的模样,将药粉一股脑都倒进了一个小熏炉里,叹了口气:“给舒姑娘和舒心的屋子里熏药用……某不懂那些鬼气啊妖气的说法,从脉理上看,他二人经络中有邪气塞堵,浓稠郁结上下正气不通。时间久了,邪气内侵五脏、外感发肤,甚是棘手。也不知哪位杜神仙到底什么时候来,又要怎么治病救人,某先用银针开了他们的气络,再将些扶正辟邪的药气自外熏入体内,多少也能有些作用,不至于白白坐在这里耗着。” 李云茅立刻去帮他拿熏炉:“某替你拿过去就是,院子里雪刚停了没多久,冷得很。”扭头又招呼高云篆,“人家一个大姑娘家,瓜田李下的,走走,跟某一同过去。” 照料舒家姊弟的事情,高云篆自然巴巴跟了上去。两人一出门,偌大的正堂屋子里立刻空了。这时辰路上已没了行人,暮鼓悠悠,余音渐淡,终是入夜。环顾周遭,搁在几案上的灯难能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个通透,谢碧潭听着门外风声默默打了个冷颤,还是站起来取了门闩,打算先关了大门。 走到门口,随着入夜渐起的风声更加清晰,将外头灯架招牌乃至门板都吹得“吱嘎”作响。谢碧潭搓了搓手,将虚掩的大门重新推开些,然后正要双臂一同用力收回来紧紧闭严实了,忽的觉得那门扇从外头被另一股力道一挡,门轴低哑一声,反倒向外弹开了几分。 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碧潭头皮有些发麻,兀做镇定安慰自己只是北风的力道。刚要再用一次力,门外却有人开口了,声音清冽如冰雪:“问岐堂?” 听得有人说话,谢碧潭反倒松了口气:“是,是问岐堂,请问郎君是……” “某受杜云闲之托,来此救人。” 重新打开大门,迎进来的人却让谢碧潭微微一愣。来人一身黑衣,面貌亦被一顶长至肩膀的黑纱幕篱遮挡得严严实实。站在不算亮堂的门口,黑乎乎影绰绰倒像个不真实的剪影,通身绕着股阴冷气息,人气反而寡淡得很。 偷偷咽了口口水,谢碧潭好歹没叫自个失态,硬着头皮道:“郎君是来为舒家姊弟治病?请问怎样称呼?怎不见杜道长同来?” “某姓鞠。”黑衣人不大在意他的态度,自顾道,“杜道长有些事耽搁了,稍候便到。舒家姊弟在何处,带某去看看。” “这……”谢碧潭反倒有些踯躅起来,实在也是这人行迹太过怪异,虽说后面屋子里坐镇着李云茅和高云篆两个,仍叫他难免心中生几分忐忑,犹豫了下道,“杜道长的两位师弟也在等他,鞠先生不妨在此稍坐,待杜道长到了,一同再去。” 鞠先生“呵呵”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道:“好。”就跟着谢碧潭往烛火亮堂的坐席处去。倒是谢碧潭被这一声笑,好似看穿了心中一切小盘算,难以自抑的尴尬,只好低了头不说话,领人入座。 待到落座,两人相对无言,倒更生出几分不自在来。那位鞠先生似对此习以为常,只安安静静坐了,隔着幕篱,看不清他面目神态,也不知是否可有不悦。反倒是谢碧潭有些如坐针毡,其实不过片刻功夫,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两个时辰,只得一边僵硬的摆弄着几案上的书纸杂物,一边暗自腹诽李云茅高云篆怎么去了这么久,哪怕随便回来一个,也不至于这样气氛僵凝。 正满脑子想些乱七八糟,谢碧潭一边还在分出几缕心思琢磨要不要随便找些话题跟这位鞠先生聊聊,忽然的先听到对面“呵”一声轻笑,毫无由来,迫人一惊。 谢碧潭猛的抬头,惊疑不定看向鞠先生,却没待他开口说些什么,窗外一声叱喝:“鬼物,束手就擒!” 随着叱喝,“喀嚓”一声,半扇木窗棂碎裂,一道金光裹着道符射入,直贯鞠先生眉心。符光之后,李云茅与高云篆双双跃入堂来,各持拂剑,严阵以待。 谢碧潭登时被这阵仗唬住了,好在他反应不慢,立刻明白过来定是这“鞠先生”身有蹊跷。他本是端正坐着,这时忙不迭手膝并用向后就挪,生怕碍了李、高二人施展,又担心鞠先生对自己出手,逼得二人投鼠忌器。 只是这边三人或退或进,乱成一团,几案后的鞠先生却还端正坐着。那一道金光灿烂的退鬼符直劈面门,他竟是躲也不躲,冷眼旁观。弹指间,符光已是透入幕篱黑纱,紧接着却出乎几人预料的,陡然失了力,轻飘飘落下了。 李云茅顿时一愣,他对出自己手的符箓颇有把握,因着谢碧潭就在一旁,恐有危险,更是尽力施为。不想这般霸道的一张退鬼符,在鞠先生面前竟是毫无用处,宛如一张废纸。他心头一凛,忙喝一声:“碧潭退后!”又头也不回的向高云篆道,“这鬼物道行颇深,某一时竟看不透他,小心应对。”已是一手掐诀,一手并起剑指,待要以纯阳道剑武学试探。 高云篆对自己这位师弟的本事心知肚明,见此也是暗暗吃惊,手中剑随心动,寒光一凛,抢上前去劈面便刺,倒是先下手为强的算计。 这一剑不似退鬼符箓那般道气沛然,但寒芒凛冽的剑锋,凝着实打实的杀气,更是叫人晃眼心惊。他出剑极快,直取鞠先生胸口要害,甚至还要在李云茅剑意之前。但另一道剑光攸的自破碎的窗外射来,更疾、更快、宛如一道无声白闪,眨眼横在了鞠先生身前。双剑相交,各自震颤,高云篆竟是被剑上力道震得脚步一时不稳,连退了数步。 正堂中多出了一人身影,道袍云冠,白衣胜雪,一手持剑斜横在鞠先生前,人却是没任何杀气或战意的,气润神和,轻轻叹了口气:“阿慈非是鬼物之流,高师弟,李师弟,且将剑放下吧。” “杜师兄!”高云篆和李云茅同声惊讶,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向白衣道人。而在他二人的惊呼之外,原本已退缩到墙角避开战团免得添乱的谢碧潭也扶着墙站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傻了,愣愣的往前迈步。一边走,一边颤颤道:“阿慈?鞠……鞠慈?鞠师兄?” 几人瞩目之下,鞠先生也起了身。他没去迎上谢碧潭,却是弯腰,将适才被不小心碰翻到地上的几卷书册拾了起来。最上面的一卷,赫然贴着白绢签,名为《药王百花谱》,手指拂过,叹了口气,才递到谢碧潭手中:“孙老前辈的著册,下次莫要再这样随意搁置脏污了,若被裴先生知晓,岂不是又要罚你抄医经十卷?” 谢碧潭此时却是顾不得什么医经药谱,一手胡乱抓着书,一手就去拉扯鞠慈的衣袖:“你当真是鞠师兄?那你怎么会认不得某,某是碧潭啊!你……你怎会是这个打扮模样……” 他大惊大讶之下,几乎语无伦次,倒把一旁同样诧异中的高、李二人压了下去。鞠慈却没直接回他,一手拍了拍谢碧潭的手臂:“先去看看舒家姊弟,叙旧何时不可。” 这一群人一同拥进了谢碧潭的屋子,空间不免立刻觉得有些局促。偏又都各怀心思,没一个肯主动开口出去的。谢碧潭左右看看无奈,只得把屋里的火盆挪出了一个,又向鞠慈道:“鞠师兄,可要准备些什么?” “不用。”鞠慈揽衣在舒家姊弟旁坐下,望闻问切一概不取,甚至连那件黑纱幕篱都不曾撩起些,只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抹,数点微透着青意的寒芒自他指尖散开,一转而收,复又夹在指间。旁立几人运足目力看去,才勉强分辨出那竟是十余枚纤若牛毫的细针,不知是何材质,唯觉阴气逼人,不类善物。 这针谢碧潭亦不认得,见那针芒青白,倒生出几分不明的胆怯之意。这时却听身后的李云茅极低的“嗯?”了一声,似有所觉,却又无下文。 那厢鞠慈已在施为,青芒细针在他指腕间穿梭跃动,宛如活物,挥洒自如,一转眼已首尾相连窜如幼蛇,自舒广袖四肢肩颈没入。青针入体一刹,顿有“嘶嘶”之声自她体内发出,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在她没有衣物遮掩的头脸手腕上开始窜动,想来衣下亦该如是。这般奇状几人皆未曾闻见,但见杜云闲仍是气定神闲立在一旁,便也都安下心来继续观望。却见青黑鬼气似被追噬一般,慌不择路在舒广袖经脉中逃窜,却仍是在分分削弱,无以为继。这场怪异的追逐持续了约有两柱香左右,直到鬼气已不可察,皆被吞噬销毁殆尽,鞠慈这才又抬了抬手,指尖微动,轻喝了一声:“收!” 青针应声自舒广袖周身破体而出,并无一丝污浊之气缭绕,反而寒光更盛,冷气逼人。忽而收成一束,落回鞠慈掌中,犹自青芒跃跃,如活物一般。 鞠慈这才道:“煎三分参汤,今晚明早各灌服一副,就可进些粥水饮食,无碍了。”又转而去看睡在内侧的舒心,因幕篱遮掩,难辨神态,只觉他轻笑了一声,“这男娃倒是……” 他后话未出,忽听李云茅沉声道:“鞠先生,某有冒昧一问,你适才施展之术,可是‘鬼针’?” 鞠慈呵笑,却是扭头看向杜云闲:“你这位师弟倒是颇有些见识。” 杜云闲眉宇间神色还是淡淡的,只向李云茅摇了摇头:“无妨,鬼针已与阿慈命盘相融,认主受服,非再是害人之物。” 李云茅却是闻言大骇:“将鬼针融于命盘中宫……这……这岂不是自寻死路的做法?昔日以极冰之力,才能将这邪物封于玉虚峰绝顶,不使现世为祸。怎的如今却……却……”他咬了咬牙,越过杜云闲,冲着鞠慈扬声道,“鞠先生,你到底是人是鬼?” 鞠慈仍在探看舒心,背对了李云茅轻哼:“适才你以退鬼符打某,岂不是已经知晓某是人是鬼了?”接着便不再理会他,重又唤出鬼针,却只在舒心身上轻戳刺了几处就收了手,向杜云闲道,“这男娃也无事了,他倒是天生罕见的阳血之体,鬼气锁在他体内这几日,已被血脉中阳旺之气消磨了大半,若不是他年岁尚小,只怕早就醒了,无需待到某来。” “阳血之体……么?”杜云闲语气极快的微顿一下,颔首道,“无事了便好,这样高师弟也可放心。” 高云篆虽说也在旁一直惊疑不定,但毕竟心思更在舒家姊弟身上多些,听了这一句,极快回了神,忙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有劳鞠……”他深吸了口气,“鞠师兄,你可还记得某?” 到底有人问出了这一句,若论起来,问岐堂中的三人都算与鞠慈有故,但乍然相逢,若非杜云闲叫破,竟无一人认得出他。高云篆与李云茅只是少年时短暂客逢倒也罢了,谢碧潭却与其同在万花修业多年,情分深厚,断不该如此。这时听了高云篆这一问,谢碧潭也立刻跟上,踯躅道:“鞠师兄,你……几年不见,莫非有何变故么?” 眼下这般,倒是没了搪塞转圜的余地。杜云闲微微面露忧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却见鞠慈落落大方站起了身,环视周遭,口气中带了丝淡淡嘲讽:“碧潭师弟、云篆,还有……云茅,虽说是有几年不见,某的记性倒也没差到认不出你们的地步。只是,说不得某肯认你们,尔等却不愿认得某了。”他话音一落,一抬手,揭下了头上幕篱。皂纱翻落,露出的依稀仍是花谷弟子披发扎额的打扮,只是半掩黑发下那一张面孔,青白如鬼,瘦骨贴颊,毫无血色,只有三分活人姿态,却足七分鬼魅之形,哪里还有半点当年丰神俊朗书墨弟子的仪容。 满屋中一时尽是抽冷气的声音,显见那三人已是极为惊骇失色。鞠慈倒是就那么拎着幕篱站着,嘴边牵了抹笑,淡淡的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如今倒也莫称某为万花谷书墨弟子鞠慈,还是叫一声‘鞠先生’的好,免得辱没了门庭!” 杜云闲在他身后轻轻叹气:“阿慈,你这又是何必!” 几人中先回过神来的是李云茅,他算起来与鞠慈牵扯最浅,起初的惊愕之后,登时思路一转:“这是……鬼针之故?” 鞠慈哼声点头:“不错,鬼针这等邪物,以极冰封裹尚需昆仑地脉之助。要将其收服己用,岂能不付出一些代价?不过……”他一抬手,指缝间又见幽蓝寒光穿梭,如梦如幻,“倒也值得。” 他的话尾,却闻杜云闲又是一声苦笑。 谈话到此,一时陷了僵局。最是迫切一见鞠慈的谢碧潭反而一直缄默不语,神色恍惚,似是大惊大变之下,失态难以自持。高云篆却渐渐回了神,犹疑几番,还是一咬牙问道:“鞠师兄,某不知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但某与你也算旧识,更有杜师兄识人待物眼光,某等皆信服,想来鞠师兄纵然鬼针在握,亦非有行恶事之心。某等虽说仗剑修道,岂能不辨是非一概论之,若鞠师兄怀有什么苦衷,不妨……愿吐之时,容某等一听。” 鞠慈却又森森笑了:“某无什么苦衷,一路行至此状,也无非从心而已,云篆多虑了。”他扭头看了看睡态已是安然的舒家姊弟,反手又将幕篱戴上,抬脚便向外走,“此间事已了,某再滞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别过,不需送。”说话间身如鬼魅之形,一晃出了屋子。那几人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却只见透白冷月照遍光亮亮大地,空荡荡的院子里,哪还有半点行迹。 鞠慈这一走,一院子里三人目光,顿时都落在了犹在门口的杜云闲身上。那股在鞠慈身边如影随形的鬼魅气息随其消散后,压抑僵硬的氛围也陡然为之一缓。李云茅咳了一声,复了三分故态,眯眼看向杜云闲:“杜师兄,你该不会也说走就一溜烟走得不见了人吧!自你离了华山入世修行游历,也有两三年未见,难不成不想与师弟们叙叙旧,聊聊你欠某的那两吊钱和危家那档子事?” 杜云闲看来却是没什么玩笑的心思,他似是知晓鞠慈无声无息离去的方向,举首望空叹了口气:“某尚有一物要交代给你,进屋说话去吧。” 三人倒是没再回舒家姊弟睡着的屋子,转而去了隔壁厢房。谢碧潭还是有些神思飘忽,跟着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垂了眉眼道:“某先去给舒姑娘把参汤煎上。” 他说着话就要往前面问岐堂去,可脚步转了弯,身子却还不甘不愿的拧着,又吞吞吐吐开口:“杜道长,鞠师兄他……他……” 杜云闲冲他笑笑,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担心,阿慈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大概他再不会回去青岩了。你昔日若与他亲厚,便在心里记得,万花书墨门下,曾有此一人,也就罢了。” 谢碧潭怔怔听着,似懂了,又似全然不懂,喃喃道:“几年不见,鞠师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会变了一个模样?他……他本是颜书圣门下书墨弟子,又从哪里学得了一身针术……某……” 他有千言万语要问,堆积于口,反而涩涩难出。杜云闲还是平和的看着他,慢慢道:“你欲问之事,贫道皆知。只是这些都是阿慈私事,他若想让你知晓,你去问他,自会得到答复。若他不想,贫道也无可越俎代庖,还请见谅。” “某……明白了。”谢碧潭呐呐应了一声,这一遭转身得干脆,直往前堂去,没再回头踯躅徘徊。 忽闻击掌声,见李云茅站在门边拍了拍手:“杜师兄,某不问你鞠先生之事,只是你不是说有东西要交代与某?” 杜云闲便也收拾了心思跟进了屋子,他没什么闲话啰嗦,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端端正正搁在案上:“某得此物后,以‘因’起课,落于你身。李师弟,此物与你该有因缘,需收好了。” “什么东西?”李云茅眯眼打量了那盒子几眼,寻寻常常一只锦盒,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甚至连锁扣也没。只是却在盒身与盒盖交缝处,细细露出一线黄纹,认真去看,才发觉竟是一张薄薄折细了的符纸,衬在其中。 高云篆也在一旁坐下端详,他符箓手段不精,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伸了根小指头,往盒盖上轻轻一挑:“弄得如此神神秘秘,到底是见不得人的玩意,还是什么稀世的宝贝……嗯?” 盒盖被他挑起一条缝隙,一道淡青光晕登时透逸而出,瞬间草木清涩苦香,萦绕一室。连几案上红烛光焰,亦被映得碧透。 只是这翠绿颜色突兀却无诡异,更带几分山川润泽之气,使人如置身幽谷仙源之中,气息流畅,通体轻盈如许。这一来,李云茅也不免动了颜色,低声惊讶道:“木元之气?这……这是……杜师兄,你从哪里得来?” 杜云闲徐徐道:“那日某斩杀鬼王后,循妖怪谷地脉于一古松下掘出此物,本是裹覆在一团鬼气凝实之中,因某取那鬼气别有用处,将其剖开,才从中现世。想来世间万物净秽相生、明暗相合,那至极污秽的死气之中,却藏裹着极生之木,也是天地造化之奇。” 李云茅听得讶然,沉默半晌,才道:“某晓得了。只是……师兄怎知将这木元拿来给某?莫非是在推演之中曾窥得了一二天机?” 杜云闲并没在意他犹疑神色,坦然道:“此课起得随心,结果却颇含糊,既有云开雨霁之象,又藏步步惊变之诡。某起卦多年,未曾见此,亦难尽解。只是卦意虽说扑朔迷离,结眼却是实打实落在师弟你身上。某今见你言词,亦像是识得此物根由,想来纵然当下模糊,也不过是一时之障,来日必有解。此物颇珍贵,李师弟,你需仔细收了,万勿轻易示之于人。” 听他侃侃道来,神态言词都无藏私之态,李云茅眨眨眼,忽的一笑,伸手捞过锦盒:“五行精元,自是非同一般的珍贵,真不知贫道何德何能,撞上了这番因果。也罢,那某就将此物收下了,待日后参详出来,定说与师兄知道。” 杜云闲却是摆了摆手:“罢了,你自身果运尚且不明,日后行事,需好自为之。至于这木元的来去,与某无关,某也无甚兴趣知道。此番作别,鱼雁艰难,莫惦记在此了。” “杜师兄你这话……”一旁高云篆忽然开了口,“莫不是要远行?” “……”杜云闲这才觉失言,只是既然被人点出,便无遮掩的意思,点头道,“此地一别,某就要动身往昆仑。此后边塞绝远,书信难通,大抵就是自此作别了。” 他口中的“作别”,此时听来别有它意,定非寻常别过一般。高云篆听了,先是皱眉,又舒展颜色笑了笑,拱手道:“昆仑神苑乃人世仙山,中极仙柱所在。师兄一心修习天道,如今这一去,莫不是要得窥仙缘,自此远遁这俗世的软红万丈?” 杜云闲却是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仙路之远,尘俗之近,超脱之途若不起于脚下,与好高骛远之辈又有何异?二位师弟,杜某已得此悟,将往当所往之处去。你二人与某非是同路之人,往后各自沉浮,也需时时静观本心。” 他说罢,起了身又做一稽首,已是一副要告辞离开的姿态。 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人面面相对,对他这一番说辞似懂非懂,但字句间别离之意,却足以鲜明。高云篆抢先一步到了门前,没伸手去拦,只是问道:“杜师兄,你此去可是与鞠慈师兄有关?” 杜云闲冲他微微一笑:“某二人自总角相交,谊成金兰,自当携行。”又转身冲着屋内一揖:“二位师弟留步,杜某告辞了。” 这一遭,无论高云篆还是李云茅都未再拦他脚步,眼看那白衣道人将去,对面屋檐下忽的闪出谢碧潭来,急急唤了声:“杜道长且慢!” 杜云闲却没停步的意思,边走边道:“明日三更,你可独身出安化门,往十七里外垂柳白杨之地一寻。若阿慈有心见你,定会现面。”他话音落,身形已没至院墙之外。长安城中森严宵禁,大约落在他眼中如同无物,就这般去了。 夜更深,月冷风寒,吹彻寂寂长安城。 早过了往日里安寝的时辰,如今问岐堂中的三人却都了无睡意,团团围着小几坐着,相顾无言。 其实倒也不是当真的无言,至少高云篆还在说话,断断续续讲着自己偶尔听闻来的几句零言散语。这一晚出现的杜云闲和鞠慈都与原本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得让人意外,即便高、李二人也都失了往日恣意洒脱心境,被无头绪的疑问困住难安。 高云篆交游极广,这几年来又一直大江南北辗转多方,所见所闻多了,一旦用心,倒也从中搜罗出那么一两件似与杜云闲相干的事情。只是到底是道听途说,当真与否,连他自己也难能确定。杜云闲所修乃是天道,既不愿多染红尘,又不得不往红尘中走那一遭。他一身道法剑术修为巅妙,更有通身的脱俗气派,但凡走到哪一方,都不免惹人睹目。又或有人羡他能为,捕风捉影传些牵强离奇故事,叫相熟的同门听了,年节岁末师兄弟相聚一堂,不免拿出来说笑。高云篆便还记得,曾有一位外出游历的师兄提及,身在洛道时,听闻一处绝谷中曾有异类出没,手段如鬼如妖,搅得四方不宁。后来有白衣仙人偶过山谷,恰那异类不知进退犯在了他手上,被一剑斩之,绝了后患。更从其巢穴中救出数名被掠之人,各自送归其家,还复了一带清平。至于那白衣仙人身形模样,与杜云闲相似八九。 他说了这一遭事,便提点李云茅道:“此事乃是去年旧闻,不过那一年自过了正月杜师兄下山,就足有八九个月未闻一丝半毫音信。如今想来,当时杜师兄曾说要往南地游历一番,若算脚程,在洛道现身之人当真可能是他。只是不知其后数月中有何变故,直到前些日子他在东岭露面,某才算是在这一年多中第一回遇到他。” “这便奇了,”李云茅听高云篆讲了这一气,反而纳闷,“杜师兄的脾气,对待同门师兄弟还好,若待外人,断不肯轻易招惹麻烦上身。他修的那天道有多无聊,步步行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平白沾染什么因果,拖累了修为……”说到这,他话头一转,“哼”了一声,“某看啊,他把危家的事情推诿到某头上,也是这个缘由!” 谢碧潭顺手一巴掌拍断了他的胡说八道,拧着眉道:“杜道长其人其事某不熟悉,但若说去年春末,某尚在青岩。彼时谷中突然遭逢了一场大雨,谷口两间存放杂物的厢房泡了水,许多尚来不及分发的往来书信也都淹糟了。事后抢出一批残页,能可辨识出只言片语已是十余日后,内中便有鞠师兄一封书,只余残句,似有邀约谷中善于诊治阴邪之疾的同门往洛道一晤。但内页实在失落太多,既不知具体何事,又不知约在何地,此后又再未见他有书信来,也就作罢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这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拼合了起来,想来若说杜云闲与鞠慈遭逢了何等变故,极有可能便在洛道一行。只是如此管中窥豹,知与不知无甚差别,而眼下更不可能一日千里往去洛道寻访旧地旧事。三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谢碧潭做了决断道:“明晚某便往杜道长所说的垂柳白杨之地走上一遭,无论如何,某……总得再见一次鞠师兄。” 李云茅无意拦他,只是不避讳的握了他一只手:“杜师兄所言,乃是叫你‘独身前往’,想来非但某等不便陪同,就算杜师兄他自己,也未必会在那一地出现。这一趟,该全然是你与鞠先生的因缘,你自己小心。” 谢碧潭倒是笑了:“鞠师兄与某虽不在同一师门,却颇亲厚,当年更曾教习某临帖习字,宛如亲兄。某走这一趟,平安无虑,只是不知能否听鞠师兄说一说他与杜道长背后隐情。他如今这般模样,某……某实在……心里难过得紧!” 李云茅还没说话,高云篆倒是先叹了口气:“依某看啊,十有八九……难!”他把身子坐端正些,板了板面孔,“你没瞧见鞠师兄今天那副模样,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怕是心性早已与当年不同,不然杜师兄也不会三番两次因他叹气苦笑。你明日去,到底见不见得到人,都还未知。与其想着探问究竟,不如想一想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肯见你才是。” 他这样一说,谢碧潭登时又发了愁。琢磨至此,话已说尽,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三人都情绪低落,叹了口气,各自作别回房。 李云茅倒是跟着谢碧潭回了前面问岐堂正堂。他这几日一直在此休息,将自个的屋子完完整整腾给了高云篆。高云篆也不客气,言道纯阳门人常年在外云游不定,说不得哪日一别,便要多年难见,因此多生受些师弟的招待,也是该然。因此他住得坦坦荡荡,李云茅挤上了谢碧潭的软榻也同样坦坦荡荡得紧。 然而这一夜几经变数,各自揣着心事,平素躺下后的几句闲话也寡淡了。谢碧潭胡乱扯了两句明日天气,到底觉得没甚意思,期期艾艾闭了嘴。只是眼前一片黑暗,纵然耳畔熟悉的呼吸声绵长平和,心绪终是难宁。他又不敢过于辗转反侧扰了李云茅休息,僵硬着仰面躺在枕上,闭目发呆。心中一会儿是往昔灿烂花海中温润师兄陪同自己习字抄书的画面,一会儿又换做鞠慈那张隐在黑纱幕篱下青白似鬼的面容,一声冷笑转过身去,刻骨剜心。 时已过三更,长夜犹漫,不见其尽。 长安城西一片荒芜地中,寒鸦亦已噤声,只闻北风呼啸,吹动衣襟飒飒。 杜云闲仍是不疾不徐的走来,雪色的一袭道袍在夜色下反而更显洁白无垢,飘不染尘。只是他却一步步踏入荒芜深处,任凭枯草荒枝拉扯衣摆,直走到了一座半颓的草亭前,温声道:“阿慈。” 黑暗一片的亭中传出一声轻哼,原来其中竟早坐了一人,只是黑色衣物从头裹到脚,几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他出声,实在叫人难以发觉。 这人自然就是先一步离开问岐堂的鞠慈,与杜云闲独对时,他倒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甚至还有心情问上一句:“你的事情交代完了?李云茅可收下了那枚木元?” “那是与他命中牵系之物,他自然会收下。” “那便好,”鞠慈哼笑,“否则再将这元气精华带在身边,某就要远遁你十里开外了——那种至清之气,最是叫人生厌!” 这般离经叛道之语,杜云闲听了,却是点头,继续道:“这两天某以符箓包裹木元,尽量不使其清气外泄,但难免仍有一二疏忽。你现下可觉有什么异样之处,定要告知某。” “某吸纳了鬼王与凝实鬼气,足可有三月余无需再受其扰,你不免过于担心了。”鞠慈口气中略带几分不悦,随后咬着牙字字道,“杜云闲,某说过,你不欠某什么,莫要在某面前做出这副做小伏低的样子,某看不惯!” 杜云闲仍是态度柔和,全然不在意他的抗拒:“贫道明白,你从来不曾亏欠某,某也不以对你有所亏欠自居。只是纵然寻常交陪,关心冷暖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此后远去昆仑,千里迢迢风霜满路,你身上鬼针需时时吞噬鬼气以压制,某亦难免留心。” “某自身的情况,自个明了。”鞠慈听他好言好语,语气倒是缓和了些,只是仍不肯正眼去看杜云闲,“罢了,说这些闲话有甚意思,某要歇息了,你是回城内还是找个地方打坐一晚,请随意。” “已四更了,贫道疲沓,也不想再往来奔波,就在此陪你闲坐余更吧。”杜云闲说着话,当真撩衣席地而坐。那冬夜冰冷硬地,寒风刺骨,在他却全然无碍,安安稳稳合了双眼,打坐养身。 鞠慈轻哼一声,没多说什么,也退坐回了草亭之内。浓重黑暗立刻将他湮没得一片衣角都难看见。只是渐渐的,黑濛之中,悠悠浮现星点冷蓝光迹,极细微又极鲜明,在亭中烁动。 忽听该是已入定了的杜云闲开口:“你以鬼气祭炼鬼针倒是无妨,只是如今鬼针与你同体共生,针上青芒这般闪烁不定……阿慈,你的心亦非是静的。” 草亭中一片沉默,唯见鬼针青芒跃动。 叹了口气,杜云闲继续道:“你今日情绪颇乱,想来是因见到同门之故。这倒是贫道的疏忽,未曾提早向你知会一声。” “不必!”亭中断然一喝,但随即又沉寂下去,半晌后才道,“此去昆仑,诀别青岩。花谷人事,又与某何干呢。” “只是你纵然放下,总还有故人难以割舍。”杜云闲轻叹口气,“你那位谢姓师弟想来曾与你极为相熟,他不肯罢休,贫道也只得越俎代庖,替你定下明晚之约。只是你若不愿见,就不必露面了,权作贫道失言。” 草亭中又是一阵寂静,许久听得鞠慈咬着牙冷笑一声:“见也好,不见也罢,人事皆非,缅怀何益!” 浑浑噩噩过了一夜,第二日起身后,谢碧潭三人在问岐堂的院子里互相打了个照面,都瞧见对面两个萎靡神态,想来自己亦如是。因此倒没人自暴其短的打趣哪个,彼此间含含糊糊问了早,收拾早饭的收拾早饭,煎参汤的煎参汤,又都散去了。 一顿早饭也吃得没滋没味,谢碧潭更是满腹心事,只喝了两口粥就蹙眉推开了碗筷,刚开口道:“某想……” 眼前一花,还剩大半的粥碗又被推回了眼皮底下,李云茅冲着他做了个吓唬人的表情:“想什么想,没吃完饭什么都别想!” “你……”谢碧潭可还没忘了高云篆也坐在同一张桌边,顿时脸上有些发烧。他没李云茅的厚脸皮当着别人的面撒娇做痴,只得又拾起竹箸,心不在焉的数着米粒下咽。 倒是高云篆善解人意的笑了一声:“鞠先生之约乃在三更,如今前一日的五更刚过了不足两个时辰。你若这个时候就按捺不住跑了去,岂不是要白白在城外挨冻一天。等到了晚上,饥寒交迫,捉襟见肘,又如何去见鞠先生,论些旧情人事。” 这番道理谢碧潭自个其实也是心知肚明,奈何抵不过心中急迫,举止不免失了从容。眼下李云茅和高云篆二人或软或硬,将他一肚子的蠢蠢欲动摁了回去,他也只能强自收拾心情,如往日一般按部就班的做些杂事消磨时光。只是时时心不在焉,不免搞出许多无伤大雅的笑话。 李云茅在他第三次犯蠢的时候忍着笑把人拉住了,此刻无第三人在旁,索性甚是放肆的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再把干净抹布连着脏水一起泼出去,这屋里就没得抹布用了……亏得眼下无人来瞧病,不然扔了抹布事小,要是把什么牛黄当做大黄抓给人家,连万花谷的招牌都要砸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前面问岐堂外有拍门声,在冷清的早晨格外清晰。 只是匆匆去开了门,来人非是病患登门,却是两张相熟面孔。不知黄金履与徐北雁怎的碰到了一处,两人各自牵着坐骑,俱是身上微见晨霜,想是一早起身后就直接来了这里。 忙将二人让了进屋,徐北雁已经先直愣愣往后堂张望起来:“某那小师弟呢?那位杜神仙先前说得好好的,如今已过了三日,他倒是醒了没有?” 谢碧潭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小师弟”应是指舒心无异。一时失笑,还没来得及答话,高云篆已经撇着嘴也从后面进来了:“舒心几时就成了你家的师弟,他要去天策府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 徐北雁立刻跳脚:“某北邙天策,大唐铁骑,东都之狼赫赫威名,哪点不好!” 高云篆仍是笑嘻嘻的:“就是东都之狼不好,你可晓得舒姑娘是属羊的?” “呃……”徐北雁登时噎住了,反手去抓挠雉冠,“这……这……姑娘们好似还都挺在意这个……好像是不大好办……” 几人见他被高云篆随口一扯忽悠住了,大多忍俊不住,也只能强憋下去笑意。谢碧潭忙将话头重新岔开,一边端了两盏热腾腾的姜枣汁子给二人喝下去暖身,一边道:“舒姑娘与舒心都无碍了,昨夜杜道长如约前来,替他二人拔除了缠身鬼气。只是眼下尚虚弱,需安睡调养几日。” “这样便好。”黄金履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因着入冬,某那铺子里前些日子也配了些当归补气丹,非是什么稀罕之物,好在最利女子补身养气,虽说贤弟这里不缺这一两味药,但好歹也是某微薄心意,莫要推辞。” 他这样说,谢碧潭也不好因着几颗补药推辞拉扯,便道谢收过了。到底是他最与黄金履相熟,李云茅和高云篆同坐了片刻,就哄着一心要探望舒心的徐北雁走了,留他二人闲话。 在正堂中坐了一会儿,等到身上寒气渐褪,黄金履便要起身告辞。他到底不是闲适之人,梅记亦有许多事等他这位东家决断,一早抽身走这一趟,已足是人情宽厚,交游得体。 谢碧潭自然也明白,陪着起身笑道:“黄兄百事缠身,某也就不多留你了。不过外头地面尚有薄薄霜雪未化,回程路上,定要小心。” “那是自然。”黄金履含笑一拱手,“只是听了徐小将军之言,本想今日前来,也见一见那位杜道长,却是扑了个空,当真有些遗憾。自醉蝶村那晚惊魂,某如今是对这些奇人异士愈发的有了兴趣,只是想来高人逸客,相见亦需机缘吧!” 谢碧潭自不能对他说起如今杜云闲那叫人猜疑挂心的状况,只得也顺水推舟道:“他们修道之人,多半讲究这些,说不得哪一时哪一地,你无心去求,反而就见到了。” “但愿如此。”黄金履想了想又道,“对了,过几日某往相国寺还愿,贤弟可愿同往?” “可是要去拜访那位赠佛珠的禅师?”谢碧潭也颇好奇该人,立刻满口答应下来。两人说笑着往门口走去,站到门外台阶,黄金履举头望了望天,随口感叹了句:“今日天色不霁,只怕晚来有雪。” 谢碧潭却忽的顿住了,蓦的被点起一事,忙道:“黄兄,且慢!” 黄金履已是去解了缰绳,闻言歇住上马的动作,回头等他后话。 谢碧潭匆忙上前几步,踯躅一下,问道:“黄兄,你居于长安城多年,想来周边也颇熟悉。某有一处所在,想向你打探一二。” “何处?” “安化门外十七里,垂柳白杨之地。” 黄金履原本以为他要打听的乃是哪一处偏僻些的地名,不想谢碧潭竟报出这样一句话来。少不得低头忱思计算了一下,随后颇意外的道:“贤弟打听这一处是为何?” 谢碧潭含糊道:“有人相约,只是某地理不熟,故而想要先探问一下。” 黄金履脸上疑色更深:“有人约你在那处相见?这……贤弟,你着实说,可是你惹了什么麻烦上身?某虽不过一介商贾,在万年县衙中多少也有几位相熟,若有何难事,但说无妨。” 谢碧潭没想到竟惹出他这样一席话来,忙道:“无事无事,当真没什么事,黄兄不必担忧。” 黄金履仍是忧心忡忡看着他:“当真无事?贤弟,你可知十七里外,垂柳白杨,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谢碧潭很恭谨的一拱手:“愿闻其详。” 黄金履苦笑道:“白杨地,寒鸦啼。柳枝低,泉路歧。那是长安城外,最大的一片荒坟乱葬之处。你这样忽然全无所知的打听此地,又说有人约你在那处见面,这……” 谢碧潭闻言,也不由得呆了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多谢黄兄告知。” 黄金履见他情形,也知必是再问不出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再三叮嘱他不要一人轻身前去,凡事多与李云茅商量,才颇不放心的走了。 只是昨夜经三人推敲,早已知鞠慈身上定有巨变,鬼针联命一说,更是摆不脱的鬼魅妖邪事。如今再知杜云闲约见之地是在乱坟岗处,谢碧潭倒也不觉十分的惊愕意外。他心中犹是认定了鞠慈仍是故人,并不愿有丝毫的猜忌防备,因此也就将此话压下,不曾说与李云茅和高云篆知晓。 黄金履与徐北雁来访这一遭,也算打发了些时间。待二人告辞后,看看时间将午,谢碧潭忽的起了身,独自往外匆匆走了一遭,一个多时辰后回来,身后多了一个用层层绒布细裹的物件,形状颇宽大,负在背上。李云茅和高云篆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见谢碧潭紧要神色,十有八九是与入夜去见鞠慈相关。这样一想,便也就不多打听,由着他个人安排。 等到申时,谢碧潭倒是再也坐不住,胡乱收拾了几个火折子和厚重披风,就要动身出城。 说好只由他一人孤身前往,李云茅想来对杜云闲知之甚深,因此很是放心。只是围着谢碧潭前后瞧了瞧,还是将自己那头青驴牵了出来:“某这倔驴子虽说脾气糟烂,灵性却足。你骑了它去,城外荒芜,说不得比那两匹健马还有用些。” 青驴登时老大不高兴的转了个身,用屁股冲着李云茅,还颇嫌弃的甩了两下尾巴,尽是不满。谢碧潭却没吃过这任性驴子的苦头,顺顺利利骑过几次后,反觉它通灵,接过缰绳笑道:“足够妥当了。” 李云茅便去给他推开院门:“明早某去安化门接你,路上小心。” 两人一揖作别,各行其事。 长安城外亦少不得逆旅和食肆,多是为耽误了入城时辰的往来客人预备。自然谈不上富丽考究,但也都周正齐备,不算腌臜。临时歇住,很是合适。更因出了皇城,就无宵禁一说,若再离得远些,不免还有在宅院中豢养了歌伶舞妓的,遇上来京阔绰客人,畅饮欢愉达旦,也不稀奇。因此出城十数里外,反倒时有丝竹歌吹之声,越入夜越热闹,也算是一时之景。 谢碧潭对此也有耳闻,只是不曾亲见过。如今难得要在城外歇宿,一路骑在青驴上走来,当真见了两处占地颇广的别院,也不知是哪一家的产业,单看大门外迎送仆人,打扮举止已是不俗。 只是他断然没什么兴趣往这些所在,断断续续走了一程,在官路边选了家还算合眼缘的逆旅要了间屋子。这番出来,也不曾备下行囊被褥之类,就着店中的铺盖,胡乱合衣歇了一觉养神。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太过劳神的缘故,一觉昏沉,再睁眼,天色已是黑如泼墨,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谢碧潭悚然一惊,匆忙翻身起来,也顾不得其他,就跑出房去拦了个店伙打听时间。伺夜的伙计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嘻嘻道:“当下才过了二更天不久,郎君可是要往那三雪园去?那不急不急,时间还阔绰得很,梅影娘子要待到三更左右才会露面,去得早了,也不过是吃吃席面、听听小曲罢了。” 谢碧潭却不知什么三雪园什么梅影娘子,只听得还没到三更,暗暗松了口气,便向那伙计道:“随便开些饭菜来,就在这堂屋里吃了,某等下好要出去。” 那伙计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少时搬了个托盘来,上面只搁了一只碗,里面盛了半碗晃荡荡的羹汁,虽说嗅来有些肉香,却实在是不顶什么饱的东西。 谢碧潭有些意外,皱眉看了看那碗,又瞧向伙计:“这些东西,如何当得饱?” 那伙计却笑嘻嘻道:“三雪园里有的是美酒佳肴,郎君何必急在一时。若是吃得饱了,到时候佳人劝酒劝菜,吃或不吃!因此有这一碗肉羹垫垫肚子,抗一下出门的寒气,足以够了。” 谢碧潭顿时哭笑不得,只是这一耽搁,难免又离三更近了些。他也懒得再叫店伙重去张罗,就胡乱将那碗肉羹吃了。好在羹汤滚烫,喝下去肚子里登时十分暖和,再裹了披风夤夜出行,也不觉很是难捱。 出得门来,举目一片黑暗漫漫,正如早时黄金履之言,夜空中非但星月无光,还零星的有雪花飘飘扬扬。那雪又不够大,没得借雪光照路,徒添扰人罢了。 谢碧潭冲着双手呵了口气,擎着从店中借来的灯笼上了青驴。他对那垂柳白杨地的确切位置到底还有些模糊,但自打知道了那是乱葬之处,更不好开口问人打听,只好辨认了方向,一路向西,且行且看。 走出三四里开外,周遭已不闻人声,亦无灯火。莽莽黑夜,荒郊野外,只有细小的雪花被北风挟裹着砸到身上。在逆旅中喝下的那碗肉羹早行迹杳杳,此时只觉遍体生寒,厚厚的披风也阻不住那股直钻往骨子里的冷意,当真步履维艰。 谢碧潭走得几乎有些茫然了,风雪中前路难辨,亦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忽然胯下青驴蓦驻了脚步,望空低嘶一声,不再向前。 谢碧潭晃晃脑袋凝了凝神,将灯笼举高了些,照见前方。这一眼看出去,却是结结实实抽了口冷气,眼前不过半箭之地,起起伏伏一片尽是荒丘,一些零散墓碑东倒西歪的夹杂其中,大多已是残缺,被荒草湮没大半。北风卷雪,呼啸而过,那一点雪花的白,若有若无的在碑坟中一闪即逝,倒比全然的黑暗更让人发寒。 转过目光,放得远了些,果见或在荒坟之中,或在野地之围,白杨参天,衰柳枯条,都成了狰狞高大的影子,张牙舞爪的盘踞。 心知肚明这里定然就是所约处,谢碧潭爬下驴背,想了想还是将青驴拴在了旁边一棵杨树下,摸了摸它的耳朵道:“虽说荒芜,到底还是埋敛之地,轻心践踏未免不敬,你就好生在这里等某出来罢。”说罢自己定了定神,挑着灯笼,踏步前行。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想身有所感,一踏入坟地,谢碧潭便觉周遭似乎更阴冷了几分。那空啸的风声,在树木坟碑间穿梭,或嘶沉或尖锐,如鬼哭鬼笑。手中的一盏灯笼光亮,与这无边黑暗比起来,便如萤火一般,只能些微的照亮脚下冻土。甚至烛火也不由得褪了几分颜色,变得苍白。 谢碧潭当真有些心憷这般情境,只得硬着头皮又裹紧些披风举步。荒郊野外没有遮挡,北风强劲,他不得不举起一只手遮在眉前,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又走了一段路,约莫已经进入得深了,便要停下步子打量打量。只是心思才动,脚下忽的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谢碧潭忙伸手胡乱一扶,也不知道扳住了什么物件,才站稳了。再一低头,登时唬得魂飞魄散。横在脚下的赫然是一具半腐尸骨,已被冻得冷硬发青。黑洞洞的眼窝朝上,就那么对上了下看的眼神。谢碧潭的腿脚顿时有些软,忙又借着扶力向旁挪开几步。等到再看清手下攀扶的乃是一具被拖出浅坟的薄皮棺材时,已是吓得过了劲,有些发木了。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荒野乱葬之地,自然与那些高门大户风水墓园无法相比,甚至寻常衣食无虞的中等人家,也不会选择在此地下葬。不得不埋骨于此的,只怕都是些无名无命之人。能得一口薄皮棺材已是稀罕,更不要提什么深葬厚葬,寻常总会被些野狗翻扒出来。这样一想,那些惧怕之意大多化作了怜悯。谢碧潭叹了口气,摸回被扔到一边的灯笼,继续向着深处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想到鞠慈师兄昔日何等清华雅致之人,如今却将久别见面之地约在此处,云泥之差,思之锥心。 胸口含了这样一股哀伤情绪,再行在乱坟荒草之中,慌恐之情倒是不知不觉减弱了许多。举目看去,虽说满眼仍是凄厉景象,却少了那几分战战兢兢。谢碧潭一路走,忽的不知为何记起幼年拜入药王门庭时的师门训诫,恍惚在耳,更是不自觉的低诵出了声:“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 “险”字陡断,一声厉吠将诡异的安静打破。谢碧潭猛抬头,就见起起伏伏的坟包上下,幽幽显出两三双绿眼,寒光森森,尽是凶意。他这回当真大吃了一惊,脱口讶道:“狼!”然后又瞬间否了这个念头,抚胸道,“不对,该是野狗!” 一时间想到路上所见那几具被刨出浮土的冻尸,想来这一带乱坟岗上,说不得不止一窝野狗筑穴。这些恶犬食腐肉野尸过活,比起山中野兽,只怕凶性不逊色几分。更有一股积年的臭气,腌臜欲呕,在雪气中格外鲜明。 如今比起鬼怪妖邪,谢碧潭倒是更惧怕这些活生生的凶兽。他本是个只晓得扎针抓药的医者,真要撕打起来,怕不是只有被这些恶犬撕咬的份。登时额头渗汗,脚底慌慌,转身欲逃。至于逃不逃得过这群畜生的四条腿,也是顾不得想了。 那些坟包上的畜生也都精滑,谢碧潭这一副胆怯模样,登时叫它们涨了气焰,个个口中低咆,作势欲扑。这两厢剑拔弩张之时,忽的远处传来一声冷哼。哼声不大,甚至还要借了北风之力才能传到这一处,那几条恶犬却好似乍闻什么极可怖的声音,瞬间不见了张狂之焰,低吠两声夹了尾巴掉头就跑。不大功夫,就没了踪影。 谢碧潭还呆愣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要跑没跑的姿势,一时甚至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便又听得那个冷哼的声音遥遥道:“既然都来了,就过来见面吧,谢师弟。” 如梦初醒,谢碧潭惊喜唤了声:“鞠师兄!”再顾不得脚下磕绊,循声追去。跑不了多远,眼前见得一座倾斜半颓的破旧草亭。亭中影影绰绰,似是坐了个人,却又看不十分真切。 “鞠……鞠师兄?”谢碧潭的脚步反倒缓下了,他站在草亭外,眯了眯眼,尽力透过层层雪花和夜色向内望去,见到的却还是从头到脚黑濛一片。万花谷主自东海岛扬帆而来,虽起宗派于青岩,却仍尚水,谷中弟子服色也多以玄应。散发广袖,很有几分卓然不流于世的高隐之姿。只是鞠慈这袭黑衣,不见半点异色花纹配饰,与其说是穿着,更像将整个人从头到脚紧密的裹了起来,不见天日,亦不许天日相照。 谢碧潭渐渐看得分明了,胸口涩涩,举步上前,躬身作礼:“鞠师兄,碧潭应约而来了。” 亭中人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比起渐渐大起来的漫天飞雪还要多上几丝寒气:“既然来了,就坐吧。”他顺手指了指面前的一个位置,那里立着个同样破败不堪的石鼓,已塌碎了小半,堪堪可坐。 谢碧潭几乎是屏着气踏进草亭坐下,左右微一环顾,头皮不禁又是一阵发麻。这草亭也不知在此有了多少岁月,起初应是庙制,只是四壁塌陷了三壁,才成了个孤零零的亭子模样。那残存的一面墙上,依稀还有些斑驳壁画,皆是刀山火海鬼面狰狞的森罗景象。甚至还有三两枚朽了的灵位,歪歪斜斜搁在一边,也不知是哪家的孤魂。 鞠慈循着他打量的目光也四下看了一回,淡淡开口:“你也见到了,某如今早非青岩鞠慈,不过孤魂野鬼之侣罢了。你定要来见,所见即是如此,可将那份无谓的故人之情收起来了?” 谢碧潭心口顿时发酸,他比鞠慈年幼,打小相识就做兄长看待,情分自然不同。听了这般决绝之词,一时几乎哽咽,也顾不得失态,哑声道:“鞠师兄,某只记得,幼时你教某习字,陪某抄那些被师兄罚下的医书方子,虽非同门,亦常有同食同住。如今虽年岁渐长,各有前程,往昔点滴碧潭却未曾稍忘。师兄仍是师兄,青岩弟子、书墨翘楚,纵然改了形貌,又与此何碍!” 鞠慈不为所动,仍端端正正坐的似一尊像:“形貌皮囊,非某在意之事,如今面貌虽叫寻常人看来可怖,与某亦不在心。只不过变了的,岂止这一二浮面之事,之前总总,恍如前尘,某尽抛了,就不想再回头去拾。而你心中尚惦念的,早该不存。”他说着话,随手抬向空中摆了摆,宽大的黑色衣袖甚至没带起几丝褶皱,但草亭内外,气氛陡然一冷,鬼哭哀啼之声,一时自四面八方凭空涌来,更有幢幢鬼影,跃跃欲前,却又似颇忌惮鞠慈,不敢越雷池。 谢碧潭的脸色顿时也有些发白,被这般多的飘忽鬼物围在当中,纵然心中信任鞠慈,那全身发毛的颤栗感却难能自主,忍不住低声哀叫道:“鞠师兄……” 鞠慈却只是冷笑:“你惧怕这些鬼怪,孰不知如今某与它们又有何差异。人鬼殊途,各行其路,无端牵扯,当断则断。念在往昔的一点情分,某不会加害于你,但你也莫要再来寻某了,今日一晤后,无需再见,亦无需再念。”说罢,再一挥手,漫天鬼物凄声散去,复归于满地荒坟残碑之中。 他字字句句说得决绝诛心,显见已是下定了决心不与谢碧潭牵扯。谢碧潭恍恍惚惚坐着,愣了半晌,才道:“鞠师兄……某总该还是叫你一声鞠师兄的。你既然这样说,只怕也断不肯将这一年来发生的变数告知了。也罢,人鬼心性皆颠倒,不知该是何等惊心巨变,想来你也不愿再提及。某心中总还当你是往昔亲近的师兄,纵然殊途,也不至凉薄。某今夜前来践约,所为有二,其一怕是已不成了,至于其二,便如师兄所言,还看在旧日的一点情分,求个成全。” 他身上一直背负着的布包终于解了下来,双手抱着,小心翼翼搁在了二人面前破桌之上,垂眸道:“师兄虽拜入书墨门下,一手琵琶造诣却叫琴圣前辈也青眼有加。昔闻《白雪》之曲,念兹不忘。这一把琵琶,非是名家贵物,却可代碧潭点滴之心。以此留赠,便做……”他咬了咬牙,才将最末两字挤出了口,“诀别!” 说罢了,连再多做停留的勇气也不足,扶着残柱蹒跚下了草亭。泼面雪大如掌,冰凉冷冽的拍在脸上,再被北风一削,刺骨冰凉。谢碧潭狠狠打了个冷颤,在脑中翻出一线的清明,又转身冲着亭中作一长揖,低声道:“碧潭去了。”就此扭头,循着来时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离开。 草亭中不闻动静,隔着黑纱幕篱,甚至看不清鞠慈是否有视线投在那道离开的背影上。他坐得笔直,一蓬被风卷入的雪花落在黑衣上,竟不见融化迹象,反而渐渐堆积。窸窸窣窣,成了一片苍白。 大雪迷眼,心思混乱,谢碧潭虽说走的干脆,但在这般恶劣天气下,要辨来路实在艰难。胡乱走了一段,又想起提来的灯笼也被落在了草亭,却没半点回去取的心情。索性就那么双手拉着披风裹住全身,凭着胸口一股郁气继续前行。 不知是不是因鞠慈的震慑,这一路在大小坟头中穿梭,倒是没再遇到什么疑神惊鬼之事,连那些捡便宜的野狗也都没了踪迹。走得久了,唯觉天地广袤,人在其中如恒沙之微,甚至不知身所何在。要不是满腔冰冷的雪气一直冻到腔子里去,谢碧潭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这么融在茫茫飞雪之中,没了痕迹。 忽的打了一个激灵,谢碧潭猛的站住了脚,心中暗道不好。他顾不得洁净腌臜,忙蹲下身就近抓了把雪,胡乱往着额头两颊手心蹭了一气。直到身上那点被披风裹住的热乎气都几乎散尽了,才堪堪罢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连道:“好险!” 适才离开草亭,因着情绪激荡,放任心中哀愤障了神智,在漫天迷雪中走这一程,几乎恍惚失神,跌入迷魇之境。若非及时惊觉,说不得就要如那些冬夜醉汉一般,恍惚中冻卧街头犹不自知。更不要说当下身在这荒凉得连鬼都不见了的乱葬岗,当真走到脱力冻死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吃了这一吓,谢碧潭心境倒是回复了许多,先前那股万念俱灰般的茫茫然摒去了,连自个也有几分惊讶,说不得是因身在这葬丧哀伤之地,因哀受感,才失控若此。一时间他也不敢多想,重新抖擞了几分精神,摸索要找来路。 好在乱坟岗虽然荒凉,也没当真占地广大到无边无垠的地步。那许多乱生的杨柳树,也可借其分辨方向。谢碧潭寻了个大概的方位,这一遭收敛心神,一心埋头赶路,不消两刻钟,已摸到了坟地边缘。 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依稀见到拴着青驴的杨树轮廓,谢碧潭暗暗松了口气,再回头眺望,漫天白雪遮尽黄土青丘,似将自己一段往事也一并埋入了冰雪,不得掘,不得见。他心中陡然一酸,就那么站在原地,回望了许久。直到颈子也酸麻了,才红着眼圈扭回头,迈出乱葬岗。 只是就这耽误下的片刻,眼角余光忽似瞥到了星点光芒。谢碧潭忙揉了揉眼定睛去看,远远一带小土包上,亦是冲着乱葬岗的方向,竟当真闪着几点亮光。隔雪看去,光泛晕黄,摇摆不定,显见是明瓦所制的灯笼。能用得起这样材料,说不得还是什么富贵人家。 想不到如此冬雪深夜,除了自己竟还有其他人往这片乱葬岗来,简直蹊跷得诡异。谢碧潭脑子一动,忽的想到城外尚有那许多歌舞丝竹之处,也忒的富贵,自然用得起明瓦灯笼。而那种所在之人夤夜来此……思及此打了个冷颤,匆忙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拔除了,也不再去多张望什么,快步离开。 青驴仍如离开时一般拴在原地,那牲畜倒不惧寒,尚悠悠闲闲的拱开积雪挑拣草根啃着,见谢碧潭回来,甚至还颇有心情的冲他甩了甩尾巴,打了一声响鼻。 谢碧潭苦笑着拍掉鞍鞯上雪花,又在青驴头顶揉了两把:“你倒是个无忧无虑的,只晓得吃睡,未必不是福气。”一边就带过缰绳,爬上了驴背。这时距离天亮开城还有一段时间,少不得仍要回到先前那家逆旅去歇息一个更次。谢碧潭摸了摸怀里,尚有几文闲钞,不然弄丢了借用人家的灯笼,这一回去,不免尴尬。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杂事,谢碧潭喝驴动身。只是刚刚走出三五步去,一直在他面前乖驯的青驴忽的站住了,猛一扭身,昂头冲天“嗯昂”大叫起来。 谢碧潭措不及防,险些被它掀翻在地,忙一伸手抱紧了驴颈,张皇回头。 身后白地一片无人无鬼,却要在更远的方向,乱葬岗之中,一大片青黑鬼雾猛然窜升而起,狰狞翻腾,如择人相噬。 谢碧潭的脸刹时雪白,抖着嘴唇颤声道:“鞠……鞠师兄?可是鞠师兄?” 他话音未落,乱葬岗中已传出一片仓皇惊叫声音。乱声中,陡一道白光如闪,横贯半座乱葬岗,冲入了那片鬼气。 十一 前缘误 看到那片冲天鬼气与紧随其后的白光,谢碧潭恍惚中甚至记不得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再回过神,已是策着青驴翻身冲回了乱葬岗。 这一遭进入也顾不得是否践踏他人遗骨,拎了缰绳连声叱喝催促,往乱声起处赶去。青驴似懂他心意,虽说一边仍是不大情愿的打着哼哼,一边也没耽误了脚下。四蹄蹬开,在一片荒坟乱土间轻敏小跑疾行。 得了脚力,去速自与先前不同,一人一驴狠跑了一气,前方已能看到数点灯光晃动不休。只是青黑鬼气早已归敛不见,连着那道半途插入的白光俱踪迹杳杳,不知去向。 谢碧潭晃晃悠悠骑着驴跑到了事发近前,不想局面已散去大半。他一个犹疑间,那边灯光晃动处已先有人瞧见了他,立刻大声呼喝起来:“那边是什么人?”随即便见有两个人高擎了灯笼,迎面过来。 谢碧潭这一下大窘,一时间忙不迭在脑中想着些支吾开解的说词。只不过还没等他想好了开口,过来那两个人里头,忽的有一个惊讶道:“这不是谢郎君么,你竟然真的在这儿!” 谢碧潭这下更是发懵,眼看着那两人提着灯过来,都是仆役装束。其中开口说话那个隐约似是瞧着有些眼熟,但夜黑风大,又看不真切,难以辨认。 倒是那人上前作了个揖:“谢郎君,您且不认得奴了?奴是黄家小仆黄念儿,咱们往常多有见过的。” 谢碧潭这时凑得近了,恍然记起:“黄念儿?你怎会在此?这……刚刚这里一片嘈杂,是发生何事?” 他这一问,黄念儿顿时摔手跌足,哀声不已,连连道:“谢郎君,哎呦,您可真是活祖宗……罢了,也不说了,您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吧!” 听闻黄金履竟也在当场,黄念儿字里行间还透着格外一股不大妙的意思,谢碧潭悚然一惊,忙舍了青驴,跟着人深一脚浅一脚过去。 那一边灯火亮堂处,还有两个从仆守着,便见他们身后一块平地上铺开了雪缎嵌毛披风,上头脸色青白、牙关紧咬昏迷着的,不是黄金履又是哪个。谢碧潭惊骇万分,急忙蹲下身去抚脉,边道:“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黄兄何以深夜来此,又成了这般模样?适才……适才可是有什么异象?” 黄念儿帮着他扶着黄金履,唉声叹气道:“不是小的多嘴,瞧瞧我家郎君如今这个模样……哎呦谢郎君啊,这话当真是不中听也需说了。我家郎君本来今夜在三雪园与两位远客宴饮,三更尽了散了席,不便回城,就要在园子里歇息一晚。结果临要睡了,忽的又起来,唤奴等打灯备马,说是谢郎君你今夜被人约了出去,恐有麻烦,趁着人马便利,赶去探一探才安心,因此就带了奴等出来。不想深更半夜,竟是往这乱葬岗子来了,好在我们一行人多,当真吓人!” 谢碧潭没成想早时那一回打探,竟叫黄金履挂念自己安危至如斯,一时心中又是感念又是羞愧,口中只能连连道:“这……这……” 黄念儿继续道:“先前一路走过来倒也没什么,只是到了这一带,还不见谢郎君您的人影,奴等便都劝说郎君回去罢了。郎君便道,前面瞧着隐约似有间亭子模样,只再过去望上一眼,若还不见人,就回三雪园。郎君又嫌奴等步子拖沓杂乱,独个提了灯笼就过去。不想就这一转眼功夫,忽然听到郎君惊叫一声,没命般又从那亭子里跑出来。跑没几步,一片的鬼哭狼嚎,一大股黑烟跟在后面冒出了亭子,就把郎君裹在里头了。奴几个当时都吓得傻了,手也不会动,脚也不会动,真真是没了魂!结果忽然天边‘嗖’的那么一声,又飞过来道白晃晃的光,就那么绕着黑烟一转悠,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只剩了我家郎君昏在当地,不省人事。” 黄念儿比比划划讲得怪异吓人,谢碧潭听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是为他话中鬼怪出没,而是那字里行间草亭黑烟种种,摆明了与鞠慈相干。再细想黄金履寻来的这个方向,可不就是自己方才离开处。这样一考量,虽说不知为何鞠慈要对黄金履动手,但显然眼下这昏厥之症,非在自己可解的范围。更有白光带走鞠慈一说,就算要在这乱葬岗中再找到人也是不能。想了一回,他也不继续诊脉瞧病,直接冲着黄念儿道:“快扶了你家郎君上马离开,回……回三雪园去,某与你们同往。再分个机灵些的人手,就守在安化门,候着城门一开,见了李云茅……李云茅你们认得吧?” 黄念儿忙点头道:“认得认得,李道长嘛!” “便是他了,等到见了他,就说某在三雪园,叫他快来救人。” 黄念儿也明白黄金履多半是撞了邪祟,再听谢碧潭这样说,立刻信了,急忙道:“奴这就安排,谢郎君这边来。”便招呼另几人搭把手,将昏迷的黄金履搀上了马背,叫一名健仆陪同着骑上去,从后面架稳了。谢碧潭自去上了青驴,一行人战战兢兢,高挑灯笼呼喝着退出了乱葬岗,直往西南方向去。 这一夜只余残更,却煎熬得格外漫长,不知几时可明。 李云茅到了三雪园的时候,天色刚刚亮透。这园子本是欢饮达旦之地,黎明白昼,反倒寂静清冷,除了日常必要的洒扫仆役,极少有人走动。 不过才一进大门,就见一位妙龄女子迎上来,素色衣衫,浅淡妆容,仪态面貌却都极美,袅袅婷婷拜了一拜,口称:“李道长,黄郎和谢先生等您良久了,请这边来。”就当前引路,穿廊过院直到三雪园深处,一座十分雅致清净的小轩中。 才一挑开丝绵绣花门帘,扑面暖气馨香,更有谢碧潭熟悉的声音跟着人一同到了面前,李云茅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就往内室拖去:“快来瞧瞧黄兄的情况,这可怎生是好!” “莫急莫急,某这不是已经来了……”李云茅紧着安抚他两句,人已到了卧席之旁。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四面帐帘高悬,房内光线十分通透。就见黄金履闭目咬牙,神色惨淡,倒在枕上鼻息轻弱,不省人事。那面上只需一望,就见黑气缭绕百会中堂,其色甚厉,颇是难缠。 李云茅见此也不由叹了口气,摇着头问谢碧潭:“到底是怎生弄成这样,昨夜不是你自个出的城么,如何黄公子又卷了进来?” “这……”谢碧潭犹豫了下,一旁那素衣女子立刻屈身福了一福,笑晏晏道:“谢先生熬了半夜,李道长又是一大早就赶过来,想来腹中都空荡荡了。儿去厨下关照关照,张罗些粥菜点心来用,二位且在此稍等。”说罢轻声缓步退出房去,将门也带好,显见十分知趣。 只是谢碧潭这时也没心思在她身上,一待到房中再无旁人,立刻坐近了李云茅些,将昨夜经历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他与李云茅面前,全无半点遮掩的心思,甚至与鞠慈作别后,险些迷在乱雪荒坟中的丢人之事也不隐瞒。事无巨细说尽了,才咬了咬牙,试探道:“你看黄兄的情况,莫非当真是……是鞠师兄……” 李云茅更是干脆,直接掐了几道诀,在黄金履天庭紫府、胸下丹田各试了一回,再取了张符箓验过,苦笑一声:“如此厚重的邪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精纯异常。若不是你那位鞠师兄,长安城中再出了第二个有这般能耐的,怕是连钦天监都要惊动了。” “可鞠师兄怎会无端对黄兄出手,他二人既不相识,又无新怨可结,怎……” 李云茅丢下指间黄符,转而抓住谢碧潭一只手拍了拍,将他慌乱的不择言止住了。他如今是个格外冷静的,按定了谢碧潭的肩,才道:“鞠先生的情况……某不好说,但你言昨夜见到将他带离的那道白光,显然是杜师兄无误。杜师兄虽不干涉你二人见面,却也不曾远离,守在近处,说不定……便是鞠先生并非如眼前所见那般平和无害。毕竟鬼针之邪,气焰冲天,以人身命盘压制,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从无人尝试,亦无人知晓。” 谢碧潭的脸上血色褪得淡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是说,鞠师兄他……他或许也要与那些害人的妖鬼同路……” “罢了,都是猜测而已。”李云茅仍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头,安抚意味浓厚,“现在杜师兄与鞠先生已离开,再揣摩那些也无用处,还是先看看黄公子的情况,寻个妥善法子才是。” “……嗯。”谢碧潭呆坐半晌才应了一声,用手搓了搓额头脸颊收敛心思,转身去探看黄金履情况。只是他左看右看,也没甚结论,少不得还要等李云茅开口。 李云茅这回又换了一路手法,眼花缭乱的在黄金履身上与周遭摆弄了一气。谢碧潭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道:“取个水盂过来。”一边扶起了黄金履。 谢碧潭忙去墙角寻了个铜盂,刚按着示意捧到黄金履面前,就见李云茅一手拈诀,向他背心处一拍,喝了声:“祛!” 黄金履全身一颤,猛的前倾,正对准了铜盂开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黑浓之物。那气味恶臭冲鼻,难闻至极,谢碧潭慌的也向旁一侧身,还是干哕了两口,才勉强压住了恶心。 李云茅早有准备,倒很从容。他放下黄金履,一闪身挪到窗边,伸手就将两扇格子窗推开了。清冷中隐带梅花香味的新鲜空气一拥而入,顿时将那股恶心至极的味道冲淡了不少。再随手扯过一张丝绵坐褥,连着铜盂严严实实裹上几层,远远丢去门边,这才向谢碧潭道:“暂且是无碍了。” 这时便听卧席上一声呻吟,一直昏迷不醒的黄金履悠悠有了动静。只是还没睁眼,就哑着声音道:“怎生……这般的臭秽……” 谢碧潭一个没把持住,顿时也乐了,赶快凑过去轻声问道:“黄兄?黄兄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黄金履动了动眼珠,撩开眼皮木然片刻,直到视线渐渐清明了,恍如大梦初醒:“这……这是三雪园?某……谢贤弟?李道长?这是……” 谢碧潭怕他刚刚苏醒脑中尚混乱着,忙道:“莫多思,先好生歇着,什么话押后些再说。”又将黄金履摁回了软枕上,扭头再看向李云茅,放松般长舒了一口气。 这片刻的功夫,那素衣女子回转来,身后跟了两个小丫头,擎着食盒等物。她甫一进门,见屋内情形,便极为干练的招呼人去把坐褥连同铜盂远远拿去掘坑深埋,又从外间香盒中拈出几粒新制百合香丸,往炉中焚起。用不了多大功夫,氤氲沉郁的香烟袅袅铺开,渐将房中残留秽气驱逐一空。她这才关了透气的窗户,转而向三人笑盈盈道:“郎君可算是醒了,这便极好!儿正叫厨房备了些软烂香熟的饭羹来,不妨多少进些,慰一慰肠胃,也长精神。” 黄金履此时已能靠着凭肘坐起来些,冲着那女子笑笑:“有劳梅娘。”又向李、谢二人道,“这位便是三雪园的东主梅影娘子,想来都是第一遭见面。” 梅影以袖掩口笑道:“二位虽是初见,儿却已不止一次听黄郎提及二位名号,早如雷贯耳了。”她衣饰素淡、姿容娇媚,融于一处却毫不见左。落落大方见过了礼,便招呼着小丫头在几张条案上摆下碗筷饮食,又格外取了瓷斗斟上温水,亲手捧过给黄金履漱口,体贴温柔之极。 李云茅与谢碧潭倒都不大适应这红袖添香的场面,好在梅影布下饮食后并未多做滞留,带着两个小丫头退下去了。李云茅这才笑道:“想不到黄公子还认得如此芳客,这一晚倒是多亏有了这一处落脚地,才安排服侍得周全。” 黄金履慢慢的搅着碗里的粥,没应他的调笑,反倒叹了口气:“梅娘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不提这些不相关的,昨晚到底怎生一回事,某自个到了现在都还糊涂着,倒是谢贤弟和李道长哪个来给某释疑?” 他如今的一头雾水实打实,只是李云茅和谢碧潭互看了一眼,谢碧潭一开口,又将问题推了回去:“黄兄,可否先请你将昨夜发生何事再回忆一番?你……” 李云茅清咳一声接过话茬:“你如今虽醒了过来,身上却还有些顽固恶气拔除不去。贫道需知来龙去脉,下手之人,才好对症下药寻出解方。” 谢碧潭立刻陪着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道理,正是如此道理。” 黄金履被他二人追问,不觉有异,想了一想,慢慢道:“某昨夜独身往那座草亭中寻找谢贤弟踪迹,因天黑雪大,看不真切,直到进去了才发现里面竟还有一人。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面对着墙柱站着,一动不动,甚是吓人……”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面露惊惧之色,“某当时又惊又怕,见亭中没有谢贤弟的身影,便要匆匆退出去。结果才一迈步,那黑衣怪人忽的转过身,露出一张骷髅似的青白鬼面,冲某说起话来。” “他说了什么?”谢碧潭忙问。 黄金履脸色很是难看,一字字艰难道:“既然来了,就是有缘,不如将魂魄留下,予某做一份修为如何。” 房中一时缄默,许久后,李云茅才道:“那……那人看来也是颇有手段,只是刚将恶气灌注入体,就被人打断了。因此适才经某调顺,黄兄应是已无大碍。不过这股恶气与寻常鬼气又是不同,更为精纯凶煞,尚余一分祛之不尽,仍在体内乱魂伤识,很是棘手。” 黄金履对李云茅倒是十成的信任,立刻一拱手道:“李道长三番两次救某性命,如今也无需有丝毫见外,有何安排当说,黄某洗耳恭听。” 李云茅摆了摆手:“黄兄多虑了,其实乃是贫道学艺不精,才不能将恶气尽数拔除。如今另思了一个法子……黄兄可有什么贴身荷包香囊之类,但借一用。” 黄金履忙从怀中摸出一只嵌八宝金丝香囊,不过核桃大小,端的精致非常:“此物可否?” “足可了。”李云茅起身接过香囊,寻到楔口拨开。里头原有几星沉香锭子,都被他倒了出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内中倾出一物,用符纸紧紧裹成一团,塞入香囊关好,又递还黄金履,“如今这里头放了某一样秘物,贴身收藏四十九日,便可洗尽残余恶气,且于身有益。只是这段时间,需禁房事、辛物,养气和神,想来对黄兄也不算为难。” 黄金履摇头笑笑,连声道:“不难,不难。”就接过香囊,果然塞进衣襟贴肉收好。几人这才重新各自落座,将一顿早饭吃罢了。黄金履因身上还有些乏力,不多时又昏倦欲睡。谢碧潭替他叫了人进来伺候,安排一回,自己倒推门出去了。 门外李云茅正站在廊下,跟一个小丫头说着话。一看他出来,招手笑道:“就等你呢。”便向那丫头道了声谢,拉着谢碧潭就走。 谢碧潭稀里糊涂,被他扯着穿过两道廊,直到推门进了间洁净雅室,才后知后觉的发呆看着周遭:“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茅不理会,直接拉着人进了里间,锦被软枕,都是现成,便推着谢碧潭坐上去,这才道:“你昨儿闹了一晚,眼下有空,又借了黄公子的便利,赶快好生睡上一觉。等醒了,黄公子那边也无碍了,再回城不迟。” 谢碧潭倒不急着回城,但就这样被囫囵的塞进被子,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翻了个身,拉住李云茅一条胳膊,抿了抿嘴巴道:“那你呢?” 李云茅“哈哈”一笑,颇轻佻的伸手在他眼皮上一抹:“贫道吃好睡好,岂是你如今这熬了双兔子眼的能比的!你放心,某只在外头转悠转悠,开开眼界罢了。” 谢碧潭听他这样说,便也笑叹一声躺了下去:“当真不成想,长安郊外还有这般奢华的园子供人通宵玩乐,果然朱门流离,各自难知。” “你且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李云茅收回手,顺势还要在他脸颊蹭了蹭揩油,“来之安之,便如贫道,如今一心只想出去看看园子风水、地势气脉,保不准有黄公子引荐,还能在此赚上些钱财。” 谢碧潭顿时没话说了,“哼”了一声翻身向里闭上眼:“当真个俗不可耐的道士!” 李云茅浑不在意,笑道:“某俗不可耐,你宜室宜家,岂不正是绝配!”一边大笑着出门去了,留下谢碧潭一个在被子里磨牙。 屋外晴阳丽好,满园冬木,皆成了玉树琼枝,映做一片琉璃世界。那园中亭台妆点、景致排布又极具匠心,虽说寒冬不见姹紫嫣红芳菲缭乱,倒也别有一番的赏心悦目。 李云茅当真只是随意走走,信步拾阶,绕过回廊与一方结了薄冰的小池,忽然嗅到暗香袭人,并着几声娇脆嬉笑,都隐在一座月洞门后。 他循香循声过去,一跨过月洞门,眼前琼瑶碎雪,竟是一片梅林。白梅正开得好,簇簇积在枝头,与白雪共做一堆,难分彼此。又有两三个垂髫小女,或提篮或擎瓶,一边嬉笑一边在梅花白雪间上下穿梭,十分热闹。 这番红妆与素裹,当真入眼。李云茅站在门边观看了片刻,才落一脚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声响。 那边梅花下登时听得了动静,连忙回身观望。三雪园中的女孩子,虽是豆蔻韶龄,倒也不避嫌,更见李云茅白衣云冠,甚好相貌,反倒拉手搭肩吃吃的笑了起来,更有个桃红棉袄的脆声道:“道长可要来一同摘花!” 只是还没待李云茅应对,梅花深处有人轻喝了一声:“不得对李道长无礼,你们且下去吧。”便见琼瑶披离,袅娜而出一人,正是梅影。 李云茅便笑道:“无妨,是贫道冒昧,惊扰了几位游园赏花,合该陪个不是。”就走上前去,一甩麝尾浅浅稽首。 梅影答了一礼,莞尔道:“什么赏花不赏花的,不过是趁着花好雪净,赶快叫她们分别收下来,储做糕饼罢了。这一味梅花糕借了花香雪甜,黄郎甚是喜爱。难得他来三雪园又逢梅花雪,赶快催着厨房里蒸出几笼罢了。” “梅娘当真格外用心。”李云茅不懂这些食中方丈,但只听她说来,想也是极费工夫且精致的糕点,“这般蕙质兰心,想来也只有黄公子那般俊才,才有此福分。” “道长莫说笑,”梅影却立刻道,“儿与黄郎,宛若云泥,能偶尔在三雪园中侍奉一二,已是心满意足,岂敢别有所思。何况黄郎另眼待儿,不过是怜惜儿身世飘零罢了,更从无逾矩之举,此话莫敢妄言。” “嗯?”李云茅仍浅浅挂着笑,侧头上下打量梅影。他这举动几乎堪称轻佻,虽无言语肢接,那放肆紧盯的目光已颇叫人尴尬。梅影陪立在旁,起初尚可做无事貌,但被愈发盯得紧了,终于俏脸一寒:“李道长只这般放肆看儿,是为何故?” 见她羞恼,李云茅顿时放声大笑,抚掌道:“不看甚,看红颜白骨,说人间情爱罢了!” 梅影的脸色瞬间雪白,不是佳人如脂如玉的润白颜色,而是惨如素缟,猛的抬头盯向李云茅。 李云茅仍施施然站着,麝尾抱在怀里,不开口,也不动作,等她说话。 两人对视半晌,到底梅影先幽幽叹了口气,捉紧了袖口雪裘的手指渐渐松懈下力道:“李道长当真华山高足,慧眼如炬。儿拙劣修为,难能瞒过。” “谬赞谬赞!”李云茅还是乐呵呵的模样,一边摆手,一边又不多说什么,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梅影又叹了口气:“只是李道长多虑了,儿托身在此,不过是为报黄郎昔年恩情,并无半点非分之想。更何况有害于黄郎之事,儿更是绝无可能去做。昨夜谢先生护送黄郎回来,他身上那股冲天恶气,连儿亦要退避三舍,如此能耐,又岂是儿浅薄道行能及!” “这话倒是实在。”李云茅点头,“梅娘放心,贫道也无追究你的意思,只是与黄公子相交一场,难免替他留心些。某观三雪园偌大产业,想来日进斗金也非难事,有此家底,梅娘倒也当真不必去做甚害人勾当,足可安稳度日了。” “多谢道长体恤。”梅影敛衽一拜,也松了口气。只是她如今到底对李云茅生出了忌讳,将话说明了,也不欲再多独处,柔声道,“如今黄郎且睡着,儿要去厨下准备梅花糕,不忒陪同道长,三雪园中,请道长随意便是。” 李云茅很体贴的点头:“梅娘自便,不必在意贫道。” 梅影这才揽裙转身欲去了,将将与李云茅擦肩而过,忽听得漫不经心一句:“娘子芳名是本名乎?花名乎?昔闻黄郎故去爱妻,娘家亦是姓梅。” 梅影脚步一顿,轻声叹气:“若非得以与黄夫人三分肖似,只怕身坠泉泥销骨,亦难得郎君一顾!” 梅影脚步穿过月洞门离去,梅林中登时又冷清下来,只李云茅一个,袖了手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花。那满树白梅开得极好,香味清冽悠远,逗人流连。李云茅随手抓住一朵,右手拈诀,轻轻向着花芯一点,登时一股几乎淡不可见的稀薄黑气自花朵上逸出,只微微飘荡两下,就散尽在了寒风中。 “这浅薄的鬼气,看来当真不是她了!”李云茅自言自语一句,丢开花,又踢踢踏踏踩着雪,也循着来路离开。 黄金履经了乱坟岗一事,到底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离了三雪园回到长安,又很是深居简出的养将了一段日子。谢碧潭心觉愧对他,时不时的登门探望一回,见他精神一日日好了起来,才觉放心。 李云茅对此很是放任,彼时舒家姊弟已挪了出去,另赁了一处宅子小住,高云篆脸皮再厚,也不好跟着过去,索性踏踏实实的赖在了问岐堂,将李云茅的屋子当成了自个的,并对此振振有词,颇以“助师弟一臂之力”自居。 李云茅懒得搭理他的嬉皮笑脸,不过籍此倒吃了不少谢碧潭的豆腐,便也忍了。高云篆却是个不安分的,不去探望舒家姊弟时,就窝在问岐堂中煽风点火。瞧着这日谢碧潭又起早出去,近午才顶风冒雪的回来,便向着李云茅连连挤眼:“小大夫这般好的人品,师弟你若还不快点下手,迟早被人挖了。” 李云茅拿了卷书在看,头都不抬,嗤笑一声:“你当某是你,蹉跎三载一事无成?” 高云篆顿时郁闷了,眼珠一转,又不死心道:“别说师兄不疼你,纯阳宫中的丹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在某的脑子里装着呢。师弟你若是……咳咳,师兄给你炼上几味药,包叫什么万花谷高徒、离经妙手,也被拿下。” 他挤眉弄眼挖苦打趣,末几个字说得不留神大声了些,正叫刚进屋的谢碧潭听去一耳朵。谢碧潭却是纯然不知前言为何,笑着过来道:“万花谷怎样了?难不成有什么新消息,某尚不知,高道长已经知了?” 李云茅“噗嗤”乐了,拉着谢碧潭挨着自己坐下,凉凉道:“他相思症害的艰难,莫说万花谷的门人弟子,就算孙老前辈亲身出马,也是没得治。碧潭你莫搭理他,让他自个去撞一会儿墙,就没事了。” 高云篆被反将一军戳了痛脚,脸上神色顿时很是精彩。偏谢碧潭如今与他熟了,不似初见那般客套矜持,也笑起来:“高道长,舒家娘子那边到底是怎生个意思?她既然依了你千里同行,想来也不是全然无意,说不得只差临门一脚罢了。” 高云篆叹了口气:“舒姑娘心有结蒂,不解难休。这话某却也不好直白问她,只是与她相识就是因那一番缘故,再加这三年来言词偶尔打探,才依稀晓得几分。这一遭来长安,也是她之意,言说要与那桩纠葛分明了断。至于到底如何,唉!” 高云篆平素是个时常眉飞色舞愁不挂心的性子,见他连连唉声叹气,李云茅都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颇可怜的看他一眼:“那你便在此等着?” “不等着结果又待如何?” 李云茅“呵呵”一笑:“这般守株待兔的忸怩,师兄你若还不快点下手,舒姑娘迟早被人挖了!” 原话奉还,高云篆被他气得一个倒仰,直恨不得去咬上李云茅一口。谢碧潭一边乐不可支,一边忙圆场打岔,忍着笑道:“却不知舒姑娘所言‘纠葛’是甚?某观她韶华年貌,又是女儿家常居扬州,世途阅历未必多少,忆盈楼也是格外回护门下这些女弟子,能有何事这般蹉跎?” 高云篆苦笑一声,似笑又似叹气:“谢先生,你可信前世来生之说?” 长安城西乱葬岗,本就是个寻常少人踏足之地。更何况自前些日子闹鬼之说一出,更是人踪杳杳,冷清得连鸦啼声都少了许多。只是自寒衣始至腊八,家家户户上坟告祖,总有些免不得的要往来此处,一路经行战战兢兢。 冬月里,雪骤然多了起来,每十日里总有两三天雪珠沥沥,天色半阴不晴,灰云遮阳蔽月,将旷野涂成了一片晕不开的铅灰。等到入夜,这铅灰就凝成了块,厚重混沌的压在乱葬岗上方,平白的压抑沉闷。 这一夜又有零零碎碎的雪飘了半日,定了更将晴未晴,雪花虽渐渐收了,风却越来越大,嘶吼着摇树吹沙,刮得整座乱葬岗中一片鬼哭狼嚎。这般天气,连那群游走在荒坟中的野狗都不愿露头,更勿论行人。偏偏却有一点灯笼光亮,被北风拉扯得摇摆不定,又执拗的直往乱葬岗中来。 虽是顶风而行,灯笼前挪的速度却不算慢,不多时已进入乱葬岗地面。借着光亮照见分明,来人却是个顶顶年轻貌美的女子,雪青棉袄鹅黄绫子裙,裹了件酡色的披风。她手中尚挽了个不大的包袱,本是一脸行色匆匆,踏入乱葬岗后反而缓下了步子,左顾右盼,似是在找寻什么。 这女子一路寻找,一路前行,渐渐越进入越深,那一点衣饰上的娇嫩颜色,也模糊在了连片荒坟之间。走到后来,许是她自个也觉得太过深入,迟疑着缓下了步子,开始在左近一圈老坟间转圈打量,似是辨认石碑,又似在寻觅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走到一座塌陷了半边的破坟附近,忽然风中一声尖哨,一股幽蓝火焰陡的从那破坟缺口处的冻土坑中飘起,“蓬”一声炸开巨大,内中现出一条伶仃如杆的黑影,阴测测冷森森开口:“何处来的女娘,敢扰老夫埋骨之处,收魂来!”便见那鬼影双臂一张,露出十指尖如钩爪,又猛一昂头,甩出一条血红细长怕不有二尺的舌头来,冲着那女子当头就扑。 这般的阵仗,莫说寻常女子,只怕是个胆量略小些的汉子都要吓软了腿。偏那瘦鬼眼看着扑到面前,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尖叫哭泣。只想着难道这个格外胆小,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却不想下一瞬,一股大力猛的撞上胸口,瞬间上半截断了线般倒飞两丈,倒是剩了下半截还在破坟坑口。那足有一丈的黑袍拦腰折开,露出隐在下面的一个五短身材的光头莽汉。 蓦见寒光一闪,女子借着踢出的那一脚一步跨上坟头,双腕一翻一擎,披风下亮出一对寒光胜雪的短剑,粉面凛冽,怒道:“好个妖人,装神弄鬼来欺弄本姑娘,留命下来!”举手便刺。 破坟中扮鬼那人见被戳破了行藏,他却也机灵,早抓了一把雪土在手中,这时猛的冲着那女子一扬,叫了声:“看暗器!”跳出坟洞,撒腿便跑。那鬼袍子的上半截竟然还有个瘦猴般的人蹲在其中,这时一并钻了出来,两个连滚带爬的,速度倒不算慢,冲着另一个方向没命的奔逃。 这一片乱葬岗中,地势极为杂乱,凸凹起伏,甚是绊人脚步。女子先因那声“暗器”滞了一下,发觉被哄了抬脚再追,却没那二人地形熟悉,一时竟追他们不上,反被几个圈子兜下来,拉开了些距离。 那两个小贼大约也是察觉了,纷纷庆幸,一边跑着,一边还要向地上唾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倒霉的遇上了个母夜叉,今晚的生意没着落了!” 忽听左侧几步开外,有人轻笑道:“贫道的生意倒是上门了。” 猛一扭头,就见原本还空荡荡的地方,突的闪出一条人影,雪白浅青的道袍束着云冠,眉眼间笑吟吟的,看向二贼:“贫道本是想来找找看有没有小鬼可抓,却不想遇到了两个活鬼,当真有趣,有趣!”手中麝尾一甩,倒似一条鞭子,当头就抽。还未及身,已先听到尖锐破风之声。 两贼同时大叫“不好”,匆匆又转了个身,再换了个方向逃命。这一遭变作身后缀了两人,个个都是有着功夫在身,但凡折到哪个手里,都难善了。 只是再没逃出多远,前方隐然开阔,乱七八糟分布四周的坟头少了许多,倒是野生野长了两排柳树,干枝瘦干的晃荡在风中,张牙舞爪。 两个贼人自然是认得路的,这已到了乱葬岗的边缘,前方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旧坟,穿过去了,就是一带杂树林,一头钻入,便可逃出生天。他两个心头正要松下一口气,忽然眼见前面十几步外,正在那座旧坟的坟头上,飘飘荡荡升起一名白衣女郎,当真是足尖离地三尺有余,长袖曼舒,盈盈在半空中转了个身。 “鬼……鬼鬼鬼……有鬼啊!” 两声惨叫中,白衣女郎呵笑一声,抬手虚虚一点。一股阴风平地卷起,将二贼掀翻得如同走地葫芦。一通颠倒头脚的滚动后,堪堪五体投地的趴在一双皂缎道靴与朱红绣鞋前。昏头涨脑中只再那么抬头一看,顿时一口气提不上嗓,双双翻着白眼厥了过去。 道靴的主人自然是白衣洒脱,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李云茅。他用靴尖在二贼头上碰了碰,见当真没了反应,不由摇头笑叹:“这般鼠胆,也学人家装神弄鬼的劫道!”又抬头望向那尚飘在空中的白衣女郎,“有劳梅娘出手了。” “李道长客气。”梅影欠欠身,飘然落到二人面前,仍是颇有礼数的先福了一福,才抬袖掩口看向另外那名女子,“只是这位姑娘……似是也被儿吓到了呀!” 那名女子仍倒提着双剑,面色却是惊骇,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看梅影,又看了看李云茅:“李道长,她……她当真是……” 李云茅笑起来:“如此良宵,提什么鬼呀怪的多煞风景,这位是梅影娘子,西城外三雪园的东主。梅娘,这是舒广袖舒姑娘,自扬州忆盈楼来。” 二女登时都有些无语,李云茅却好似浑不觉自己打圆场的说词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的,用脚尖点了点那两个小贼:“深更半夜,这两个扮鬼劫道的货色要怎生处置?若是绑了送官,还要候到天明,好生麻烦。” 梅影立刻跟进转了话题,笑道:“既然是这片地头上的事,儿斗胆做个东主。李道长若是放心,便将他二人交与儿处置,定不伤他们性命,又留个大大的教训就是。” “那就有劳梅娘了!”李云茅顺手便推出了那两个麻烦,左右看看,又是一乐,“只是不知今儿到底是怎生个日子,倒是不约而同,在这片乱葬岗遇到了两位相熟。梅娘……嗯,梅娘且先罢了,舒姑娘,你又怎会选了这样一个时日来此?高师兄可知么?” 舒广袖此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看梅影又看看李云茅。大概到底是对李云茅的信任占了上风,目光回避着梅影,咬唇道:“我出来是为一桩私事,无需向高道长说。” “这样看来,倒都是为着私事了。”李云茅脸上仍带着笑,“只是这乱葬岗非是善地,今夜又格外阴晦,颇觉不吉。若是舒姑娘的事已办妥当了,不如让贫道送你回去。或者时辰已晚,前往三雪园打扰梅娘一宿也可。” 梅影忙道:“若是舒姑娘不介意,自是无妨。” 舒广袖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成,我的事尚未办完,若错过今夜,又要蹉跎许久。李道长若有他事,但去无妨。梅……梅娘也多谢好意,心领了。”她说罢,捏了捏臂上的小包裹,敛起双剑,转身欲走。 只是眼前白衣一动,李云茅不偏不倚的挡在了去路上,笑容可掬的,却没在看向舒广袖,而是抬头望天。浓黑如泼了墨的天疏星无月,断没什么看头,更何况是在这气氛阴森诡异的乱葬岗中。他却像模像样瞧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对着已经要捺不住性子的舒广袖莞尔道:“今夜太阴冲斗,阴水蔽月,正是个极难遇得的大阴之日……前几天贫道与高师兄闲来无事翻看历书,正巧说到了这一节。” 舒广袖脸上原本那股被拦了去路的隐然怒气一僵,愣愣看了看李云茅,又扭头瞧瞧袖手不语的梅影,蓦的叹了口气:“这是高道长与你说的?” 李云茅摇头:“高师兄岂会将旁人私事轻易乱说,若说是贫道的猜测,舒姑娘可信?”他悠悠道,“今夜当真算是巧遇,只是能在这地界巧遇,也是需要些因缘。扬州忆盈楼名扬天下,擅长的是剑舞清歌,天工巧秀,却与五行八卦、捉妖弄鬼的行当沾不上什么边……论及这些,反倒是某的纯阳宫的专攻术业。舒姑娘,外行纵有千般巧,不及内行一句通,这些灵邪之术非是寻常,你若有心定要摆弄个究竟,就愈发使不得自个由着性子胡乱揣摩。否则不成事小,万一有了折损,却不止一个替你担心难过呢。” 他口若悬河滔滔说了一篇,听得舒广袖半晌缄默不语。忽听身后响动,梅影曳着长袖款款过来些,站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眉眼恬静柔和:“舒姑娘可愿听儿一言?” 舒广袖看着她仍有些惊揣不安,只是见梅影有意拉开些距离不使自己难堪,谈吐又得体,才略放了心,犹豫道:“请说。” 梅影将袖一甩,十余步外的旧坟前应声飘起几件物什,却是一炉清香,三两盏干鲜果子,与些糕饼酒浆,与寻常人家上坟时的铺陈并无什么两样。梅影候她看清楚了,重又放了那些东西落下去,才道:“儿虽仍托身红尘之中,却早非俗世之人。幸有机缘,一缕残魂也可得苟且世间。今日时逢大阴,宜鬼魅行,一时动了念,来此祭扫。那坟冢中葬下的非是旁人,却不过是儿昔日尘寰身罢了。” 听得梅影竟是来为自己上坟扫墓,非但舒广袖,就连李云茅亦是意外。愕然后摇头笑道:“这……这当真也算是一桩轶事。” 梅影却不在意二人的惊讶,继续曼声道:“儿昔年薄命,泉泥销骨,千里辗转,无处托魂。如今想来,唯不过欠一人一句提点而已。惜儿遇黄郎时,已是人鬼殊途,听之无用,唯有叹息。舒姑娘,且听他人劝,莫成己身哀,一人在世,到底还是需时时与旁人相交往来借力的多些,又何苦凭着一人辛劳,走那些弯路绝路、徒劳之路。” 舒广袖听得默然,倒是第一次正眼直视梅影,那白衣女郎色如春花、窈窕多情,若不言明,又岂有人知她竟是鬼非人。再听这番言辞,倒比李云茅笑晏晏的劝说更入耳些。她又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便将手臂上的小包袱褪了下来,“李道长猜得不错,我选了今夜出城,又来到乱葬之地,确实是要寻一处阴气充沛的地脉,借其气催动一件法器。只是这法器是人相赠,所为更是纯然自身之事,断不会影响旁人。” 她说着话,蹲下身在一块石头上解开了小包袱。掩布一去,露出一面一尺见方的古旧铜镜,只是镜面已颇污浊,照脸亦是艰难,就不知有何等的法力神通。 此镜梅影不识,李云茅亦认不得,四道目光便都只轻轻扫过,就又停留回舒广袖身上等她后话。舒广袖取了镜在手,对着自己照了照,想当然只能在其中望见一个乌突突的模糊影像。她许是早知如此,并不如何失望,抚着镜子道:“此镜亦是经旁人之手转赠,是以我也不曾见过原主人。当时镜子收在一只同样破旧的锦盒里,内中附绢书道:此镜纳极阴或极阳之力,便有神通。可照见持镜人前世往生,欲解之问。然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照见前世往生?”李云茅和梅影都是一愣,大感意外。若当真有如此法力,这面看起来破旧的铜镜倒是不凡,如此宝物,竟会轻易赠予他人,不免更让人觉得蹊跷。 李云茅想了想,还是道:“前世往生,乃轮回因果,这般看,此镜该是出于沙门。舒姑娘,可否借镜一观?” 舒广袖对待他很是爽快,立刻将镜子递了过去,边道:“我执着于此,然而多方找寻,始终不得极阴极阳之力所在。前几日与高道长闲聊,听他提及今夜之特殊,不免动了念,往来一试……这却是与高道长无关的,他确不知情。” 李云茅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最后几个字,只将那面铜镜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他看的却不是镜上纹路与铸造,而是时不时以掌缘轻击、屈指连叩,又掐起法诀,飞快的从镜子背纽到镜面抹过一回。来来回回能有三次余,轻轻吐出一口气:“此镜外秽内净,正法无边,并无半分邪祟妖异之处。无论是否可照见前世往生,至少赠镜之人,应是无加害舒姑娘之心。” 舒广袖便也笑了:“那道长可知如何使用此镜?” 李云茅目光在她和梅影身上一过,没急着答复,却反问道:“前朝譬如前朝死,今世始知今世生。人言童子之记,不过三龄。成人之后,便连三岁之前的幼时之事亦不记得,再去耗费心力牵挂些前生往事,岂不是自寻烦恼。喜乐悲哀,皆在轮回中烟消云散,追之何益?” 舒广袖却是摇头:“道长不必多说,你非是我,亦不知这些年来,我困于此中的百般纠结。如今既有了一线希望,纵然艰难,也绝不肯错失了。” “当真不肯?不悔?” “便是不肯,不悔。” 李云茅哂然:“那看过后,知晓后,又待如何?” 寻常一问,前一刻口气还无比坚定的舒广袖却是一怔。怔过了,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有些缥缈的笑来:“那些且都待看过后再说吧。” “舒姑娘这般坚持,贫道也是无话可劝了。”李云茅将铜镜递还她,“那请问舒姑娘,可知极阴极阳之力的所在?” “这……”舒广袖一时语塞,但立刻机灵道,“不知道长可有提点?” 李云茅笑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话,目光瞥向一旁的梅影,咽下了下文。 舒广袖顿时福至心灵,将身一转,敛起一身江湖女子豪气,冲着梅影盈盈一拜:“还请梅娘成全。” 梅影忙侧身避开,不肯受她这一礼。又笑叹道:“李道长当真打得好算盘,这一来,帮或不帮,倒是儿的担当了。” 舒广袖不说话,只瞪大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漆黑的眸子中光彩斐然,似孕着无数心思,生灭其中。 到底是梅影叹了口气,笑道:“罢罢罢,既是李道长之托,舒姑娘之愿,儿也愿成人之美,了却了姑娘这桩多年心事。只是……”她顿了顿,没将后面的话说下去,只冲着舒广袖点头,示意她递出铜镜。 舒广袖大喜,双手托了铜镜,将污损的镜面朝上,平平举至梅影面前。梅影也未有何多余动作,只揽了衣袖,探出一只手来。素指纤纤,向着虚空轻轻一拈,周遭顿觉寒意陡生,乱葬岗方圆阴气,应招纳而至,复垂下手掌,半翘起中指,点落镜面之上。 一指点落,一股青气陡然自镜心开始蔓延,眨眼间铺满了整个镜面。原本污浊晦暗的铜镜在青气流过后,如受磨洗,竟然泛出一片雪亮寒光。寒光明晃晃照亮了方圆三尺,更有一股冷寒之气遍布镜身,舒广袖一时竟无法再握得住,双手一抖,甩开了铜镜。 只是失了依托,铜镜却未跌落,竟是无凭浮在半空之中。这般关键时节,李云茅还有心情赞叹一句:“莫大正法!”只是却无人理他。不止舒广袖,连梅影亦有几分好奇,向着铜镜张望。 铜镜不过一尺见方,此时其上青气寒光四溢,倒是硬生生使其看起来扩大了一倍不止。那属于镜子的明亮光芒浮托于铜模之上,其中俨然有波纹圈圈荡开,似是拨弄涟漪,推开了这一世的尘埃。 清光映照,非是冬夜惨淡乱葬岗,而是浩荡春风三月天。粉红亮眼的新开杏花掺着垂柳鲜嫩的绿,沿着江堤夹岸铺去。虽说不是什么繁华城镇热闹精致,却独有一番绚丽春光。 舒广袖睁大了眼睛定定的看过去,面上神色竟带数分急切,目光匆匆在镜中图画翻找,像是寻觅着什么。忽的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手猛的抬起掩住了口,再一眨眼,竟有两颗泪珠滴滴滚落眼眶,死死咬住了嘴唇。 那杏花堤上,行人两两三三,各自忙碌。独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在一株花树下,牵手呢喃细语。虽说听不得声音,只观二人神态动作,也觉得出那股情意绵绵的滋味来。只是画面多如水中倒影,转瞬即逝,不过在那少年折了枝杏花为女孩子簪上鬓边后,就已更迭远去。镜中再映出的,已是颇长了几岁的新婚夫妇。 这般不过片刻,镜中倒如同一场大梦,将一对恩爱夫妻从少年初逢,直到双双没于黄土,尽数晃过三人眼前。只是到底那丈夫中年便因病故去了,留下新寡女子痛断肝肠,将绣了枝枝杏花的袄裙尽数收入箱底,再不见天日。镜中那时正是四月中,芳菲落尽,残红成素如雨凋零,倍添了凄凉。 须臾看过镜中人事变换数十年,直到镜面寒光渐淡,复成了乌突模样,再一转头,却见舒广袖立在那里,泪珠断了线般挂下粉腮,止也止不住。虽说镜中夫妻一世情深缘浅颇惹人叹息,但李云茅与梅影到底只如看了一场鲜活大戏,想来舒广袖却是不同,竟是感同身受,一时情难自已。待到镜中图画隐去,身子晃了两晃,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梅影忙上前两步扶住她,但想要劝慰又有点不知所谓,只能胡乱道:“舒姑娘,莫伤心了。那些前尘往事非是你的过往,切莫迷惑其中,反伤己身。” 舒广袖却只是摇头,好半天止住了抽噎,踉踉跄跄的蹲下身,将跌落地面的铜镜拾了起来。一手在镜上抚过,哽咽着低语:“是他,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他……” “无论是谁,皆是无瓜葛之人。”李云茅也蹲下去,叹了口气,“舒姑娘,梅影娘子说得没错,前尘旧事,与己何干?世世轮回,俱是新生,莫执着了。” 舒广袖泪眼朦胧的抬头,眼中的李云茅双影叠叠,晃动得光怪陆离,倒也像是一场乱梦。她勉强平静心神,惨笑一声:“想来高道长也同你说过了,我初识他,便是因为自及笈后,常有怪梦缠身。梦中诸事鲜活,便如自己托身其中,生长过活,喜怒哀乐,无一不及。唯独那梦中良人,看得清衣冠、听得清言辞,却从未看清他之面目……” 李云茅听到此已是明了,谓然道:“想来舒姑娘梦中见闻,竟是前生因果,这般奇遇,也是罕见了。” 舒广袖垂泪点头:“这三四年来,夜夜常梦。我往往竟不知究竟我是梦中身,还是梦中人才是真正的我。更那些刻骨铭心的依恋厮守,刻心入骨,难能忽视。这几年来,我想尽办法,为求镜中人一面。我……” 梅影摇了摇头,叹气道:“姑娘莫非是想再续前缘?你需知得,你与镜中前世,本是毫不相干的两段人生罢了。即便恩爱夫妻,一世缘过,各自投胎转世,也便是前缘已尽。这一世或是相识,或是不识,甚至深恩仇寇,那也需看这一世的因果,难能以前事强求。” 舒广袖哽咽道:“我……我亦是不知,若是寻到了……他,待要如何?只是……到了这一世,我仍要为前生往事所困,内中想必有难以割舍之情系。千余日夜,魂梦相绕,若不求个分明,怎能心安!” 听她如此说,李云茅和梅影一时都是无话,正缄默中,忽听远远一声清脆,似有金物相击。只是那声音响脆却不尖锐刺耳,更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李云茅眯起眼睛向着发声处打量,一边尽力回想到底曾在哪里听闻过这种声音。只是还未待他想出所以然,那黑暗深处,金声渐近,更有步履踏在残雪枯草之上,沙沙轻响。渐渐一人身影褪去阴黑夜色,清晰起来。 李云茅忽的一击掌:“道知大师!” 来人竟是一名褐衣锡杖的青年和尚,如斯冬夜,仍是布衣芒鞋,神态悠然,步伐似缓却阔,十数丈的距离,不过举手抬足间,就到了近前,微笑着打了个单手什:“不敢当,正是小僧道知。” 梅影却是白了脸色,舒广袖也顾不得扶了,仓皇起身,不由得连退了数步。这一带空旷,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闪到了李云茅身后,垂了头不语。 道知看在眼中,仍是微笑:“女施主不必惧怕,施主身怀无障之梅,虽为鬼身,却甚洁净,贫僧非妄杀之人也。” 李云茅不知“无障之梅”为何意,但见道知言笑温和,全无凶意,便也笑起来,拱手道:“大师慈悲!不知大师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万没料及的,道知却是笑叹一声:“为了一桩因缘。”随后竟是单膝跪下身去,虚虚扶了扶犹是满面泪痕的舒广袖,“善哉,因缘人,贫僧为解你之因果而来。”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舒广袖茫然抬头,隔着满眼泪花看过去,好半晌眼底水光迷离才褪尽了,真真切切落到道知脸上。只这一眼,却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僵住,只口舌尚能调动,颤声道:“是……是你?是你么?” “是,也不是。”道知脸上仍带着淡淡微笑,“譬如女施主,是镜中否?亦非镜中矣!” 听出几分关窍,李云茅心念一动,凑前几分。不看舒广袖,却是盯向道知:“大师莫非也是镜中身?” 道知叹息道:“前尘迷惘,坠乱红尘之中;一朝幡醒,供奉我佛座前。女施主,此镜在你手中两载,你竟终还是未能窥破这镜花水月之障。也罢,此事乃贫僧前尘枉结,亦该由贫僧破之。” 他说着话,自然而然从舒广袖手中取过铜镜,一手便搁下锡杖,攥了袖口,将镜面沾上的一点雪灰抹去,慨然道:“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舒广袖豁的睁大了泪眼:“这……你……你是当年的赠镜之人?” “是贫僧,都是贫僧。”道知莞尔,“然却非是女施主,皆非女施主啊!”言罢,道知将一指在镜面轻点,蓦的有沛然金光,漫铺开来。不同于之前梅影施展的鬼气,那股纯然正阳之力,顷刻将整面铜镜映照通透,皎如圆月。而明光开处,仍见红花绿柳,堤上人事。折了杏花,结了姻缘…… 那一切似与方才所见并无不同,又好似有着极细微处的差异。几人睁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过眼前,直到锦绣衣裙,再次压入箱底尘封,镜中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却非是结束,片刻的沉寂后,点点极为细碎的光芒,在紧锁的衣箱中散逸开来。在几人的讶声中,光点离合,幽幽闪烁,直到最终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绣在水红罗帕之上。 杏花光晕迷离,宛如活物,登时叫几人忆起,镜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赠,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头好,最是流连。此刻帕上花朵几番烁动后,飘飘然离合而出,直上室外枝头。房中漏夜正长,素缟女子残妆和泪不觉睡去,听不得窗外雨声渐急。 雨声中,本已红香零落大半的杏树上,灼灼竟有大片粉红次第而开,如纤细的朱红火焰,蔓延至顶。而到了极盛极旺之刻,却骤然褪尽了颜色,苍白凋零,纷落如雨。落花声中,隐约听得一声女子叹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舒广袖整个人都呆住了,满口喃喃,尽是最末那十个字。翻来覆去不知多少遍,又抬眼看向道知,眸中尽是惶惶颜色。嘴唇连连颤动,只是问不出话来。 道知仍是神态平和,铜镜光芒已敛,他便将其放下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一只破旧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的一抹水红虽说经年蔽旧,褪了几许颜色,但到底那一片颜色,落在眼中,仍是触目。 他托着帕子,悠悠道:“贫僧此来长安,便是为寻这一件旧物。累世执着,皆因此起,正该亦因此消。女施主,如今你可悟了么?”他说罢,双指一碾,一股明黄火焰突的自那块褪了些许颜色的布帛上窜起。火势起得甚快,眨眼将红帕尽数吞没。风催火势,也翻动那细薄的罗纱质地,绣帕一角的折枝杏花一晃露出几人眼前,再一晃,便成了红黄色的火焰,吞噬干净。 舒广袖在旁连出声阻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罗帕片刻成灰,在无根火焰熄灭后,水红早已成了片片撮撮的黑迹。乱葬岗中风大,一眨眼就吹得散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茫然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的一眨睫毛,又潸然泪下。 李云茅忙道:“舒姑娘,这故物焚去了也好,正是切除了你那病灶,该是喜事,莫要伤心。” 舒广袖却连连摇头,她哭得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梅影有心上前安抚,但到底心底畏惧着道知,踌躇不敢迈步。唯独道知却与几人不同,欣喜合什道:“恭喜女施主,终是看破此障。此劫已过,日后但凭心走去,再无挂碍了!”他说着话,弯腰取了锡杖在手,长诵一声佛号,竟是转头就走。 李云茅忙赶上两步,扬声道:“大师,那宝镜……” 道知朗声笑道:“此非是镜,乃是因缘。因缘已破,谈何存焉!”更大步走去。夜色苍茫,片刻已吞没了他的身影,只能听到锡杖头上细微的金击之声,犹被朔风吹送。一同送至的,还有隐约吟哦:“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吹送每年春。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 李云茅和梅影面面相觑,那一边道知已经走得全无了踪影,只得回头来看舒广袖。舒广袖哭得站不稳当,又无处借力,干脆蹲下了身,抱着双臂,埋头在臂弯中抽泣。李云茅见她好半晌不肯抬头,只得扎着两手,冲着梅影呶了呶嘴。梅影会意,上前陪着揽裙蹲下,一手轻抚舒广袖后背,一边柔声细语捡着些宽心熨肠的话儿来说。只是她说了半晌,仍不见舒广袖抬头,也颇无奈,边站起身边向李云茅苦笑一声:“儿怕是不成,要不然还是道长您来试试……” 话说一半,忽的觉得裙边一紧。一低头,就见舒广袖仍是那个抱膝埋头的姿势,却分出一只手来,捞住了梅影一幅裙角,扯了又扯。 梅影意外的眨眨眼,复蹲下身,这一次干脆凑得更近些,柔声道:“舒姑娘,怎么?” 舒广袖动了动脑袋,却仍没抬头,梅影不得不凑得更近些,这般细微的距离,连李云茅的耳力也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就见梅影先是一怔,忽的“噗嗤”一声,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过来,袅袅娜娜福了一福:“需麻烦道长一事。” 李云茅忙道:“但说无妨。” “请道长……”梅影目光巡梭四周,很快敲定了一处,抬手一指,“请道长移步到那边的老树后稍候片刻,可好?”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云茅瞧了瞧那树,距这边足有三四十步,只是也算不上太远,若有万一,凭自己的身手不过是眨眼可到的距离。再看梅影显然没有继续给个解释的意思,只好施施然抬脚,溜达了过去。转到树后,索性懒洋洋将后背靠在了树干上,还颇不顾及的形象的抻了个懒腰舒活筋骨。 那边梅影瞧着李云茅当真被老树遮严实了,嫣然一笑,手腕一翻虚空抓落,面前空气顿时如水波漾开圈圈涟漪。她一双素手纤纤,伸了进去,微微一顿,再抽出后,赫然端了一只小巧妆匣,其上还有两条柔软面巾,一并折好了放着。 她便捧了这些物件,走去搁在一块石头上,又推了推舒广袖的肩头,轻声笑道:“李道长已避开了,起来擦擦脸。儿这里正有两件新制的胭脂,气色与你极配的。” 晨鼓响起的时候,长安城内犹是一片黑暗,长夜未褪,寒风仍啸。除了不得不早起外出的人,各条街道上还大多安安静静,只能见到星点的灯笼光亮远远一晃而过。 问岐堂中却是灯火通明,谢碧潭自打交了四更后便再睡不着,翻来覆去一回,到底披衣起身,往着前面药堂中,点起灯坐在案边看书。只是说是看书,每隔片刻就要忍不住的往窗外看看天色,甚至风吹树木,夜猫潜行,但凡稍有动静,都叫他免不得的绷直了身子张望一回,然后再颇失望的叹口气又坐回去。 这般折腾了半个更次,忽然有门声响起。只可惜响的不是大门,而是连通后院的小门。门扉一动,高云篆也不梳头簪冠,哈欠连天的裹着外衣晃进来,先一屁股坐下,双眼直愣愣半晌,才好似回过了劲,一边打哈欠一边道:“碧潭啊,这离天亮开城门还早着呢,你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快回去睡觉,睡觉,省得云茅回来了,还要编排某没照看好你!” 谢碧潭叹了口气,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从一旁小炭炉上到了杯热水递给高云篆:“某睡不着……左右离五更也没多久了,还是再等等吧。” 高云篆简直无可奈何,双手捂了水杯直摇头:“李师弟的本事,就算那乱葬岗是个鬼窝子,他也能全身而退。何况他只是去寻些蛛丝马迹,又不是要相杀。再说,即便退一步,他当真遇到了是敌非友的鞠慈,那不是还有杜师兄在嘛,总不能叫他吃了亏去。等到天亮了,城门开了,他自然就回来了,就算人不来,口信也是会有的。你坐在这,又帮不上忙,无非熬了自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偏头想了想,那神态倒似将高云篆的话听进去了几分。高云篆舒了口气,正想着可以继续回去睡到天亮,不料他却忽然起身,从一旁柜子里搬出一张矮足方几来:“长夜无赖,确是难熬。高道长,既然你起都起来了,不妨与某手谈两盘消遣,一同打发时间如何?” 那矮几摆开,上面两角各置陶罐,正是一副棋盘。 李云茅踩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从坊外回来时,才一推门,就见高云篆半死不活模样的瘫趴在棋盘上,头都不想抬了,只动嘴:“师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家这个……咳……碧潭好毒的手,将为兄杀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李云茅从从容容的进屋,嗤笑一声:“跟万花谷的人下棋?你以为你是清虚师叔门下么?别给纯阳丢人了,快起来,把头发梳了,某有要紧事要嘱咐你。” 高云篆仍是装死不肯动:“你说你的,跟某梳头洗脸有什么干系。快点说完了,某还要趁着天早,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李云茅“嘿嘿”一笑:“睡觉这般紧要?” “废话!” “那某还是不说了,不然耽误得你睡不成这个回笼觉,岂不是要怨恨某?”李云茅老神在在,过去扶了谢碧潭的肩膀,“贫道也折腾一宿了,碧潭,走走,回去睡觉,睡觉!” 他拉着谢碧潭抬脚要走,高云篆眼珠转了转,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个翻身轻巧拦到了门口:“师弟,话说一半岂不是噎得慌?”说着伸手作势去拉他,手到半途忽的一转,一把衔住了李云茅肩上的一个扁布包,卸了下来,“这东西你出门时尚没有的,可别是什么邪气物件,叫为兄来替你把把关!” 李云茅料错了他的动作,被抢了包去,也不急于再夺回来,站在那叉手笑道:“正是件邪气物件,就不知师兄是否看得出来了。” 高云篆三两下抖开包袱,伸手一摸,“咦”了一声,从里头掏出一面破旧不堪的镜子,甚至镜面上还有道不短的裂痕,怎么看都是只能扔了的货色,不知李云茅为何要特意裹了背回来。 谢碧潭也探了头去打量那面铜镜,同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如今见李云茅平安归来,心头早松了口气,听着他二人幼童般抬杠只觉哭笑不得。这时便笑着剜了李云茅一眼:“这是卖哪门子的关子,你往乱葬岗跑这一趟,高道长同样也担心了半宿,好容易人回来了,还有心思胡闹?昨晚到底有何见闻,再拖拖拉拉说不明白,早饭都没得吃!” 高云篆和李云茅也不过是师兄弟间惯了的没大没小打闹,听谢碧潭发了话,双双借坡下驴,老老实实回到几案边坐下。李云茅这才将昨晚几波几折的事态变化一一说给二人听,末了笑眯眯看着高云篆道:“舒姑娘如今大惊大悲……说不得还有大喜。那扰了她多年的前尘,竟又不是她的前尘,正恍恍惚惚无所适从。梅娘不便陪同,某只得独个伴了她一块回城。如今她自回自家去了,可家里也不过只舒心一个娃娃,说不得心里话更没得人安慰陪伴,当真……凄凉啊!” 他尾音拖得极长,一咏三叹,一边叹着,一边还拿眼神满是揶揄的撩着高云篆。果不其然,高云篆出神般坐了坐,像是在消化李云茅这一篇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猛的翻身而起,冲着他长长一揖:“多谢师弟!”转身便要出门。只是才一抬脚,又硬生生顿住了,原地转了个身,直奔后院。 李云茅拍着几案笑起来:“你这头到底还是要梳不是!” 高云篆急匆匆的梳洗了跑出去,连个招呼都没再顾得上跟两人打。李云茅乐不可支,全不在意,笑话了一气,再一转头,却见谢碧潭拿了那面铜镜,正饶有兴趣的翻来覆去看着。看他回了头,便道:“当真就这一面镜子,可照往生前世?” 李云茅坐过去陪他一起看:“某亲眼所见,断不会错。只是想不到舒姑娘和道知大师……这是怎生不相干的两人,竟也能因此被拉扯到一处。姻缘孽缘、前缘旧缘,当真玄妙非常。” 谢碧潭又把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那乌突镜面如今更添了道裂痕,自是全然照不出什么,干脆冲着李云茅一晃:“就不知这镜子若还是好的,可否给你照出段未尽的前缘来!” “道知大师说了,此镜乃是因缘,因缘了结,便无用了。”李云茅颇认真的给他解释,忽又狡黠一笑,“不然某一定是偷偷摸摸的拿回来,再挑个你睡死了的机会,给你照上一照才是。” 谢碧潭磨了磨牙“呸”了他一声,干脆不说话了,只仍拿着那铜镜,翻来覆去的把玩。 李云茅又凑过去些:“这镜中乃是佛法,又不是动用了什么机关消息。即便你拿回青岩找位天工弟子来看,也仿不出个一样用处的。与其看它,不如……”他大大方方的伸手在谢碧潭腰上摸了两把,“趁着天色还早,高师兄又出门去了,回去睡觉吧!” 谢碧潭脸上一热,虽说以李云茅的性子,到不至于白昼宣淫,可到底那话中调笑意味甚浓,叫他咬着牙去拍开腰间不安分的手:“好没个正经样子!” 只是这遭李云茅却没让他一拍就放开了,反而手指一收,连着谢碧潭伸过去的手一并握住,身子也顺势前倾,亲亲密密的将下颔搁在了他的肩头,叹了口气。 叹过了,竟是全无玩笑意味的道:“舒姑娘之事,竟是叫人心有戚戚焉。可万千的感慨,若要说出,又空无一言。” 谢碧潭默然,许久后陪着叹了口气:“罢了,你说不出,某也知了。” “当真?” 谢碧潭轻“哼”一声,扯了扯李云茅脑后头发,叫他抬起头来。候四目相对,蓦的一舒臂,揽了过来,然后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将眼一眯,咬上了唇。 李云茅心中大乐,一时那点缥缈晃荡的慨叹俱丢到云外,礼尚往来的回抱过去。抱紧了,像是要揉进胸口里,断不肯放开。 谢碧潭却偏在这时候挣动起来,好容易撬开一丝空隙,涨红着脸,一口衔在了李云茅耳朵上,蚊子般呐呐出三个字: “去后面……” 十二 半生劫 时序入了腊月后,天气愈发寒冷,然而长安城内外反倒愈发的热闹了。 不说东西两市,只周遭村县中,但凡出得了门的,哪个不往天子都城中往来,置办年节用度,或是走亲访友。如今太平盛世,一年到头,寻常百姓手头大多攒下了几个闲钱,又是年根底下自不吝啬。因此便有心眼更活络些的,在城外几个就近的路口也支起了摊子,弄些花花绿绿的玩意,或是杂货物件,卖个赶紧。 自打舒广袖的事了后,李云茅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闲人。大概那些妖精鬼怪也都知趣,不在这年前年后的热闹日子里折腾。说不得,还有“入乡随俗”的,也颇张罗着要过上个好年。 李云茅因此闲散下来,每日里泡在问岐堂缠着谢碧潭。他两个如今亲昵更不一般,虽说谢碧潭到底还有些脸皮薄,但二人私下相处,渐渐倒也不至于被一句话就撩了个满脸通红,偶尔还能回个嘴,也算是长了出息。李云茅却更在此中回味无穷,乐而忘返。 临近年根,街上百般的热闹,独往来瞧病的人却一分分少了。反倒是那些配好的现成丸药散剂,常有人来买些回去,想是过年时要预备在家里。一来二去,问岐堂中存着的些常用药材不免将要告罄。 这一日起来,难得是个晴朗天气,白亮亮的阳光隔着窗户纸照得卧房中通亮一片,甚至有些晃眼。 谢碧潭便是被这亮堂堂的光晃到眼睛上硬生生照醒了的,他昨夜折腾得晚了些,早起不免贪困,只是胡乱伸手摸摸旁边,被窝里已经空了,然后便听到衣衫簌簌,连着李云茅笑嘻嘻道:“辰时都快过了,这一觉睡得不免太沉,还不快起来,问岐堂还要不要开门了?” 谢碧潭懒洋洋翻了半个身,屋子里暖洋洋点着两个火盆,他也不觉冷,被窝里扔了半条光溜溜的胳膊出来,挡住了眼睛:“不开了……” 然后一个大喘气的长短,才继续道:“今儿个往梅记去买些药材,顺便瞧瞧黄兄。昨晚某已经托了隔壁油蜡铺子一些配好的丸药,有人来买,按剂打发就是。” “原来你倒是已经盘算好了!”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便也不急着穿衣梳洗,又一屁股坐回去,顺手把谢碧潭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附身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早知道,昨晚就再折腾得晚些……你是不是就因着这个,才故意没跟某说今儿的打算?” 谢碧潭身上一僵,随后狠狠一巴掌拍开了他的头,自己也一翻身拥着被坐了起来,去摸地下搭在小几上的衣服,边咬牙唾他:“真真长安的城墙都比不得你的脸皮!” 李云茅不以为意,摸了摸脸,颇是自得的道:“华山上半年飞雪,那般的冷。这一身皮要不厚实些,岂不早被冻成了雪人。” 两人半真半假的闹着各自起身梳洗,出了房,才看到隔壁原本李云茅屋子里的高云篆早又出门去了。自打乱葬岗之事后,舒广袖大概是因换了一重心境,对待他的态度也明朗许多。高云篆得了甜头,如今更是恨不得天天往那头跑,师弟什么的,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是天子皇城,眼看着快到除夕,其后又有上元佳节,皆是举世头一份的热闹。因此高云篆与舒广袖商量,要在长安过了年再走,一路先上华山,再折回江南,其中寓意自是不言而明, 高云篆心情大好,看着李云茅也格外可爱,这一连数日,连跟他抬杠拌嘴的时候都少了,整日里乐呵呵的进进出出。今早虽说一早就跑出门去,厨房里竟还没忘了安置下早饭,这时候起来去看,犹是热腾腾的,勾得空了一夜的肚子里馋虫涌动。 这般又是换衣打理,又是吃饭拾掇,再加上起身确实比平日晚了许多。待到近午出门,倒是没得了一刻的闲。李云茅和谢碧潭两个也不双双骑马,就牵了那头青驴,往西市去。 到了西市,坊门早已开了,来来往往尽是行人商贾,喧天的热闹。直到梅记门前,也同样进进出出的客人,柜前一排伙计,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店里来人虽多,都是散客,并无什么大桩的买卖,因此那张罗得脚不沾地的老掌柜一见李、谢二人,忙过来拱手笑道:“谢郎君,李道长,今儿有闲心逛来店里了?东家正在后院歇着呢!”一边就喊了个小小子过来,给二人带路。 两个看着店堂里热火朝天的样子,也就不多在外头耽搁添乱,跟老掌柜道了好,随着那小小子去了后院。如今梅记二人走得熟了,三兜两转,就到了黄金履惯常休息的阁子间。那暖阁里地上几案上正摆开了十多个上好的青瓷花盆,里头一色的栽着水仙。大多竟已经开了花,黄黄白白香气袭人,十分热闹。还有两个孩子,坐在矮杌子上,正歪着头拿着剪子铰红纸粘花套,一听人声,一齐的停了手上活计,往门口张望。 正伏着身子看花的黄金履也抬了头,一见是二人,登时笑了:“本想着去请你两个来逛逛,帖子还没写,人倒已经来了,可真是心有灵犀!” 谢碧潭也笑起来:“某常来常往的,不算什么,李道长倒真是稀客!可有什么驱邪辟晦的事找给他做,莫叫他闲了。” “这段日子太平得很,邪气晦气的没有,倒是有趣之事,却有一桩。”黄金履笑道,冲两人招了招手,“说不得,与李道长还有点渊源。” 两人应声凑过去,就见黄金履站在那一堆大大小小的花盆间,挨个指点:“这一批水仙是前几日某叫人买来,预备着年根分配到店里和宅子里,衬些热闹喜气。因着离过年到底还有段日子,特意选了些才抽茎还没打花苞的。一时也没抽出空来收拾,就都搁在了这暖阁里头。” 谢碧潭闻言探头到花前看了看:“若是买来时还没打骨朵,才几天功夫,如何就能开得这般好的花!黄兄,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名堂?” 黄金履正在等他这一问,抚掌笑道:“当真是有名堂,可惜什么名堂某不知,却是要问李道长才晓得。” 李云茅也在一旁拉了朵花瞧着,那花朵香气浓郁,但芳冽却不刺鼻,甚是醉人。嗅了好一阵子,才抬了眼笑了两声:“贫道捉妖拿鬼是本行,几时又懂得这些花花草草了,黄公子莫要取笑。碧潭这两日也在惦记着买些花摆在家里过年,你若有什么诀窍,千万告诉他!” 黄金履便摆了摆手,正色道:“非是某谦虚推脱,这一遭水仙开花,当真是李道长的干系。”他抽身回了座位,沉吟一下继续道,“自打这十几盆水仙挪进暖阁,全无什么异事发生,先前几天也未曾见到哪一盆里打了花苞。只这两天因为店里结年账,一时忙碌不开,晚上某便不回家去,也在暖阁休息。哪知今儿一早起来,眼还没睁,先嗅到一屋子的花香,竟是全数开了花。某思来想去,自认自个没这份催花的本事,反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东西。” 黄金履从怀中掏出的,正是一只核桃大颇眼熟的镂金香囊,末端还配了根细细的金链,拴在小袄绊扣上。他拿手托了香囊,笑道:“某身上要论稀罕物,第一样就该是李道长借出的这物件。某虽不知这符纸里裹着的究竟是什么,但自打佩戴上身,常觉神清气爽,精神也见长许多,想来是件妙物。说不得,水仙开花就是因这宝贝的缘故,李道长,不知是也不是?” 李云茅见他拿出那枚香囊,顿时一击掌也乐了:“贫道倒是险些忘了这个!” 谢碧潭在旁见这两人猜来猜去,听得一头雾水。只是那香囊他却认得,还是前些日子在三雪园中,李云茅借给黄金履贴身携带,拔除鬼气之用。但当时慌乱,事后也忘了询问内中到底放置何物。这时便凑近去看了看,全无所获,只好转瞥了李云茅一眼:“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李云茅倒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先冲着黄金履端详片刻,点头道:“气色当真不错,看来贫道这法子还算歪打正着。”然后才对谢碧潭道,“也非是什么稀罕物,乃是前阵子偶尔得到的一枚灵珠,性属巽木,正是极洁极生之力。某本是打算借此生息精气将黄公子体内残余的鬼气渐渐祛除,只是这木元精气环罩周身,难免外泄一二。这几盆水仙不过寻常花草,能得其万一,也足够催开花叶,一宿盛放了。” 听他娓娓道来,才释了黄金履和谢碧潭心中疑惑。只是黄金履听得香囊中物件如此奇妙,想来贵重万分,忙道:“这般宝物,怎好就这样交与某,这……这使不得……”便要将香囊解下来。 李云茅一抬手按住他:“不过是个花匠园丁的用处罢了,谈什么宝贝不宝贝。况且又不是白送了你,等着四十九天过去,你还要还给贫道不是!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搁着,你这样放在心上,倒叫某为难了。” 谢碧潭左右看看,也上前一同劝说。黄金履一张嘴说不过他两个,只得又把香囊揣回了怀里,苦笑道:“罢了罢了,当真盛情难却,某再推脱,倒是拂了二位的一片心意。好在如今已是年底,这段时日,某只老老实实在铺子和家中来回,务必没个闪失才好。” 将香囊之事揭过,三人复归座,随意聊些闲话。如今年节在即,少不得要说一说长安城中的那份热闹。黄金履到底比李云茅两个多在长安一些年月,当下捡着些热闹说了,忽的想起什么,一拍手道:“这几日再都没见高道长,若他也要在长安过年,你们师兄弟倒可凑在一块热闹些。不然若只谢贤弟与李道长两个,某倒是想着不如来某那宅子,一同过节,免得冷清。” 听他提到高云篆,连谢碧潭也不由得失笑,莞尔道:“高道长倒是还住在问岐堂,只是他见天的一起来就要往舒姑娘那边去,平素连要看到个影子都难。不过不止高道长,舒姑娘姊弟也要留在长安过年,倒是不会缺了热闹。” 黄金履多少也听闻了些高、舒两人的情愫纠葛,如今听谢碧潭这样说,想当然是高云篆夙愿有望,便也欢喜道:“这倒是桩好事,若有机会,某少不得也要去叨扰一杯水酒。”一边又叫了个孩子过来,去暖阁后头抱出个朱漆长条匣子,“这小玩意是前阵子得的,虽说手艺精巧,到底还是给小孩子耍的,某留着没甚用处。如今想想,舒姑娘的弟弟倒正是合适的年纪,不妨就由二位转交了吧。不值什么钱,想来就算高道长在,也不会推辞。” 他一边打开了那匣子,原来里头一排摆着四五件木雕的小兽,猫狗虎豹皆有,翎毛鲜明,栩栩如生。拿出一个,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还带着点极淡的木料香气,很是好闻。黄金履便道:“这是相熟一家器具作坊,年根用斫家具余下的边角料弄出来的小玩意。不是贵重东西,原就是给小孩子当个耍物的,交好的几家都得了。”他说着话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丝怅然,“惜某孑然一身,羁旅长安,这东西断是没福气消受了。某上次见到舒心那孩子,很是喜欢,转送给他,也算恰当。” 他这样说,李云茅和谢碧潭不好再多触动他那些伤怀之事,便也没多说什么,替高云篆道谢收下了。因着气氛一时有些惆怅,谢碧潭忙又笑道:“若说舒心,如今倒真是玩得野了。听高道长说,那位徐小将军常常的去寻他玩耍,两人一个半大的,一个更小的,一疯出去就是整天。舒姑娘一边舍不得训斥弟弟,一边又心疼他这几年在忆盈楼,到底没几个同龄的男孩子玩伴,不免放任些。天天便见他回来,滚得个泥猴也似,实在头疼。” 黄金履闻言“哈哈”笑了:“男孩子活泼好动些,也是好事。某幼时就是被家里管教得紧了,如今即便在外多年,也熬打不出那份骨子里的洒脱。因此每每见了李道长或是高道长这般行事,很是羡慕呢!” 李云茅倒是很受用这番话,乐呵呵道:“本就该是如此。只不过舒姑娘自己也是个飒爽性子,叫她头疼的,倒不是多洗两件衣裳之类的小事,而是舒心这孩子素来很有自己的主意。他既不想去万花谷学艺,也不想去千岛长歌学些经世济民的学问,偏想着往天策府,舞刀弄剑打打杀杀,正跟舒姑娘原本的打算相违。如今他又同徐小将军在一块玩得好,少不得姊弟两个争执起来,跟着人家偷偷跑了也说不准。” 谢碧潭便也忍不住的笑:“以徐小将军那……赤子般的……性情,保不定真做得出来的!” 三人这般捡着些闲话说笑,黄金履又张罗着要从那些水仙中挑两盆好的,回头叫人送去问岐堂。正热闹着,就听外头廊子里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黄念儿一溜烟的跑了过来,见了三人先打了个躬,才快嘴道:“爷,外头街上有个人像是忽然发了急症,就倒在离咱家铺子不远的地方,如今好些人围着呢,可要不要也叫人去瞧瞧?” 三人听了,忙都起身,倒是异口同声道:“走,出去看看!” 梅记大门外不远,就是一个人来人往车马喧嚣的十字路口,如今靠近北边那一角,吵吵闹闹围了好些人。人圈子正中,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倒在地上的,却是张相熟面孔。那一身装束,虽说在腊月中,少不得厚厚的穿着裘毛衣物,却还带着十足苗家特色,叫人一眼便分辨得出。 这昏倒在路边的人自然就是蓝玉,只是不知为何唐子翎不在旁边。他身后常背着的篓子也栽歪了,上头盖着的土布掀开一角,好在没什么蝎子蜘蛛之类的爬出来,而都是些市上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小零嘴,想来这一遭出门,也是闲走闲逛添置年货罢了。 只是围观者众,蓝玉又生了张一见便叫人怜惜的昳丽面庞,断不该人情冷漠至此,光天化日,竟没个热心肠的上前搭把手帮扶。反倒是彼此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晓得在低声议论些什么。只是这般寒冷天气,即便他身上厚厚的裹了皮袄,也耐不住躺在冷硬雪地上许久。更不知这突然发作的是何病症,可有性命之危。 正这时候,人群外围起了阵小骚动,片刻后便见一个红衣小姑娘弯腰低头的挤了进来,手里尚还捧着油纸裹着的热气腾腾的寒具,一边鼓起腮帮子咬着一边冲身后含含糊糊招呼:“师父,这里好多人,不知道是什么好吃好玩的……啊!”她一抬头,蓦的看清了眼前情况,惊叫一声,零嘴也顾不得啃了,猛一甩头,嗓门登时拔高了三分,“师父!这怎么死了个人!你快来看看!” 小姑娘一身红裙红靴打扮甚是娇俏,乌油油的头发编了大辫子,还混着颜色鲜亮的红色翎羽在发饰上。这一甩头,簇拥在她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忙的退开了半步,让出窄窄一条可过人的空隙。那空隙外头,走过来的正是仍红衣软甲装束的英淇。他步子阔大,周身的冷硬气息更宛如实质,叫人不敢轻易逼视,因此极为容易就进了人群。 他目光落到犹昏迷着的蓝玉身上,微微一凝,轻哼一声:“香骨,这人还未死呢。” “原来没死啊!”香骨倒是松了口气,颇夸张的拍拍胸口,又扭头去扯着英淇一只手摇晃,“那……师父,你救救他好不好?救救他嘛!” 还未待英淇答她,一旁同是看热闹的人倒先快嘴快舌道:“哎,小女娃,离得远些,可莫过去,那有条蛇呢!” 经这一说,才看到蓝玉脚边,当真有条一臂长的青蛇盘曲着身子,扁平蛇头高高昂起,红信一吐一缩盯着众人。只是因颜色与蓝玉衣物相近,又踞在原地不曾扑出伤人,一时才容易叫人忽略了。 香骨却是不怕,甚至还上前两步,屈了膝打量那条青蛇。见蛇身颜色碧绿可滴,宛如一块上好翠料雕琢而成,很觉得好奇:“师父,这是什么蛇啊?竹叶青?我记得不长这个样子啊!” 英淇瞥了一眼青蛇,淡淡道:“这是苗疆蛊蛇,你只怕还顶不得它咬上一口,离得远些。” 他这样说,香骨偏笑嘻嘻道:“有师父在,我才不怕呢!”一边大咧咧迈步,就往蓝玉身边凑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小蛇,你莫急,让我师父来看看你的主人怎么了。我师父可厉害啦,定能治好他……” 只是她一片好意,青蛇却不通人语,见她步步靠近,登时弓身立颈,口中“嘶嘶”作声,戒备非常。待到香骨靠近到三尺之内,青蛇已是再按捺不住,猛的屈身一弹,快如疾电,扑向香骨面门。 那周遭围观的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然而惊呼声才起,英淇的动作却是更快。也未见他如何举手抬足,人已到了香骨前面,将手一甩,冷冷道了声:“退下!”便看扑在半空的青蛇蓦的僵了,“噗通”一声栽下地,只余了摇动两下尾巴尖的力气,却是再无凶态,萎靡至极。 于是人群中的呼声,登时又变作了一片惊叹。 英淇不理会那些,瞧在香骨面子上半蹲下身,并不很耐烦的去看蓝玉。只是手掌在他胸口一搭,忽的轻轻“咦”了一声,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几丝玩味。可是这一瞬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没个人能瞧见,只看得他将蓝玉扶坐起来,手上不知怎的在背心摆弄了几下,略顿了顿,又提起掌来,压在天灵。 那一股劲道含在掌心,正将吐未吐,英淇突觉一股冷冷杀气泼来。猛一扭头,就见场中无声无息多出来一人,靛青衣袍,头上压了顶笠帽,将半张脸都遮去了,但仍能觉到刺芒般的目光从笠帽下射出来,死死钉住了英淇压在蓝玉头顶的那只手。 那人一张口,声音却颇年轻,只是冷得厉害,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放手。” 英淇却是个软硬不吃的,见来人虽说一身杀气,却显然十分紧张蓝玉。更有肩膊上绕了条通体银白的小蛇,除却颜色,大小模样与仍僵在脚边的青蛇全无两样,这情形若是说两人没什么干系才叫奇怪。他受了来人杀气压逼,倒是没什么笑意的冷笑的一声,随后掌心乍然吐劲,“噗”的一声轻响,蓝玉登时全身猛的弹动了几下。随后一声呻吟,竟张开了眼。 “你……”那人后半句怒言登时说不下去,硬生生咽了。英淇这才撩起眼皮又瞧了他一眼,爱理不理道:“人活着,还你。”也不管蓝玉本靠着自己搀扶才半坐在地上,站起身就走。 那人忙抢上前去一把揽住蓝玉,还没等说什么,旁边忽的伸过一个脑袋。香骨冲着他扮了个鬼脸,翻着白眼吐舌头:“哼,不识好人心!”然后又忙跳起身追着英淇的脚步挤出圈子,“哎,师父,等等我呀!”一溜烟的不见了。 梅记的伙计领着黄金履三人赶过来时,正是英淇带着香骨已经离开,连个背影都没能瞧见。那小伙计颇机灵的在前头开路,双臂展开扒拉着人群,口中还不住嚷着:“让让,让让,大夫来了!”当真叫他辟出了一条通路,让几人进去。 不想挤到里头,看到的竟是两张相熟面孔。谢碧潭倒还罢了,黄金履和李云茅却是认得,李云茅忙叫了一声:“唐公子,蓝小公子!” 唐子翎此时正全副的心神都搁在蓝玉身上,听得人叫,头都没抬一下,仍只顾检视蓝玉状况,又从怀里取出个小玉瓶,倒了两粒药喂他吃下。倒是蓝玉刚刚苏醒,还虚弱着要靠唐子翎扶抱,却有闲心冲着李云茅咧嘴笑笑:“原来是你呀,好巧,这也能遇到你……”他的眼神往李云茅身后一溜,看到了谢碧潭,立刻又添了个字上去:“们!” 只是谢碧潭倒比李云茅还急些,对唐子翎通身散发的杀气毫无察觉,目光在场中一撒,便认定了蓝玉,挽了挽袖口就要过去诊病。李云茅一把薅住他,清咳一声笑道:“蓝小公子虽说醒了,这急症到底还要仔细诊治一番才好。可巧梅记就在左近,唐公子,不如移步过去,让碧潭好好瞧瞧?” 这时黄金履也终于能赶上说话,他竟是个与谢碧潭同样大无畏的迟钝,没第二个李云茅来拉住,直直走到近前去,俯下身扶了扶蓝玉的肩膀:“正是如此,大家皆是熟识,不必客气,快往寒舍来好生休息一会儿。这般冷的天气,蓝小公子又发了病,哪有还在外头天寒地冻的耽搁着的道理!” 见他的动作,唐子翎全身细微一颤,倒没阻止。只是立刻便斩钉截铁道:“不必了,子玉的病某心中有数,药也备在家里,此时赶回去服用后就无碍。……黄公子,好意心领。李道长,告辞。”说罢,竟是不再等三人又说些什么,一手收了青蛇,一把抱起蓝玉,起身就走。那些围观看热闹的,骇于他一身冰冷杀气,不自觉的让了条路出来,就这样任他两个去了。 大约是不常见这般不近人情的行径,这一天直到回了问岐堂,吃过了晚饭,谢碧潭想起白日里那段尴尬插曲,还不免要念叨上几句。他之前虽说蒙蓝玉出手施救,却是一直在昏迷中,之后因种种阴差阳错,今天倒是才第一次脸对脸的见到了活跳跳的人。这一来,倒是登时明白了为何李云茅几次都要说唐子翎“不好相处”,如今看来,岂止是难为相处,简直如同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半点攀交不得。 只不过受过人家的恩情,纵然心中有些不满也就揭过了。谢碧潭絮叨了几回,倒是将话头不自觉的转到了蓝玉身上,一副很是替他担忧的模样道:“也不知那位蓝小郎君生得是什么病,这样看来,倒似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身上既然孱弱,怎的又要千里迢迢,离了家乡往来长安?一路风雨颠簸,岂不更是不利于修养?” 李云茅在旁却好似没听到谢碧潭问话,靠着个凭肘歪歪扭扭坐着,双眼放空的想着什么。好在他耳朵拿事,谢碧潭等不到回应,干脆用手肘拐了他一下,立刻就回了神,笑道:“说不得是外出求医,这有什么稀罕的。” 谢碧潭不以为然:“你之前说过,蓝玉身上的病是靠着他养的一群寒髓蝶医治,虽说某不曾见识过,但只听也知是苗疆手段,少不得还是五毒教中的什么隐秘法门。他自家就有治病的法子,又要到长安找什么稀罕!” “天底下治病的法子又不是只能认一种,说不定在外四处走走,遇到了什么奇人异事,或是天材地宝的,就能给他祛了病根……”李云茅顺嘴胡说,只是说着说着,不知被哪一点触到心事,登时又走了神。他手上还是个闲不住的,摸索着要去拿水喝,险险的一巴掌推翻了灯。好在谢碧潭警醒,飞快扶住了,没好气的反手拍了他一掌:“魂都飞出去一晚上了,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连房子都要点了!” 李云茅也晓得自个刚刚差点失了手,立刻笑嘻嘻贴到谢碧潭身边去:“有碧潭在,某自然是放心的!”然后就又被一肘推开了。谢碧潭如今也不再那般好忽悠,任他腆着脸调戏上几句就能搪塞过去,将脸拉下几分,颇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还不说?” “说说说,贫道全招了!”李云茅十分配合,就差五体投地的伏下去如见官状。然而随后双臂一长,就扣住了谢碧潭的腰。他两个本就坐得近,登时直接将人拖到了怀里,结结实实搂住了,凑到耳颈后面狎昵的蹭了蹭,才道:“某琢磨着,明日要出个门,去一趟神仙泉。” “神仙泉?”谢碧潭一愣,顿时满脑子想起来的都是狰狞毒蛇、腥臭血污之类的记忆,脸上不由一黑,“去那儿作甚?” “去……”李云茅腾出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去取一样东西……” 近年底时,长安城内非但官驿中住满了来京述职或是公干的官员官差,就连散布在各坊中的大小逆旅也都格外热闹,少不得那许多天南海北,甚至异国边域的行旅客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布置周正些的屋子,若是来得迟,便是捧着金钱,也讨定不得了。 这般情形下,师徒两个独霸了一间带着小小院落的上房小楼的英淇便显得格外阔绰。天色已黑,只是还没到宵禁的时候,站在院子里,仍能听到外头车马客人喧喧嚷嚷的声音,似是又有人住了进来。 这一家逆旅的格局已算是上乘,三进的大院落,除了第一进隔出单间厢房,后两进中都是又做了许多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或植松梅,或引水流,或堆山亭,别有匠心。如今听那来客的声音,竟是入住了最敞阔的一栋院子。虽说不太在意,英淇初入住时也曾听店里伙计颇自得的讲过,那院中格外有一条温泉水脉,虽说凿出来不过一个四尺见方的小池,也极为难得。至于租住的价格,自然同样格外好看。 香骨也同在院里,只是小丫头从不肯老老实实,仗着身手敏捷,爬到了院里一棵大树的杈子上骑着。她坐得高,看得便远,抻着脖子张望了一刻,趴下身笑嘻嘻道:“师父,我瞧见了,那个有泉眼的院子里住进来两个客人。只是有一个好似病了,裹着好厚的斗篷,还要被人搀着走路。” 英淇在树下打坐调息,天顶通透明月,叫他格外觉得舒服,闭了眼专心吐呐。只是头顶香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只得不冷不热道:“旁人之事,与你何干?你今日功课若不做完,不准睡觉。”说罢,起身进屋去了。 树上的小姑娘顿时苦了一张脸,皱得包子样跳了下来。也不管地上残雪冰冷,“噗通”一声就坐下了,嘟嘟囔囔道:“又是练功,就算我每天练上八百遍,也开不出花来啦……哎呦!” 屋门口弹出一颗小石子,准准的砸在了她的头上。香骨叫一声痛,没胆子再背后抱怨,一个挺身扳着脚坐端正了,像模像样的打起坐来。 夜色渐深,几进院落中也渐渐安静下来,除了一些尚在摆酒夜饮的客人,大多院子在二更时分已陆续灭了灯火,客人都已各自安歇。 这般时辰,香骨犹一个人在院中乖乖打坐,也不知她小小年纪,修习了怎样的功法,既未见她穿得有多厚实,更没有什么火堆炭炉在旁,就这样一坐下去足足快两个时辰,那张桃子般的小脸蛋反倒更粉嫩红润些,丝毫不受冬夜寒气所苦。身后不远的屋子里一片黑洞洞没有灯光,倒显得头顶月光十分皎洁,上下俱是银素颜色,独当中夹了个红衣乌发的小女娃,奇异得像是一副别出心裁的画。 只是夜晚非但寒冷,那阵阵北风同样不间歇的吼着,院中树木高大,更迎了风被吹得“哗哗”作响。手臂粗的枝桠随风乱摆,投在地面的影子便也张牙舞爪,晃动个不停。 香骨坐在树下,她小小一个人,倒有一半的身子被树影笼着,一晃一晃的,一会儿露出在月亮地下,一会又被黑色的影子吞进去。她也不在意这些,没心没肺的毫不觉害怕,仍端端正正闭眼坐着。只是却没察觉到,那摇晃了大半天的树影,正遮在自个头顶的一枝,却渐渐毫无声息的越拉越长,直到长出了一个人身的长短,将她彻底罩在其下。 香骨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还是因为没了月光的沐浴。她对此敏感,有点奇怪的睁眼,甫一抬头,却看到头顶正上方,黑暗一片的树杈中一抹寒光突的闪过。那光比起天穹明月,更亮也更冷,带着隐隐的杀机。 “什……”小姑娘惊觉不对,猛的跳起了身。只是那一个字还有一半卡在嗓子里没来得及出声,树上攀长出的黑影兀的脱离寄身枝桠,如一只身姿奇异的怪鸟当头扑下。双臂如钩,切向香骨。 那偷袭之人的速度奇快,不及眨眼已到了面前。他全身裹在暗色劲装中,只有套在腕臂上的钢爪锋刃雪亮,这一击足堪致命,全然未曾因面对的乃是一个小女孩而有留手。 只是香骨却也非是寻常的女娃娃,电光石火间杀机临身,呼叫都来不及的刹那,突的抬起手臂当头横架,一片金红光芒竟瞬间在她腕掌间迸出,钢爪抓下,如磕金石,一声锵然。香骨闷哼一声,被两厢相撞的力道震得倒滑出去两丈多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而却是毫发未伤。 来人一击不中,一声不吭,只将手腕一翻,几点碧绿寒光弹出指缝,继续追向香骨。小姑娘已经用掉了防身救命的底牌,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能爬起身,眼看杀招又到,避无可避,忽听黑暗一片的屋子里冷冷一哼,蓦生红光。 红影快如光鞭,瞬间已从房内到了香骨身前,碧光后追而至,如击金盾之上,登时全被扫落。然后才见到英淇抱臂而立,瞧着香骨龇牙咧嘴揉着屁股爬起身,不悦道:“某教你的御就是这般用的?连自己也能弹飞?” 香骨顿时不服气的跺脚,抬手一指:“他比我高那么多大那么多,我只是飞了又没受伤,明明已经很好了,师父你该夸我才对!” 他师徒二人有问有答,全然将夜袭之人视如无物,当真轻蔑。只是那人犹有半身隐于大树阴影下,见已失手,退意滋生。英淇与香骨这般的轻忽,在他看来倒是有机可乘,立刻将身一扭,无声无息滑向后方,瞬间便与树影融为一体。 英淇仍是背对着大树,这时却哼声道:“谁准你走了!” 他身形未动,树影之中突的一声闷哼,一条人影如被噬扑,倒飞而出,狠狠摔在地上,随后,才嗅到淡淡一股血腥气蔓延开。肩背之上,鲜血淋漓,似被利爪撕扯开了尺长一道口子。 英淇转过身,眼神锐利,盯向那受伤的男子。片刻后冷笑一声:“呵,蜀中弟子?” 那人并不开口,只一手掩了伤口,轻轻抽气。然而他面上银脸,虽遮去容貌,倒也显露了师门身份。 不过英淇也不稀罕他答话,冷笑过了,又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对香骨出手,某全无兴趣知道。不过,凡事有来有往,你来此杀人,既杀不成,那留下命的,就该是你了。”话说罢,全无一分间歇,将手一扬。 那暗袭之人身手本是不俗,即便受伤在先,也非可叫人随意欺凌。只是英淇这看似寻常的抬手,甚至手中挥出的暗红光芒去势清晰可见,他却全无闪避余地,只能眼睁睁瞧着红光一闪,贯胸而入,要害血脉经络被切割的声音,似已响在了耳边。 然而并无濒死惨叫,亦无血溅当场。 一声清脆,一只巨大的凤凰影子突的自那人体内浮于身表,焰翅张合,将人团团拥在了其中。红光没入,如破琉璃,凤影之上顿时满布裂痕,赤光瞬间涨至极限,映红了整座院落,又随即暗淡下去,直到溃散消隐无踪。这一变化不过几个弹指间,只是被凤影护住的刺客却得以在英淇杀招之下周全了性命,再未添得一丝伤痕。 那刺客似是自己都未曾想到有这一种变故,虽说面具遮住表情,但只从他蓦的僵住的身形,也看得出当下是何等惊讶。 英淇甚至也有几分意外,喃喃道:“浴火涅槃,刹那生灭,这是……”他身形突的动了,一晃到了刺客身前,非是再次出手,而是垂臂一捞,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 随后他将手掌摊开,递到刺客面前。掌中原是握住了一只碧绿的蝴蝶,只是如今早已双翼破碎僵死:“你的?” 刺客一声不吭,全不作答。 英淇又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半点不至眼中:“蝶姑尸解后,某原以为苗疆妖蝶一脉已然断绝,想不到尚有余根。也罢,既然有凤凰蛊替去你这遭死劫,看在蝶姑面上,某今日不杀你。”他随即眯了眯眼,将手一握,碧蝶顿时化作一滩粉末纷纷扬扬自指间落下,“滚!” 即便有伤在身,长安城中那些巡夜武侯,唐子翎也未曾放在眼中。他本是夜行出没之人,拖着伤躯,仍毫无障碍的回到了住处,却在看清自己赁下的小屋时愣了一愣。 荧荧的一片灯光,正从本该寂静黑暗的窗口映出来,忽闪忽闪的,投了道影子落在窗上。 唐子翎脚下顿时有些迟疑,虽说他出门时,蓝玉早已服了药沉沉睡下。但由其亲手种下的凤凰蛊被唤醒破碎,任凭怎生迟钝,也会有所感应。如今灯已燃、人未眠,再看到自己带伤而归,少不得……唐子翎皱了皱眉,脚下隐约要动,却是转了个方向准备离开,打算找个地方落脚,先将伤处处理了再说。 只不过身子才转了半边,又忽的僵住。唐子翎蓦的瞪大眼睛重新望向灯火明亮处。那条在窗前晃动的身影,修身束发着冠,颇是文雅好看,却绝非蓝玉的模样。 唐子翎大惊,一时间顾不得旁事,几个闪身,已到了窗前。他不知屋中情形,未敢贸然前去开门,只将身一掩,贴近了窗棂,要细查内中究竟。 那落在窗纸上的人影却在这时转过身,施施然走至窗边,忽的“喀啦”一声,推开了一道缝隙。灯光倾泻而出,照见那人半边冠玉般面庞,轻笑一声:“唐郎这不是平安回来了?贤侄不必再担心。” 面庞声音皆是相熟,唐子翎咬了咬牙,干脆一伸手,将窗户推得更开些,纵身跃了进去。屋里蓝玉披了裘袄,正在对面坐着,他却只盯向还站在窗口微笑那人,沉声道:“雪容先生,你来此作甚?” 然而屋内灯光明亮,照见他肩背上一片淋漓血色,蓝玉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也仍是忍不住惊呼出来,匆忙站起身:“阿哥,你的伤……” “无妨。”唐子翎对这些皮肉外伤并不在意,仍是看向雪容,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那位雪容先生依然面向着窗外,背对二人而立。夜风凛冽,吹得他发丝衣袍猎猎作响,他浑不在意,温言笑道:“听闻贤侄病情反复,某放心不下,专程前来送‘药’。唐郎未免太过见外了,蝶师姐临终前有托,某自会好好关照阿玉贤侄。” 他这样说,唐子翎的脸色更是难看,忍了又忍,才道:“那多谢雪容先生了。天色已晚,某送先生,请!”说着伸手向门外一引,十足逐客之态。 “也是,时候当真不早了。”雪容先生瞧瞧窗外升至中天的月亮,“那阿玉贤侄,好生修养,某改日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里间,外头没有掌灯,漆黑一片,却于二人脚步无碍。直走到了大门边,雪容先生忽的站住脚步,轻笑一声:“这些点药料,在某来说非是什么稀罕物件,唐郎需要,只管开口就是,又何必亲自动身去寻?惹了这一身伤回来,忒的叫人心疼!” 唐子翎脸色更寒,不出一言。 雪容先生并不在乎他的冷面,又道:“不过你看中的,想来非是寻常妖丹,只可惜对方想来也是高手,才叫你讨不得便宜。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即便妖魔鬼怪之流,也大有修为高深者在,就算你握有屠妖之术,也非是能够时时无往不利。如今受这一挫,可长了教训?” 唐子翎顿时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道:“不消你教训!” 雪容先生“哈”了一声:“某与蝶师姐有旧,自会多一分照顾她的子息。你今夜出去碰了这个钉子,才知往日那些用在蓝玉身上的妖丹,可值得你与某的这份合作了?” 唐子翎被他一言戳中痛处,怒却难发,只得咬了咬牙狠狠握住了拳。 雪容先生仍是温和笑容,徐徐道:“某之事近期将成,只不过尚需些手段。某观蓝玉情形,越发恶化,他这半妖之体要支撑到妖化之阵完成,所需的妖丹数量,只会更多。怎样,你打算得如何了?” 唐子翎沉默片刻,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说!” 雪容先生莞尔,一边拉起雪青色披风上的雪帽,一边道:“虽说妖丹效用与本身妖力强弱相关,但却另有一族妖类,名在妖籍,却修天道。其内丹功效,非寻常妖物能及……” 这几天少雪,官路之上,村镇城市之中,人来人往,早将之前薄薄的积雪也尽数踩踏化了。只是一入山中,冬日绝少人烟,反倒有皑皑的白雪在树木丛生处、积崖向阴下,一片一片的铺若棉毯,很是美丽。 李云茅独自一个出了长安,快马加鞭,一路上绝少耽搁。到了迎安村时,才不过巳牌过半。他未往村中去,直接绕到后山,寻了处隐蔽避风的山坳拴了马匹,自个依仗一身在华山上爬冰涉雪练就的轻功,身如烟霭,直插入了莽山之中。 往山中去,处处白雪,目力所及甚为洁净。只是入山道路也不免被积雪掩盖,李云茅凭着记忆辨了半天方向,仍有些拿不准当,干脆左右一看,找了块高耸出头的兀岩,攀跃上去。 那岩石上头倒有几分平整,李云茅随手团了五个小雪球界定四方五行,又拔下头上玉簪,取了枚铜钱串在簪尖上,一手掐诀划印,便将手腕一抖,簪上铜钱平平抛起,半空中打了个转,滴溜溜又落下。只是落地方位却不在五个雪球之中,而是咕噜噜的滚到了一旁,“噗”的一声嵌入了雪中。 李云茅一呆,搔了搔头,嘟囔道:“不该啊……乾金生水,指路铜钱怎会毫无反应……”他念叨着拾起铜钱又重卜了一回,结果依然如斯。李云茅干脆一屁股盘坐在了雪地上,皱着眉想了又想,忽的一巴掌拍得身边雪沫横飞,叫了一声:“不好!” 他跳起身,不再以道术求路,仗着站势较高,从脑子里使劲的刨出当日来时路径,四下极目。到底也是他记忆过人,片刻之后,硬是从漫山遍野的白雪和杂树中,依稀寻得了几处眼熟的地势。当下凭风而起,直接跃下兀岩,半空中扬臂振袖,足踏八卦,竟将纯阳宫中极上乘的身法展开,如一头雪鹤,御风而行,直投入荒林之中。 落足之地,木雪簌簌,一派凄凉冬景。李云茅环身一顾,索性并指成剑,运气荡出。那遍地白雪落木受剑风激荡,登时四下吹散,露出大片的冻土。他手下不停,继续御剑气扫荡四方,空山之中,金风激荡,寂静山谷登时雪尘飞舞,枯枝荒草横飞,如同滚开的沸水锅,再无半点的宁静。 李云茅却毫不觉自己正是乱了清净的始作俑者,一边操纵剑气将地面障眼杂物全数扫开,一边还要扯了大袖时不时挡一挡脸,连声抱怨:“这般腌臜,险些迷了贫道的眼睛!”好在山中除他再无别人,无人听了去嘲笑。 这般一路荡开积雪,又前行了二三里,再一股剑风吹过,雪下露出的,非是一般冻土,而有些星星点点的晶莹光泽,被日头一照,白灿生光。 李云茅蓦的一喜,拍手道:“可算是了!”就快步过去俯身查看。那一片雪下,原是一条山涧流泉,严冬中滴水凝冰,已冻成了镜面般光滑的一条冰带。李云茅再直了身子环顾四周,以泉水为凭,到底认出了当下身处的,正是神仙泉入口所在山谷。 然而他越向谷中行,越觉蹊跷,心中不妙的预感隐约成形。这一带神仙泉,得地脉灵气滋润,草木丰美,灵药多生,即便时当三九,天寒地冻,也不该察觉不到半分水灵精气的波动。可直到他循着旧日记忆,一路走过夜宿树林,又深入到神仙泉泉眼所在的涧洞前,任凭掐诀叩问、还是灵符相引,此地地气,仍一派稀松寻常,五行浅淡,与昔日差别宛如天壤。 李云茅心下揣测,索性也不再多做耽搁,直接跨入了涧洞。这一踏入,却是大吃一惊。 这一座涧洞乃是避风藏气之处,就算在冬日,也是风雪难侵,比起洞外倒还要暖和上几分。只是没了积雪覆盖,更叫他看得清楚,那本该是宽而曲折的水道,如今竟几近枯竭,只剩了浅浅一道不足两尺的细流,苟延残喘着在石缝中流淌。而两旁草木,非但冬叶凋零,甚至还有大半已经枯槁摧折,一眼望去,甚是凄凉,哪还有半点往日钟灵毓秀神仙地的风采。 李云茅默默吞了口口水,只能摇头叹气。这一路行来,心中预感逐渐成真,等到当真见到神仙泉一派荒芜,反倒不如何震惊失态。他沿着水岸又向洞中走了一段,甚至还没到枯荣兰伤人处就止步了,原路退回,也不出去,就站在洞口一块石板上,皱着眉盯着水流出神。 细流潺潺,若断若续,越到靠近涧洞出口,越渐渐有细碎冰碴凝于水面,偶尔“啪嚓”一响,是迸裂了,便化作许多更细小的冰粒,顺水而出,再次慢慢凝结。 李云茅就瞧着那混着冰屑的水流半晌,忽的蹲下身,一揽袖口,将手搅入了冰冷的水流中。刺骨寒意登时叫指尖一麻,随后针扎般的冷沿着手指攀援而上,非但皮肉,就连手骨都被冻得隐隐生疼。李云茅却犹觉不足,将手虚虚一抓,又在水中狠狠搅动了几下,才叉着五指站起来。那一只手已是冻得皮色泛红,冰凉麻木。 只不过皮肉受了苦楚,脑子却清晰起来。李云茅拿着那只凉手搓了搓脸,再放下时,眼瞳便又是晶亮光透的,宛如饱睡初醒。他抖着手指上的水珠,咧嘴笑笑:“罢了,大约这正是某该应之劫数,难道贫道还怕了它不成!”他一转身,大跨步的踏出涧洞去,没再回头,将那一座山谷的凄凉惨淡变故,尽数抛了。 快马加鞭一程,正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长安。然而时辰未晚,天色已黑。循路而去,远远望到了问岐堂前高高点亮的两盏灯笼,烛火晕黄,在寒风中却觉出几分温暖之意。连李云茅自己都未觉得,脸上已经眉目舒展带了几分惬意舒心的笑,扬鞭打马,直奔过去。 他却不走医馆正门,牵着马匹到了后院,将手一推,那门牢牢闩着,险些折了腕子,只好又“啪啪啪”的拍起门板,连叫开门。 应门之声来得极快,哗啦一声拉开了门闩,正是谢碧潭。看样子是从屋里急匆匆跑来,李云茅一把过去不客气的攥住了一只手,犹是热乎乎的,揣在了手心就不想松开。他便一手牵了马,一手携着人,笑眯眯的往院子里走:“碧潭,可有吃的没?某跑了这整一天……嗯?” 院子里光线比起外头要亮堂不少,正落在谢碧潭眉间,却是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神色惊惧不定,很是狼狈。李云茅登时心头一跳,门也顾不得关,将谢碧潭又拉近到身边些,促声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谢碧潭抿着嘴唇,一副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反复张了几次嘴,只道:“你进屋去瞧瞧吧,高道长也在里头。某……某当真说不明白……”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字里行间尽是难言的困惑。只是李云茅听了,反倒松了口气。听他这般口吻,就算有什么意外,出事的也非是自家,说不得只是又有什么蹊跷送上门来。然而房中还有高云篆坐镇,更是不足虑。 这样心头一松,便笑道:“那你这副面白唇青的模样又是怎了,某还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跑来挑贫道的场子!”然后又是缠了人连声叫饿,似乎比起屋里的情况,填饱肚子还要更重要些。 谢碧潭却没心思同他玩笑,接过缰绳去拴马,顺手就把人直往屋里推:“你快进去吧,人……等了你有一阵子了。厨下饭菜倒是现成,就怕等下你听了原委,自己反倒没了吃饭的心情!” 这段日子,谢碧潭无论是不是自个情愿,到底跟着李云茅见识了不少。面对寻常怪事,至少也能坦然对之。眼下他这般支支吾吾有口难说,李云茅不免也心中犯了几分嘀咕,不晓得屋子里到底是怎样的一桩麻烦等着自己。 只不过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更甚者,站在院中竟察觉不到多少异常的妖物气息。反倒是一股熟悉的法力隐隐波动,稍一探查,就知乃是自己布下的五行拱元之阵竟被唤起了。这一来更是叫他疑惑,拍了拍谢碧潭的手背示意他放心,就转身往屋里去。 灯火通明的那一间乃是现下高云篆栖身的厢房,这本是自个的屋子,李云茅毫无忌惮,一手推开了门,就迈步进去,高声笑道:“高师兄,某回来了!” 高云篆自然也坐在屋里,只是应了李云茅这故意抬高了调门的一声的,却是另有其人。人影一晃,李云茅犹有半个身子还在门外,眼前已经直挺挺跪下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看穿着打扮也颇富贵,此时却伏地哀哀而泣,连声道:“李道长救我母女性命!” 李云茅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愣了愣神才挪进屋另一只脚,望向坐在旁边支着下巴好似看戏的高云篆:“这是……” 高云篆从容得很,看着他直眨眼:“贫道可什么都不知道,这小娘子是来找你的。喏……”他又拿眼神示意卧席方向,“里面还躺着一个呢!” 这时那女子已又哀声道:“李道长,小女危氏月娘,你可还记得!” 一听“危氏”二字,李云茅悚然一惊:“危氏?你们……”那女子已经抬起了头,虽然花容惨淡,泪痕斑驳,但到底还是初入长安城时,叫自己借宿过一夜的危家的小姐模样。危月娘如今更无什么顾忌,毫不掩饰任凭身上妖气浮于房中。纵然皮相可改,这妖气又岂会错认,李云茅顿了一顿,才道,“你……你们不是已经离开长安,远迁他处?如今怎又会在此?是发生何事?” 月娘犹在垂泪,低声道:“当日我母女得杜仙长指点,求得道长解厄。然杜仙长另有告诫,说我危氏一族恐有灾劫,需远避长安,才得保全。只是我危氏世居于此,岂能轻易迁徙,因此才借故搪塞,只说远走,另择了隐蔽处住下。” 李云茅听得默然,叹了口气:“杜师兄演易之能,天下罕有匹者。他既这般嘱咐,必无差错,你等为何不听其言,以致招祸临身?” 月娘听了,也只能抽帕拭泪,哽咽不语。 倒是谢碧潭安顿了马匹后跟回屋里,他与危氏母女也算旧识,比起认得李云茅的时日还久些。因常来常往为月娘诊治虚症,虽说后来知其异类,仍免不得当做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撞见这一幕,便伸手推了推李云茅的手臂:“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危夫人与月娘小姐求到面前,还是先思解决之道才要紧。” 李云茅如今颇有一些陈年因缘隐约浮现,乱事缠身,他与危氏不过萍水相交,虽有援手之谊,也已各自两清,本不欲再节外生枝。奈何谢碧潭这样一说,搪塞不得,只得道:“你母女虽是妖类,却沾了祖上名在仙箓,一族受其庇护,不必走那些夺精气造化的偏修路子。这般无与相争,又何以遭迫杀至此?” 月娘定了定神,摇头道:“非是妖族内厮杀,我与母亲,乃是被一名人类男子杀伤……李道长,你且去瞧瞧家母……” “是人?”李云茅更是诧异,便顺了月娘意思,往卧席边去。高云篆也从旁跟上,摇摇头半真半假的叹气,“这伤得当真狠了,要不是听碧潭说她们与你也算个相识,贫道断是想不到会有把自个辛辛苦苦炼就的灵丹送给妖怪吃的一日!” 一边说话,到了卧席旁,月娘撩起半边垂帐,露出内中情形。但见危夫人伏在被褥间,全身犹在微颤不停。更清晰可见她身上暗红妖光烁动不定,那光芒之下,竟不时的幻出片片青羽,甚至露在被外的胳膊,也频频在人类手臂与羽翅间抽搐变幻。这般几乎到了凡身崩溃的地步,非是伤重至元气大伤,断不至此。 高云篆道:“某给她服了几味丹药,奈何这医人和治妖,到底不同。这种原神之伤,谢先生更是没有法子。只能说她若是修为深厚,及早择一处灵地静养,大约过个百八十年,还可痊愈。要是再拖下去,那可就……”他话没说尽,看了看危夫人情况,转头向月娘道,“刚刚那药在给她喂两颗下去。” 月娘忙去行事,李云茅拧眉瞧了半晌,并指拈符,划出一道金灿灿符箓镇入危夫人体内。危夫人猛的一颤,呻吟了两声,再看身上妖光,一时间倒是稳固了许多。他这才道:“这出手狠辣,是为取命而来。你言说危夫人是被一男子所伤?可知他为何要下此重手,又是用的何等手段?” 月娘只是摇头,抽泣道:“我亦不知是为何,那人是今晨拂晓潜入我家中。因时已入冬,小蓉修行尚浅,封了原神往本体中沉眠去了,我与母亲察觉时,他已出手就是杀招。母亲是为救我,拼命接他攻势,才被伤至此。那人亦遮住头面,看不得面貌,只知他一手上套着一副银钩,又可施放弓弩暗器。”说着话,往危夫人枕下摸出一个手绢包,“母亲就是中了他一箭后,才功力大溃。” 那绢包中,乃是一支三寸长短的三棱箭头,精钢打造青光幽幽,显然锋利之极。李云茅以指叩击,又凑近眼前细看,才从箭矢上分辨出笔画细如蚊足的一道阴刻符箓:“这上面刻了杀妖之咒,难怪如此。只是某在长安也有一段日子,倒是不曾听闻有这样专对妖类下手的厉害角色。月娘小姐,你当真不知他所为何来?” 月娘仍只是摇头,面露惨白,想来即便是回忆起今早那一场杀机,仍是十分惊惧。这时倒是伏在枕上的危夫人得了外力相助,缓过一口气来,神思清明了些,微声颤颤开口:“老身倒是听他说得一言,乃是要剖取我母女妖丹。” 李云茅顿时抽了一口冷气,皱眉道:“凡人握有杀妖符咒,又欲取妖丹……这……恐怕非是要行光明磊落之事。” 危夫人呛咳了两声,缓缓道:“老身带着小女从那人手下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更勿论知晓他之目的。然而如今老身伤重,小女更是自保无力。那人伤我至此,只怕并不肯善罢甘休。”她说着话,竟是挣扎起身,要向李云茅一拜,“当日杜仙长临别箴言,让我母女远走避劫,又曾留下一道卦言,说到若有万一,可解一时之险。他之卦辞为‘李生厚土之安’。思来想去,纵然牵强,老身与小女性命,也只得托付李道长。怕也只有李道长能为,才能保得我母女逃过此劫。” 李云茅忙向旁一闪身,不肯受她这拜:“此话说得远了,只怕贫道也是无能为力。” 危夫人忍着伤势起身已是艰难,一拜之下,摇摇欲坠。月娘忙抹着眼泪搀住她,旁边谢碧潭也援了把手,一边又有点为难的看了眼李云茅。 若搁在寻常事上,谢碧潭终归是有一副急公好义的热心肠,然而眼下此事扑朔迷离,又牵扯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精怪妖物。他又是可怜危夫人母女处境,又打心底不太愿意李云茅卷入什么危机当中,一时很是纠结。那边高云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埋了头摆弄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丹药瓶子,不沾分毫,摆明了任凭李云茅自个抉择。只剩下他左看右看,欲说无话。 危夫人虽是开口相求,但大约也不意外李云茅的婉拒姿态。她叹了口气,任凭月娘扶着靠回枕上,缓过了一阵子,才又道:“李道长心中顾虑,老身明了。若非再没其他法子,也断求不到道长头上。眼下虽说有阵势暂时遮蔽我母女妖气,但被那人寻来也不过早晚之事。如此关头,少不得……老身也只得豁出脸面,向道长强讨一份旧时因果了。” 这话听得李云茅一愣,竟不知从何说起。但看危夫人神色,又全然不似说笑妄语。他一时纳闷,只得道:“不知夫人所言因果是何?” 危夫人瞧见他写在脸上的懵懂,咳笑一声:“看来你果真已不记得了!”便微微欠起身,勉强凝了残余妖力,向着卧席前空地虚虚一划。那一片地上顿时波纹荡荡,隐约间,竟如立镜,幻出一片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来。 李云茅面色陡变:“这……这是……” 危夫人叹息道:“二十年前,血洗东山妖谷,赤霄杀焰冲天,屠尽一谷数百妖类,不得而止,却因一女止之。”她收了法术,转而抚摸着倚在身旁的女儿鬓发,“李道长,老身如今,向你来讨这一份止戈之报了!” 听得“东山妖谷”四字,非但谢碧潭,连一旁的高云篆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全然似是而非的模糊不明。他二人不解其意,望向李云茅,却讶然见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瞠目许久,才缓缓的动了动脖子:“难道……是你……不对!”他转而看向同样不知所云的月娘,这一遭却多了分肯定在语气中,“是她!” 危夫人轻轻笑了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李云茅却定定站了片刻,忽的冲着高云篆一抱拳:“烦劳高师兄护卫内室,某去重将院中阵势布置一回。” 高云篆挑了挑眉:“你这是……要保她们母女?” 李云茅点了点头:“算某欠你这一遭。”然后也不再多耽搁,快步出了屋子。 谢碧潭紧跟在后,直到离着屋子有了些距离,才扯住李云茅一只手,满是担忧着开口:“你……”可“你”了半晌,一时又说不出什么。 倒是李云茅看他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便笑了,反过去挠了挠他的手心:“这脸色实在难看,莫非是信不过贫道的身手,怕某输了?”然后又是一乐,“即便输了,那人要的也是危氏的妖丹,又与某性命无碍,你且担心个什么呢!” 听他这样说,谢碧潭的表情反而更是复杂,踌躇片刻,才呐呐的抽出手:“罢了……某去给你把饭菜热上,好歹先吃了再说。且不论对方何时来,来的是人是妖,总不能空着肚子周旋。” 一提起吃饭,李云茅登时又觉得了肚饿,忙道:“某一同去!”倒是当先拉着谢碧潭,往厨房一头扎进去。两个人都是惯做了这些日常杂事的,一边把灶下压着的火头重新扇起来,一边热饭的热饭,端菜的端菜,条理分明,颇是和谐。然而那一片和谐气氛中,偏没个人开口说话,只听灶膛中干柴火星声声爆开的噼啪声。 谢碧潭又往灶下塞了一把柴,架上大汤罐开始烧水。他盯着那红色火光耀耀半晌,到底叹了口气:“某知晓你并不亏欠危氏母女什么,是某见她二人可怜,一时心软留了下来。眼下还不知要是怎样的局面,若让你为难,你大可……” 话没说完,那边正狼吞虎咽的李云茅差点呛了,狼狈万分的抓过条抹布揩着桌面的汤渍饭粒,然后才顾得上道:“你这又是胡思乱想什么,这是哪跟哪的牵扯!危氏与某本有旧日干系,只因年岁久远,某一时忘记了罢了。如今想了起来……”他眼神忽而放得悠远了些,调子也有点缥缈,“想了起来……” 谢碧潭不觉追问道:“想起了什么?” 李云茅一拍桌案:“想了起来,今夜这不速之客某也该是认得的!” 他话音一落,人已在屋外。寒月凛冽,清光四射,照得满院清冷冷颜色。天仍是黑的,冰片似的月光铺了满地,反倒更衬得四周屋舍院墙阴晦不明。这一片黑暗中,侧面屋脊上飘忽若鬼魅,附着一道人影。用一种近乎全无掩饰的姿态,下视院中。 李云茅已到了屋外,闲闲散散抱臂跨步站了,抬头相望。院中五行阵势唤起,但凡草木异动,都脱不出他之耳目,何况平白多出一个人来。屋脊上那人当也是心知肚明,故而毫无遮掩,只半蹲下身,脊背微弓一手撑了屋瓦,冷冷回望过去。 四目相接,李云茅甚至还有余暇眨了眨眼。只可惜来人戴有银脸,遮去面目,甚至眼睛位置也用奇异的银色金属覆盖,难以从外窥透。他看不得对方眼中神色,便自得其乐的笑了一声,要甩一甩麝尾——然而手中只捏着条适才来不及搁下的抹布:“夤夜踏月,杀机不隐。这般太平天子都,朋友何必行此离经叛道之事啊!” 屋脊上的人全无应声,仍保持着那个冷漠敌意的姿态。忽见天穹流云过月,清光一隐再现。只这眨眼间,人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却又瞬间现身,迫在了李云茅三尺之内。 腕上银爪,锋刃寒利,带起一缕尖锐的破风声,劈面抓到。那一刹甚至不及看清,利刃已是贯胸而过,可却未见血花飞溅,更不闻哀声,银爪下的“李云茅”身形晃荡如水波渐散,原是一道残影罢了。 真正的李云茅已在数步外从从容容笑了一声,抖了抖手中只余半截的抹布:“一言不发便下死手,这般杀性,岂是旧识见面之道?” 那人一击落空,既不意外,也未反身继续出手,倒也就站在了原地。听得李云茅这一句,冷声道:“华山高足,岂会接不下这区区一招。” “好说,好说!”李云茅只当做夸奖,乐呵呵一拱手,“只是原来唐门见面招呼的方式如此与众不同,贫道见识短浅,还未曾到过蜀地,这才晓得了。”然后顿了顿又道,“唐公子,招呼既已打过,就不必再如此剑拔弩张了吧。” 紧跟着李云茅跑出来的谢碧潭一愣,他对这陌生的杀手全无印象,但李云茅口中出身蜀中唐门的“唐公子”,一时间却叫他忽的想起一人。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试探道:“唐……子翎?” 李云茅立刻在旁击掌:“连碧潭都认出你来了,唐公子,何必还拿着这般架势。寒舍虽简陋,但也有酒有肉,夜深寒重,何妨入内对饮一杯,说些干戈玉帛之事?” 白衣道子面上一副诚恳拳拳盛情相邀,倒叫谢碧潭都看得糊涂。他确实未曾想到要杀危氏母女之人竟会是唐子翎,然而再看李云茅模样,浑似要请这双方坐下一谈,就此冤仇化解一般。即便不知这一场相杀是为何故,谢碧潭也不觉得能叫李云茅靠着自个的面子,三言两语将其化消。更何况唐门弟子,千里行杀、不死不休的名头江湖中尽人皆知,但凡唐子翎稍有不肯收手之意,首当其冲的必然还是李云茅。这样一想,甚是担心,生怕李云茅一时放松了警惕,在唐子翎手上吃亏。更不由自主的,向着他的方向挪了挪步子。 唐子翎冷眼旁观他的动作,未置一词,只看着李云茅:“唐门行杀,从来只知干戈,不晓玉帛为何。李道长费心在此,想来某所探无误,那两只燕子果是躲到这里来了。” 李云茅也不搪塞,点了点头:“危夫人母女确实正在寒舍,不过贫道不愿此处妄见血腥,只得勉力出头与公子一晤了。” “为她们出头?” “正是。” 唐子翎忽的冷笑:“人皆惜命,独尔背其道而行!” 他话一出口,李云茅颜色陡变,将袖一振,一股大力直将立在近旁的谢碧潭掀出一丈多远。只这瞬间,夺夺声如骤雨,叮当响成一片,幽蓝冷光早将他身在处尽笼。 李云茅的反应也不算慢,一手推开了谢碧潭,一手拈指做剑,运气成罩,将一蓬镖针尽数挡下。他倒也不曾托大,唐子翎身手凌厉,以暗器起手不过是留给自己与谢碧潭一个回旋的余地,如今谢碧潭已避到战团之外,礼数当尽,果然就见刃光夺目,金风蛰面,银爪刃匕迫身而来。 两人转眼战做一团,唐子翎手上钩芒锋利,比起李云茅捏着的那块只剩下半截的抹布,极占兵器之利。只是大约李云茅自个也觉得这半块抹布有不如无,反而颇挫自身气度,干脆一扬手照着唐子翎臂侧拍了出去。唐子翎瞬间一个磨身,将布片搅得粉碎,进势未竭,再取李云茅。 李云茅仍是以指御气做剑,纯阳宫一脉身法灵逸,白袖飘飘施展开颇有仙姿。只是唐子翎身如鬼魅,一招一式尽是从杀戮中来,不带花哨唯觉狠厉。转眼间战过十余回合,谢碧潭在旁看不出高下之分,只得替双方都捏了一把汗。虽说心中免不得的偏向李云茅些,但到底曾承过蓝玉相救恩情,这般莫名其妙的一场相杀,伤折了哪一方,都非所欲见。他这样心中打鼓,免不得的就绕到了危夫人身上,思来想去,总觉李云茅非是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大动干戈的性子,这样杠上唐子翎,多半还是因危夫人那几句话的缘故。可当时自己站在一旁,也听了满耳,除却让人似懂非懂的最末几句,再无什么特别处。而那几句话……谢碧潭忽的一惊,顿时想起东山妖谷一说,原以为那一日从醉蝶村归来,其间事已了,对于李云茅来说,至多不过一处长辈经停之所在。如今看来,怕非是这般简单…… 只是脑中念头百转,也于眼下情况无益。谢碧潭空自焦急,全无办法,甚至连靠近些也不能,只得一旁搓手。那场中钩影剑光迸射,寒气森森,越战越快,凭着谢碧潭的眼力,倒是渐渐连看清个数都难,忽听得一声大响,如金鸣玉碎,两条人影陡的分开,各自身上略有狼狈,好在都未见红。 李云茅喘过一口气,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看了眼谢碧潭:“唐公子似是身上有伤,依贫道看,这架还是莫打了,叫碧潭给你瞧瞧伤势要紧。” 唐子翎冷哼一声,并无遮掩否认,只道:“区区一点伤,再打下去,你也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 李云茅全不在意他话中带刺,安然道:“正是如此,你瞧,你一时间奈何不了贫道,贫道自问也难能不折损自身的拿下你,那这般打来打去,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贫道尚有位师兄坐镇房中,足堪压阵不是?” 唐子翎身周气息登时更凛冽几分:“以一敌二么?” “非也非也,”李云茅连连摆手,笑道,“只是一时间想起,某那师兄也算消息灵通,但与贫道将将想了许久,仍是记不得从何时起,蜀中唐门也与三清弟子做了同行,行起捉妖拿鬼的手段了。”他满眼盈笑,看着唐子翎,“愿闻其详。” 唐子翎一愣,虽有面具遮挡,似也仍能察觉到他的错愕,像是没料到李云茅就这般大刺刺打探起自己的意图。只是他沉默片刻,不知心中怎样思索了一番,唯觉身上杀气渐渐收敛,竟是当真答了一句:“救人。” 李云茅与谢碧潭顿时心有灵犀般,互看一眼,同声道:“蓝玉?” 唐子翎没作答,只是看他姿态,应是默认。谢碧潭如今也算晓得蓝玉身上必有奇症,只是不曾亲自诊视过,不明其因,忙道:“蓝小公子患了何症,需以妖丹医治?这……以医理来说似是不通啊!若不嫌弃,可否让某前去诊治一回?” 这遭唐子翎倒是开了口,却是干脆的摇了摇头拒绝:“此症非你能治。” “尚未一试……”谢碧潭碰了壁,尚未泄气,刚要再说,那旁李云茅已挪步过来,一手轻轻按住他,“若是碧潭也束手无策,多半已是绝症。唐公子如今又在猎取妖丹……呵呵……”他忽的一笑,瞧向唐子翎,“以妖气续命,所需所耗可非是一个半妖之体能够长久承受的,依贫道看,还是早早另寻他法为好。” “妖……”谢碧潭险些咬了舌头,反应过来李云茅话中意思后,几乎是有点惊慌的看向了唐子翎。唐子翎全无否认之意,只淡淡道:“瞒不过你的眼睛,也不算意外。子玉虽是半妖之体,性子却和善,从未与旁些妖类为伍。” 李云茅仍是笑盈盈:“贫道又不是见了妖怪就喊抓喊打的,蓝小公子那般妙人,见其有恙,惋惜尚且来不及……只是你取妖丹既是为了治病,想来有杀无类,危氏母女不过是恰巧撞到你手上罢了。既无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可否看在相识一场,卖贫道一个薄面,就此作罢?” 唐子翎冷笑一声,便也学着他的话道:“可否看在相识一场,卖某一个薄面,让某去剖了那二妖的内丹?” 院中气氛一时尴尬,唐子翎摆明的分毫不让,那一副样子,只怕任凭李云茅舌灿莲花,也是油盐不进。只是李云茅似是另有想法,仍能心平气和道:“只要非是什么血海深仇,便有解决之径。唐公子,看在相识一场,贫道有两句揣摩,你姑且一听。若是说中了,也莫要着恼,某全无恶意,更是欲为蓝小公子考量,希望能得一两全之策。” 唐子翎听他这样说,到底伸手不打笑面人。顿了顿,果然缓缓点了点头。 李云茅便道:“纳妖丹续命,非是一劳永逸之法,且时日愈久,所求愈多。危氏母女虽说功力泛泛,但其族上名登天箓,列班星宿之中,直系血脉的妖丹之力,反倒比起那些修行有年的大妖也未见逊色多少。你如今既知她母女避在舍下,仍不肯放弃,甚至带伤前来,想来……蓝小公子的情况颇是不妙了吧……” 他说到此,瞧了唐子翎一眼,也不知是如何从那张银脸上看出了认可的表情,又继续道:“你即便今日拿下危氏母女,也不过只能撑过短短一段时日罢了,或是月余,或是十数日,少不得还要继续物色妖丹,如此往复,疲于奔命。贫道今向你讨保她母女,虽说无法妙手回春,但若能有办法将蓝小公子的病情拖延更长一段时日,唐公子,你可愿考虑一下这桩买卖?” 李云茅说得态度甚为诚恳,一口气讲罢,又指了指天穹冷月:“时辰不早,望唐公子尽快做决,某亦好动作。” 唐子翎听他之言,一时间默不作声,似是思量。如今李云茅倒是不急,静候了片刻,果然便听唐子翎沉声道:“你有何办法?” 李云茅笑了笑,忽的转头冲着屋内扬声道:“月娘小姐,请移步向外一叙。” 十三 一剑知 他这一唤,几人都有意外,虽说唐子翎暂且压下了杀机,但到底正是为危夫人和月娘而来。如今话尚未彻底说得分明了,平白叫人出来相见,岂不冒失。谢碧潭更是犹豫,看着李云茅悄声道:“这……你何事要请月娘小姐,恐是……不太便利吧。” 李云茅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让他放心,然后又向屋子那边靠拢了两步,继续大声道:“月娘小姐但出来莫怕,有贫道在,不妨事。贫道只是有一语相问,说得分明了,唐公子之事便由贫道一身担下,不再与你们母女相干。” 他说罢,又等了片刻,终于一声门响,月娘垂头碎步,小心翼翼的挪了出来。高云篆并未同来,想是仍在里头照看危夫人,以防万一。 月娘先前见过唐子翎手段,视他如同夺命的修罗,怯怯搭了他一眼。一看到那冰冷银脸,不由得颤了颤,忙扭开头,只冲着李云茅福了福,轻声道:“道长是要问些什么?” 李云茅和声悦色道:“你说昔日杜师兄曾为你母女卜卦,后又留下一句箴言。你可还记得卦象何解?箴言又作何解?” 月娘便道:“杜仙长以蓍草排布六爻,得火山之卦,随后便告诫我母女远走避祸。至于后来箴言相告,杜仙长言,乃是洞明之时,心血来潮得之,他亦不得而解。只需牢牢记下,日后定有分明。”顿了顿,她缓声道:“‘李生厚土之安’,只此六字,别无他话。” 李云茅向他做了个稽首:“这便足够了。”转而看向沉默而立的唐子翎,“杜师兄留下的这句箴言,贫道亦不得而解。然而近来多发干系之事,再闻此语,倒是叫贫道得了一丝灵光。说不得,也就是蓝小公子的造化。” “这天下间的病症,一症一药,便如一因一果,错乱不得。那些包消百病的灵丹,多是俗人牵强附会,寻常难见。只是贫道思及一物,虽说不知蓝小公子身患何症,如何诊治,却少不得有几分奇效,可解一时之急。说不得,比起危氏母女的妖丹,更堪长用。” 听得这番说辞,唐子翎终似是动了心,开口道:“是何物?” “土元之精。”李云茅笑了笑,“坤德滋养万物,有生生不息之造化。虽说不能祛除百病,起死回生,但以其养身培气,只要不是立死之症,某想其效用不会比两枚妖丹差吧。至少拖延一时,容你再慢慢去寻找治病良方,岂不是比隔上几日就要猎取一回妖丹便利许多?“ 唐子翎听了,沉默不语,应是在心中衡量。片刻后,轻哼一声:“此话不差,但土元之精某需亲见其用。” 李云茅仍是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容贫道几日,定将土元之精带给你看。” 他话一出口,场面登时一僵。唐子翎冷笑一声,身上原已收敛的杀气外放,手肘一翻,寒光闪闪的银钩点向月娘:“原来李道长手中并无此物,那说之何宜!让开,否则便一同做某手下之魂吧!” 转眼间又是杀机大动,剑拔弩张。月娘吃这一吓,不由得一个哆嗦,轻轻向后挪了挪步子。这时谢碧潭倒也顾不得自个也是个最多只会舞舞药锄的身板,连忙跨一步挡在月娘身前。只是他虽也是如临大敌的紧张,心中却到底信任李云茅。既是说出这一法子,想来不会单单为了哄唐子翎一刻钟罢了。便咬了咬牙,大声道:“唐公子,话未说尽,为何又起杀机!虽说现在土元不在问岐堂,却非是不可得之物,不过数日之内,取来予你罢了,你又何必急在眼下大动干戈!” 唐子翎冷笑哼声:“唐门办事,从无赊欠一说。某今夜来取危氏妖丹,你等既要保她,便该在今夜拿出土元说话,才是公道买卖。” “唐公子这话倒也不差。”李云茅在旁不紧不慢开腔,“只是却算错了一处。” “嗯?” “你虽是今夜来取妖丹,但寒舍有某在,房内更有贫道师兄护持,岂能容你轻易得手。既得手不能,便不该从今夜算起。蜀中唐门既行杀道,亦行商道,想来贫道这样说,算得不错吧?” 唐子翎顿时略做沉默,虽说李云茅有文字游戏之嫌,但到底他最善估形式。适才二人交手,也不过五五之分,若当真尚有一名与李云茅不相上下的高手隐在屋中,今夜单持武力,怕是当真只能无功而返。这样一想,看向李云茅的目光却更冷冽,冰刃一般。 只是那目光隔了银脸,李云茅权做不觉,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今夜不能得手,贫道也无法庇护危氏一辈子。她母女早晚离开某的视线,仍免不得亡于你手。因此贫道琢磨一回,不如各退一步,你宽限些时日,某定为你寻来土元,交换危氏性命,如何?” 唐子翎没立刻答他,只是那通身外放的杀气渐渐收敛。冰针冷刃般的压迫感一去,态度已颇明显。然后便听他斩钉截铁道:“三日。” “三日……”李云茅沉吟了下,又笑起来,“三日便三日吧。毕竟蓝小公子也在抱病中,拖延久了,到底不妥。” 这一回唐子翎连开口都无,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倒是极为放心李云茅品格似的,抽身没入黑暗之中。只一转眼,越过黑压压院墙,不可寻见。 然而终于送走了催命的杀星,危氏母女暂且松了口气,谢碧潭却更觉愁上眉山。他不好显露在外,只嘱咐月娘好生陪着危夫人休息。转头三人一并去了隔壁正房,才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扯着李云茅道:“只三日时间,你当真寻得到那……土元之精……” 只是话还没问完,倒叫高云篆挤了开去。虽说高云篆适才一直在内室防备,但院子里该听到的对话可没少听了一句。这时摒除了外人,立刻兴致勃勃道:“五行精元?你哪里还搞得到五行精元?那可都是稀罕之物,非五行齐称的至宝不可孕育。纯阳宫的丹房里数不尽的宝贝,也不曾见过这些个,还是前些日子杜师兄出手,才开了次眼罢了!” 李云茅倒是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一开口颇为欠打:“左右手头没有,尽力一找罢了。保不得贫道命好,巴巴的撞上门来也说不定!” “你莫胡闹了!”谢碧潭是真的着急,黑了脸瞪了他一眼,甩手欠身坐下,“还是先想想……” 忽听“当啷”一声,响在背后。谢碧潭吓了一跳,忙扭头,才发觉是适才自己坐下的动静大了些,李云茅那把赤霄红莲剑原本一直搁在卧席边上,就歪倚着小几斜放,这时不慎被刮带倒了,磕在地上。他十分记得这剑的庞大威力,又见过李云茅谨之慎之刻了符咒缠锁其上,忙不迭的抱起来,上下打量。好在那一条金片玉块串就的符链很是结实,全无一点受损,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的搁置到卧席里头去。 只是刚将剑放下,指尖未离,谢碧潭蓦然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转过身,急切向李云茅道:“那时在朱家的地穴,你这剑……得了的,可就是火元?” 李云茅顿时抚掌,笑道:“果然碧潭还是记得的!”笑罢,探身长臂,将赤霄红莲又一把勾出了卧席,端端正正拍在三人围坐的几案上。这时他的容色倒有几分正经,整肃道:“此剑原名赤霄,乃大汉高祖起事之兵,后几经沉沦磨砺,唯火性显,故名赤霄红莲。二十年前,东岭妖谷之杀,便是此剑屠下。” 他说着话,手上不知怎样摆弄,几声轻响后,符链松脱。只一拔,半截剑刃脱出鞘外,凛冽剑光,微透赤色,逼人二目。李云茅却要屈指在剑脊上弹了弹,听一声那如龙吟剑颤,才继续道:“东岭诛妖,杀孽过重,以至此剑五德溃绝,四散于天地。某日前曾得火元,前些时日又从杜师兄手上得了木元,这般想来,倒不似巧合又似巧合。说不得,师父令某下山往长安所应的劫数,便是自此剑杀孽中来。那剑上五元,亦该一一现世,应劫而出……“ 高、谢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全然不知赤霄红莲之后尚有这样一番故事。高云篆尤是个好奇的,从李云茅手上接过剑,翻来覆去,恨不得连剑上每一道纹路皆看透彻了,才感叹道:“难怪……某还奇怪你这遭下山,为何不用惯用兵刃,而背了这样一把从未见过的宝剑……原来竟是这样!身具五德之剑,某能得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谢碧潭到底不是习武之人,平生所学更与玄术不相干,听这一番说得厉害,也就只当“厉害”二字罢了。反倒仍是心心念念眼前事,忧心道:“你说剑上五德该要应劫一一出现,然而眼下只见了火元与木元,尚欠金水土三行。你又哪里知得,会是土元最先出现?眼下且只有三日时限,若有差池,岂不是辜负了危氏一番全心信任!” 这一回没要李云茅开口,高云篆已先笑了:“你这样问,可见果然是个外行。虽说剑上五德俱溃,但剑本为金戈之兵,金元若当真离散,此剑也早化为朽铁微尘,不存于世了,又岂能还有神兵风采?这一道金元,该只是于剑中沉寂,待时候机缘唤醒罢了。倒是这水土二行嘛……” 李云茅接口道:“水元早已现世,只是……眼下又暂且失落了。”他便把今日往神仙泉一行,所闻所见讲来,末了道,“某一早听闻神仙泉灵地,便有水元之想。只是那时尚未通透这一遭下山的缘故,因故人遭逢,反倒对此颇为避讳。不想……今日再去,已是迟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了。” “竟有此事?”高云篆与谢碧潭俱是吃惊,互看对方,皆是惊讶之色。然而谢碧潭到底知得多些,他本是聪慧心思,略想了想,便道:“昔日那朱家姊弟是为火元而来,只是已都死在了赤霄剑下,莫非他们窥探的不止是火元?莫非……他们尚有同党?” “也未可知。”李云茅此刻也难能妄下结论,“不过此事暂且压下,仍说眼前。虽说水元去向成谜,但这样算起来,赤霄红莲剑的五行精元已现其四,独欠土元而已。说不得,近日就有浮现之机,某也才好向唐子翎夸下海口,非是无中生有罢了。” 高云篆点了点头:“五行生化,最是玄妙,何况这五元皆出自赤霄红莲剑,彼此之间必有感应,李师弟如此判断倒也不错。只是纵有联系,也需得先寻到那关窍处所在,才好推演,这倒是最为麻烦的地方。”他说着话叹了口气,“要是杜师兄尚在长安就好了,借他推演之术,找寻起来事半功倍。” 提及杜云闲,谢碧潭不免又想到鞠慈。自乱葬岗怪事之后,这二人再无丁点消息,连李云茅前往去寻蛛丝马迹,也毫无所得。再想到至今尚要靠着木元拔除身上残余鬼气的黄金履,更是心头添乱,滋味难说。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愣,欠欠身伏在几案上,支着下巴走了神。 李云茅和高云篆只一看他模样,就晓得了他那份心结。两人到底与鞠慈交浅,内中干系不好闲猜,便放任他在一旁呆愣着,又继续琢磨起土元之事。然而这讲究起“缘法”二字,急切间又岂是平白苦思可得?二人想了一回,到底全然没有头绪,眼看东方将白,高云篆打了个哈欠,困顿中忽的起了玩心,转而撺掇李云茅道:“某的卜术是断不能与杜师兄相比的,不过你修符写箓,好歹也曾认认真真学过几年,不如来卜上一卦,说不得有些用处。” 李云茅听他这样说,想了想也觉有些道理,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略一思索,笑道:“六壬太乙某皆不成,紫薇也是罢了,少不得,还是起一卦六爻吧。”说着,四下瞧了一圈,又没现成的蓍草可用,干脆从袖子里胡乱摸出一把铜钱,就着几案掷卜。 那一把铜钱共是十一枚,随手撒了出去,叮叮当当落满几案。谢碧潭原在一旁出神,又有些困倦,迷迷蒙蒙中,耳边忽听这一串清脆声,吓了一跳,忙睁眼撒手坐直了身子。只是他要是睡着还好,这一动作,那宽大的袖摆一扫,登时将半数铜钱都扫下了地面,刚刚落下的卦局还没容人看清,已是乱了。 李云茅和高云篆同是哑然,谢碧潭尚懵愣着,用力眨了眨眼,糊涂道:“你们抓了把钱出来干嘛,这钱也是混扔的?”一边就去席上一个两个的摸起来。 李云茅拍掌而笑:“罢了罢了,天意如此,既是碧潭无意中将这一卦打散,想来不该行卜事,就此作罢吧。还是顺其自然,看这三日之中可有转机。” 高云篆也只能又是笑又是叹气:“正是如此!” 谢碧潭坐在一旁,已将地上的几枚铜钱都收拢了回来。他这才听清楚了二人对话,后知后觉自己原是破了一副卦象,顿觉尴尬,忙拉了李云茅的袖口道:“某……某非是有意。要不然,再重卜一次吧!”边有点讨好的模样,将铜钱双手托了,递到李云茅眼前。 此时他尚有些睡眼惺忪,熬了半宿的眼仁微微泛红,再一眨一眨带上点水光,满是做小伏低的乖巧。李云茅挨着他坐着,一眼望见了,心头便痒,伸手接过铜钱,顺带就将人拉住了,一根一根轻轻的将指头碾过去,又搔了搔指节弯曲处。 忽听得几案对面,高云篆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谢碧潭还飘飘忽忽的神智被咳得归了位,顿时“腾”的闹了个大红脸,一把甩开了手,都不好意思抬眼去看李云茅,扭头别身去收拾搁在旁边的赤霄红莲剑:“空熬了一个更次,你……你们琢磨出什么法子没有?” 李云茅是个脸皮厚的,全不在意叫别人看了满眼。被谢碧潭甩脱了手,还颇有些惋惜的揉了揉指尖,才道:“这种看机缘的事,也就只能看机缘罢了。碧潭,你也莫要担心,趁着离天亮尚有些时间,去睡一会儿才是正经,不然明日问岐堂的门又要开不成了。” 谢碧潭这时候又哪里肯睡,强撑着摇头:“某没事,也不过半个更次天就亮了,还睡些什么。”一边还是不大肯正眼看李云茅,垂着头继续收拾。 高云篆坐在一旁很是纳闷,反倒觉得自己成了不识相坏人好事的那个,干脆一推小几站了起来:“罢罢罢,睡不睡随便你们,某倒是要去前头躺一会儿了,天大的事,醒了再说。”便干脆利落的出去了,还不忘给两人将房门掩上,颇是体贴周到。 李云茅很承他的好意,一伸手捞住了谢碧潭的腰,絮絮道:“睡吧睡吧,且搁在那,起来再收拾不迟。折腾了整日,贫道也有些倦了。” 谢碧潭还在将那条金玉间杂的符链一点点卷起来,没防备下顿时被扯到了李云茅怀里。没了高云篆在侧,他倒也不似刚刚窘迫,只挪了挪身子低声道:“知道折腾了整日,还耗着做什么。你先躺下,某收拾妥当了就过去……怎的连赤霄都混扔混搁的,当真是……” 他话没说完,下颔一紧,已被一只手摸了上来。略感粗糙的温热指腹擦过嘴唇,带了点顽皮的轻轻按了按、又扯了扯。 谢碧潭后脊背上陡的窜起一道激灵,眼看着原本挺直的腰身就要软了下去,慌的随手在几案上乱拂,想要抓住什么依凭。如今两人间的相处已是亲密无间,但眼下烦事扰心,又急着叫人休息去才是正经,谢碧潭断然不肯就这样稀里糊涂顺从了李云茅,乱抓之下,那几案上本就只有灯台水碗和零散几枚铜钱罢了,无一样可用,却又在最边沿的位置触到了一样冰冷坚硬之物。谢碧潭蓦的记起,前些天得了道知和尚那面破裂铜镜后,因着好奇时时拿出把玩,就顺手搁在了几上。忙就一把抓起了,扭身冲着李云茅脸上一盖,叱了一声:“别闹,快去睡觉!” 李云茅连忙偏头,才没被他盖个正着,笑道:“在外折腾了整日,好容易现在闲下来,连亲近些都不给,当真越来越小气了!” 谢碧潭“哼”了一声,磨牙道:“没的见你这般,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胡闹的!”一边倒是垂下了手,摸索着将铜镜搁到身后去,“等这桩烦事过去……” 话音未落,他身后却忽的爆起一片金红光芒,灼灼耀目,距离又近,刺得人一时间睁眼都难。谢碧潭只觉得持着铜镜的手心陡然传来一股炽热,若被烈焰烧灼,烫极痛极,忍不住脱口惨叫一声,待要用力甩手,“当啷”一声,似有什么自手上扔了出去,手心却仍觉火烫痛楚不减。那一道热线,顷刻沿臂膀攀援而上,贯入天灵。他脑中“嗡”的一声,也不知是被烧灼的热度、还是滚烫的疼痛冲击,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李云茅却要更惊骇许多,因着两人对面,谢碧潭背后的变故他倒看清楚了几分。先前因只收拾到一半,赤霄红莲尚未归鞘,就搁在坐席之旁。谢碧潭回手要搁下铜镜,偏偏巧合,将镜面贯在了剑尖之上。只是那镜早已裂了,这几日来反复参看也未觉出什么残余的用处,即便再被赤霄划上一道剑痕,也非是什么大事,谁知竟就是在剑尖镜面相触的刹那,乍腾起强光耀眼,勉力去看,却见流火般的焰华烧入铜镜裂隙之中,随后便见镜中亦起黄光,两厢交融,瞬间吞没了谢碧潭。等到那光芒乍起又乍消之后,席上空空荡荡,只余残镜,镜面已是彻底割裂两半,露出其中本该是搁置了什么法器的小小空档。而谢碧潭与赤霄红莲剑,却是全无踪影,未曾留下一点可循之迹。 谢碧潭是被一股刺鼻的血腥臭气熏醒过来的,迷迷蒙蒙的张开眼,视野中尽是一片昏暗,将任凭什么远的近的都晃成黑沉沉的影子,看不分明。他脑中尚是混沌,一时间全然不明眼下何时身在何地。只是那股血气浓重不散,冲鼻做呕,叫他十分不适的动了动手臂,皱了眉要将鼻子捂住。 手才一动,一股火辣辣的刺痛蓦的自掌心鲜明起来,另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上头,十分难过。谢碧潭不由得呻吟一声,努力的挣扎了下,好容易欠起身,朝着疼痛不堪的右手望了一眼。 这一眼,勉强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一点赤红的光芒,依稀正是一把光芒凛冽的长剑。剑形却是眼熟的,分明是在自个房中搁置了好一段日子的赤霄红莲。“赤霄红莲”四字入心,谢碧潭猛的大惊,先前模糊了的记忆纷纷回笼。这一时间他再顾不得手心烧痛,慌的翻身爬起,四下张望,连声唤道:“云茅!李云茅!” 叫了一圈,全然无应,更是无论跌跌撞撞怎样走,都仍被禁锢在那片昏暗中,不得而出。谢碧潭又惊又惧,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晓得为何转眼间到了这里。举头无星无月,更无日头,连时辰方位都不得辨,除了记忆中那一段昏厥,没有半点痕迹可追。他惶惶然提着赤霄红莲左兜右转,唯觉周遭血腥气味愈加浓厚刺鼻,宛如置身一片血海,沉浮其中。 他没头苍蝇般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手心的伤处愈发灼痛,不得不换了左手提剑。偏那剑初握还好,提得久了,不免觉出重量,手腕微酸。谢碧潭又深知此剑珍贵,万不敢倒提着让剑尖擦磨地面,只能或是正握或是背持,行来不免更加艰难。 这样张皇跌撞,难辨天日,更摸不到头绪。谢碧潭越是慌张,越难自持,渐觉脚步也有千斤之重,难提难落。忽的一个踉跄,失了稳当,险些一跤跌坐到地上。 他忙不及思,顺手一拄,堪堪稳住了身形。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被自己当了拄拐狠狠戳在地上的,竟是手中赤霄宝剑。这一下不免大惊,忙不迭要拔起剑来,却在一低头的刹那,瞥见了脚踩地面自剑尖入土处起,隐隐泛起一片微光。 那光芒只淡淡一层,并不算明亮。但却如泄地水银,渐向四周涌动流淌。不过片刻,已将谢碧潭立足处也尽蚀了。足有丈余方圆的一片,成了块半透明琉璃模样,透出些烁动不定的光点。 谢碧潭战战兢兢,俯身去看那琉璃样的地面。起初只是一片昏暗中有些光斑闪烁,或白或金或绿,到底红色光簇最盛,却辨不出到底是何物件。谢碧潭越看越纳闷,干脆蹲下了身,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形象,双手撑着地面,挨脸细看。 只是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毛骨悚然。 琉璃映透,看到的正是一片修罗场般景象。黑沉沉应是夜色,星月俱暗淡,唯有片片血光泼溅,洒了一地淋漓。 谢碧潭喉头一紧,好容易才把胃中泛起的酸水压了下去。他心头免不得的恐惧,但脑中却清明,心知眼前异象说不得正与自家当下遭遇有关。纵然勉强,也还是定了定神,又张望过去。 也是这反复的又一眼,才发觉了那一地零散的尸首残躯很有些怪异。目力所及,虽说场面惨烈,横七竖八的却非寻常男女老幼,而是或头生角、或足为蹄、或披毛挂甲……周身上下总有多处非人之形,再被血泊一浸,更显狰狞。 倒抽了一口凉气,谢碧潭一时间连害怕作呕也顾不得了,忙张大了眼,一一辨认。越看之下,越是心惊,这血腥满地,受戮者竟皆是妖精野怪,难不成倒是哪位降妖捉鬼的厉害行家,在行除魔卫道之举?然而即便如此,眼前手段也不免过于血腥,实难消受。 正这样想,耳边忽听一声尖锐剑鸣——倒是拜李云茅所赐,对于这剑上锐声谢碧潭如今再熟悉不过。以这一声为始,耳畔骤然如开了闸笼,不再是空荡孤寂,万般声响,潮水般来。 不知何以生此变化,谢碧潭忙将脸贴了地面,睁眼尽力望去。满地残火照亮处,正是一座山洞。那洞口略进几步,赫然人立着一头巨妖,足有丈余高,披毛生角,不知是个什么原身。妖物双臂箕张,五六寸长的指爪尖锋利如刃,作势欲扑。而谢碧潭循着妖物怒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愣。 目光落处,却是这活的死的妖怪堆中,唯一的一个凡人。那人一袭朴朴素素的黑色道袍,虽整齐挽了发髻,但只有木簪,并无冠带,颇觉几分寒素。因着有些距离,看不清五官相貌,只觉身形有些清瘦,全不似是屠了这许多妖物之人。然而叫谢碧潭愣住的,倒不是此,而是那黑衣道人手中,正持了一把宝剑。剑长三尺,寒光凛冽,即便是在黑夜中,握柄上嵌饰的彩珠美玉光泽也熠熠可见。更有宛如实质的火红焰光,自握剑处一路下缠,环绕剑身。一时竟分不得哪是赤色剑芒,哪是淋漓血色。 谢碧潭大惊,匆忙抬头,赤霄红莲剑仍斜斜插在地面。可看那黑衣道人手持的,也正是一把全无二致的赤霄红莲,甚至剑上红芒,较之身旁更凛冽辉煌十分。一时间,谢碧潭如坠云雾之中,但当下情势却没再给他什么细思的余地,刹那只见一道剑芒挟火劈开夜幕,隐隐如有雷声相和。更闻一声惨嗥,黑衣道人掌中剑已在扑之未及的那只大妖胸口劈落。一瞬间,谢碧潭几乎觉得自己也听到了胸骨根根断折的脆响,和嗅到了皮肉毛发被剑火烧灼的焦臭味道。甚至一剑取命,势犹未竭,剑芒在妖物背后透体而出,又狠狠烙上了之后山壁,留下一道极深剑痕。 谢碧潭看得咋舌,全未料到黑衣道人下手竟如斯强悍。只是那道人一剑毙了大妖,却全无半点快意颜色。反倒是脚步一转,再不分半点心思在死犹僵立的妖物身上,唤了声:“李兄!李夫人!”直往它身后洞穴深处掠去。然而只是片刻,那洞中陡闻“啊”的一声叫,惊极痛极,似见平生惨事。 心知定是洞中有了什么变故,谢碧潭急切欲望,却被那具庞大妖尸遮尽了视线。他心中正焦,忽觉眼前景物一晃,所见已然不同。四周尽是嶙峋山壁,几根松明斜插,火光跃跃,照见满地血腥。 那洞中虽说粗糙,却不算局促。洞底更是足有三四丈方圆的一片平整石地。只是如今大半地面上皆是血色,浓厚粘稠,简直使人无可立足。这般多的鲜血,谢碧潭见所未见,更难以想象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怕是尽一人周身血液,也难以涂抹至此。 但他很快就明了了满洞血腥的源头。那洞壁角落,黑衣道人拄剑跪地,双肩颤动,似是情绪激荡非常。他面对处,赫然一堆零散残肢。却要细看,才发觉竟是两具被活生生扯散了四肢躯干的尸体,依稀似一男一女,两颗发髻蓬乱的头颅不辨上下的滚在一边,有一颗头上的双眼尚眦瞪着,鲜红带血,裂眶而出,正对上了谢碧潭的视线。 谢碧潭“啊”的一声惨叫,被盯得魂飞天外,一跤坐到了地上。慌的一手捂了胸口,大口喘着气试图镇定。虽说他仍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眼前地狱般一幕幕,看得却无可触及,倒似在观镜中景象。更隐约觉得,任凭如何厮杀恶斗,也无可波及自身。可即便心知如此,被那死不瞑目的头颅上一双眼盯住,也足以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敢再去看琉璃地下的情况。 只是他不去看,却阻不住声音透耳传来。起初只闻黑衣道人目睹惨状,深受刺激之下的痛声失态。片刻后,却忽听一声怒吼,洞中顿有山崩石裂之声。眼角瞥见一道赤红流光,如长虹贯地,直出洞外。瞬间满耳尽是惨嚎悲叫,不成人声,尽是无命恐惧。 谢碧潭手脚并用,撑爬起身慌忙又看,眼见皆是血肉横飞。那夜色下一条山谷中,不知有多少妖物,唯见红莲之刃抹过,便是血雨如注,不留生机。谢碧潭看得呆了,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份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强撑着不适,见那黑衣道人仗一柄赤霄,杀彻一谷妖类。首当其锋的那些尚有还手之力,虽说到底不敌送了性命,却也叫黑衣道人身上添伤。但愈往后,愈只剩残孱之族,哪当得起赤霄之焰,剑起剑落,一片哀声。黑衣道人竟似杀得性狂,纵然己身也亦多处带伤,犹不见剑势稍缓。待到最后,半袭黑袍血透,全然难分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迹多些,还是泼溅上的妖血淋漓。 红莲杀焰在山谷中卷荡来回,所到之处,不留生机。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碧潭只觉得自己的眼睑怕都已被血色染得红透了,那谷中哀嚎声也已渐低渐渺。满地妖尸零散堆积,连些微月色都好似被浓稠的血光泼了,妖异淡红,照见除了风声,已无什么动静的山谷。 那黑衣道人就这样倒提赤霄红莲,站在谷中,仰面望天。微红的月光落在他眼中,眸子也浸了血色。谢碧潭这时才看清了道人相貌,甚至不过而立之年,五官本该是清俊秀雅,如今一双红眸,全身浴血,却比谷中的妖物还要狰狞许多。更为甚者,道人望月半晌,眸中红光不褪反盛,竟是杀心不消,已然失了清明。 偏这时候,那谷中紧邻山壁,被数条粗大藤蔓和些杂树乱枝堆得黑压压的一处,忽传来“喀嚓”一声响,似有什么硬物开裂。声音本算不得大,但在一片死寂的谷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黑衣道人猛的一扭头,目光如箭,牢牢盯在了出声的那处。随后也不见他抬腿举步,只将身一转,已到了近前。缓缓抬手,将尚滴着血的剑尖指定了树藤草堆。 到这时节,连谢碧潭也听出了杂乱枝叶下不正常的颤动声,多半是有什么枉被牵连的小妖,好容易躲在下面逃过了性命,却不想功亏一篑,又露出行藏。这时虽说山洞中两具尸首的惨状犹然在目,谢碧潭也忍不住的,为草堆下的小妖捏了把冷汗。他不知这一谷的妖物,究竟有多少与那两人之死相关,但黑衣道人心性大乱下的有杀无类,更是叫人心惊胆寒。甚至隐约觉得,若他仍不能收手,只怕就此坠入杀道,难以回头。 正这样想,黑衣道人手腕轻轻一抖,一股罡风挥起,“呼啦啦”吹搅漫天枝叶草屑。那一处角落的遮蔽之物全开,赫然露出一名妇人,全身颤栗,蜷缩成一团。 谢碧潭大吃一惊,正想着这谷中怎还会有人在,但立刻就看到了妇人肩颈腕臂上簇簇的青色鸟羽,原是不知什么禽鸟化作的人身。赤霄红莲距离那妇人不过三尺之距,剑上血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妇人已是惊惧之极,双臂紧环,面露哀色。只是连一句求饶之词都说不出,唯瑟瑟发抖而已。 谢碧潭这时心中已愈发笃定,眼前这幕,怕不就是二十年前明河道长在妖怪谷开杀往事。然而先前不过是听李云茅口述一二,甚至连这座如今已经成了鬼魅栖身的山谷都不曾亲踏一步。如今眼见血肉横飞之状,才知当年到底何等惨烈,当真触目惊心。只是眼前正落在明河剑下的这名女妖,状极可怜,又化作了个孱弱瘦小的身子,即便心知乃是妖类,他仍不免觉得多半该是无辜,全然不忍看明河一剑落下。可当下已是杀性冲心的明河岂有这份柔软心思,只一见是妖物,冷哼一声,便擎起了赤霄。 谢碧潭不由得脱口大喊出声:“明河前辈,剑下留情吧!” 他这一嗓子倒是情急之下拼尽了全力,然而半点落不入二十年前的明河耳中。谢碧潭也是吼出之后才想到了这一点,然而叫他还来不及苦笑自个发傻,倒见了意外的一幕。赤霄红莲已递至女妖身前,却忽的一顿,堪堪刹住。似持剑之人察觉了什么异状,又似心有所感,不由停顿。 谢碧潭慌忙努力去看,那一片夜色昏黑,辨认不清。好容易倒是借着赤霄红莲剑身上缭绕的赤焰,瞧见女妖紧抱的怀中,似乎有什么小小一团东西在蠕动。只是那边到底藤树乱草遮蔽目光,又有女妖凌乱衣羽挡住,看不清个数。谢碧潭抻长了脖子只是无果,这时纵然心知所见乃是十数年前无可更改之事,仍双手拱在胸前拜了又拜,什么佛祖老君至圣先师乱念了一气,无论这女妖清白无辜否,单只念及李云茅对明河的一片孺慕惦念之情,也不想他迷入杀途难返,唯望停手收心。 然而说来倒也蹊跷,明河手中剑一顿之后,竟当真迟迟不曾刺落。那女妖战战兢兢,原本几是伏地颤抖,连吐字讨饶都不能够,却因许久不觉兵刃加身,勉强大着胆子抬头,却见明河一手持剑,面如寒霜目如血浸,可眉头却紧蹙起来,倒显几分痛苦之态。她不知这是何故,想要借机逃遁,又怕那剑锋之疾,张皇中,忽一声嘹亮婴啼,自怀中乍起。 这一声婴孩啼哭当真来得意外,女妖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照看怀中,一时已是顾不得揣摩明河情形。谢碧潭更是大吃一惊,不曾想女妖怀里原是护了个小小孩儿。再一思及那暴露了她藏身所在的一声清脆,如今想来,倒像是巨大的蛋壳破裂声。难不成就是在刚刚的血腥杀戮中,这鸟身女妖不及逃命,乃是顾着照看即将破壳孵出的子息不成?这样一想,又觉荒谬又觉庆幸,更是手心捏了一把汗,惴惴不安看向明河,生怕他一时暴起,再将这母子一剑斩了。 只是明河的情况,更是不同。他因与女妖对面,倒是早看清了被紧紧护着的那小小肉团子,乍一见初生婴儿,即便乃是妖类,未落地挨天、五行不沾,便是个纯粹无辜的生灵。因着此,冲蒙了心窍的杀性也不由得缓了缓,未将那索命的一剑刺了下去。反倒是明心恶性两厢冲突,颇生挣扎难过之感。正这时候,那小小妖婴也不知是受了风冷,还是巧合使然,乍放悲声。声嘶力竭的嚎啕啼哭入耳,倒如一根大杵,定灌天灵。明河脱口“啊”了一声,猛的一手捂住了头侧,身形连晃数下,痛苦万分。 他骤生变故,连掌中剑也不由得垂了下来。女妖慌的护着孩儿,一见此,心惊胆战,便想悄悄挪步抽身。只是才动了动,忽又见明河抬头,虽说面上仍不掩痛苦之色,但双目炯炯,却看定了眼前。 女妖顿时又不敢稍动,怀中婴孩犹自啼哭不停,在再没别的什么声响的夜中几乎有些刺耳。她进退两难,倒有几分豁出去了似的,蓦的抬头直视明河,哀声道:“道长,我虽在妖谷之中,乃是因祖居此地,非与妖王摄人杀生同路。族中祖上名在天箓,位列星班,更约束子孙不得行恶事。但求道长见我母女无辜,放过生路,必终生感激恩德!”她言语中,眼内簌簌落下泪来,和着嚎哭不止的小小妖婴,可怜之极。 明河仍是看着女妖,这一席话也不知听进了耳不曾。只是眸中血红的杀光,竟渐渐开始消退。他仍一手按了头,抿唇咬牙,虽不做声,脑中几成疯魔的杀性却在小小妖婴的啼哭声中淡去。大约正似那女妖之言,这一点不曾沾染半分恶业的星官血脉,入世初啼之声,醒心涤魄,震耳发聩,唤起了灵台一点清明。而与之相悖的是,赤霄红莲上熊熊腾动的火焰状剑光却无平复之状,反倒随着明河神智回笼,道心渐定,猛然狂舞乱烁起来。那一条赤红光焰,乍然喷吐,四散迸落。地面许多散落的枯枝败叶一经火缭,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甚至还有数点火星喷溅到了女妖衣羽上,赤阳之火挨身,她惨叫一声,慌忙挥手乱抹,却无法拍熄开始蔓延的火焰。 这时忽见明河一振大袖,一股道家罡风挥出,将女妖身上燃着的几簇火苗瞬间盖熄了。他猛的反手,剑光爆动的赤霄红莲被插在地上,低喝了声:“快走!”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剑柄。全身衣物发丝瞬间鼓动狂震,竟是将一身功力全数激发,与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掌控的宝剑对抗。 女妖“啊”了一声,半是惊愕,但也看出眼前情况当真不对。顾不得再说什么,抱紧了怀中妖婴,踉跄从藏身处跑出。数步之后,突的自后背拱起一双巨大青翼,挟风一拍,便要腾空而起。 但也偏偏正是这个瞬间,以赤霄红莲剑为心,一团足足可以耀红半边天幕的赤光爆腾而起。将明河与女妖乃至谢碧潭的全部视野都湮灭在内。谢碧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惊叫一声,一下子恨不得钻过眼前琉璃地,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好在那红光非是火焰,纵然光芒照彻,一时间想来还不至于伤人致死。谢碧潭眯了眼,挣扎着又睁开一条小缝,不屈不挠继续观望。忽听得“喀嚓嚓”一连串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彻底分崩离析。那串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闻,耀目红光也逐渐暗淡,又渐渐退缩回了剑身周遭,重新将被光幕掩蔽的一人一妖吐露出来。 女妖背上青翼未收,却已摔倒在地,人事不知。只是依稀能看到脊背微微起伏,怀中妖婴还在弱弱的一声声啼哭,应是昏厥过去。倒是强握着赤霄的明河,一身黑色道袍破碎多处,褴褛不堪,挽住发髻的木簪也折断了,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几缕胡乱遮在了面前,衬着有些苍白的脸,倒比活鬼还吓人些。好在他虽说模样狼狈了些,但眉头紧皱,目光却仍清明着,不似女妖那样昏厥过去。这时正慢慢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忽一抖手腕,把再无什么异动的宝剑拔起,只看了一眼,便一声苦笑,道了句:“罢了!”就随手将剑插回了背后剑鞘。 谢碧潭眨了眨眼,忽觉明河手中的剑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他伸着脖子看了又看,陡然惊觉,那剑上环绕着的赤红光芒只这片刻间,竟已暗淡了数倍不止,眼看着与自家身畔的这一把,几无二致。他打了个激灵,蓦的想起李云茅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喃喃道:“莫非这就是赤霄五德溃绝之形?” 只是尚不容他多想,那满布妖尸的谷中,本已空荡荡绝光灭声,月隐于天,寒鸦不闻。唯有复了心智的明河一个,像是才觉出了疲累消耗,也不挑拣,收了剑就地坐下调息。但才坐下片刻,突的又有一点极细微的古怪声响,从山谷尽头的那座石洞中传出。 明河猛的一挑眉,睁眼起身,没什么犹豫就大步重回了石洞。洞里头尚是遍地血腥残尸未曾收敛,谢碧潭只在心中一回忆就煞白了脸。然而更有一种冲动,叫他不由自主渴望知道洞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一转念间,放眼所见已在洞中。犹有几根松明未熄,幽幽火光映着满眼残酷景象,谢碧潭纵然已在心里做了些准备,仍拼命了咬住了嘴唇,才忍下作呕。 明河的脚步也明显迟缓了,想来他与死在洞中的男女关系极深,故而才失态若此乃至迷了心性开杀。此时再入,脚步虽稳,气息却明显带着波动,缓慢搜寻声响的来处。 洞中敞阔空荡,说是妖穴,实在连些寻常器具都无,方圆尽收眼底,除了散落满地的茅草枯枝,并无什么他物。明河环视四周,正找寻着,蓦的又是一声微弱。这一遭虽说声音更小,却听得分明,竟是自墙角尸堆中传出。那声响甚是陌生,似幼猫弱弱啼叫,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谢碧潭有些发懵,明河却早快步过去,也不顾血泊污身,凑近仔细打量。 一看之下,就见他全身猛的一震,难能自已的颤抖起来,连手臂都是哆嗦着的,慢慢向前伸了伸。忽又一顿,推身跪倒,抖着声音道:“李夫人……得罪了!” 一声“得罪”,明河并指如刀,向着尸块中一处划去。“噗嗤”一声闷响,血水四溅,如破败革,随后,竟有一声极弱极细的哭声,在那堆尸骸中传出。 谢碧潭听得这一声,他到底是医家出身,也曾不避讳修习过一些妇人生产事,登时懵了。这声音没了阻隔,明明白白就是个初落草的婴儿。想是气息已极虚弱,连哭都哭不出,只剩下抽噎。然后就见明河微微晃着身子站起,转过身来,臂弯中赫然抱出了个一身挂血,瘦瘦小小不及半臂之长的婴孩,面上神色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已然忡怔了。 谢碧潭更是一把死死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咽下了惊呼。他虽说之前也已得知洞中死者乃是一男一女,该是夫妇二人。但却不曾想到,那女子尚怀有身孕。如今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位“李夫人”明明已惨死多时,腹中孩子却命硬至此,硬是存活下来。更捱到了明河破腹,自尸身中接生出了这名鬼婴。 眼看着明河激动非常,好容易才渐渐平复心情。他纵然再是剑法道术通神,对待起一个尚不足月又硬生生自死人腹中剖出的婴儿也是束手无策,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呆了片刻,忙匆匆将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了下来,囫囵裹好婴儿,重又用丝绦缚在胸前。 那婴儿气息十分微弱,情况已很是不好。这般局面,须得立刻出山,去寻妥当处安置调理。明河深知此理,纵然有心收埋尸体,也无法顾全了。只得一手护着婴儿,一手草草挥出几掌,用掌风将满地碎茅草扫在一处,覆在尸骸之上,又单膝点地拜了拜,低声道:“李兄,李夫人,待贫道先将此子护送出山照顾妥当,再来为你二人收敛吧。你夫妻在天有灵,需保佑此子,平安得生!”说罢,起身抱紧了孩子要走。 只是脚步才一迈出,又顿下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重望了眼茅草坟堆,深深叹了口气。叹罢,轻轻拍了拍怀中婴儿,怅然道:“你父母为助贫道斩除恶妖一臂之力,以致身遭横祸。青云之志,倒头来埋骨荒茅之中……你……日后便名云茅吧!” 谢碧潭闻得此言,耳边如同喀嚓一声劈下一道雷火霹雳,震得他两眼发直,全然不知所措。只跪坐在那里,口中喃喃道:“云茅……李……李云茅……这……这竟然是……”他心情大为激荡之下,又紧张惶恐的在不知名处无食无睡折腾了许久,早过了承受之界。忽的眼前一阵阵涌上黑雾来,摇摇晃晃几个来回,到底“噗通”一声栽倒,不省人事。 时辰已近巳牌,临到除夕,长安城内外难得的一连得了数个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天顶,纵然北风依然凛冽,到底有了那么点暖和的意思。 只可惜大上午的太阳光也照不进龙首原下这条偏僻隐蔽之极的山穴。 那洞只开了个极狭的口子,曲曲折折向内。但越行进,拐过几道弯后,前面反而越是宽敞,自然也更幽深,大概要直通到山腹深处。这洞该是天然,四周上下石壁嶙峋粗糙,甚至地面还有断断续续从山壁中渗透过来的水印,如今都薄薄的结了层冰,被不知哪来的幽光一照,荧荧泛着点微光。 这山腹中的洞穴安静非常,似久已无人踏足。间或有些响动,无非是些虫鼠,窸窸窣窣的在黑暗中穿行。不觉吵闹,反而更衬出几分静谧。 然而就在这片静谧中,忽的传来一阵脆响,像是地面薄冰被渐次踏碎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渐行渐清晰,十足正是不止一人在往山穴深处走来。随着脚步声,一团柔和白光也逐渐变得明亮,照亮了这座尘封多年的幽穴。 放出照路白光的,原是一展小巧手灯,琉璃盖顶,四角缀玉。本该是搁置烛火的中心位置,不见灯台,而是悬了个金丝镂编的网袋,袋中置了数枚明珠,璨璨白光,正是这一囊明珠所出,光线既亮且润,足以照亮身前身后数步。当真巧思之极,也富贵之极。 这盏价值连城的珠灯被提在一位青年公子手中,他本就生得俊朗,眉眼线条锐利中更带七分书卷之气,再被珠光一映,宛如画中人。只是此时微微皱眉,甚是留心的盯着眼前道路和周遭山壁,一旦遇到什么高低凸凹的位置,立刻就要缓下步子侧身,叮嘱道:“哥,脚下留神!” 他身侧尚并行着一人,身形俱裹在一袭厚重的深色裘皮斗篷之中。只露出一截松绿的丝绵袖口,腕指修长,被那青年公子携着。这时听他这一路上不知叮咛了多少回,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某自当留神,只是你这样一步一嘱咐,不似与某同行,倒像是携了个稚龄的顽童了!” 那青年脸上一红,站住步子。只是想了想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些,认真道:“阿兄能为,自是在逸飞之上。然而情切则心挂,莫说一步一叮嘱,就算将你担在了背上,我犹怕不够周全呢!”然后顿了顿,又去把那裘皮斗篷的领口紧了紧,“何况哥你前日刚受了寒,虽说昨日好生歇了一晚,又用了药,我到底还是不很放心。” 裹着斗篷的男子至此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被这般小心翼翼回护,他自个心中本也是受用。当下只在弟弟手背上拍了拍,含笑道了声:“皆依你。” 脚步重拾,又继续向山穴深处而去。 一路行进,甬路虽说不算狭窄,却曲折蜿蜒。兜兜转转下来,足又走了数里,想来已是在龙首原下方腹地。路上有珠灯照明,又有间或头顶开裂的石缝泄下丝缕阳光,倒也不算艰难。更何况这处石洞乃是个天然的山中裂隙,日久受水土侵蚀而成。既非什么王侯寝陵豪门密室,便不会有机关埋伏需要提防。不过费些脚力,到底走到了尽头。 那尽头处是一片极阔大的山中空腔,满布嶙峋怪石,又有暗水充盈其中。瞧来宽敞,其实能够落足之处寥寥,大多还需跃到一些散布的石块上头。 提灯青年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一抖开了,借着灯光打量。那帕子细丝织就,十分精美,只是却被人做了纸帛,淡淡墨色在其上勾勒出一张图。帕上图虽说笔画简单,却颇灵动,更有数处显而易见刻意描绘上的特征,一一对过,倒正与两人此刻身在处相当。 他看了一遍,重新揣起,道:“该不会错了,依图所载,那枝坤龙参就该生在……”便一边说话,一边抬头举高了珠灯四下打量,忽的向西边一指,“上顶极阳,下生正火之位。” 他手指处,乃是一片被四五块高低不同的大石笋簇拥着的地方,因石笋上下参差,一时间难以望进其中。只是却另有一道洞顶天隙落下的阳光,笔直明亮,不偏不倚,也正落在石笋群当中,在幽暗的山穴中甚是抢眼,果真应了“极阳”一说。 那裹着斗篷的男子见了,也颇赞同,点头道:“当是那一处……哎!” 话音未落,手中一沉,被塞进了那盏小巧珠灯的提环。随后尚不及叮嘱,只见身畔一条人影轻盈拔起,如飞羽乘风而上,步空潇洒,转眼已落在了那簇石笋当中。他这时拦也是迟了,只得跌足笑叹:“逸飞你……哎,你怎的成了个急性子!” 只是笑意尚挂在唇边,前一刻刚刚登上石笋的身影一顿,突的又以更快的速度翻跃了下来。一掠便到身旁,疾声喝道:“留神,上面有……” 石笋当中猛然爆起的一片红光截断了没说完的话,锐风破空,两道火红流光快若疾电,直贯向两人。尚不容看清,仿佛已先嗅到了胸口衣物被灼焦的气味。 只是纵有烧灼之气,到底那两道红光也不曾挨身。这一退一追的眨眼间,一道无形气罩瞬间张开,牢牢护住了二人。红光虽快,到底差迟半步,击在气罩之上,如中败革,“噗”、“噗”两声,力竭而化。这时才见那一路裹着斗篷,似乎弱不禁风的男子挺了挺背,抬手揭下了风帽,仰头观望:“逸飞,上面有什么?” 毛皮织嵌的帽笠滑落,露出一张十足清秀的面庞。他与身旁人眉目间颇有肖似处,只是年长了几岁,眉宇间添了缕玉琢后的风华。因昨日的寒症还未彻底痊愈,脸色微微带了点倦,却不掩一双眸子灿亮如星,抿着唇,带了些不悦的颜色。 “有……”青年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看到兄长得不到自己的回答,下一刻竟似就要亲身登上石笋去看,忙一把扯住他,匆匆道,“有一把剑,和……一个人。” “有人?” 正似应他之问,上方红光吞吐中,“喀嚓”一声脆响,一根足有一抱粗细、隔住了二人视线的石笋根部有寒光一抹,齐齐而断,轰隆着滚落下来。没了这根石笋的遮挡,登时看得清楚,那片由乱石拱出的小平台上,赫然立着一人,一身黑衣,乱发披散。手中握持的,乃是一柄赤光耀目,迫人生寒的宝剑。只是那人的面目被蓬乱的头发挡住,又是垂头站立,连老幼都难分辨,唯从衣饰身形上看出应是一名男子。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提防。但更觉得这不言不语的神秘怪人身上有种莫名的错乱之感。单从适才那一剑来说,剑势虽猛烈,却缺其神,倒好似一名初学武艺之人在绝世高手指点下挥出的招式。如今再见这人蓬头垢面模样,一时都起了疑心,暗道莫不是哪位高手落难此地,不知为何失了神智? 这样一想,即便对敌,倒也不好当真就下了狠手。好在二人心境极是相通,互看一眼,彼此明了,先前被迫下石笋的青年手腕一翻,自腰间撤出一把软剑,剑身之上银星点点,似秉月华,竟也是一把上乘的兵刃。顿足再起,跃身半空,刺向石台上的黑衣蓬发男子。转眼间,金声响亮,寒光赤焰喷薄,战做了一团。 只是交手数招,怪异之感愈加鲜明。青年剑势轻灵,走的乃是极迅捷的路数,其中又有大开大阖泼墨之意。如此剑法,捕捉不易,若要以快打快一一招架后再寻隙反击,更是艰难。只是那黑衣怪人却全无变通之思,当真举了那一柄赤红宝剑,见招拆招,全然似被绕入了对手剑路之中。这样一来,已然是落在下风。甚至他腾转间身法也颇滞涩,战过二三十回合,倒有七八剑偏差错漏接之不及,然而那宝剑之威却是惊人,滔滔红焰,有吞卷万物之势,即便招数上颇多闪失,奈何攻不破剑光火幕,到底只是僵持。 僵持中,忽听下面清朗朗的一声喝:“下来!” 瞥眼一瞧,石台下的男子已掀起了裘皮斗篷,竟有一张瑶琴一直背负在后。这时撤了下来,席地盘坐,横琴于膝。他一双手生得甚妙,修长莹润,有珠玉之泽,虚虚搭指于弦,稍一拨弄,一声清音乍起,如银瓶迸浆,极清冷极悦耳,仿佛直透入了心窍之中。合着弦声,听其开口作吟:“太音三引梅花渡,凌雪半融……” 听这一声乐音扬起的同时,台上人剑势骤变,几度开阖转身,卖了一个破绽后,扭头便纵下了石台。黑衣怪人其势未穷,扬手一剑,又见锐矢般的挟火剑光,足有七八道之多,密集成阵,追向青年空门大开的背心。 然而琴声乍扬,吟咏亦尽,“曲生香”三字落尽,丝弦震声成幕,宛如大朵冰梅怒放。半透明的花瓣开阖间,早将青年护持了个滴水不漏。寒梅火刃相撞,更激荡起漫天尘埃,碎石乱走。一声大震,弦声微微一涩,随之追下的黑衣怪人身在半空,也同样滞了一滞,落在了三丈之外。 他足尖甫一落地,挨脚便觉怪异,待要再起,却受困于身形滞涩的弱处,闪之不及。刹那地面微光流动,足以覆盖方圆五丈。那光芒涌动如水,更似流沙,挨身则攀,瞬间弦光穿梭,似虚似实将黑衣怪人团团裹住。弦意在困不在杀,宛如附骨之疽,难能挣脱。 黑衣怪人身受其困,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掌中宝剑顿时红光暴涨,直似欲焚尽眼前人事。先他一步落地的青年见状,生怕他奋力一搏伤了兄长,忙也仗剑挺身,拦在其前。 倒是他身后淡淡一声:“逸飞,不妨事。”随后音声陡变,调极宏远而锐鸣。那石洞纵然宽敞,到底有限,这琴声一如钟吕之调,磅礴而起,顿时四壁相应,回荡无穷。震和声中,弦光早已攀尽了黑衣怪人手足,叫他心神动荡缭乱,更肢体失了掌控,忽“当啷”一声,宝剑脱手,在地面砸起了一溜火星。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一抹琴曲乃是以内息催动《平沙》之曲,意在控而不在伤人。纵然寻常武夫,也不过颠倒行动,难能自己罢了。那黑衣怪人却在剑脱手时,双眼一翻,也“咕咚”一声栽倒,直成了个死人模样,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来,兄弟二人都不免大感意外,全然不知为何会如此结果。抚琴男子罢了弦,静待了片刻,见黑衣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当真生死不知一般,便皱了皱眉起身,要近身去看。 他才一动步,立刻被拦住了,随后几声“嗤”、“嗤”轻响,原是也背了剑站在一旁的青年以剑柄化力,弹出几缕指风,隔空封住了黑衣怪人周身大穴,之后才道:“哥你莫动,我过去看看。”说着话,像是怕兄长不允,不待回应,已先快步小跑了过去。 那黑衣怪人仰跌在地,又被封住了一身要穴,当真没有半点动静。青年上前去,先是隔了一两尺距离打量,到最后索性蹲下身,直接伸手在那人身上推按,又拨弄开了挡脸的一头乱发。 蓬发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自个年岁相当的面孔,说不得还要更小些。眉目细致文气,只是满脸苍白,额头鬓角甚至还有冷汗渗出。那青年呆了呆,伸指在他鼻下一搁,又转身拿了手腕按了按脉,满脸诧异的抬头:“这人当真是昏过去了,只是……” “怎么?” “这……依脉象观来,他该是未曾修习过武艺,全无内功傍身才是!” 这一说大出意料,年长些的男子皱了皱眉,道了句:“逸飞让开。”随后十指弄琴,催动弦光如丝缕不绝,蜿蜒攀附上了黑衣怪人身躯。弦丝如虚如实,按五音之律没入他体脉之中,穿梭查探。片刻后,一声音颤,俱化为无。男子抱琴而起,也迈步走近些:“某以知脉术查他体窍,果然如此。且这人非是因对招或穴道被制昏厥,倒好似疲累脱力,气行不畅,乃至于闭了五窍……”他说着说着也觉奇怪,俯身打量,“看他年纪轻轻,身上怎会有诸多怪异之处?且那剑赤焰勃发,乃是神兵煞器,也不该是这样一人能可驱策才是。” 他在那里皱眉沉思,满心不解,只盯着黑衣怪人看个不停。忽又听得弟弟“啊”了一声,似有所觉。还未待问,原本搁在身后的珠灯已被提了过来,那青年一手擎灯,蹲身照着黑衣怪人,只往全身细看。看了半晌,另一手扶了额,满脸头痛模样转过脸来:“哥,看这人衣饰……似是青岩万花弟子啊!” 万花谷身跻中原武林名门,立于青岩、兴于近世。因谷主东方氏传闻自东海而来,门中尚水德,门人弟子多是玄服披发装扮。那谷中又有七艺风流,誉满天下,人多识得。如今闻言再看,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装束打扮正与花谷门人姿态相应。只是万花武学,路数绵密潇洒,点穴戳脉,常以铁笔为用。这黑衣人却提了一柄那般煞性的宝剑,当真无解之极。 这般越是打量,越多谜团,叫人摸不到头绪。兄弟两个本是有事来此,也不想多做耽搁,商量了一回,干脆将这黑衣人与赤色宝剑一同带回下榻处,再慢慢做决。到底他二人的出身地与青岩花谷,颇有几分交好,若当真是万花弟子落难于此,断无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样商议定了,趁着黑衣人还未醒,先将他搬到一旁安置。兄弟两个重新各展身法跃上先前石台,借着天隙一缕阳光,正可看到乱石丛中,倒有一块沃土之地,也不过两尺见方。土中颤颤巍巍,生有一簇叶茎,色呈翠绿,宛如玉雕一般,极是肥厚可爱。天顶阳光落下,不偏不倚将其笼在其中,流光溢彩,明明乃是植株,却生宝气。 “哥,这想来就是坤龙参了!”青年欣喜蹲身,刚一伸手,又缩住了,从怀中取出一件材质怪异、隐然泛光的囊袋,裹了手,才小心翼翼上前,将整株植物拨弄出土。翠叶下果然是生着一根通体黄如蜜蜡、粗若儿臂的异参,一经离土,顿时就要变了颜色。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参罩入囊中,立刻紧紧束了口,扭头笑道,“可算到手了,也不枉千里迢迢往长安走这一遭!” 他那兄长看着他只是微笑,不置一词,眸色却柔和之至。青年迎着目光灿然一笑,将参囊收好:“哥,折腾了这一气,约莫快到午时了。咱们这就回去,待到下处,你再好好歇上一回,两日后便是除夕……”他忽的眨眨眼,挨近了些,将额头轻轻抵在兄长肩颈一侧蹭了蹭,低声道,“说好了好要生陪我的!” 离开山穴所花的功夫倒比来时还要多些,虽说道路已然熟悉,但一片黑暗之中,少不得仍要依靠珠灯,小心挪步。更有那至今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也要搭上了肩一并带出去。兄弟两个颇费了一番周折,待到摸出山穴,重回到龙首原侧下,已是红日当头,正午时分。 两人乃是双骑而来,那青年又不肯劳累了兄长,只得将黑衣怪人胡乱整理了下头发衣服,扶上自己那匹马,再拿了条腰带好歹系牢固了。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别别扭扭从背后圈住了人,喝马回城。 快马绝尘,踏破霜风,路上再无耽搁,一路扬长直进了长安城,回转下榻的逆旅。 因他二人衣饰精美,出手阔绰,更甫一到店就包下了最为雅致也最为昂贵的汤池小院,店中伙计们便也格外的殷勤。远远看到两人回来了,忙打高了门帘子,趋步迎了出来。上前牵马的牵马,接人的接人。 只是不成想一早明明是兄弟两个出门去,待到回来,却多了个昏迷不醒的文秀青年,不省人事靠在马上。那两个接出来的店伙计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缩手缩脚。 倒是搀抱着黑衣怪人的青年一抬腿跳下马来,喝了一声:“还不帮爷将人扶进屋里去!”店伙计才恍然大悟,上前七手八脚将人弄下马,两个各搀了一条胳膊,好歹将人一路架进了汤池小院。 只是称为“小院”,到底格局有限。虽说也有几间起居待客的厅堂,可寝卧之处不过两间。原本兄弟二人各据一屋,如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一时倒让送人过来的店伙计不知如何安置。 还是那青年帮着兄长脱下裘皮斗篷,又卸了琴囊,一转头看见三个人直挺挺杵在门口,才想起来这一茬。他眉骨动动,忽的眯眼笑笑,向着西边一指:“挪到我那屋子里去,再送些热水,开一桌饭菜来。” 店伙计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安置妥当,双双退出屋,告了声扰就要离开。青年叫住他二人,往行囊里摸了半串钱推在几案上,笑了声:“有劳,拿去打些酒吃罢!” 两个伙计欢天喜地接了,躬身退走。只是刚转过身,其中一个忽的停下脚步,又磨身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两位郎君,刚刚送进屋里去的那位……是郎君们的朋友?” 这一问中带了弦外之音,那兄弟两个对看一眼,皆觉得了。于是青年索性又从囊中摸出一把散钱,笑呵呵搁下:“莫非你也认得他?” 那伙计打了个躬,笑道:“不瞒两位郎君,这位爷……奴倒当真是认得的。他也是这长安城中颇有些名气的大夫,听说是从住了好些个神医的万花谷来。小半年前,小店有位客人突发了急症,眼看就是一条人命,正是这位先生几针下去,将人扎得活了回来,免了小店好大一桩麻烦。为这事,掌柜的还亲自登门谢了他一回,断不会认错的。” 万没想到倒无意中从这店伙口中佐证了黑衣怪人的身份,兄弟两个都颇意外。只是待要再细问他身家姓名,居所家宅,那伙计却又说不清楚了,只道这小先生应是姓谢,其他的需去问了掌柜的才知。然而掌柜的今日有事出门,怕是要明个才能回来。 见再问不出什么,也只得放那伙计去了。重掩了门,兄弟二人对坐,默然片刻,那青年忽的伸手,隔着几案欠身握住了兄长手腕:“既然那人有名姓来历,明日等掌柜的回来,再细细打探就是了,只是……”他将尾音拖得长些,含而不吐,反到跪直了脊背,膝行绕过小几,极近的挨过去,才咬着唇轻轻笑道:“我的屋子让给了那位谢先生,今夜倒是要同哥你睡在一处了!” 待到入夜,东边正房的灯光熄得极早,刚定了更便掩门闭户,静悄悄的不见人走动。偏过了一个多更次,忽又灯火通明的折腾起来。 小院中的汤池乃是逆旅最为得意之处,在东边正房旁盖了间小小披厦,正将泉眼蔽在其中,又有小门和回廊连通东西两屋,来去不需出门踏户,极是方便。就听那披厦中,深更半夜水声大作,又是好一阵子闹动,直到更交三鼓之后,才渐渐安定了。 院中灯火重熄,这一遭再无反复,皆做好眠。 只是更正深,万籁俱寂,一团红光忽的自半空闪现。几下烁动后,投入了西厢之内。 厢房卧席之上,那姓谢的小先生已被简单梳洗过,换了身簇新干净的里衣,安安静静睡在被褥中。他自从在山穴中昏迷后,至今一直未曾苏醒,任凭那兄弟两个将他被制住的穴道解开又封上,也是无果。无奈下,只得先给人灌了两碗米汤,好歹不至于饿着,然后再待天明分晓。 至于那柄赤红长剑,也被布匹密密层层裹了,就搁置在不远处的木架上。 房中连一盏备夜的灯火也不曾留,全然一片黑暗。也正因如此,无声潜入的红光格外打眼,几乎是大刺刺的落在了卧席前。 红光渐渐拉长变化,依稀正是一个高挑劲瘦的人形,面冲着谢先生,似在打量。端详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数十年不见,故人何以至此乎,该当嗟叹!” 说罢,就见那红光中人伸出手来,虚虚压上谢先生前胸,似抚似按。片刻后,随着他将手抬起的动作,竟有一团濛濛黄光随之浮出谢先生胸口。 黄光浮之愈高,渐与人视线相平,彻底脱离了先前栖藏的人体。蓦的见那红光中人将手一握,光芒顿隐。重再摊开手,黄光已经凝成了一粒弹丸大小的珠子,柔光润润,晶莹可爱。 他便弯下身,将黄珠置在了谢先生贴身内袋之中。哼笑道:“金、木、水、火、土,五德已聚。接下来,莫非你当真要行逆天之举?” 这话虽是对着昏睡的谢先生说出,却明显非是问他,而是遥向不知何在之人。那人也无意得到什么答复,更似有感而发出此一言罢了。随后,干脆利落的转身,忽攸又化作红光,转眼遁出屋去,不知所踪。 这一番来去,片尘未惊,全无人得以察觉。 十四 连环扣 习武之人,大多不甚贪睡。即便昨晚夜半时分又起来折腾了一气,汤池小院的正房还是在晨鼓一响就亮起了灯光。天色未明,窗外一片昏沉沉颜色,只是已经开始透了清朗,些微的能瞧见院中事物轮廓。 看起来精神极好的青年跪坐在寝台边穿衣。卧席上方层层叠叠的幔帐依然垂着,将内中挡了个严严实实。忽听里头有衣被簌簌翻身的动静,并着有些含混的声音低唤了声:“逸飞……” 青年忙凑头过去,轻声道:“我在呢,哥,吵醒你了?刚敲过晨鼓,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幔帐中静了静,但随后便道:“罢了,某也睡不着了。在家时也是整日睡着,颇没意思。”那语调中忽的带上几分迟疑,“逸飞……你……将槅窗推开些。” 青年愣了一下,随后便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架势,忙将大窗推开了透气。但想了想,又怕北风寒烈,吹到了屋中人,重又将窗隙收得极窄,刚可透风罢了。 只是他这边开阖窗扇的声响犹未尽,院中忽然“咔”的一声,从西侧传来。随后便见到侧厢静悄悄一晚的房门也慢慢被推开了。 门扇打开的速度很慢,似开门之人在迟疑什么。只是到底有了条可容过人的缝隙,一条黑衣人影缓缓的从门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向四周打量。 斜凭在窗前的青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只见那黑衣人似是草草打理过仪表,原本乱蓬蓬的头发也梳理整齐了,更露出满脸茫然神色。他看了片刻,大约仍是认不得身在何处,便试着要出门看看。只可惜才一伸脚,忽的一顿,又僵硬着缩了回去。随后“吱呀”一声,带上了门。 窗边的青年倒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他瞧得清楚,虽说黑衣人勉强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可自打在山穴中现身,便无鞋履,空足着袜罢了。即便足衣的布底厚实,到底不能直接踩上三九天中冰凉凉的地面,这般无可奈何的被禁了足,实在有些滑稽。 听他发笑,身后寝台中窸窸窣窣一阵,便有条胳膊伸出来撩开了幔帐。他那兄长冠带俱卸,不簪不髻散着一头黑鸦鸦长发,已欠起了半个身子:“逸飞,你笑什么?” 青年便掩了嘴,满眼笑意的撤回身,先将只披着薄薄内衣的兄长塞回幔帐中,又索性自个也钻回去,捡起捂在被底脚头暖着的袄子服侍他穿着,才道:“那位谢先生醒了……我昨夜怕他血脉不畅,将他被封住的穴道都解开,适才见他探头探脑出来望了一眼,又躲回房去了。” “这倒与他昨日山穴中那般一言不发大动干戈的举止大相径庭了!”年长男子慢慢着衣,“只是他躲回去做什么?” 青年仍是笑,一边看兄长将厚实的衣物穿得差不多了,便撩起了半幅幔帐,忽又一伸手,往被脚下一摸,似是握住了什么。 还有半身掩在被下的男子不由得微微一颤,身子略僵。只是很快重又放得柔软,笑叹口气:“逸飞,你又顽皮!” 青年已将半截锦被也揭开了,原是松松圈住了兄长一边脚踝,另一手就伸长了些,往旁摸过足衣暖履,慢条斯理替他穿上,这才眨了眨眼道:“那位谢先生当时是要出门看看的,只是他既无靴、又无履,总不能打着赤脚冰天雪地跑将出来吧!” 那男子闻言也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到底是万花弟子,莫要捉弄他了。听你所言,这谢先生应是已神智清明,与昨日很不相同。他既已醒了,便过去看看,听他有何说辞吧。” “不急,且先梳洗了,再叫人送早饭来。那人折腾了一两日,怕不也是饿的,吃饱了再说岂不更好!”青年一边就站起身,打算出去招呼店中伙计过来服侍。 只是他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小院外头倒先响起了拍门声。不知道是哪个店伙计扬着大嗓门在叫:“两位郎君,可起身了么?外头有客来,要见二位说话呢!” 兄弟两个对看一眼,俱不知所来何人。那青年快了一步,先行跨出房去,又扭头示意兄长且慢,这才去开了院子大门。 门外叉手站着昨天见过的小伙计,满面堆笑。一看他来应门,忙伸手向旁一引:“杨二郎君,是这位道长要见您。” 目光转过,便见到灰蒙蒙的晨光中,旁立一人。素袍蓝裳,做黄冠装束,手臂上绕了一尾云拂,正冲着自己微笑颔首。这道人年纪既轻,相貌又极好,温言浅笑,登时叫人一早被打扰了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他见伙计已经通传罢,便上前一步,做了个稽首:“贫道华山李云茅,见扰郎君了。” 青年闻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也扬起笑脸,拱了拱手:“原来是纯阳宫的道友,当真稀客。这般清早来访,想有要事,请入内说话。请!” 李云茅也不客气什么,当下就随着青年进了院子。两人正往待客的小厅去,正房门响了一声,已穿戴整齐的男子撩起半边门帘望过来:“来客是何人?” 青年便笑道:“是位纯阳宫的李道长。”又转向李云茅道,“是我疏忽,忘了自荐。我二人乃是杭州人士,在下杨……”他忽的嘴角一翘,似有所思,但飞快的又接了下去,“在下杨怀月,那是长兄杨思飞。” “原来是二位杨兄。”李云茅乐呵呵的两边拱手,眸中晶亮,“既是尊姓杨,又自杭州而来,莫非二位郎君与千岛世家有些干系?” 杨怀月也含笑答他:“正是师门。” 华山纯阳宫,与那位在千岛湖中的杨氏家族皆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名门大派,彼此之间自有交游。如今两下里各自认报了师门,又见对方气质谈吐皆是上好的,登时心有激赏,倒觉热络了许多。甚至见是外客,神态略有懒散的杨思飞也踏出了房门几步,冲着李云茅颔了颔首。 眼见主客皆欢,要让到小厅落座。忽听“哗啦”一声大响,正是从西厢传来。三人六眼扭头,就见那门被猛的一把扯开了,门里站了个一脸惶惶恐恐、又惊惊喜喜的黑衣青年,双眼在院中一扫,看到了李云茅,便黏上了一般撕都撕不开了。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开口:“云茅!” 杨怀月和杨思飞恍然,李云茅笑眯眯的舍了主人家走过去,握住了他紧抠着门框的手指,掰开了在手心握了握:“某来接你回去了。碧潭,你可是叫贫道好找!” 见到了要见之人,主客皆是心如明镜一般,便索性改到了西厢中待客。谢碧潭甫醒来没多久,还有些神思恍惚、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容易见到了最可信任托付之人,整个人都紧贴在了李云茅身边,也顾不得让杨氏兄弟看了笑话,抓紧了他的一只手不肯放。 李云茅自是由着他,便这般姿势有些暧昧的与主人家交谈。好在那兄弟两个颇似不以为意,略坐了坐,杨思飞推说身上乏懒告辞去了,只留下杨怀月待客,倒是个言笑晏晏,谈吐机敏的。将昨日如何在山穴中遇见谢碧潭,又如何波折,将他带回长安之事简叙了一遍。然而谢碧潭却浑不记得那些,在似真似幻中所闻所见更不便对外人言说,就只道自己一直昏迷,甫一醒来,已在这全然陌生的汤池小院中。 双方各自心领神会的摒了些不欲说之事,倒也将其他的来龙去脉梳理明了。李云茅与谢碧潭所历,杨怀月自觉与己无关,并不多加追问,只说寻到了人才是最好,想来谢郎这一昼夜的波折,正急需回去修养,便不多留二位了。想了想又笑道:“也不需见外的道谢什么,几家师门皆有交好,相逢便是缘分,能伸手助得一把,份所当为,千万不要客气。” 李云茅果真就不与他客气,宾主尽欢的告了辞,转身眉眼含笑看着谢碧潭:“可回家去吧!” 谢碧潭乖巧点头,忽又一窘,垂头看了看双脚。李云茅一低头,就明白了,如今谢碧潭那双棉靴还好端端的摆在自家卧房中呢,便笑着背过了身,将麝尾先插到领后,又拿双手在肩上拍了拍:“上来,某背你回去。” 两人的背影稳稳当当挪出了院门,不知是背人的那个、还是被背着的那个,还有余力又将门板推上了。“咔哒”一声轻响,在没多少动静的冬季清早格外分明。 杨怀月站在正房门口,心情很好的目送贵客,脸上又带了点若有所思,一不小心便多站了一会儿。就听屋里开口唤道:“逸飞,还不进屋来,站在门口吹风是干什么!” 他笑嘻嘻的回屋里去,脱了鞋蹭上坐席,凑到兄长身侧挨得极近,才道:“哥,你叫错了,我如今不该是‘逸飞’,你该唤我‘怀月’才是……” 坐席前的漆几上横着瑶琴,杨思飞正在将手指慢慢拨弄,闻言睇了弟弟一眼,轻笑一声:“搬弄字眼,当真调皮!” “嗳,哥你怎样说就怎样是了,左右就算搬弄字眼,也非是诳语!”杨怀月仍是眉眼间浓浓笑意,又尽力的挨近些,悄悄将手臂也从后面探过去环住了腰,将下颏搭上杨思飞肩头,喃喃道,“把诗问字为汝说,何时心与此月同?但使樽中常有酒,寒光独照一襟中……” 杨思飞便张臂回揽住他,笑着嫌弃了一声:“胡说八道!” 折腾了这一回,天光已渐明亮。只是到底天寒风大,偌大的几进院落中并不闻多少人声。 不过住在汤池小院隔壁的师徒两个也是起的早的,香骨小小一个女娃,正在院中大树下扎着马步,一边还能游刃有余给自个打理辫子,手脚麻利的绑好了一边又去收拾另一边。 英淇就在不远处,没瞧她,背身负手仰头,像是看着初白的天色琢磨着什么。 香骨梳好了两条辫子,看看马步还要再扎上半个时辰,然后才有饭吃,顿时百无聊赖。才动了动脖子,脑门上便吃了一粒石子,疼得她一抽鼻子,立刻再不敢乱动。 只是又过片刻,虽说身不敢动颈不敢摇,嘴巴却是不被管束着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嘿嘿笑了:“师父,你昨晚是不是出去过了?” “嗯?”英淇扭头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的?” 香骨立刻大声道:“当然是师父教的好,我的本事进步神速,自然觉到了……” 英淇这次连看都懒得看她了,直接“哼”道:“说实话,不然再加半个时辰马步。” “别别别……”香骨的脸顿时皱了,苦哈哈眼观鼻鼻观心,“是……是我昨晚饿了,半夜起来翻点心匣子,看到师父你不在屋里……师父,偷吃点点心总不至于也要挨罚吧,我正在长个子呢,半夜里总是觉得饿得慌!” 英淇当真也不至于因这事上罚她,“嗯”了一声,就算揭过了。 香骨倒是从来不怕他这副冷硬的性子,盯着英淇后脑勺的头发丝就觉出师父并没生气,立刻又笑嘻嘻道:“师父,你昨晚去干什么啦?是去打猎么?怎么都不叫上我?还是去找师娘……哎,师父,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师娘啊!” 英淇对她的聒噪置若罔闻,又抬头去思忱自己的。直到香骨自己说得没了意思,瘪着嘴巴停了下来,他才忽然转过头,淡淡道:“香骨,你可想去见见你阿耶?” “阿阿阿……阿什么?阿耶?”香骨顿时眼睛瞪成了铃铛,要不是功夫底子打得牢固,马步怕不也散了架。小女孩呆了半晌,才怯怯问了句:“师父,你刚刚说的是我……阿耶?” “嗯。”英淇点头,转过身看着她。 香骨却忽然脸色一变,哀哀切切开始装哭:“师父啊,你之前指着棵枯死的树说是我阿娘,这回……不会又找来块大石头说是我阿耶吧!您年年要带我回杭州给梅树娘磕头已经很辛苦了,别再给自己找劳累了啊师父!” 看小姑娘唱作俱佳的开始哭天抹泪,英淇眉毛都不动一下。等到她哼哼唧唧哭到一个间隙,才又开口:“要不要去?” “要!”香骨立刻脆生生应他。 英淇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叫早饭,只扔下了一句:“还有两刻钟。” 香骨目送他的身影在门外消失,腿脚上仍是不敢放松,却动了动胳膊,伸手托住下巴,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唉,原来师父你真的不是我阿耶啊!那些说独身一个的男人养着个孩子的都是偷生的亲骨肉的志怪小说果然是骗人的!” 晨光一点点明亮起来,长安街道上渐渐开始有了人声。只是仍算不得多,和坊街两旁已经忙碌起来的卖些早饭的铺子声响混杂在一起,倒叫清冷冷的冬日早晨觉出了些暖意。 李云茅背了谢碧潭,也不去惊世骇俗的蹿房越脊,就那么稳当当一步步走着。问岐堂距离此地也算不得太远,足可在天光大亮前回去。然而谢碧潭到底觉得这样有些丢人,怀里抱了裹着布的赤霄红莲,还要把脸藏在李云茅背上,姿势当真别扭得紧,一会儿工夫,已经动来动去的换了两三个位置。 忽的大腿外侧微微一疼,竟是被李云茅隔着衣裳拧了一把,哼声道:“扭来扭去干什么呢?想是昨夜睡得好,才有力气这般的不老实!” 那一小块皮肉的位置尴尬,谢碧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僵住身子再不敢动。李云茅很满意他的乖觉,一边继续不紧不慢迈着步子,一边道:“你如今也不必多想什么,若是困着,便再睡一会儿。等下回到家,吃喝洗漱了,再慢慢说来不迟。” 他说着话忽一笑:“想来是有好些话不便在杨家兄弟跟前说出口。” 谢碧潭闷闷“嗯”了一声,脑子里瞬间转过真幻之境中所见,心乱如麻,一手环着李云茅肩颈,低声道:“有些好些蹊跷的怪事,若让那两位杨公子听了,怕不只当某在梦呓!” 李云茅的手立刻又不老实的捏捏他,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道:“你说什么呢!贫道是说……好些私房话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来……哎哎哎,轻些,你怎么还动上嘴了,贫道一身皮糙肉厚的,你也不怕崩了牙!” 谢碧潭忿忿的将咬在嘴里的一小块后颈皮肉松开,“呸”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李云茅也没再继续逗着他玩,老老实实走路。大概是他背着人走得实在稳当,即便冒着三九寒风,谢碧潭竟也渐渐觉有困意泛了上来。李云茅一路走,他便一路在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蓦一下不留神叫赤霄红莲磕了头,打了个激灵,像是清醒了些,又好似还困顿着,迷迷糊糊把额头抵在李云茅肩后蹭了蹭。 李云茅觉得了,带着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谢碧潭偏过脸,半眯着眼,正看到他的侧面,透白的晨光中玉雕一般雅致。青鬓如墨染,黑与白皆是莹润好看。也不知是被那好颜色恍了神,还是怎的,谢碧潭一开口还有些迷迷糊糊,脑子里却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含糊道:“你怎的一点都不急着知道某到底去了哪里?一并没了的还有赤霄红莲剑呢,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李云茅托着他的手又在腿根上拍了拍,笑道:“你人好端端的都在某身边了,贫道是还会怕什么!” 这一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底在街道上热闹起来前回了家。那院门本是虚掩的,李云茅只一闪身就进去了,却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先听到院子里有人好不正经的打了一声唿哨。 谢碧潭脸上一红,直接把脑袋埋了下去不肯抬头。李云茅倒是大摇大摆的,背着人就往屋里走,边走边道:“某家里的某自是背得,你再不去给舒姑娘收拾明晚守岁的杂事,你可就要没的背了。” 高云篆一听他这样讲,立刻丢了手里扫院子的竹枝大扫帚,叉腰唾他:“没良心的,贫道白跟着担了两天的心,早晚要治你个不敬师长的过错,让你从老君宫扫雪扫到三清殿!” 谢碧潭这才抬起点头,全无底气的弱弱道了句:“辛苦高道长挂心了……” 在半真半假的吵吵闹闹声中进了屋,高云篆果然没有跟过来,片刻后只是在院子里大吼了一声:“饭在厨房记得吃!”就“咣当”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谢碧潭终于到了自家熟悉的地界,从李云茅背上跳下来就去找干净的鞋袜,听得这一声,诧异抬头:“高道长竟就这样走了?” 李云茅正在把赤霄红莲从布囊中解出来,闻言便笑:“难不成你还要他进来看你洗漱更衣不成……哎,又把靴子套上干什么,等下还不是要脱了!” 谢碧潭顿时尴尬,丢开了鞋靴坐进被褥中,揉着脚底叹了口气:“脚下不知怎的酸疼得厉害,倒像是光着脚跑跳了好一段路。” “未必不是呢!”李云茅随手从几案上摸了个东西也坐过去,一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人拉到眼前好生看了一回,才用力向怀里一按,“还好可算是回来了。” 如今房中只他两个,谢碧潭也无什么顾忌,伸了双臂同样回扣住李云茅腰身。脸埋进怀中,声音带了些含糊的鼻音:“李云茅,你一定不晓得某去了什么地方,又看到了什么!” 安安静静的温存了一阵,那屋里燃着火盆,两人又挨搂得近,渐渐觉得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层汗意,谢碧潭这才推了李云茅一把,好歹挣脱开了,端端正正对着他坐好,认真道:“某等下要与你说的,你不可不信。就算你打心里头觉得荒谬,某却是绝不会哄骗你。” 李云茅倒还是半歪在枕上的姿势,瞧着他笑嘻嘻道:“碧潭所说,贫道自然是信的。” 只是谢碧潭思及将要开口之事,早没了半点嬉闹心思,他把一手按住了李云茅的肩,才慢慢字字道:“某……见到了明河前辈……” “谁?”李云茅一愣,瞳孔蓦的瞪大,搁在被上的手瞬间成拳,捏白了指节。 “你……你听某说!”谢碧潭忙将另一手也伸过去按住了李云茅,飞快道,“其实也不是明河前辈……不,某不是说那不是明河前辈,是……是从前的……哎!”他越急越语无伦次,连原本想好的腹稿都乱了套,舌头只在嘴里打架。 倒是李云茅见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自己先吐了口气镇定下来,抬头看着床帐呆了呆,转回脸拍了拍谢碧潭的脊背:“你慢慢说,某听着呢,不急……甚么……” 谢碧潭连连掐着自己的手心,也终于稳住了情绪。他偷瞥了李云茅一眼,竟是看不出甚么表情,心下当时一凉。终于字斟句酌的,将那不知真幻的离奇见闻一一道来。 听他讲述,李云茅的手指几次收紧抓住了被褥,又一点点松开,神色是少见的凝重。谢碧潭生怕他受了甚么刺激,战战兢兢说到自己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后,忙道:“但此番所见到底太过玄妙,从未听闻过有人能无缘无故见到十数年前往事,如身临其境一般。也或许是某一场大梦,将自个也弄得颠倒了真假罢了。” 不想李云茅倒是干笑了一声,重新放松软了姿态:“你所见的,自然不是虚妄,而是二十年前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你可知你所见的到底是什么么?” 谢碧潭只能摇头。 李云茅坐起身,将适才拿过来后就一直扔在卧席里侧的物件翻了出来,意味深长道:“你见的,也是一段‘前缘’,却非是人的,而是赤霄红莲所经所历。” “赤……赤霄?”谢碧潭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去看了一眼重新倚回卧席旁的赤霄红莲剑,并未多生出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才略略放了心,可还是小心翼翼挪了挪屁股:“难道赤霄也成了精?” 李云茅“噗嗤”乐了,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名剑之精,得感于天地,自生而来,岂能与那些寻常小妖相提并论……再说这本也是不相干的。某说到赤霄红莲的经历,是源于此物为媒,才叫你窥得一二罢了。”他说着话,翻开手中物件,竟是那面破烂铜镜。镜面原本已有一道裂痕,如今不知受了什么摧残,更是四分五裂,要不是被后面铜托所锢,早就成了一堆碎铜片。 谢碧潭也吓了一跳,接过镜子在上面轻轻摩挲:“这镜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嗯?这是……”他手指忽的触到一处凹陷,低头细辨,才看到破碎的镜面下,竟隐约有一块形状规整的凹槽,里面不知曾经搁置过什么物件,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灰烬。 李云茅也凑头过去,伸手按上铜镜:“这镜中想来是曾搁置佛门法器,昔日才有照见往世之力。舒姑娘的因缘了结,这镜便也无用,只是到底内藏之物不曾彻底毁了,说不得,尚有几分法力残余。你那晚将它随手搁到身后,却是正将镜面送至了赤霄红莲的剑锋之上……” 谢碧潭眨了眨眼,似是明白,又似还有些糊涂,试探道:“难不成这镜子照不出生人往世,却倒还能照出一把剑的?只是某为何又平白被拖曳出了长安,到了龙首原下的山穴之中?” 李云茅倒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甚至明显已有了什么揣摩,目光在谢碧潭身上一溜,笑道:“贫道倒是觉得,说不定……此事本该是与你无关的。被赤霄往昔之力吞曳走的人,该是你,又不该是你。” 谢碧潭彻底懵了,双手扣着铜镜抬头看他:“道长,某听不懂你那天书,说点人间烟火的字句成么?” 李云茅“哈哈”一笑,又往前凑近些,从他手中抽走了铜镜:“碧潭要听,贫道自会好好的讲给你。”那“好”字被咬得极为刻意,听得谢碧潭莫名一寒,便要后退。 李云茅却比他快得多,一伸手捞住了人,下一瞬已经按倒在了被褥中。三下两下,便扯松散了腰带,将一只手直往怀里摸去。 谢碧潭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登时开始死命的挣扎,连声叫道:“李云茅,你闹什么!大早上的,还有正事要做……你你你……你放手让某起来!” 奈何他的力气比不得李云茅一个零头,扭动了没几下,已被死死的按住了。李云茅只一只手就将他一双手腕牢牢扣在了头顶,便如上了精钢的镣铐,动不得分毫。另一手还能有条不紊的在他身上到处摸摸掏掏,片刻挑散了外袍,又探到中衣怀里去。 谢碧潭气得满脸涨红,上身动弹不得,便将两条腿乱踢乱蹬,将两床棉被都踢翻在一边。李云茅“啧啧”两声,手上却仍不停,将上身摸了个遍,又往腰腿间探去,面上颜色竟还颇无辜:“碧潭,你这样乱动,是让贫道怎生行事!” 谢碧潭咬牙切齿的,抬起下颏瞪着他,也顾不得臊了,怒道:“你这白日宣淫的混账道士!” 李云茅笑嘻嘻的低头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当真冤枉,三清在上,贫道岂是那般不顾廉耻之徒!” “你……” “碧潭,你且莫急着说话,且看……嗯……”李云茅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这时动作忽然一顿,将手从两人叠压处抽了出来,虚虚攥了个拳头,递到谢碧潭眼前,“这是什么?” 说话的同时,李云茅松开手,翻身坐起。谢碧潭两膀脱了禁锢,忙也爬起身,胡乱的掩住了松散大开的衣襟,忿忿一眼瞪过去:“看什么?这……这是什么?” 李云茅的手摊开,掌心中,正有一颗光若流金,晶莹剔透的小珠。扑面而来尽是淳厚又灵动的精元之气,叫人身心为之一畅。 谢碧潭本要发作的脾气顿时压住大半,心中隐约有了一丝预感,却又不大敢相信,抿了抿嘴巴,又重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李云茅托着那珠子在他眼皮下晃了两晃,笑道:“这是从你的内袋中掏出来的,明明是贫道要问你才对,你怎还要反过来问某?” “某……”谢碧潭一时语塞,舌头好似在嘴里打了结,即便心知肚明李云茅又在调弄自己,偏偏没的话回应,刚刚褪下了颜色的脸皮不免又有些红涨,满脸的气苦难当。 只是李云茅是要逗弄他,却不是当真要他闷气,见好就收的挨过去,拉了人一只手,轻轻握着:“贫道修的是玄门道法,对这些罡斗八卦、五行元气自是比常人敏锐许多。先前在杨家兄弟那见了你,就隐约觉得了一股纯粹清气,若隐若现的依附在你身上。适才循迹一试,竟得了此物,也算歪打正着,平白得了天大的运气。” 他终于肯好好说话,谢碧潭也松了口气,立刻收敛心神,专注到了那颗黄珠上。李云茅话中并未说明,但听其口气,已可证实心中猜测,谢碧潭迟疑了下,究是问道:“这莫非就是……土元之精?” 李云茅将那黄珠抛了抛又攥回手心,谢碧潭的心立刻跟着一跳,视线也随着珠子上下一番,然后才听他道:“某非但知道这是土元之精,更连心里头的几桩疑惑也解开了。碧潭,你前夜蓦的在某眼前没了踪影,某便曾以道术唤动你胸口那一道隐符,却石沉大海,全然无果。只是那道符与某灵台相应,某无所感,想来你暂且未涉危境,安全无碍。然后直到昨夜深更,符箓忽的有了回应,才叫贫道测算出你身在之地,一早前去寻你。这其中缘故,说不得就与土元相干。” 谢碧潭尽力回想一回,摇了摇头:“依杨家兄弟所言,昨日某一直在昏沉沉睡着,不知人事。倒是今早忽的清醒过来,全然不知是夜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某自然也是不知。”李云茅用指尖捻着土元,“不过土德之气厚重,覆载万物。若你周身气息被土元灵气裹藏,莫说贫道,就是家师来了,当也测算不出。想是昨夜有何缘故,破了土元之障,才叫某找到了你的踪迹。” “缘故……什么缘故?”谢碧潭继续抱着脑袋摇来摇去,看起来倒比李云茅还迷糊些。 李云茅却是想得开的,揽过他笑道:“想不通的,就先搁着,先说想通了的。”他重又从棉被下挖出那面破铜镜:“火克金却生土,赤霄红莲上已回归了火元,又隐着一道金元。乍受佛法回溯之力激荡,双气各自磅礴震动,冲撞之下,土元反受其引,得以出世。想来龙首原下的山穴,就是土元昔日流离之处,这一番阴差阳错的巧合,平白将你拖曳过去……若那时持着铜镜触及赤霄的是某,怕不该凭空丢了的就也是贫道了。” 谢碧潭如听荒诞谈,只是他亲身所历,又不由他不信,一时间只能呆愣愣坐在那,慢慢消化下去。李云茅也不催他,将人抱了满怀,顺势靠在身后棉被软枕上,手中抓了一把墨黑黑发丝,一点点在指隙间搓揉。房中一时静极,唯能听到几声火盆中木炭爆响罢了。 谢碧潭出了一回神,其实还是有些似懂非懂的。只是原本正要往牛角尖中钻去,忽的想到李云茅背着自己走回来时的口气,便不自觉的在心里依样画葫芦默默道:“两个人好端端的都在这了,就算到底想不明白又有什么干系!”这样一想,顿觉胸中爽豁,弃了苦思,扭过头笑盈盈道:“云……” 半个字含在了嘴中,到底没能叫出口。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李云茅歪在棉被堆上,倒是安安稳稳合了眼,已经睡了过去。他一旦闭上了嘴,瞧在谢碧潭眼中简直比平时更清俊可爱十倍,不由得就贪看了好一会儿,才扯过另一床棉被大略给他盖上,自己蹑手蹑脚爬下了卧席。 从前夜至今,算起来也不过就是昏迷中在汤池小院被灌了两碗米汤,谢碧潭消去了心中块垒,饥饿之感早如燎原野火,烧得腹内隐隐作痛。这时再想起之前高云篆隔着门喊过的话,一颗心早飞到了厨房,高抬脚轻落步的,就往外走。 途经小几,越是小心越险些绊到了。谢碧潭赶忙一弯腰扶住了几上的灯台,没叫它磕碰出什么动静。只是低头间,瞧见陶盏之中,一向盛满的灯油竟已是用尽了,连灯芯都只剩了短短一截,蜷曲着粘在灯盏窝边。 他便擎着灯台有些出神,再想到李云茅随口所说,直到昨天夜半才探得了自己的行迹。这一日夜中,不晓得到底多少费神煎熬,才叫那般时常气完神足的一个人,说话间就死死睡了过去。 越想心中越是酸软甜涩,五味陈杂。他搁下灯台,磨身又坐回卧席边。李云茅睡得酣甜,像是全无所觉,谢碧潭便老实不客气的压低了身子,鼻尖蹭过鼻尖,又酥酥麻麻的伸舌在他唇上舔了舔,只觉满口甘甜。这才心满意足的重站起来,蹑手蹑脚出门吃饭去了。 等到高云篆晚上回来,那两个已是吃饱喝足,又好好的睡了一觉,李云茅正被谢碧潭使唤着上蹿下跳收拾房子,不止几间屋中都亮堂堂点了灯,连房檐下都挂了两盏灯笼,迎着北风摇摇摆摆明明灭灭。 高云篆满身披挂得叮叮当当进院子,胳膊下还夹了好大一捆竹筒,一见这场面就乐了,拍手道:“想来是漫天的云彩散了,才叫你们有闲心做这个。正巧明日就是除夕,百戏耍子,诸邪辟易,好生的过一个年!” 谢碧潭本在举着个鸡毛掸子扫门楣上的浮灰,忙搁下了过去帮着接过东西,笑道:“正该如此。若是舒姑娘姊弟那边冷清,也不妨邀过来一同热闹热闹。” 李云茅也过来了,抱过那捆竹子掂了掂:“你当他不会说的?他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明晚还有驱傩的热闹,他们扬州没这皇城里头的热闹,忆盈楼又都是姑娘家,见得自然就少,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谢碧潭在长安城中两年,大多是独自一个过活,也已好久没这般人多热闹的过一次除夕,登时欢喜道:“那再好不过了,等下某把前头药堂里的软榻收拾出来,除夕晚上干脆叫舒姑娘姊弟留下一同守了岁,待元日的热闹过了,再回去不迟。” 几人说说笑笑着,手脚麻利帮高云篆搁好了大堆的东西。谢碧潭果然一转身往问岐堂中去收拾床铺被褥,高云篆借了这个空子,一把扯住李云茅,挤眉弄眼道:“你倒是当真沉得住气的,非要某先来开口问你是不是!” 李云茅极为困惑不解的模样,睁大了眼睛看他:“问什么?恕师弟当真不懂。” “去你的吧!”高云篆一巴掌就要拍上他的后脑勺,嗤之以鼻,“那冲天的土精之气,隔着两条街某都觉到了,还不快拿出来让贫道瞧瞧!明儿个你送去了给那唐家小子,还看个屁!” “粗俗不堪!当真粗俗不堪!”李云茅嫌弃的拍开他,一眼瞪过去,只可惜才不过数息,自己倒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手往内袋中伸,将那粒宝光璨然的土元之精掏了出来,不无得意道,“某说什么来着,命里有时终须有,祸兮福所倚。前晚还在为这东西发愁,碧潭稀里糊涂在外头转了一圈,就这样完璧归赵了。” 高云篆瞧着那宝珠满眼放光,听着李云茅得意洋洋的炫耀,才酸溜溜横了他一眼:“是是是,你家小大夫,是你命里的福星,天大的宝贝!” 第二天便是除夕的正日子,更难得的绝好天气,丽日当空。晨鼓响过不久,各条坊街中便都热闹了起来,不复往常冬日绝早的冷清。 问岐堂中的三个人也从善如流早早起身,这几日一直被外事所累,心中重压,到了昨晚可才算透过气来。回头看看年节之物,除了高云篆背回来的那些,还一样都没来得及置备,今天少不得要各自分头出门去忙碌。 谢碧潭一早备下笔墨,洋洋洒洒开出了单子,足有十来样之多。李云茅从旁走过看到了,一伸手抄过去,三眼两眼瞄过,笑道:“这么几样东西,某跟高师兄去买就够了。正好等下还要去见唐子翎,一并的出门。你白日里且好好歇着,到了晚上,有的是热闹要劳神呢!” 谢碧潭自是没他手快,再去抢回来也是晚了,只得瞪了瞪眼睛:“你要去就去,谁还拦着你不成!”想了想又道,“只是……你说还要往蓝玉家中走一趟?某……也想一同去看看。” 李云茅立刻摇头:“你去又是做什么,如今蓝玉病着,唐子翎定是不肯让他见客。要是说去见唐子翎……你在家对着驴子马说话,大概都比对着他有趣得多。” 谢碧潭听了他的比方登时撑不住乐了,搁下了笔:“哪有你这样说人的……罢了,你不乐意某去,某不去就是。只是你将这一桩事了结,倒是要怎么告知危氏母女,让她们安心?” 李云茅道:“那老夫人自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她能放心带着女儿离开问岐堂,已是有所知晓了。”他想了想又觉有趣,笑道:“你平素最不喜掺和进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如今怎的改了性子!” 谢碧潭立刻拿大大的白眼翻他:“自打认识了你这妖道,门前往来,尽是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掺和不掺和的。哪天来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登门拜访,某才稀罕呢……” 他话没说完,忽听院子里大门响动。高云篆正在外头,顺便过去开了门,一见来人,倒是相熟的,便笑嘻嘻扬声冲着屋里喊道:“黄郎来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噗”的一同笑了出来。谢碧潭边笑就边收拾了纸笔,起身外迎:“这真是……才说着话,就被打嘴了,可见做人当真不能铁齿!” 黄金履如今也算是极熟悉的客人,并不拘束,与高云篆打过了招呼,就自个向着屋里走进去。两边碰了个对头,恰听到谢碧潭的话,便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笑道:“发生何事,怎的不能铁齿?” 因着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些神鬼之事,少有什么顾忌,谢碧潭笑着将前情说了,一边让客进屋。只是黄金履听了,却站住了脚:“其实贤弟此话也非不准……你可知某今日来是为何事?” 谢碧潭和李云茅两个俱说不知,黄金履便道:“今日相国寺有法会,某在家中闲坐,忽的想起先前说过要叫你一同前往拜佛,消消这段时日身上不顺遂的气运。既想到了,索性起而行,便来登门。如何,谢贤弟可愿赏光同去?” 听黄金履这一说,谢碧潭颇是感念他还惦记着当初对自己随口一说之事。如今既然被李云茅揽下了采买的杂务,往相国寺一遭,也不过半日既回,误不了晚上诸多耍子,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李云茅也乐得他无事一身轻的出门逛逛,免得总惦记着蓝玉和唐子翎之事,便笑着向黄金履作了个揖:“那今日碧潭就有劳黄公子了。” 当下也不多坐,两边四人各自出门,各行其事。谢碧潭虽在长安两年,问岐堂中却只他一个,整日里脱不开身。他那时又是对着僧道鬼神皆无什么兴趣,故而这闻名遐迩的相国寺,还一次都不曾去过。 好在黄金履是个轻车熟路的,只带了两个小子看马,自己引着谢碧潭入内。一路上见了几波沙弥并两个大和尚,倒有半数认得他,互相道了安好,可见果是一位熟客。 谢碧潭跟着他,也一路见佛拜佛的过来。只可惜当日那位赠了黄金履佛珠的法师如今已外出云游去了,并不在寺内,不得相见。又问起道知和尚,也已离开。连寻两人不遇,谢碧潭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那相国寺又占地广袤,走走停停,虽是走马观花,也用了两个时辰不止。 黄金履也已看出他到了后面有些索然之意,那寺里相熟的和尚来请去斋堂用些素饭,便做主回掉了,转头对谢碧潭笑道:“大年除夕的,弄一肚子斋菜没甚意思,不如去舍下用顿便饭。某再叫人套了车送你回去——某那有调配好的屠苏、椒柏,想你们许是没时间筹备,一并带上两坛,总比市上沽的味厚料重些。” 谢碧潭自是认可,两人便又从相国寺折往黄宅而去。正屋中果然已备好了一桌酒菜,虽说只有两人吃饭,菜肴却颇丰盛,席间黄金履谈笑晏晏,兴致极佳,频频举杯相让。谢碧潭心想大约是年节之下,精神爽朗,更不好推辞,两人说笑间动箸,不觉已饮了许多。 正饭足饱,酒半酣,黄金履忽一击掌,笑道:“险险忘了,今日邀贤弟来,还有另外一事。久闻万花谷中子弟皆文采风流,七艺俱佳。前日某忝得了一件乐器,正要与贤弟共赏一回。” 谢碧潭也是酒兴在头,闻言笑道:“是何乐器,黄兄何不取来一观?” “稍待。”黄金履立刻起身离席,片刻后,袖着一物归来,亮与谢碧潭观看,“正是此物。” 谢碧潭搭眼去看,他拿在掌中之物,鹅卵大小,通体晶莹润白,是由一块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那玉器上布有五音六孔,便于捧奏,原是一件玉埙。只是埙器寻常多属陶、属骨,似这般以整块的上品白玉制成,实属罕见。 他此时微醺,便笑道:“好稀罕的玉埙,黄兄是从何处得来?平日未尝听你提起过,今儿既见了这埙,不想黄兄原也是擅音律之人。” 黄金履手捧玉埙,淡淡一笑:“不敢当,略通一二罢了。”说罢,将埙凑至唇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埙声拙朴,大约因是以玉为器,又添了几分清亮悠扬之声。黄金履奏出的曲子不知名目,未曾听闻过,但落入耳中,如泣如诉,诱人哀思。谢碧潭不自觉时已入曲境之中,一时间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忽听“哗啦”一声,推开了面前碗盏,伏卧在了几案之上。 那埙声音律正至极高处,一个转折,戛然而止。黄金履搁下玉埙,勾唇笑了笑,轻轻唤了声:“谢贤弟?谢碧潭?” 谢碧潭浑然不觉,仍旧趴在几上一动不动。 李云茅并未叫高云篆同行,乃是独身一个去寻唐子翎。高云篆也对自家师弟的本事放心得很,胡乱嘱咐几句,就嘻嘻哈哈先拿了谢碧潭开出的单子走了。倒是临走时,颇不舍的回头看了又看,十分依依惜别的样子。 李云茅笑眯眯挥手撵他:“又不是白给了唐子翎的,过上几个月,就算他不还,某还不会登门去讨么!这好歹也是赤霄红莲上的东西,岂会平白送了人!” 高云篆这才哀哀怨怨看他一眼:“你记得就好!”抹头去了。 李云茅不在意他的插科打诨,循记忆找上了唐子翎和蓝玉的住处。仍是那片偏僻之极的窄街,年节之中,也未见多少喜庆气氛,照旧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迹。 他从街口拐进去,一栋一栋宅院看过来。有一段时间不曾登门,这些老旧屋舍的门面瞧来又都差不多模样,辨认起来倒也有点吃力。只是还没等他从中选出眼熟的那一间,忽听开门声,斜前方一户人家蓦的拉开了大门,仍是一副冷冰冰样子抱臂站在门口的,不是唐子翎又是哪个! 李云茅上下打量他一回,扬起笑脸:“唐公子,年节当下,何必还是如此脸色。家人有疾,更需喜气相冲不是!” 唐子翎却不与他废话,直接伸手:“正是三日了。” “何必如此性急啊!”李云茅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晃了晃,“贫道专程送‘药’而来,就不请某入内小坐,歇歇腿脚么?” 唐子翎目光在那囊上一转,似在掂量,又似猜测,片刻后竟当真后退一步,让出个可以过人的空隙来:“旁门左道,李道长若是肯走,就请进吧。” “贫道交游只论缘分,岂分路数。”李云茅笑眯眯应他,一甩麝尾就进了屋。那屋里陈设与前次并无什么变化,通往后堂的门上依旧挂着厚厚的帘子,牢牢挡住了欲窥探的目光。唐子翎更是毫不客气直接站在了门帘前面,开门见山:“那囊里就是土元?” 李云茅慢吞吞抽开了囊口由写了符咒的丝帛制成的系带,一缕精粹元气顿时溢出,不容错认。他这才道:“贫道素来言而有信,只望唐郎亦如是。” 唐子翎见到了东西,冷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缓和,点头道:“唐门中人,信字为先。你既然拿来土元交换,那两名女妖的性命,某自然也就放过,再不去动她们。” “如此甚好,甚好。”李云茅说着话,反倒又把锦囊系上了,“只是贫道尚还有一个附带的小小要求,望唐郎允之。” 他这样一说,唐子翎顿添了三分不悦颜色。只是土元尚在李云茅之手,只好压下不快,冷哼一声:“说。” “贫道欲见蓝小公子一面。” 杀气亦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弥漫开来,唐子翎一瞬间绷紧了脸,视他如敌:“不允!” 李云茅倒不惧他这阵仗,仍是笑容可掬:“贫道送来土元,是为蓝小公子之疾。这样算来,好歹也是半个大夫。大夫欲见病患,无非是为病况深浅而已,别无它意,唐郎莫要误会了。” “子玉的病非你能治。”唐子翎不为所动,指了指门口位置,“留下土元,你可以走了。” 只是任凭唐子翎开口送客,李云茅却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他又不急、又不恼,笑眯眯的磨着嘴皮子。那装着土元的锦囊被他捏在手里,唐子翎几次想要翻脸,都不得不又压住了。正极为不耐之际,忽听后面屋子里传来几声清脆银饰碰撞的动静,有人道:“李道长,请进来说话吧。” 唐子翎登时眉头一拧:“子玉……” 蓝玉在帘子后轻笑一声:“我又不是当真的妖怪,哪里就怕给人看。李道长也跟那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腌臜人不一样。他来给我送药治病,本就该当面写过人家才是。”他顿了顿,声音还是笑嘻嘻的,又冲着李云茅道,“李道长,请来后面说话。我如今是不大便利出去,只得麻烦你多走两步啦。” 待到了后堂,才发觉竟是整间屋子都的门窗都被毡布遮了个严严实实,半点透不进阳光。蓝玉赤足盘膝坐在一张坐席上,身边点着两个火盆,又有几盏灯火高下错落摆在屋里,才不碍视物。他仍是一副苗人的打扮,佩着一身叫不出名堂的叮叮当当,雪亮的银饰被火光映得闪亮,倒更衬得他一张小脸雪白。 蓝玉正在摆弄他那两条蛊蛇,见李云茅进来了,就松开了手站起身,笑眯眯的行了个苗礼:“李道长,好久不见啦!” 李云茅也不惧怕他身边围着的蛇虫蛛蝎之类,同样乐呵呵的回礼。只是两人打上了照面,正看到蓝玉一对眸子,莹莹透紫,与先前见面时普普通通的黑褐颜色已截然不同。李云茅讶异一声:“蓝小公子,你的眼睛……” 蓝玉托着下巴叹了口气:“人不人妖不妖的,就变成这个样子啦。不过你也不要怕,我当真不吃人的,我比较爱吃阿哥煮的饭菜,大把的麻椒扎得舌头爽快。”他说着话自己又笑了,“对了,你是降妖捉鬼的道长,怎么会怕我。” 李云茅笑道:“贫道也不是凶神恶煞到见了异类就要抓起来,倒是唐公子好似不太信任贫道。”他便把锦囊递过去,扭头看向唐子翎,“人也见到了,土元也给了,唐公子这回可放心了吧?” 唐子翎难得把一直绷紧的面皮略微松动了,点了点头:“若没有他事,李道长请吧。” “啧啧,这样就要赶人了!”李云茅嘴上抱怨,脚下却没挪动,仍冲着蓝玉说话。只是他言语间虽还是一贯笑呵呵的口气,眉宇间神色却多了几分凝重:“蓝小公子,你莫嫌弃贫道说话难听。半妖之身,两头不着,做人难,做妖更是难。只靠着这些偏门法子续命延寿,不是长久之计……” 他身后唐子翎猛一眯眼,冷肃的杀气瞬间蔓延。 李云茅却没再待他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来,冲着蓝玉拱了拱手:“那贫道就告辞了。” 唐子翎跟着他出了内堂,这一遭顿时更没了什么好脸色。李云茅毫不介意,向他打了个招呼要走,忽又听隔着厚厚的门帘,蓝玉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李道长……” “蓝小公子何事?” 那声音迟疑了下:“你可认得一个名唤雪容之人?” “并不认得,何以有此一问?” “没事……李道长慢走。” 李云茅略有些疑惑的告辞出门,那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就关上了。“咣当”一声,很是从门楣上震了些灰下来。李云茅摸摸鼻子,想也知道是自己最末那几句话不甚讨喜,犯了唐子翎的忌讳,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蓝玉向自己问起的那人,不知有什么缘故。他把“雪容”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只是到底认识的多是华山上的同门,上至师长,下到同门子侄,想了一回,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只好暂且搁下了。 那边唐子翎关上了门,却是一脸凝重的扭头回了里间。蓝玉还坐在那里跟自己的两条蛇玩,教着小蛇怎么把身子打成一个蝴蝶结。他看了片刻,过去陪着坐下,淡淡道:“你不该提到雪容先生。” “即便我说了,李道长也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关系!”蓝玉放开两条蛇,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闷闷不乐,“大不了雪容先生知道了,生气了,不再肯帮我……阿哥,说不得他放手我去自生自灭,倒比现在这样子还好些。” 唐子翎呼吸登时一促,一把握住他肩膊:“莫说傻话,雪容先生是蝶姨娘的师弟,他必不会骗你。等到天命五行聚齐,催动阵法,让你脱去凡骨,以后就再无什么病痛困扰。届时无论你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再无拘束,才是最好。” 蓝玉闷闷应了声,还是垂着眼,只将两只胳膊绕上唐子翎的腰,把脸也一道埋进了他怀里:“我若成了妖,日后有千百年的寿数,可阿哥你终归凡人,能陪我的不过数十载光阴而已。那漫长岁月,我要来何益。” 他这一说,唐子翎也为之沉默。只是沉默过了,抱住蓝玉,口气仍是坚定:“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但你若不尽快洗骨化妖,连明年都撑不过……还谈什么之后。” 蓝玉埋头在他怀里只是笑,然而那笑声中却听不出多少开心的意味:“阿哥,但凡我多活一日,都是踩在别的什么的尸骨上过来的,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忍心不活着。我背了这般多的冤孽,哪怕做再多的好事,帮再多能帮的人,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得,就算洗了妖身,得了寿元,也没那么长久的日子好活……阿哥,你需得活个长命百岁,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同埋回到西疆的土中去呢。” 唐子翎拥着他,一时却是无可安慰,只能不断用掌心在他肩背上摩挲,连蓝玉垂散下来的头发都揉乱了。好半晌后,才低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你。你先好好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晚上,去见了雪容先生,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蓝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卧席就在一旁,顺势抬头爬过去躺下了。只是他翻身朝着内侧,却还要背过一只手去拽紧了唐子翎:“阿哥,再陪我一会儿。” 唐子翎沉默着拍了拍他,果然没有离开。就那么枯坐到蓝玉的手上慢慢松了劲,睡着了,才起身拿起几上的锦囊,捏在手心攥了攥,放进了怀里。 他撩开门帘出去,蓝玉仍是背对他躺着,合眼睡得安稳。只是长睫之下,忽的划过一道湿痕,竟是睡梦中不知因何,潸然落泪。 问岐堂中的几人各自办完了事陆陆续续回来,倒是李云茅大包小裹的最早。他从归义坊出来,又往西市买了些年节必备的用度。那坊市中人头攒动,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得老老实实挤在人堆中,一步一步挪着。好容易将谢碧潭嘱咐的物件买得差不多,李云茅忙一头大汗的寻着空子钻出来,挤挤挨挨中,也不知钩拉到了哪里,“当啷”一声,腰下坠着的一枚玉佩也被剐掉了。 这佩玉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大唐疆域之内,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多有佩戴,取其如玉端方的口彩罢了。李云茅这玉不值几个钱,不过戴在身上也有两三年,多少养出了些敝帚自珍的感情,忙拾了起来,细看时,那玉上原本雕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正在白鹿头顶,一双鹿角的位置,被磕了个指甲盖大的豁口出来,显见是破了相。李云茅也是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可惜两声,把玉揣回怀里。虽说物件不算贵重,心下却隐隐的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意味。除夕当头,摔了佩玉,到底不甚吉祥。 只是他回到问岐堂,才来得及将满手的东西一一放下安置了,就听大门口一阵大笑声,还有小孩子又尖又亮堂的嗓门在拍手欢喜的叫嚷:“看傩戏喽,看傩戏喽!” 李云茅一抬头,就见门口卷进来一股颜色鲜亮鲜亮的小旋风,后面还跟着个笑嘻嘻的高云篆。那股小风刮到院子里站了站,原是个八九岁的男童,生得眉目如画雪团一般可爱。大约是在年中,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袄裤大红鞋子,头上梳着总角,也坠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打扮得仙童好似。 李云茅看到他就也笑了,一弯腰抱起来,在男童鼻子上揪了一把:“小点心,怎么你自个跑来了?你阿姊呢?” 男童抓开他的手,黑葡萄似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我不叫点心,我叫舒心!阿姊在家里呢,我先跟高哥哥过来玩。” 李云茅“哈哈”大笑,换了个方向继续去揪舒心的鼻子:“就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华山上的老虎啊狼啊最爱吃了,你可不就是块点心。” 舒心登时不乐意了,挣扎着跳下地,两只手叉了腰不服气道:“雁哥哥可厉害了,什么老虎才不怕呢!他还说,等去了天策府,每人都有个小狼崽养的,一点点养大了,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什么老虎豹子的,都打得跑!” “雁哥哥?”李云茅想了想,那边高云篆已经笑道:“就是徐北雁小将军,他两个玩得来,好得好似一个人。舒心的魂都被勾着跑了,这下是不送他去北邙,也不成喽!” 他两个倒底不似女人家心细心杂,思虑过多,又疼惜幼弟。只觉得北邙天策赫赫百年威名,男儿投身其中受上一番磨砺,颇是好事。舒心既然一心要去,乐见其成。为了这个,高云篆也没少受舒广袖的白眼,只是拗不过舒心人小主意正,说不得就要定了下来。只等春暖花开,一行人从华山和扬州走上一趟回来,就要往东都去了。 也因着高云篆和舒广袖越走越近这一层关系,舒心跟他师兄弟两个都不眼生。小孩子打小养在忆盈楼,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伶俐乖巧,这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欢呼着抓了把草料往牲口棚逗驴逗马去了,高云篆这才道:“今晚少不得要熬个整夜,舒姑娘说她昨晚有些浅眠,睡得不好,想趁着天早再歇上一回。舒心一个在家坐不住,就让某先带过来了,随便他跑跑玩玩,分出点儿心瞧他一眼就成。” 李云茅就笑了:“人家宝宝贝贝养着的兄弟,什么叫搭眼看着就成。要是磕了碰了,舒姑娘不揭了你的皮!” 高云篆闻言连连摆手:“你是不知,自打他跟徐小将军玩到了一块,哪天不是滚成个泥猴子样回来。前几天徐小将军还带着他偷跑到龙首原骑马,险些跌折了腿,折几个跟头倒不算什么了。何况习武门风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摔打着长大的,养得金贵了,反倒不好。” 李云茅听了就笑话他:“看你这副家翁姊夫的嘴脸!” 高云篆反倒沾沾自喜,一把拉过舒心扛着往天上抛,大笑道:“你还做不成家翁姊夫,只得跟你那小大夫做堆呢!”舒心也是个胆子大的,被高高的抛起来,不觉害怕,倒拍着手叽呱大笑,跟高云篆闹成一团。 几个人在院子里笑了一气,到底天冷,怕冻了孩子,转回去屋里说话。只是这时快到申正,虽说坊中和街道上热闹不减,天色却不复午时那般明亮,算算时间,谢碧潭也早该回来,不知为何不见人影。 正想着,就听外头有人叫门,车马喧嚣。李云茅忙过去开门,见是相识的黄念儿,从车上搀了谢碧潭下来。谢碧潭精神倒还好,只是眉眼润红,身上明显带了酒气,一见了他就摆手笑道:“在黄兄府上多饮了几杯,不觉耽搁了,还要麻烦念儿套车送某回来……车上还有黄兄捎带来的椒柏、屠苏各两坛,小心点挪下来。” 谢碧潭平素甚是自持,少有纵饮之态。见他这般醉意朦胧,李云茅也觉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诸事缠身,劳心劳力之余,还免不得的担惊受怕。好难得清闲下来,又逢佳节。黄郎擅谈笑,起了兴致痛饮几杯,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想,转头谢过了黄念儿,又招呼高云篆出来搭把手,将四只酒坛子搬去厨下,自己扶了谢碧潭,送回屋里去。 谢碧潭微醺上头,神智倒还清明,有点摇晃的直接在卧席上歪了,揉着眉心道:“与黄兄逛得爽快,又蒙他留饭,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到现在仍有些头晕呢!” 李云茅熟门熟路的帮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笑道:“可见你的酒量当真太浅,不过酒品倒是好的。黄郎设席,想来拿出待客的也是上好的清酒,你蒙头睡上一觉,酒气大概就散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起来,也不耽误什么。” 谢碧潭就着李云茅的手躺下去,他如今脸颊滚烫,反而觉得挨在腮边的掌心微凉舒适,抓住了不肯放手。边道:“其实在黄兄府上,已是模模糊糊失态小睡了片刻。只是醒来不觉酒劲下褪,反而更有些晕眩。听黄兄说,这酒乃是今秋新造的郎官清,窖藏不久,为取其酒气浓郁,但火性却褪得不足。不善饮之人,难免上头……你莫动,这样让某挨着,还舒服些!” 见他孩童贪凉一般直往自己手心磨蹭,李云茅半是觉得好笑,半又被他磨蹭得心痒。听了听外头动静,舒心自有高云篆大包大揽,索性就也栽歪到了卧席上,一手拉过棉被盖了谢碧潭,随后就探到了被下,摸索着给他松开襟口腰带,免得憋闷。那指尖划过皮肤,微凉而柔韧。因起了层薄汗的缘故,更觉滑腻吸手。李云茅毫不客气的狠狠吃了几把豆腐,到底怕谢碧潭不舒服,意犹未尽的抽了手,只拿指节蹭着他的肩窝位置,贴近了道:“你好生睡觉,到天黑散了酒气,某再叫你起来。左右那些热闹也都要等到入了夜才有。” 谢碧潭胡乱点着头,眼也懒得睁开了,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翻身要睡。忽又想起什么,强撑着拉开一条眼缝:“早上说起的东西可都买回来了?” “竟还知道操心这个!”李云茅笑着给他盖上眼,“早弄停当了,都在厨下堆着呢。只是等下某与高师兄要出门一会儿,你一个在屋里好生睡觉就是。” 谢碧潭已是睡意渐浓,朦朦胧胧问了句:“才回来,又出去做什么?” 李云茅很没奈何的笑笑:“还不是当初高师兄因为东岭的事折腾的那一番,如今几处与纯阳素有往来的道观皆知某二人在长安。那观里头主事的多是些道门前辈,一边敬奉祖师老神仙,一边又要管教小辈。如今正赶上除夕元日的法会,某两个若不去露个脸,回头传到师父耳朵里,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碧潭便也哼哼唧唧的笑了,闭着眼一边道:“某的师门就没这些繁琐规矩。”一边又问,“某回来时好似瞧到舒心了,你两个去道观拜法事,他一个娃娃怎么安置?” 李云茅理所当然便道:“自是一同带去,又有什么关系。” 谢碧潭嫌弃得直拿手推他,强打精神道:“亏你想得出来,平白一个孩子,带到那观里又是神像又是法事的,也不怕惹了什么忌讳……你和高道长只管去,把院子门在外头锁了,让舒心跟某一道在家里待着就是。某看他疯玩了一阵,等下总要睏的,就是万一睡在了外头,也没在屋里舒坦。” 李云茅想了想,也觉得正是这个道理,笑呵呵应下。那边谢碧潭已是一点精神都没了,想想要嘱咐的不再差什么,终于裹了棉被,朝着里头一滚,埋头便睡。倒是李云茅恋恋不舍的,又把手偷伸进去,胸口后背蹭了几把,才起身整顿衣物,转身出去了。 果然谢碧潭估计得不差,高云篆和李云茅反锁了大门出去,临走到底留下好多零嘴闲牙,让舒心好生自己待着。只是小孩子家也懂得年节,今儿透早就闹着爬了起来,连带着闹得舒广袖都没睡好,又狠玩了一气,用不了多久,糕饼果子没吃下几块,已先鸡啄米似的一顿一顿脑仁发睏。他倒是记得高云篆的叮嘱,没冒冒失失往正屋里去,只一头扎进了如今高云篆住着的厢房,囫囵个滚上了卧席,扎到棉被里睡觉。至于一手黏糊糊的点心渣子都蹭进了被窝,小孩子却是不管那些个的。 一时间整个问岐堂中,大人睡着,小孩睡着,连马匹驴子都在棚子里打起了瞌睡,宽宽敞敞的院子里,安静非常,比起外头街上的热热闹闹很是不同。 舒心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昨晚的分量都一块找补了回来。等他再睁眼,天都黑了下来,屋里屋外点起了灯火,连房檐下的一溜灯笼都亮了,红彤彤照得分外喜气。 他睡前吃了一肚子的闲食,到这时也不觉得饿,揉着眼睛爬起身,听听周围没什么动静,就瘪着嘴去拍隔壁的屋门,边嚷道:“谢哥哥,谢哥哥,高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呀!” 谢碧潭倒是早就醒了,散去了酒气换过了衣服,正坐在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在摆弄。屋门没闩,一推就开了,见舒心不大高兴的挤进来,就笑道:“也快回来了,他们应该是去接你阿姊一同。你饿不饿,某给你拿点吃的去?” 舒心撇嘴摇头:“不饿,我想出去玩……”他说着话,忽的看到谢碧潭手中物件,眼睛登时一亮,“谢哥哥,你做什么呢?” 谢碧潭笑嘻嘻把手里的东西翻给他看,原是一张新糊的面具,竹条扎的架子上贴了细绢,上面活灵活现的,用黑墨和朱砂勾勒出一张吹胡子瞪眼的神面。一旁几案上还摞着几个,有已经画好的,也有空白着的,并着笔墨砚台搁在一处。 舒心登时欢喜得什么似的,双手捧过面具,就往自己脸上比划,连声道:“谢哥哥,这是等下出去看傩戏要戴的么,哪个是给我的?” 谢碧潭笑道:“喜欢哪个,你自己去挑。只是等下出去了才许戴上,别吓到你阿姊。” 舒心欢叫一声,立刻在几案上几张面具中挑挑拣拣,边道:“阿姊才不怕这个,我以前也戴过一张去吓唬她,结果阿姊还没睡醒,一脚就把我从她枕头边给踢到门口去啦!” 谢碧潭顿时失笑,一边放任舒心挑选自个喜欢的面具,一边重又拿起笔来,继续画那几张空白的。如今已到了定更时分,隔着院墙门窗,也听得到街上传来热热闹闹的乐舞之声,想是有些奈不住性子的,已经开始绕街舞傩。只是这傩戏,需得越晚些才越热闹,更有要一直舞进北边皇城中去的,才叫好看。现在出去,平白多吹些冷风罢了。因此他也不急,在那一笔一笔细描面具上的眉眼。只是见李云茅和高云篆两个还不回来,又不知道门中的仪礼到底有什么讲究,是不是一时脱身不得。少不得画上几笔,就往外头张望一回。 那边舒心早选了张可心的面具,顶在头上跑出门外撒欢去了。当年他在瘦西湖,被拘在忆盈楼中,又只当自个是个小模小样的男人,不乐意跟楼中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一道玩耍,便自己鼓捣着淘气,也能玩得津津有味。这时顶了面具,一会儿学着那些舞傩之人口中咿咿呀呀唱些道词,一会儿又做出张牙舞爪的架势,有来有往,也颇热闹。 只是玩了一会儿,有些饿了,又觉着冷,就大喊着“谢哥哥”要扑回屋里去。偏这当口,忽然听到一缕乐音,似是就在院墙外头,飘飘荡荡的传了过来。 远处街上的鼓乐之声一直喧嚣,只是传到这里也不过剩了隐隐约约的声响,再说那种锣鼓喧天的动静,与这缕乐声截然不同。舒心摸摸耳朵呆了呆,扭头喊起来:“谢哥哥,好像有人在院外头唱戏呐!” “嚓”一声轻响,正屋的门应着他的叫声开了。谢碧潭站在门口,轻声慢语道:“是埙。”他这两个字说得极轻,带了些飘飘渺渺又空洞的意味,与平日谈吐截然不同。可小孩子哪听得出这些,只过去拉他的手摇晃:“谢哥哥,埙是什么?”忽又看到他另一手提了个长条的物件,裹着细布,依稀有点眼熟,好像在屋里的卧席边见过,“谢哥哥,你拿了什么啊?” 院墙外埙声更加清晰,叠叠宕宕,千回百转的落到两人耳朵里来。谢碧潭眼神有些发直,却还能柔声道:“舒心,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舒心早就在这锁了门的院子里待的有些憋闷,小孩不管什么热闹还在后头,听着街上一阵一阵的喧哗心痒得不行。再听谢碧潭这一问,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只是想想阿姊拧自己耳朵的架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不等高哥哥和阿姊他们了么?” 谢碧潭幽幽一笑,伴着空中回荡的呜咽埙声更有几分诡异:“不等他们了。” 十五 碎琉璃 临近二更,正是夜色浓黑北风凛冽之时。只是除夕夜中,不同以往,长安城内,灯笼火把燃如走地焰龙,从各处坊院直铺开到皇城中去,将辽阔天子都城,照彻通明。 这大片大片数不尽的灯光中,又有蜿蜒成阵者,前驱后窜,沿着各条大街穿行舞动,甚至还有最为粗壮绚丽的几条,直往正北而去,正是那许多傩舞的队伍,掐了日落后的吉时,开始周行长安,祈福驱傩。这一通热闹,夜越深越欢腾雀跃,穿街过巷而走时,更有无数的百姓欢呼夹杂其中,人声鼎沸,鼓乐喧腾,蔚为大观。 虽说傩舞乃是年夜惯常的习俗,但盛大莫过于皇都凤城之中,举国一襄,即便江南江北一代繁华州城,也莫能相比,更叫初来乍到之人,恨不得多生了双耳双眼手足,簇拥其中乐而忘返。 长安城中素来多有外乡乃至外邦客旅之人,逢此佳节不得还乡,也少不得要入乡随俗沾些喜庆气氛。就有那会做生意的逆旅,在院外或坊道两侧排铺些胡床几案,乃至搭起彩棚,将各种水酒果菜、面具鼓乐、灯笼火把无所不备,招待客人尽情一用,宾主皆欢。 杨家兄弟下榻的这家逆旅,因着位置便利,更颇有财力,索性将贴着坊内街边的一座两层阁楼收拾了出来,在那二楼铺上毡毯,设了酒席,专供住客临街观赏傩舞,把酒言欢,也算是生财有道。 杨怀月不吝钱财,早早掷了金帛,选下位置最好的一处。那逆旅中设有厨房,大把的赏钱下去,美酒佳肴便流水样送上了楼。他身有所持,不惧钱财外露,更断然不肯叫兄长有一丝半毫的委屈,这般大张旗鼓张罗一气,直叫旁人羡也不是、妒也不是。他兄弟两个却浑如不觉的,肩挨肩并头坐了吃酒。 几盏佳酿下肚,又闻喧嚣鼓乐声由远及近,火龙也似一阵人潮,热热闹闹从西而来。这一会儿功夫,傩舞的队伍过了也有两三群,倒算这一队声势最为浩大,唱和之声,喧腾不已。 杨思飞却是不大擅饮,又不想扫了弟弟的兴头,趁着这个机会起身,扶栏杆下眺,看那傩戏。不想杨怀月登时跟过来,抖开裘皮斗篷牢牢把他裹了,又趁着没人看得到,连手都一并拢到怀里,凑近了小声笑道:“怪冷的!” 杨思飞半真半假推了推他,也笑起来:“这楼上避风,又吃了好几盏酒,身上颇热,哪里就冷了。” “哥哥不冷,便当做我冷就是。”杨怀月闻言,倒凑得更近些,兄弟两人好似一同裹在了宽大厚软的裘皮斗篷中,碰着头,轻声说话,边扶栏下看。 那傩舞的队伍越走越近,锣鼓欢笑如浪,楼上彼此间说话的声音反倒被压了下去。杨怀月乐得如此,直把嘴巴凑到了兄长的耳廓边,轻声慢语的说着些笑话。只是说没两句,不见杨思飞发笑,反倒是突的皱了皱眉。 杨怀月登时敏锐万分的觉得了,他洞明兄长心思,这一皱眉断然不是因为自己,立刻便也向着楼下人群中张望,一边轻声道:“怎么了?” 问话的同时,目光如电在傩舞队伍中扫过一回,已落在了一处有些不大不小骚动的位置。 果然杨思飞也将视线投往那一处,抬手点了点:“你看。” 除夕驱傩舞戏,最是热闹,非但每只队伍各有名号,尤还不禁围观游人趁兴加入,共襄盛举。因此往往一只几十人的驱傩队列,舞到兴致高昂之极,足可见百数人之众。那些凑趣歌舞的百姓,大多自备傩戏面具,更是光怪陆离、百样纷呈,蔚为大观。 杨思飞指点看处,正是游走在傩舞队伍外围的助兴人群。那热闹非凡,且舞且走的队列中,却有一人逆向而行,像是要穿过人群,往西南而去。只是他脸上也戴了面具,甚至背上还背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同样以面具盖脸,却是一动不动,全无那些围观的小孩子欢腾笑闹模样,安安静静趴在那人肩头。这行迹怪异的一大一小混在傩舞队伍中,周遭皆是兴高采烈的节庆之人,并不如何惹眼。但杨氏兄弟居高临下,刻意一望,登时觉出了十分的蹊跷。 杨怀月心思敏锐,转念一想,立刻道:“莫不是趁着人多眼杂出来偷孩子的拐子,得了手正要跑了?” 杨思飞却还是望着人群中,沉思模样,片刻后沉吟道:“这人虽用面具遮了脸,身形体态却有些眼熟,不知是谁?” 兄弟二人目光一同落在那人身上,他两个修为皆是不凡,眼光更毒,打量一回,杨怀月已道:“这人似是寻常身手,没有什么功夫傍身……” 忽的两人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出一个名字:“谢碧潭。” 驱傩队伍且歌且舞,一路往向城中而去,那般的热闹喧嚣自不需说。队伍过后之地,围观百姓或一同随之前行,或兴尽了回家中吃喝守岁,喧天的鼓乐声倒是渐渐淡了静了。烧天般的灯笼火把渐行渐远,只剩下家家户户院中透出的庭燎的火光,街道上顿觉黑暗,比之之前倒还更盛几分。 一片黑暗中,几道人影分前后快速穿行在坊街之中。因是除夕夜解了宵禁,各坊门户大开,足可畅行无阻,一路到了安化门附近。 因是佳节,虽说城门仍是依着时辰关闭,却开了一旁侧城门,容人进出。一方彰显天子与民同乐,允许周遭乡野百姓入城驱傩的恩典,一方也便利了那些除夕年夜还得守门的兵士,得些辛苦钱打酒,算是体恤下属之策。这一来,当真时不时也有车马行人进出,算不得彻底冷清。 谢碧潭此时已摘了傩舞面具,露出苍白白一张脸,直愣愣的眼神,抱着怀中舒心往侧城门走去。他身后不远处,杨家兄弟站在城墙阴影中看得清楚,几乎是有点无奈的互看了一眼,杨怀月就小声笑起来:“这姓谢的小郎君,怎的三天两头就要丢魂落魄,难怪他那位道长要劳心劳力的守着!” 杨思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乱说,窃掳孩童,非是小事,看他究竟要去哪里。” 两人说话间,谢碧潭已到了城门洞下。那里立了灯杆,又有两具胡床,坐着把守关卡的兵士。虽说有人进出城中,到底稀少,大多时候无所事事,那了几个兵士少不得还要喝酒吃肉凑一堆耍子。这时一个眼尖的见他过去,没说起身,倒冲着门洞里头喊了一声:“一个俊俏郎君抱着个孩子,可不是你等的人来了?” 门洞深邃,看不清楚,只模糊见到一角裙摆衣袖闪过,应是个女子。那人从门洞里递出小半串钱,守门兵士得了,便挥挥手,放了谢碧潭过去。再一闪眼,已都进了黑洞洞的城门,连个影子都落不下。 这一来诡异上叠了一层诡异,杨家兄弟心知蹊跷,也没往城门跟去。两人斜行几步,身如烟雁,已在一个极为不显眼的阴影处升上了城墙。蔽身下望,四野无人,却看到一辆马车正辚辚起步,往着西南而去。那车马寻常,无甚特征,只在车前悬了两盏灯笼,亮堂堂点着,似做照明之用。灯是绛红罗纱,上面印着两个墨字:“三雪”。 李云茅和高云篆好容易在浩浩荡荡的香烟法事中脱身,已是定了初更。因除夕夜解了宵禁,两人告辞得越发艰难,终于灰头土脸一路跑到舒广袖住处,天色已是墨黑。好在想到家中还有谢碧潭在,照顾舒心准备除夕诸事,才算放心。 舒广袖那边已经又备了些饭菜点心,足足装了四个大食盒。正好叫他两个提了,自己拎了盏灯笼,一行三人,往问岐堂去。 一路上,驱傩队伍已渐渐聚了起来,有唱有跳十分热闹。因这长安城中的气派到底与扬州不同,舒广袖满眼看得新鲜,一时与高云篆说得开心,高云篆便笑道:“这尚不到最热闹的时候,还要天再晚些,往朱雀大街走上去看才好。那里舞着的都是要往皇城中去的,个个都有叫好的本事。” 说着话,三人拐进问岐堂后院大门所在的巷子,一旁李云茅忽的向前一指,也乐了:“这长安城中的傩戏果真别致,不仅要往皇城里头去,还要挨家挨户的上门。” 几人随着他的说话往前看,正是自家大门口的位置,门前挑起的灯笼高光照下,果然有个带了傩面的人,杵在门前,片刻蹲着片刻站着片刻走着,抓耳挠腮好生闹腾。那人面孔虽被面具遮了,高高大大的身形却十分好认,三人顿时“噗嗤”都笑出了声,高云篆便撩起嗓子喊道:“徐小将军,大年除夕的,怎的蹲在这里挨冻来了!” 那人正是徐北雁,看来颇在门外等了一阵子,连连跺脚哈气,才道:“大过年的,怎么你们倒锁了大门都跑出去了,害某蹲在外头白等好久!” 李云茅便也笑:“这话问得奇怪,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守岁,偏要跑到问岐堂蹲门槛,又是个什么道理?” “某跟阿心约了,要带他往朱雀大街看驱傩呢,谁想到等了这许久!”徐北雁丝毫不觉李云茅话中的挪谕,往几人身后看了看,仍是认真抱怨,“舒家大娘,阿心人呢?” 高云篆失笑,一边催着李云茅摸出钥匙开门,一边道:“你可是傻等了,舒心跟谢先生都在屋里暖暖和和待着呢,不过是怕舒心乱跑,才在外头锁了门……快进去吧!” “哗啦”一声,门锁扭开,李云茅伸手就去推门,突听徐北雁大声道:“屋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某先前就跳进去看过了,只屋里屋外亮着灯,再有活着的,就是院子角那两匹马一头驴子了。” 李云茅手腕一抖,院门大开,北风立刻卷着地刮进了院子,将檐下红灯吹得摇晃不停。他一步跨进去,正屋的门竟也半开半掩着,桌案上灯盏中油膏将尽,灯光已是昏昏欲灭,放眼看去,再无一点人影人声。 他这样大步一闯,高云篆和舒广袖也觉出不妙,匆忙跟着往厢房厨房,甚至问岐堂中都去找了一圈,果然各处灯光皆亮,乃是长安除夕夜中的习俗,却无论哪里都不见谢碧潭与舒心两个。至于徐北雁,也后知后觉的机灵起来,一同来来往往翻找了一气,全无所获。 三人重新站到院子里,面面相觑,舒广袖更是一想到舒心同样下落不明,心乱如麻,早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慌张抓着高云篆磕磕绊绊道:“莫不是……谢先生带舒心出去玩了……” 高云篆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宽慰她,忽听一声道:“定是出事了,莫再耽搁,速速找人!”就见李云茅面沉如水从正房跨出来,“赤霄红莲也不见了。” 问岐堂中骤然生变,一时间乐事变作了愁云惨淡。到底偌大长安城中,不能无头苍蝇一样去大海捞针,总要有几处着眼才是。李云茅急切中匆匆布置下法阵唤动谢碧潭胸口灵符,然而全无动静回应。这般情形,若非他陷身诡异之地,就是背后有人知情,做下法来隔断了两方联系。无论是哪一种,皆非善事。更有赤霄红莲剑一并失踪,暗中被人操纵算计的可能显见。这时李云茅难免懊恼起自己一贯的云淡风轻,三番五次忽视了暗地里窥视宝剑精元之人,此时看来,这一行人剑的失踪,总有七八分与其脱不了干系。 当下情况险恶,李云茅更无意隐瞒什么,将心中揣摩尽说与另三人听了。徐北雁倒还罢了,舒广袖冷静下来,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一般手足无措,按下心中焦虑想了一想,咬唇道:“若是意在宝剑与五行精元,为何连谢先生也一并失踪,谢先生说到底不过一介文人秀士,持武来夺,他又岂能拦阻得住。即便谢先生身上亦有被图谋之处,阿心懵懂孩童,全无瓜葛,又怎会也被窃持,费人思量。” 高云篆这时已又往院中找了一圈蛛丝马迹回来,听了舒广袖的话,苦笑一声:“你们可知某在后院墙角找到了什么?” 几人登时全将目光投往他身上,高云篆伸展胳膊粗粗比划了一下:“梯子……院中没有半点打斗痕迹,却找到一架被人从墙头踢开的木梯……院门有锁,碧潭和舒心只怕……是沿着梯子翻墙而出,自行走了。” 他这话登时叫几人大吃一惊,李云茅豁的起身,拔脚就往后院去看。其实说是后院,不过是屋子后面窄窄一条五尺宽窄过道,素来闲置,没甚用处。如今那一道院墙下,果真栽倒一架木梯,搭眼一望就知,乃是有人爬上墙头后随脚踢翻。这一来,疑窦添上疑窦,若谢碧潭和舒心非是被人掳走,如何平白翻墙出院更是无解。 一时间几人都聚在了这巴掌大的空地上,天色漆黑,高云篆还提了灯笼过来,影影绰绰照着黑乎乎的墙头,尽力想要再找到什么痕迹。李云茅与他同样心思,索性纵身直接跃上墙头,刚要蹲身细看,转头间蓦的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舒广袖只当他在墙上看到了什么,忙道:“李道长,可有什么发现?”却忽的觉得,握住自己一只手腕的高云篆,手上力道也骤然一松,下一瞬,振臂拔身,一上墙头,转而登了屋脊,摒气凝神望向西方。 这师兄弟两个同向着夜色深处张望片刻,李云茅忽的冷笑了一声,抬头道:“高师兄,连你都察觉到了,刚刚那股妖气倒真是张狂得毫不遮掩,不知揣了什么心思。” 高云篆摸了摸背后长剑,“嘿嘿”一笑:“什么心思?挑衅的心思罢了!这样明目张胆,说不定碧潭和舒心就是落在对方手上。走,去会他一会!” 墙下舒广袖与徐北雁听了,虽说不知什么妖气,那两人眼看就要动身追上去的架势却清楚明白。生怕他们就这样直接甩开腿走了,舒广袖忙道:“且慢,锁了大门,我随你们一同去!” 徐北雁也立刻嚷道:“还有某!” 当下四人草草收拾,虽说那股冲天妖气一闪即逝,李云茅却将方位辨得清楚,盯紧了西南方向,直接蹿房越脊追踪而去。只是一口气追出十数里外,早已离了热闹坊市,往到灯黑声寂的城墙一带附近,那妖气残留的痕迹也越发稀薄,渐渐失了源头。 李云茅跃过两道院墙,猛的驻足,身后紧随的三人也立刻停下了脚步。高云篆心中大略明白,开口道:“追不得了?”又抬头四望一圈,“已是在城极西南一片,说不定那妖物已出城去了……嗯?” 距离几人不远处,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转出两条人影,也在翘首顾盼。其中一人手中横抱一具瑶琴,蓦的振指一拨,声发如金石,激荡入耳。然后便听得问话声与弦音同至:“前方来人,可是昨日在旅中会面的李道长么?” 李云茅愣了一愣,反身跳下屋脊迎了过去:“莫非是两位杨公子?” 几人转眼在街头打了照面,高云篆和徐北雁听了李云茅的称呼,便也大刺刺随着唤了声“杨郎”,偏是舒广袖见了那兄弟两个,瞬间愣了愣,才抿唇敛衽作礼。 杨怀月却是干脆得很,拱了拱手,便单刀直入道:“谢先生可是又不见了?” 谁也没料到他竟是问出这样一句,然而他见到几人脸色一变,就知自己问得不差,立刻道:“正有一桩蹊跷事与你们皆相干,那位谢先生,早些时候我与家兄曾是见到,因看他神色有异,似失魂落魄一般,就暗中随了一程,见到他抱了个孩子被人一同接出安化门去了。随后忽听东北方一声狼嗥,声极凶厉,我二人循声一路追踪过来,到此失了头绪。不见什么野兽,却远远瞧见几位匆匆赶路,莫非……也是听得了那声狼嗥?” 李云茅听得诧异:“不曾有什么狼嗥,某等是循着另一桩线索找来此地,没了踪迹……杨公子,你言说曾见过碧潭?某一行乃是为寻人而来,你们有何见闻,可否详细一说,甚是感激!” 杨怀月便笑道:“无论你循着什么找过来,此事倒是做巧,回头细思,仿佛有人刻意做套,叫你我两拨人在这安化门碰了头。可巧你要寻谢先生,我就偏巧见他出城离开,不然但凭你翻遍了长安城,也未必找得到什么相干的痕迹。”笑言过,就将如何见到谢碧潭带着舒心混在驱傩队伍之中,又如何到了安化门,被人接了出城,登车而去。 听他描述谢碧潭那一番木行之态,四人各自心惊。尤其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人,很是知晓些妖魔鬼怪的歪门邪道,不知谢碧潭到底怎生受了摆布,才这般不着痕迹被人掳去。舒广袖听得了自家弟弟消息,却没那些揣摩,当下一挺剑道:“既知了去处,凭手中这剑,去将人夺回来便是!杨公子说那车前挂了红灯,写有‘三雪’字样,想来是那所在的字号名目……”她说着话蓦的一愣,“三雪……听来怎觉得有些耳熟?” 李云茅的神色却更是狼狈些,咬着字道:“三雪……三雪园,梅影娘子!” 夜深如许,星寒月隐。偌大的一片庭园掩在落尽了冬叶的白杨林后,枝桠沙沙,黑霾无边,宛如幢幢怪兽,蹲踞一方。 平素这三雪园内,越入夜越是笙箫歌舞,灯火接天,说不尽的风流热闹所在。不知因何缘故,年夜除夕中,反倒尽熄了灯光,放眼看去,满园皆寂,叠叠楼台、层层院落,好似一朝夕间皆无了人迹,亦不闻声音动静。 然而也非尽是如此,那院落极深处,乃是一片梅林。霜花犹盛,迷离若梦。林中却依稀可见点点光亮,有银烛高烧,随风明灭不定。似是林中建有高阁,有人烧灯楼阁之上,灯光虽是疏落,在如今一片漆黑的三雪园中,却最是打眼。 李云茅四人辞了杨家兄弟,当下十万火急出了安化门,追往三雪园。虽说仓促中没有马匹代步,人人身手却皆不俗,各自施展,快如流风疾电,直投城外西南。那数十里路程,竟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走到了尽头。 舒广袖最是心焦,行动上甚至比李云茅还快了数步。忆盈楼传下武学,犹以轻灵见长,前见连绵成片高墙大院,足尖一拧,人如彩烟冲霄,瞬间已攀上一株高大白杨顶梢,张目尽力一望,却是“咦”了一声。 她又补看了几眼,确认所见无差,反身跃下地来,皱了一对秀眉:“甚是奇怪,前方那般大的整片院落,竟是不见什么灯光,黒鸦鸦一片倒像座废园。不知是不是主人心中有鬼,才摆这空城计来唬人。” 高云篆“呵”的笑了一声:“心中未必有鬼,这园中说不定倒是当真有鬼!” 李云茅曾将梅影之事也说与他听,如今听他讥讽,倒不意外,只向舒广袖问道:“没有灯光,那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舒广袖便抬手遥遥一指:“若说一点光亮没有,倒也不是。那园子最深一处,依稀能见些点灯光,似是一座阁楼。只是周遭皆是树影,不知什么树木,隆冬季节竟还茂盛,将光亮房屋遮掩了大半,越是细看越是模糊。” “梅花!”李云茅断然接了她的话尾,眼睛一亮,“三雪园中某曾来过,那位置乃是一片梅林,花开正好。梅影娘子喜好梅花,甚爱那一处。如今满园皆寂,独梅林有光,想来正是蹊跷之地。” 在一旁,早等不及的徐北雁闻言,登时跳起身。他因出来得仓促,不曾备枪,只得擎了随身的长剑,青锋凛冽,虚虚向着空中一挥:“那就杀往梅林去,某也曾在东岭打过鬼揍过怪,难道哪个还怕了那什么小娘子不成!” 他话语虽粗糙,却正是眼下唯一要行之路,另三人意皆相同,并无什么耽搁,登时各持了兵器在手,要探三雪园隐秘。只是到底李云茅顾及舒广袖与徐北雁两个不通玄术之人,草草制下两道符箓交与他们护身,这才同行同止,自己打头,叫高云篆押后,四人轻巧越过高墙,踏入三雪园中。 一入院墙,鸦雀不闻,只余风声呼啸,在大片空荡荡的亭台楼阁中格外有些瘆人。只是这四个皆是江湖往来的身手,全然不放在眼里。即刻便由李云茅粗粗定了方位,寻那处梅林。 起先时分,尚十分小心,免得打草惊蛇。但一路穿过几进庭园、走过数间堂阁小榭,莫说人,连枝头寒鸦亦不见一只。若非舒广袖在外曾看得真切,当真只似入了一座空宅。李云茅先前因黄金履之事来此,明明见处处锦绣堆云,莺声燕语,一园上下,少说也有数十近百男女各司其职,岂料短短月余,变故如此。他对自身眼力颇是自持,梅影娘子虽说乃是鬼魅幽身,道行却当真浅薄,吓唬寻常莽汉足以,但在道家弟子手下,全然不堪一击。如此修为,在三雪园中摆出这般疑阵又是为何…… 因一路行来全无动静障碍,四人也不免放松了几分谨慎小心,转而或四下探望可有异常之处,或心中暗自揣摩。李云茅勉强算是几人中对此地知之最深,免不了好一番思索,脚下却是不停,穿过一道月洞门,又踏上了一道回廊。 回廊建在一排小轩外,一入其中,便觉凛凛朔风被遮去许多,甚至身上也为之一暖。李云茅有点意外,抬头看了看四周,忽觉有些不对劲。忙转身,一直紧随在后的三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身后空空荡荡,尽是长廊庭园,无有人迹。 李云茅吃了一惊,以自个的本事,竟未察觉四人到底何时失散,此刻再要寻,全无半点线索。他皱眉原地驻足了片刻,到底还是继续向前走去。无论这变故是刻意还是无意,找到梅林,总该有解,何况高云篆三个也非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之人,若有遭逢,未必吃亏。 这样一想,拿定了主意,李云茅脚下匆匆,也顾不得再去琢磨回廊之事,快步前行。但这三雪园本就是为贵胄玩乐所建,内中曲曲弯弯,说不尽的移步换景,那片梅林隐在深处,七转八转下来,要找到靠近的路径也非容易。李云茅如今走在园中,难免有当局者迷之惑,恼火上来,干脆顾不得张扬,就要跃上屋顶,直直过去。 他心思动了,身上尚未来得及动作,忽又止住,轻轻扇了扇鼻翼。这般冷清夜中,忽嗅到一缕淡淡香气,被风吹送。那香非是脂粉酒肉,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前供香味道,袅袅一缕,自屋舍后逸出。 这一点香味,似有似无,似断似续,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没了神前清供的悠远,倒添几分怪异。更是平白而来,其意莫名。李云茅如今踏在诡地,步步留神,察觉到了这丝异常,立刻警觉,一边转身循着香烟追索过去。 绕过眼前屋舍,出乎意料的,不再是镂牙雕玉锦绣亭台,反倒入目一片荒芜,似野郊荒甸一般。他愣了愣,不知三雪园中如何还有这样一片荒芜之地,但香气来处正在其中,仍是拨开了枯草干枝,循路深入。 那路极长,曲曲弯弯,李云茅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甚至早该远远离了三雪园地界。只是一缕烟香,依然不远不近,吊在前方。他嗅得多了,渐渐觉出几分心旷神怡来,心头猜疑警惕之心,也不知不觉中消磨渐淡。黑夜野行,倒好似走在熟悉不过的华山雪地之上,清静悠远,神宁意遂。 这般走了许久,忽见前方荆草渐疏,隐隐约约显出一条小路。夜黑月暗,小路尽头却依稀能看到灯光,似是一座草舍。门前拾掇整齐,俨然有人居住的模样。 李云茅心中诧异,快步趋近,那缕香味也终于清晰。原是草舍小窗半开,自其中流泻而出。这般严冬,深更夜半,竟还有人敞窗开户迎那北风,已是少见,待到走近,才发现那草舍主人就坐在窗边,低头掌灯,翻阅着什么。李云茅脚步轻敏,那人如同未闻,端坐捧卷,挑灯研读。 只是李云茅忽的脚下一滞,一步落地,竟硬生生在冻土之上踏出了半分深的足印。狠狠吸了口气,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已走到草舍小院之外,距离那窗也不过二十几步,甚至连凭窗夜读之人的衣着打扮都看得清楚。那人一袭黑布道袍,头挽道髻,作黄冠打扮。清瘦透骨的面庞被灯光映得明明暗暗,乍看虽似年貌青春,全身却透着一股风霜沉淀之气。 李云茅对这道人一身违和的气息却是刻骨熟悉,纵然别离日久,早已远胜相处之时,但不容忘却的记忆历历清晰,舌尖一涩,连张了两次嘴,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口。反倒是几乎手足失措的磕到了小院篱笆,“哗啦”一声,惊破寂静。 黑衣道人猛的抬头,目光正对上了院外李云茅的。他似是也吃了一惊,明显愣了片刻后,忽然一把推开书几,站起了身。便见衣袍一角在窗口一闪不见,随后脚步声急促,直接“哗啦”一声拉开了屋门。 灯盏犹在窗前,大开的门内外,黑蒙蒙只能勉强借到余光,反叫屋内屋外两人的形貌都十分模糊。那道人默站了片刻,甚至一手还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却又不言不语,直到冷风透襟,李云茅干哑着嗓子试探开口:“道长?” 他一声“道长”,问得忐忑,三分疑窦三分不可置信,还有四分惊梦般唯恐眼前所见不存。那黑衣道人听了,眉尖一簇,旋即舒展,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了口气:“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平平淡淡一句话,唯有知者,才识其中几许大喜大悲。李云茅如在梦中,恍惚眨眼,忽的就趋步向前,一把握住了道人手臂,入手肢体单薄,较之幼年记忆中更消瘦了许多。他便那样牢牢抓住不放,如同紧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连眼神也一瞬不瞬,死死钉在道人脸上。 道人神态却是从容,任着李云茅举措失态,捱过好久,才又开口道:“云茅……” 忽的胸前气息一滞,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李云茅仍握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却抬起,并指如剑,抵在了他的心口,开口竟还带了一声笑:“难为你让某一见旧年故人,成全一桩夙愿。看在这份面子上,某不计较你化作他的模样,只是也莫再与贫道玩弄这些把戏了。如何,将你所知这三雪园中的隐秘尽数说来,再解开迷阵,贫道放你全身而退!” 黑衣道人被他拿住要害,神色全无变化,反倒叹了口气:“这些年中,杀劫成罪,早将贫道一身修为磨灭。云茅,你这般持武,贫道却非是你的对手了!” 李云茅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的将眼睛瞪大了些许。他心中本已拿定眼前故人无非幻化圈套,若再故弄玄虚,便下重手叫其晓得厉害,自然吐实。只是“明河道长”突如其来这一句话,竟是道出昔年秘事,普天之下,知者不过三四,断无可能就这样被人随口说破。他胸中呼吸一促,眯了眯眼:“能幻化得如此天衣无缝,想来本事也是不俗。只是什么杀劫、什么天罪,莫以为胡言妄言,便可糊弄贫道。” 明河仍拿那种淡不起波的目光瞧着他,又苦笑一声:“你幼时随吕仙往华山,这些年来,不知有何遭逢,竟成了这样一幅疑神疑鬼的性子。原本行走江湖,多些提防之心非是不好,只是你身有鬼王杀命,虽说降世杀机由贫道替你担下,到底天意难测、天机诡变。常揣此心度世看人,只怕不免误入了邪道。若再唤起心魔,天底下却是没有第二个明河替你承命担罪了。” 听他娓娓说来,李云茅抵着明河道长心口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轻颤。这一字一句,乃是两人在十二年前分别前夕,灯下细细叮嘱之言。彼时年幼,尚不甚明了那些“天机”、“命数”有何含义,只知眼前抚养自己从襁褓婴童到蹒跚学步、再到懵懂开慧的道长被那叫做“天谴”的怪病缠身,一日衰弱过一日,直到病骨支离。而八年来相依为命,情如血亲的两人,也正是因此不得不分离,从此自己远上华山,魂牵梦萦,再无相见。 心底隐秘旧事被丝丝缕缕扯出,李云茅咬得嘴唇发白,指尖凝着的气劲,却到底再不受控制的散去。眼前明河道长,眉目如昔,言词似往,真耶假耶,让他原本坚定认准的答案也开始犹疑。恍惚中,听到自己带了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当真是道长?” 明河道长宽慰一笑:“多年不见,云茅,你尚记得贫道音容,已足叫某欣慰了。”他慢慢侧过身,李云茅抵在他胸前的剑指无力垂下,正落入掌中。明河道长将另一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巧带人进了屋子,“进来说话罢,冬夜悠长,足以畅谈,何必站在门口受这冷风冷雪。” 李云茅便浑难自已的,被这一拉进了草舍。那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不过几案卧席诸物罢了。粗木几案旁,架着小小陶炉,炊着滚水。明河倒了一碗,唤他喝下驱驱寒气。焚着香的瓦炉也在一边,轻烟袅袅,香沉似水,更觉浓郁。被那股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香气一熏,李云茅一身寒气去了大半,从头到脚都觉舒适,足下轻飘,已是坐下,捧了水碗,瞧着明河道长不语。 明河道长面上微微带笑,倒了水,又去抱了被褥给他压脚,全然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李云茅倚在案边,乖巧听凭他摆弄,无不舒适惬意。香浓身暖,陶然欲睡,一股倦意渐渐涌上头来,原本清明的脑中烟云渺渺,神识皆非,一时间将挂心诸事俱模糊掉了,如酒后酡醉,曲臂歪身,睡眼迷离趴伏在几上,又不肯尽闭上,勉强张开一条缝隙,仍盯了明河道长身影不离。 少时明河道长忙碌罢了,也在席上坐下,伸手替李云茅扯了扯被褥,又干脆挪了个枕头过来,扶着他的头,叫他好生躺下,睡得舒适。 李云茅听凭摆布,全无抗拒,十分老实的顺势滚进了被窝,困倦之意已如泰山压顶,到底合了眼,就要沉入黑甜乡中去。 朦胧中已是半梦半醒的情形,李云茅的头挨了枕头,身上仍是衣冠整齐,严冬腊月又不免穿得有些厚实。这般合衣滚在棉被中,到底鼓鼓囊囊的累赘。他人困倦着,身子却不大舒服的扭了几下,一旁明河道长瞧见,就伸手过来,摸索着替他松开腰带衣襟。施加的力道十分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只是动作再小心轻巧,也察觉得到。李云茅似睡非睡中,觉得了身上那双手款款轻动,贴心细腻得很是熟悉。他人虽打着瞌睡,一条胳膊却习惯了的抬了抬扔过去,一把攥住正在腰间动弹的那只手,便要顺着手腕将指头往袖口里钻,含糊笑了声:“碧潭,别弄了,睡吧……” 霎一道气劲,猛的掀开了明河道长,李云茅一个翻身跃起,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适才温温切切如梦如幻的心境刹那不存,不知缘何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意识终于因这一句话彻底归了位。李云茅用力晃了晃头,再看向明河的眼神,已是冷冽如刃,毫不客气,举掌便攻。 两人本就挨得亲近,即便退开几步,也不过就是眨眼可及的距离。李云茅惊觉落入圈套,更恨极了对方竟以明河道长做扣哄骗自己,手下哪还有半分的容情。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在“明河”胸前,黑衣道人顿时成了断线的风筝,应声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了草舍墙壁。“哗啦”巨响中,土墙不堪受力,垮塌了大片,直接将人埋在下面。 这一掌泄了胸中怒气,李云茅咬了咬牙,才去想尚不能就这样取了这人性命,还有口供要问。几步飞快过去,出掌扫飞了浮土碎渣,露出掩埋其下的一角黑袍。他也不温柔小心什么,长臂一舒,就将人提了出来,另一手抹到鼻下去试探呼吸。 倒也是那黑衣道人命大,全无防备下受了李云茅一掌,竟还有几丝气息苟且。李云茅拧了眉,将手压上他背心,渡过一丝真气去,不叫他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看到人微微一动弹,立刻喝道:“到底是谁指使你在此处哄骗贫道?你与这三雪园里的阴诡恶徒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道人气息奄奄,一张嘴先咳出几大口血沫来,然后忽的咧嘴一笑,头猛的一垂,竟就没了动静。李云茅提着他的手一沉,心道不好,忙再去试探他鼻息,已然没了性命。 只是李云茅尚且来不及懊恼,背后忽又听脚步声传来,似是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一路急匆匆快跑,跌跌撞撞直往这间破落草舍。人还未看到,先有声音在风中传了过来:“李云茅!云茅!李云茅!” 那声音李云茅再熟悉不过,不是谢碧潭又是哪个。他一把丢开黑衣道人尸首,跳出草舍抬头,果然见到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跑来,平常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头发皆散乱着,跑得一头是汗,一头是些污脏灰迹蹭了满脸,狼狈不堪。 李云茅又岂会嫌弃那些,急忙迎了过去。刚要搀到人,忽然心中警惕,又硬生生顿住了,打点起小心左右打量起谢碧潭。谢碧潭却是全无什么顾忌,扑过来一把扯住了李云茅,连连喘着粗气,好容易喘匀了,才道:“你怎的才来,可叫某好等!” 李云茅被他扑得舌头险些磕到了牙齿,这份慌张无措熟悉得很,每每拿些偏僻怪事逗弄谢碧潭,便见他这个样子。当下心里安定了些,扶了人拉了手,问道:“你不声不响丢了,叫某等好找。若不是靠杨家兄弟阴差阳错瞧见,某尚还不知要往哪里寻你……你怎生一个人在这?这可还是三雪园中?舒心呢?” 谢碧潭白了他一眼,但想想到底是自己理亏,态度顿时乖巧,甩手向着不远不近处一指:“喏,舒心不是在那儿么!” 李云茅忙去看,一片荒树底下,乱草窝中,正站了个小孩子,模样打扮,不是舒心又是哪个?见他手里不知捉了个什么果子糕饼在啃,瞧到自己望过去,还有暇挥了挥手,笑嘻嘻脆生生喊了声:“李哥哥。” 李云茅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走在那里,自己竟然全无所觉。不过见到了人总是好事,不然还不晓得要如何跟舒广袖交代。这一来,一大一小皆平安了,松了口气后,才又想到一并失踪的赤霄红莲,转头拉着谢碧潭要问。 还没开口,谢碧潭倒是知晓他要问什么的模样,笑着伸手点了点脚边:“你那剑不也是好好的?” 果然,就在两人脚下,斜躺了一个长条剑袱,看形状大小,该是赤霄红莲无异。只是舒心也好、宝剑也罢,哪怕先前片刻,李云茅都不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转眼间出现在那里。如同随心所想,仙人点化一般。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起,李云茅顿觉毛骨悚然,猛的一把推开了谢碧潭。谢碧潭倒是还有些愣愣的样子,似是不知发生何事,陪着小心唤了声:“云茅……” 李云茅这一遭却没似适才对待黑衣道人一般,直接痛下杀手。那电光石火间,忽的有一点念头闪过,总觉得这蹊跷诡异的遭遇并非全然陌生。但要追其究竟,又云山雾绕着,捉不分明。 他恍神的这片刻,身后破烂了一堵墙的草舍里,因摆放几案坐席的一边尚完好,仍有灯光烁烁。那瓦炉里的香也未燃尽,丝丝缕缕香气,依旧幽幽飘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蓦的拨动了李云茅的记忆,他“啊”的一声,恍如醍醐灌顶,登时不理会谢碧潭,也不在意舒心还是赤霄红莲剑,双手掐指做印,第一道符封了五心,第二道符下,雷光乍起,震破一切邪祟迷障。那眼前万般景物人事,刹那颠倒模糊,忽的眼前一花,只觉双眼酸涩非常,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好容易张开了,什么荒郊、什么草舍、皆已不存,竟还是身在那道抄手回廊,只是歪歪斜斜倒在了美人靠上,原是一遭大梦。 再看左右,高云篆三人好端端也都在身边,都犹自沉沉睡着,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李云茅深吸口气,跳起身来,这时也无什么顾忌,摸出火折子打亮,四下一照,果然在廊子角落极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看到了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香炉。炉盖上犹有青烟一缕,缓缓升腾。 李云茅一脚过去,踢翻了香炉,里头滚出一块半个指甲大的薄薄香片子,颜色黑亮。他几下踩熄了香片上的火头,捡起来翻看一回,当真猜测不错,正是小小一块返梦香。燃香之火倒是寻常,五类之中乃称“人火”,所谓“人火不知年”,嗅此香者,合该沉醉美梦之中,流连不返。 只是捏着那小块返梦,李云茅倒更是心惊。之前在问岐堂,不见了谢碧潭和舒心,一时乱了阵脚,只草草发现赤霄红莲剑一并失踪,却没再仔细检索其他。如此看来,说不定房中箱奁亦被翻捡过了,收藏其中的那盒返梦香也籍由谢碧潭之手一并带出。只是宝剑、奇香,再加上身家全然清白单纯的医者和小孩子,这般拼凑,将背后作怪势力的意图模糊得扑朔迷离,难能揣摩。 梅林之内,亦有幽香袅袅,那是白梅花吐出的芬芳气味,寒夜深更,难得的竟极盛极浓,宛如花开至最绚烂之时。 那偌大的一片梅林,尽是如云似雪盛开的花朵,夜色中皎皎晶莹,幽光自生,美丽非常,也奇异非常。 花林正中,建有一座玲珑亭阁,构架极尽精巧之意。飞檐之上,俱悬了八角琉璃灯,烛火明亮,照得高亭好似水晶楼阁。亭阁的底层四面皆通,十分敞阔,只是如今内中全不见家具摆设,只是居中铺了一张阔大圆席,又在毡席周围环立了四具灯盏,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呈红、白、黑、青四色,依四象摆放。另有一盏黄灯,高悬天顶,居中守在土位。 这亭中布局,稍许明眼之人也看得出乃是一座阵法,只是阵势还未唤起,不知用处。不过片刻之后,勾月攀至中天,忽然有脚步声自上一层阁楼下来。衣袂细声窸窸窣窣,似是不止一人。 稍候人影一转,果然有一男一女下到了亭阁底层。前行女子素衣高髻,眉眼含情,正是梅影娘子。随在其后的男子,一身锦绣黄衫,面孔却落在灯下阴影之中,不甚分明。 两人在毡席外停步,梅影眼如春水,目光竟似有些迷离,忽的叹了口气:“儿此身乃郎君赐予,能为郎君所用,亦得其所。此夜一别,终难再见,儿心中无所怨怼悔恨,唯有一点心意,望郎君成全。” 那男子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你说罢。” 梅影幽幽道:“黄郎是君,雪容是君,云风亦是君。然是耶非耶,又皆非君。儿无他愿,唯求一识郎君家山。” 像是没料到梅影竟提了这样一个要求,黄衣男子顿了顿,垂眼看她:“知之何用?” “梦魂无望,灵思不泯,也堪相慰。” 梅影语调轻软,抬头直视男子视线,目光却瞬都不瞬,显见心意坚决。黄衣男子瞧着她的面庞,总似透过其中看到另外一个窈窕身姿,瞬间心头难得柔软一下,开口道:“旧日桑梓,一别多年,连某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若非你今夜问起,西子湖畔的叶枫骨,大概已彻底湮灭在流尘之中,无人会再提及。” “叶……”梅影缓缓把这个姓氏嚼在唇齿间,像是品出了千种滋味,但随即,敛衽伏身,拜了三拜:“叶郎,儿去了!” 她拜过之后,决然起身,往那毡席之中行去。步履轻盈,腰肢款动,不似寻常走路,倒如一场轻舞。忽以手击节,腕上镯钏、腰间金玉,顿做琳琅之声,曼声做歌:“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歌字寥寥,片刻既歇。音止之时,旋舞亦停。梅影正行到毡席正中,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再不出一丝动静,宛如一尊女像。 叶枫骨听她歌、见她舞,脸上却无什么动容之色。直到梅影当中坐了,便将手拍了拍,朗声道:“时辰将至,唐郎,也该让阿玉贤侄入阵了。” “哗啦”一声,忽听花叶俱动,一道巨大鸟影从天而降。待落了地,才看清原来是一架制作精巧的偃鸟,唐子翎默不作声跳了下来,怀中横抱一人,正是蓝玉。借着幽光,可见他原本雪白的小脸已毫无血色,短短几日,又消瘦许多,尖尖窄窄的下巴几乎瘦成了锥子,虚弱无力的靠着唐子翎。只一双大眼中还有神采,咕噜噜转着看了看叶枫骨,便垂下了眼帘,重把脸埋到唐子翎怀中。 唐子翎没多说话,冲着叶枫骨点了点头,抱着蓝玉也踏上了毡席。梅影坐处居中,蓝玉就被安置在她身后的位置,两人脊背相抵,间距不过三尺,呈阴阳咬合之态。 安置下了蓝玉,唐子翎抽手,却是犹豫了一下。这时他袖口一紧,反倒被蓝玉轻轻扯住了。容色惨淡的少年低低开口,只唤了一声“阿哥”,就抿住了唇角。像是有言难述、又似无话可说。唐子翎低头看他,定定半晌,才道了句:“过了今夜,就好了。”一边轻轻推开蓝玉的手指,起身退出毡席。 蓝玉眨巴着眼睛看他离开,心里便也觉得空了。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这次放开了手,便再难携。这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他登时心慌起来,脱口又喊了一声:“阿哥!” 唐子翎没来得及开口,却是一旁静观的叶枫骨轻笑了一声:“阿玉贤侄,待此阵功成,你脱了人胎,尽成妖骨,再不受生老病死之约,有什么话说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 蓝玉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像是受了这个说法,只是到底又冲着唐子翎喃喃了一句:“若我好了,阿哥,我想回苗疆……” 唐子翎立刻应他:“好!”随后又转向叶枫骨,沉声道:“雪容先生,请。” 叶枫骨点了点头,嘴角攀上一丝奇异的笑意,抬了抬手,竟有剑意自指端迸出,落地成阵,气韵悠悠,化作无形气网。瞬间其中灵气开始蜿蜒游动,呈生生不息之态。此刻若是李、高二人在前,定然大惊。眼前铺开的,竟是纯然纯阳驱气成剑之法,神剑夺魄,垂拱三清,护定了阵势方圆。 叶枫骨动作不停,抬头望了望天星,便从怀中取出小盒,揭开盖子,手腕一抖,叱了声:“归位!”一玄一青两道流光,自那盒中窜出,刚在空中一定,就仿佛受到牵引,一前一后直贯入阵中,悬停在了梅影和蓝玉头顶。各自光芒吞吐,沛然水木之气自内而出,徐徐流转。叶枫骨又看了唐子翎一眼:“土元。” 唐子翎默不作声,却也配合的抬了抬手,掷出的正是上午李云茅交与的土元。那一点黄光出手,果然也好似生了眼睛,滴溜溜奔入阵内,定在了半空。 叶枫骨这时才伸手取下背后剑袱,一抖而开,露出红光璨然的赤霄红莲剑。他持了剑在手,上前两步,将其竖在毡席前一座小小的石台上。台子颜色火红,不知是何材质,靠近几分,就觉热气扑面。平滑的台面上留了个不大不小竖槽,正可将剑身稳稳嵌入。竖槽前,又掘出小小一个凹坑,搁置了余下的返梦香。 香块一落入红石凹坑,发出一阵极细微的“滋滋”声响,随后便隐隐有轻薄烟雾蒸腾而起。那香烟并不随风晃动,笔直上升,渐浓渐郁,不过一刻钟光景,就将赤霄红莲笼罩其中。忽的一声剑吟,被裹在烟雾中的宝剑上猛的绽放出刺目红白两色光芒,光簇一拔而起,直冲顶梁。同时无数剑气迸射,寒光如电,饶是叶枫骨退得迅速,仍有一片袖摆被割裂。布片尚未落地,已成丝缕。 一瞬不瞬关注叶枫骨举动的唐子翎立刻紧绷,一手虚抬,臂端银钩吞吐冷芒:“这是何故?” 叶枫骨已退出了五尺之外,乱迸剑气不及之地,尚有余暇理了理衣冠,才悠然道:“无妨,这是地火之功将成了。” “何意?” 叶枫骨笑了一声:“天火大梦返,地火流光换。以地火焙返梦之香,可倒拆阴阳,偷换流光。火元金元同在赤霄红莲之中,需以此法析出,才堪取用。只是金元一离,三刻之后,此剑便成废铁尘埃。宝剑有灵,大约是不甘如此,才激起了剑气吧。” 他说着话瞥了面无表情的唐子翎一眼:“身为武者,你莫非也为此剑可惜?只是莫要忘了,舍此一剑,才能成就你与某各自多年夙愿。世上本难有双全之事,一路行至此,牺牲已多,何惜此一剑乎!” 说话间,白色烟雾如练,已将赤霄红莲彻底裹住,只能隐隐看到红白光芒在内烁动。只是四下乱射的剑气,却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缓,似也被厚厚的烟雾所拘,再难透出。又捱过两刻光景,猛然一声金声玉振,撼动亭宇。两道红光白芒疾冲而起,旋入阵中。再看地火石台,连着返梦香,俱已被震成齑粉,散落满地,不辨形状。 叶枫骨“哈哈”一笑,双臂一振:“五行齐而造化殊,阴阳倒而生灵返,阵起!” 随他动作,虚空之中隐做“轰隆”之声,五行精元汇聚,滴溜溜在梅影与蓝玉头顶开始旋转。转速越来越快,几成残影。蓦有五彩霞光如同披练,流垂而下,将两人皆笼在了其中。 蓝玉轻哼一声,双目紧闭,眉头蹙起,有一股璀金色的明亮光芒自他体内浮现,似个白金颜色的光罩,凝结在了身周。而梅影身上缓缓绽出的光晕色泽,却呈青黑颜色,浓郁如油,幽光烁烁,与蓝玉大相径庭。 叶枫骨胸有成竹,双手连连划动,结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口中喃喃低诵:“阴驱阳返,阳转阴行,洗魂伐骨,敕令!” 随着十指叩出符令,金芒幽光陡然开始流动,幽暗阴光自梅影腰腹汇向蓝玉之身,明灿阳气却从蓝玉头顶流向梅影。一时间阴阳各自汇流,一者集阳,一者纳阴,错乱乾坤。 唐子翎在旁很是关注蓝玉情形,因见阴光缓缓入体,未生排斥不适之状,才微微松了口气。事前叶枫骨曾向他二人解说明白,这一阵乃是各取所需,互利互补情形。拔尽梅影幽魂体内阴气,灌注于蓝玉之身,挟以阴五行滋养,便成纯阴妖体。而尽承蓝玉体内残余阳气与阳五行灌注的梅影,也可助叶枫骨成就一桩夙愿。唐子翎没去打探这“夙愿”为何,唯独关心蓝玉安危。但蓝玉与梅影贴背对坐,眼角余光难免波及,忽的微微一愣。 就见明光浴体下的梅影,周身轮廓竟不知不觉开始虚化消亡。那蒸腾阳气淋在幽魂鬼体之身,便如滚汤浇雪,触之即融。不过片刻功夫,身形影像已淡至浅浅一层。只是这般硬生生炼化阴体的痛苦,梅影犹然闭目宁坐,神态不见半分挣扎,安详宁静一如往昔。唐子翎蓦一想到适才在亭阁之上,浅浅听到的她与叶枫骨几句诀别,难得的心中也滋生一缕惋惜之感。但见梅影此刻模样,毫无怨怼,倒似终偿所愿一般。这其中滋味当真如人饮水,难以置喙。 正这般心思电转,梅影那一方又生出些许变化。几乎已尽成透明的女子形体之中,隐然有一片轻浅荧光开始烁动。随着梅影身形越淡,那光芒便越清晰,终至能够依稀看得出轮廓了,却是一枝俏丽盛开的白梅。花蕊颤颤,瓣梢若含露,不胜其娇,亦不胜其美。只不过二尺长短一茎白梅,周遭满园梅雪,比之皆成了尘埃。 叶枫骨也已看清了那枝梅花,眉峰一动,神态刹那变化,若悲若喜,难以言述。只是他尚记得自己犹需掌控阵势,心情固然激动难平,也只是喃喃低唤了声:“雪衣……”就又专注在了叩符驱印之上。 他手中符光连闪,已成淡淡一抹清影的梅影忽的张眼,双手扣在胸前,白梅枝显现之处,虚虚若捧。她形影虽已消融殆尽,却仍听得开口吐字之声:“叶郎,儿今将夫人还诸与你了!”语罢,白梅枝荧光璀璨,被她渐渐捧出胸口。 叶枫骨却依然面色沉静,如若未闻,见梅影捧出胸口白梅枝,便开口向唐子翎道:“速取阳血童子入阵。” 唐子翎轻“哼”一声,立时一扭身,闪上了亭阁二楼。片刻,自上抱下一个孩童来,正是舒心。小孩子呼吸如常,但双目紧闭,不知身上被做了什么手脚,昏睡不醒,更全然不知身在临危之地。唐子翎如今但听叶枫骨吩咐,半跪下将舒心横搁在地,沉声问了句:“现在?” 叶枫骨将头一点,他便骤然起掌,眨眼将“噼啪”声响,并指重手戳在舒心周身经络要害处。小孩子虽说仍是人事不知,全身却猛的一阵抽搐,显是疼痛不堪。渐渐的,便有血色自经脉要穴渗透出来,竟是被活生生戮断了一身筋脉。叶枫骨抬指点了点阵中,五行光练裹定下的蓝玉态如沉睡,身周隐约生出碧丝如茧,一点点将他包裹住了。那枝离了梅影的白梅枝却光彩耀目,开始疯狂的吮吸阵中五行元气。唐子翎这时将破了经脉的舒心推入阵内,瞬间无边血色蔓延,阳血童子之力,尽化金红光簇,涌向梅枝。白梅受了这股罕有的极阳之气,清光大盛,依稀竟又在光芒中渐渐勾勒出一道女子虚影。只是那影子浅淡至极,眉目难辨,时隐时现尚难凝实。 只是叶枫骨一见那道虚影,多年来刻骨铭心,眉目未曾稍忘,登时喜上眉头,同时亦不忘连连催动阵法。梅枝纳尽了来自蓝玉一身的明灿阳气,立刻又有舒心血气补上,同时身沐五行元光,俨然已是塑体凝阳之状。 偏这时候,本是夜空清朗,斜月繁星,三雪园之上,却突兀风云疾走,片刻便已凝如铅盖,阴沉压头。乍一声霹雳,电火雷光撕裂苍穹,宛如乱窜银蛇,劈落尘寰。那雷声就仿佛正落在亭阁当头之上,震得尘埃迸射,屋瓦惊摇,正是逆天乱纲之行,引动诛雷。 这一片雷鸣电闪,声势不同寻常。纵然叶枫骨心中无惧,也难免被其撼动心志,皱了皱眉,纳气凝神压下心悸。唐子翎反倒更要紧张几分,牢牢盯紧了蓝玉纳身妖茧,生怕万一生变。到底淬成妖骨之身,最惧的便是天火神雷,若有不测,便是神魂俱灭之局。 好在雷鸣电光虽剧,一时还未破入亭阁之内,只见万道银蛇,穿空而舞,织就森罗电网,欲罩不罩,悬于半空之中。而亭中阵势,也越发流光乱走,耀人眼目,显然也已至紧要关头。眼看功尚未竞,天劫已孕生于顶,叶枫骨不惧反喜,仰天一笑:“这般声势,岂非正兆某功成。叶某隐姓埋名,漂流十载,但为此故。纵然天谴临身,又何惧哉……嗯?” 他话未说完,颜色陡变,大喝一声:“拦下他!” 就见一道黑影,突的自亭阁二楼蹿下,举手投足,快若疾电,直往毡席上阵势之中撞去。一旁唐子翎动作却也不慢,他几乎是在叶枫骨出声的同时便惊觉变故,手臂一翻,银钩压下,三点寒星已自手甲背上弹出,锐声破空,射向黑影胸口双肩。这一记暗器虽说发出得匆忙,但那阵势干系蓝玉安危,不容稍微差错,已是全力施为。暗器去势快若星电,不及眨眼,已将将沾身。然而黑影动作却更飘忽迅捷,塌肩折腰,晃如虚影,刹那闪过杀招。 只是这一来倒是被阻了阻去势,那亭阁下层纵然宽敞,也不足十丈,唐子翎身如鬼魅,早追及黑影身后,探爪便攻,银钩森寒之气,几可削发裂肤。 黑影被他缠上,却也不急,冷哼一声,右臂高抬,凭空一架。明明那手中空无一物,唐子翎却觉一股坚不可撼的力道狠狠磕上银钩,顿时半边身躯为之一麻,跌跌撞撞倒退出数步不止。脚下刚刚站稳,又见黑影横臂一扫,一股大力鞭抽而至,他忙的立臂去格,一声闷响,半边手甲与银钩竟被硬生生击得粉碎,人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十余丈,摔入了白梅林中。 黑影一击退敌,并未穷追,反手一搪,又是一声金击,荡开了背后叶枫骨袭来一剑。他力道上未曾收敛,虽只是招架,也险些将叶枫骨震得长剑脱手。踉跄连退数步,叶枫骨勉强立住身形,眼前看清,却是一愣:“你……谢……” 那黑影转过脸来,竟是原本该昏睡在楼上的谢碧潭。 只是谢碧潭听他讶声,却不作答,扭头转身,向着一处角落扑去。叶枫骨大惊之下,仗剑紧随,一边连环挥出几道剑气,刺向谢碧潭背心,只是到底仍慢了一步。黑衣一闪,谢碧潭翻身一滚,那几道锐气削过头顶,尽数刺空,他伸臂往那角落中一抄,从满地尘埃碎屑中,蓦的抓出一物,站住了脚步。 叶枫骨厉声喝道:“你不是谢碧潭!你是何人?” 谢碧潭回身,将拾起的那物横在胸前,竟是已被析出了五行精元的赤霄红莲剑。此刻剑身乌涂无光,全不见精芒赤色,哪还有半点神兵之威。谢碧潭抓紧了剑,向着叶枫骨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黄兄,不曾想,竟当真是你……筹谋算计某等……” 叶枫骨脸寒如铁,并未答他,反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何以有如此身手?” 谢碧潭仍是苦笑,握紧了手中剑:“黄兄,某与你结交,一片赤诚,从无欺瞒,你岂能不知?只是不想你暗中却要行此逆天颠倒之举,眼看天谴临头,你仍要一意孤行,不肯收手么?需知缘如流云,生死聚散,岂能强求。” 叶枫骨一凛,顿时惊怒:“你怎会知某……不对,是何人告知你这些事?”他蓦的警醒抬头,看向楼上,“是谁在上面?” 谢碧潭干笑一声:“是你一位故人……”他口中应对着叶枫骨,脚下却在慢慢往着毡席方向挪动,全然没有适才扑下楼梯,举手投足间连退两人的半分神勇。只是叶枫骨正在提防楼上,一时间难免疏忽了他,竟叫他连连挪了出去数步。眼看着距离毡席不过几尺之距,叶枫骨蓦的察觉,怒喝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原本已处处对谢碧潭手下留情,即便把人拘来三雪园,也不过将其迷晕困在顶楼罢了。但这时惊觉他要往阵势中去,电光石火,仗剑便削,再不留手。 谢碧潭穷境之下,虽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到底急中生敏。一听他喝声,心道不好,记起那唤醒自己的神秘声音暗中嘱咐,将心一横,擎剑在手,脚下全力一蹬,将自己整个人做了个沙袋,合身撞向毡毯位置。这一撞尽了全身力气,竟到底比叶枫骨快上一分,“呯”的一声,扑在毡席之上,宛如硬撼一层看不见却坚硬非常的罩子,磕得他眼前直窜金星。然而刻不容缓,弹指差池,就是变数。谢碧潭狠狠咬紧了牙,双手将赤霄红莲高高举起,连背后即将刺中后心的剑锋也不顾了,猛的向着那层无形气罩插下。 一声轰然巨震,随后便是连珠般惊爆之声,猛的在毡席方圆炸开。谢碧潭首当其冲,一瞬间双耳剧痛,耳中鸣震不止,再听不得其他声响。唯能看到剑尖插落之处,裂纹蔓延如琉璃破碎,蛛网一般蜿蜒开去。裂痕扩至极限,刹那碎落如尘埃,五道五行光华,自阵中盘旋呼啸而出,流星般冲向自己。 他又一眨眼,才分辨出五行光芒汇流之地,非是己身,而是手中宝剑。 只是灿烂彩光来势太速,落在他眼中的,不过残影罢了。将将看清之时,握持着的剑柄处已腾起烈焰金光,瞬间吞没一丈方圆,说不出什么滋味的痛苦,裂肤烧身,冻髓击骨,冲击得他眼前一黑,瞬间意识全无。 叶枫骨慢了一步,却正是看得清楚。阵势一破,原本来自赤霄红莲的五行精元瞬间回归本位。纷纷冲入剑身的刹那,烈光横绝,难以直视。他手中剑正递入光幕之中,将触未触在谢碧潭背心,掌中陡然一轻。叶枫骨心道不妙,立刻撒手弃剑,抽身疾退的同时,那剑已在转眼间被刺眼光芒吞噬殆尽,蓦然“当啷”一声,只余残柄跌落地面。 叶枫骨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硬撼剑威,将身一抹,觑了个空档掠上毡席。眼下阵局被破,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他却连惊恼愤怒都顾不及,已先冲向阵眼,探手取那白梅枝。 身后却又是一片喧闹大乱,四条人影几乎不分前后闯入亭阁,正是脱出返梦之境的李云茅四人。白梅林中种种异象惊变,已将整座三雪园撼动。远远望见劫雷厉闪、阴阳五行、血气冲霄。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个精晓玄术,早是惊得肝胆俱裂,豁了命的发足狂奔。舒广袖和徐北雁虽不明所以,但见两人连解释都来不及的模样,也知定是非同小可,紧紧随上。四人一路各展神通,蹿房折树,一头扎入了梅林。异光怪气、雷鸣电绕的亭阁就在前方,甚至已能分辨出内中站立行为诸人。偏这瞬间,眼看冲天剑气,蓦然啸叫而生,磅礴气势,瞬间吞没了谢碧潭。 十六 梅花落 第一个闯入亭阁的李云茅刹那眼前一白,竟不知是烈烈剑光还是惊悸冲心,脚下连收势都没得理会了,眼看着也要一头扎入白光中去。 好在高云篆虽是术法修为难能比他,武学上到底占了师兄的名头,总不至于被他甩下多少。这时猛的伸手,臂膀用力,硬生生扯住了李云茅,两人去势尽数拧乱,狼狈不堪在地上滚了个灰头土脸,但好歹没真叫他不知死活的闯入剑光之中。 只是高云篆犹然不放心,一看李云茅挣扎着抬起头,忙死死压住他,连声叫道:“云茅,慢动!慢动!莫乱了阵脚!” 李云茅此刻心中大骇,却顾不得高云篆八爪鱼样压着自己,勉力起身。一眼望向前方,瞬间竟是愣住了,成了个泥塑木雕,没得动弹。 高云篆察觉不对,也连忙扭头。就见那大片戮目剑光盛极反弱,开始渐渐隐没,虽说仍有明灿剑光吞吐,却收敛了那股骇人的吞噬之威,而光幕之下,影影绰绰,隐现人形。 高云篆适才也正是目睹了谢碧潭被剑芒吞噬的一幕,心中大叫不好。如今看到剑下竟有人现身,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谢碧潭死里逃生,忙喜不自胜的睁大了眼睛也去看。只是这变化来得突然,一时间叫他忘了,若当真是谢碧潭留命出现,李云茅怎会成了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而不是立刻上前救人。 而此时呆愣在原地的李云茅,心中惊涛骇浪,远非高云篆所能猜度。 那剑下明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身影,当真个十二年中,不得思量不得忘。甚至就在今夜,不久之前,还曾梦中一见……李云茅眼角发涩,看着逐渐分明可辨的黑布道袍,清瘦身形,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道长……” 剑下现身的明河一身上下甚至仍有剑光明烁,映得他的身躯也恍惚几分透明,亦虚亦实。只是他足底高地三尺,虚踏在赤霄红莲之上,怀中却真真切切的,抱了个全须全尾的谢碧潭。谢碧潭脸色透白、双目紧闭,但胸口可见明显起伏,全身不见他伤,大约只是昏厥过去。明河就这样抱了他,凌步踏虚,一步一步踩上实地,才将人平放下来。 李云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眼看到明河,一眼看到昏迷的谢碧潭,宛如大梦之中。倒是明河神色空灵,只垂眼看了看谢碧潭,淡淡开口:“此子无大恙,修养即成。” 一句话定夺了谢碧潭的安危,倒叫几人都松了口气。只是李云茅缓过这一口气来,反而更难镇定,明河对自己视若无睹,比之先前在梦中察觉被哄骗更叫他难以自持,他不知因何如此,更不知明河为何能在此时此地现身。索性将牙一咬,就要上前。 然而意方动步未开,忽见明河对着侧旁打了个稽首,道一声:“孤山狼王,久见了。” 几人齐齐扭头,就见原本跌落赤霄红莲剑的那一处,凭空透出隐隐波纹,艳艳红光。蓦然红光一长,凝而成形,踏出一位红袍银甲、器宇轩昂的男子,背负一杆赤焰长枪,煞气难以逼视。这人李云茅却是认得,一惊脱口:“英淇?” 英淇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态,淡淡瞥了明河一眼:“不过一缕残存的神识,何以言‘见’。明河,你昔年仗剑行道,何等威名,然而一逆天命,到底也沦落成了这惨淡的模样。” 明河也不在意他口中奚落之词,倒露出一丝微笑来:“吾命吾行,俯仰天地,岂是恨事?唯有一憾,如今也籍狼王之力,得以成全了。明河此去,便再无牵挂。” “某非是要成全你,不过巧合之下,顺水推舟罢了。”英淇环看了一眼全然各自呆愣的几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李云茅身上,“赤霄红莲五行归位,你的夙愿也了了。尘归尘,土归土,这一道残识,便该去了。” 明河“哈”的笑了一声:“狼王还是如此快人快语!” 这两人间言来语往,听得在场众人混沌难明。只是说到最后,分明是兆明河神识消散之意。李云茅悚然一惊,抢上一步,大叫了一声:“道长!” 叫声尾音尚在,已见到明河一身裹在飒飒剑光之中,渐薄渐淡。 他神色大变,顾不得其他,纵身向前,伸手一抓。只是明明看到明河能将谢碧潭救下安置,自己的手指却无论如何碰触不到实体,眼睁睁看着手臂从明河身上穿透了过去。 明河这时的目光到底落在了李云茅身上,纵然身影淡化,眉目间神色仍宛然可见。忽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为柔和的笑容。李云茅一扑不中,整个人都透身而过,将将握到了明河身后的赤霄红莲剑柄之上,便听得耳边温和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向自己道:“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李云茅全身为之一颤,握紧了剑柄,一时竟不能回头。膝下一软,持着宝剑跪了下去。身后再没第二句熟悉话语传来,北风夜飒,吹散旧梦,转眼已是再不能察,唯有眼前手中剑,光芒犹灿,宛如脱胎换骨,重焕金锋。 只是李云茅这边几人或静或愣,全然无话,破入阵中抢了白梅枝在手的叶枫骨却不在此列。从赤霄红莲剑五行归位,到明河最后一丝系在剑中神识消散,也不过片刻的光景。这片刻中,他已取了白梅,趁乱要退。 他退得巧妙迅速,却有另一道身影更快。眼前忽觉红影一闪,手中顿时空了。再抬头,英淇仍还站在现身出来的原地,手中多了一枝怒放白梅,暗香幽幽。 叶枫骨瞠目咬牙,但他心思缜透,一见英淇身后长枪,便明白适才借谢碧潭躯体一击败退唐子翎的定是此人无异。他心知自己绝非对手,勉强压了怒意沉声道:“你是何人?坏某之事,又夺某要物,到底是为何故?” 英淇冷笑一声,并不看他,只是把玩手中白梅。然那白梅枝便如同叶枫骨的死穴一般,掐在英淇之手,叶枫骨咬牙切齿,却也不能就此甩手离开。更不要说因他这一出声,早引来了另几人视线,各按兵刃,盯紧了他的动作,亭阁中的气氛,一时僵硬诡异之极。 打破这僵局的,乃是舒广袖一声惊呼。 她到底与另几人不同,一片心思全系在舒心身上。虽说有明河作别、英淇现身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连徐北雁都被拴住了视线,她却仍是在那片刻的惊诧后,又匆匆四下找寻舒心踪迹。因明河最后一道神识消散,赤霄红莲剑光亦敛,阵势大破,障目之法皆去,一眼便看到了直挺挺躺在毡席一角的舒心。舒心仍在昏迷之中,此刻更是血阳之气溃散了大半,简直如同半个死人。舒广袖一把过去,扑住弟弟,摸到的尽是冰凉身体、一手血腥,连胸口的起伏都难察觉了。她只当到底来晚一步,心魂俱裂,抱着舒心惨叫一声,双眼紧闭向后一翻,竟是也厥死了过去。 这一下惊动四方,高云篆第一个跳起来,冲到那一动不动的姊弟俩身边。好在他到底行走江湖时日多些,纵然惊慌,也未乱了阵脚,先一探舒广袖情形,乃是怒极攻心晕厥,并非大碍,便松了半口气,又去查看舒心情况。但这一看,顿时三魂七魄也飞了大半,托着小孩子冰凉凉的身体,连动都没得法子动了,只能连声道:“这……这……是谁下这般毒手!” 他这边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李云茅和徐北雁岂有还明白不过来的道理,一时顾不得英淇与叶枫骨莫名其妙的僵持,纷纷围上。这一来看清了舒心伤势,登时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到底是高云篆缓过念头来,他手上不敢动弹,急匆匆冲着李云茅道:“某怀里,黑色的那个玉瓶,倒一颗出来。” 李云茅立刻一伸手,摸了瓶子取药,一颗异香扑鼻的碧绿药丸塞进舒心嘴里,遇涎即化,下了肚腹,却也依然不见什么起色。徐北雁最是与舒心投缘要好,眼看着他一息尚要不存,高高大大个少年眼圈顿时红了,抹了把脸跳起身,怒道:“到底是哪个下的毒手!黄……黄金履,是不是你!”他怒气冲冲轮剑指向叶枫骨,忽听英淇道:“下手之人,倒也不是他。” 梅林中正有一道身影悄然滑过,几乎与亭阁阴影完全融为了一体,无声无息遁入亭中。唐子翎的身法步伐极是精妙,纵然重伤在身,颇能隐忍,竟在叫人无所察觉的混乱情形下,重新悄悄攀上二楼,潜身观望。 他出身蜀中唐门,世代最擅隐蔽突刺之术,全力施为之下,足可将己身隐蔽得滴水不漏,乱中脱身。只是正如叶枫骨因白梅枝反被英淇牵制,那孕化着蓝玉妖身的巨大蝶茧还在亭中,他便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非但不肯,还要豁出去般全力一试,从这众目睽睽之下将蓝玉带走。 李云茅是个聪慧之人,心情大起大伏之后,反而最堪冷静。英淇话中有话,喝住了徐北雁,他便将目光周遭一转,仔细打量。这时亭阁中诸般物事一目了然,毡席犹在,梅影香魂已散,却还余了一枚巨大妖茧在上。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墨绿色巨茧入眼,李云茅心中“啊”的低叫一声,心中豁然一动。 这巨茧前所未闻,但对他来说却非陌生。无论是在郭家废园池畔,还是唐子翎和蓝玉赁居之处的后院,渺渺奇梦,已两遭见此妖茧沉于碧水之中。他心念电转,纵前一步,直接以手中赤霄红莲剑遥遥指定了巨茧,扬声喝道:“唐公子,还不现身么!” 宝剑有感妖气孕化,刃上赤焰登时一涨,吞吐不休。虽说还未触及妖茧,那赤光剑芒,已映在其上,咄咄逼人。蓦的,就在剑刃与妖茧之间,起了一阵肉眼可察的气流波动,一瞬停息,显出一条蓝衣身影,弓腰扶地,掌扣银匕,戒备非常的盯紧了李云茅动作。 李云茅早有准备,徐北雁却是被吓了一条,“喝”了一声,别别扭扭将剑一摆:“什么妖怪?” 现出身形的唐子翎没理会他,只盯着李云茅,虽未开口,眼中目光尖厉,大有随时爆起同归于尽的姿态。李云茅证实了心中猜测,一时间倒是只能叹了口气:“唐子翎,果然是你!” 徐北雁年少莽撞,但身在天策府中,晓得的江湖消息倒不匮乏。见了唐子翎装束打扮,又听李云茅叫出他姓名,立刻自觉恍然大悟,怒气冲冲道:“唐门刺客?果然好毒辣的手段,对着个小孩子竟也下得去手!” 唐子翎轻哼一声:“收钱买命,一物一换,本就是唐门的道理。不错,那男童是折在某手下,你要衔怨报仇,尽管一试。” 徐北雁闻言更是暴怒冲头,“呸”了一声:“难道某还惧你不成!”也顾不得手中兵器趁不趁手,举剑分胸便刺。 唐子翎自然也不惧怕动手,更因蓝玉妖茧在后,玉石俱焚的场面也在打算之中。当下浑不似重伤在身,右手一抬,以短匕招架上去。同手左腕下一声机簧轻响,滑出了一具精巧手弩,扣上了三枚毒矢。 “砰”的一声,剑匕相交,溅起一溜火星,唐子翎虽说架住了剑刃,到底伤势不轻,徐北雁气力又极壮,顿时手肘猛沉了三分,牵动脏腑之伤,嘴角也浸出了血沫。他心知自身情况,久战不利,更不要说与天策出身、弓马长枪娴熟的徐北雁拼比力气,当下不再犹豫,左手指尖一扣,蓝光烁烁的三枚钢矢离弦,直取眼前敌手。 这距离颇近,箭矢才射出手弩,便迫在了徐北雁面前。好在一旁李云茅一直心有戒备,出手极快,仗着宝剑一拦一斫,“叮当”声响,三矢皆飞。随后,忽听得一道声音轻弱却飞快的喊了声:“住手!” 唐子翎悚然一惊,竟再未接下后手攻击徐北雁,而是连忙回身要看:“子……”然而话未说完,身上陡然一软,一声不吭一头栽到了地上。而那边徐北雁剑锋已至,将将顿在唐子翎头顶,忽似被一团极为胶粘柔韧之物裹住,也十分别扭的硬生生僵住了。 便听一连串破裂脆响,毡席中间的巨大碧茧自中心起,无数细小裂纹瞬间爬满整个茧身。待绿茧碎裂至极限,竟如冰融雪化一般,俱化作点点碧绿萤光消散。光芒熄尽,露出其中重生之人,蓝玉仍是蓝玉,却额生妖纹,眼如紫晶,再不如前。 李云茅轻轻抽气:“蓝玉,你……竟当真得了妖身!” 蓝玉垂眼看着昏睡过去的唐子翎:“我死里求活,全是阿哥一手成全。伤了那男童,也不过是为我之事。这孩子虽说伤势惨烈,但一息尚存,我可尽力一试,保他性命,只求你们莫要再为难我阿哥,可好?” 他似是对李云茅很是信任,见他不语,便离了唐子翎,一步步往舒广袖那边去。候近了,微微俯身道:“舒家阿姊,让我全力一试,你的阿弟尚有生机。只是你需得允我,将此事揭过,让我带阿哥好生离开才行。” 舒广袖好容易被高云篆摆弄得悠悠醒了,眼中尚止不住的流泪。高云篆一边小心翼翼抱着舒心,一边扶了她,动都难动,听了蓝玉此话,只得“哼”一声:“穷途妖物,也来与人论起条件交易了。” 蓝玉反倒笑了笑,慢声细语道:“我母亲出身苗疆妖蝶一脉,颇擅长救治诊疗的法术。这小童筋脉尽断,阳血将殆,命在垂危。若不让我施救,只怕这里再没第二个能保住他性命的。即便是天狼前辈,杀伐征讨,妖力通天,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但说到救人,也是无能为力。” “你……”高云篆气得一哽,忽见怀里舒广袖挣扎着抬头,咬着唇道:“你……你若能救回阿心,我便允你……今日之事一笔勾销,此后再不寻你两个半点的麻烦。但若阿心有个三长两短,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我也定要你们赔命!” 蓝玉缓缓点头,神态自若:“成交。还请李道长做个见证。” 李云茅这时也只能收剑扯过徐北雁道:“人命关天,蓝小公子,请动手吧,贫道保证无人再伤唐子翎分毫。” 蓝玉便半跪下身,从高云篆手中接过舒心,平展着放在地上。随后双臂一振,大片萤萤碧光自他身周绽放而出,瞬间将舒心裹在其中。 李云茅见状,低低讶异了一声:“寒髓蝶!” 那漫漫碧光,紧紧裹住了舒心与蓝玉的身影。此刻亭外天穹之上,不知是不是阵势已破的缘故,惊雷厉闪亦不知不觉中遁去,重又露出幽蓝如墨的天光,寒星微月。 只是星月冰芒,四角纱灯,好似也在一分一分被蓝玉身上放出的碧绿光芒遮掩下去,渐渐满室皆碧,映透诸人眉目。舒广袖四人自是十二分关心的盯紧了两人,只是以英淇的性子,竟也未抬脚离开,似是对蓝玉妖体初成后的本事颇生出几分兴趣,仍抚着梅枝,旁立打量。 然而他无动作,叶枫骨便也不敢擅动。一边暗自咬牙,一边丝毫不敢大意,唯恐他手下有意无意,损了白梅,救之不及。正纠结挣扎间,英淇忽的转过头看了看他:“这男童一身血阳尽被抽离,化为极阳之气滋入这枝白梅。妖蝶一脉纵然法术高妙,但区区一只才洗了妖骨的小妖,就算倾尽一身修为,你说又能救回几成?” 叶枫骨抿了抿唇,对他的明知故问置若罔闻,更心里不得不小心揣摩起来,这大妖硬生生拦在这里,意欲为何?他一时沉默思量,英淇也不迫他,又扭头去看蓝玉。这时蓝玉已自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凑在唇边吹奏起来。那笛声音律古怪,高低盘旋,似曲非曲。随着笛音,大片的寒髓蝶也源源不断自碧光中化生,随即前仆后继覆上舒心躯体,又吐尽光华碎做齑粉。如此往复多遭,蓝玉的面色愈见苍白,甚至连按动笛孔的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舒心的脸庞上却渐渐有血色透出,鼻下呼吸起伏,也隐约明显了起来。 叶枫骨并不在意舒心的死活,甚至唐子翎二人是否能全身而退也不在他的考量之内。只是英淇突兀将话题点向蓝玉,叫他隐然滋生一股忐忑心情。不知为何而来,却难以忽视。 忽的,便听英淇道:“独阴难生,独阳难长。人生天地,本是阴阳交济而成。这小妖倾尽一身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了。” 叶枫骨终是忍不住开口:“他二人又与你何干?” “苗疆大妖蝶姑与某也算有旧,这小妖是她与唐姓凡人生子……”英淇语气似带沉吟,但动作却毫无拖泥带水,抬起拈着白梅枝的手,像是随意的轻挥了一下,“便助他一回吧。” 一片幽幽暖光,随着他挥动梅枝的动作,攸的自朵朵白梅中漾出。那花枝饱纳阳元,本是盛开得极致灿烂,可如今阳气涓涓而出,流返舒心体内,眼前可见的,莹润如玉清光盈盈的花朵瞬间开始闭合衰败。几乎只是一瞬间,残花尽落,离枝而消。然而转眼枝头梅花凋尽,那二尺多长的梅枝竟也开始次第衰败,一寸一寸化作飞灰。 自英淇动作起,至白梅枝寸化尘土,消亡于无形,不过也就是片刻间的变化。如今亭中诸人皆关注舒心情况,唯独叶枫骨一个盯死了英淇,但犹来不及做何举措。几乎只是一愣神之间,再定睛时,草木无踪。他这时仿佛才回过神到底发生了何事,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厉喝一声:“雪衣!”目眦欲裂,也顾不得没有兵刃在握,赤手空拳,不要命一般扑向英淇。 英淇任他扑来,并无闪避。那一对拳头眼看砸到面门上了,才探手一握一架,反手勾拉。“咔”的一声骨节轻响,叶枫骨额上瞬间见了冷汗,仿佛肩上压下一座大山,被反折了右臂,踉跄一下,单膝落地,半点动弹不得。这一招交手,已知两人实力天差地别,只是那白梅枝是叶枫骨看得重逾性命之物,纵然身手受制,仍挣扎着一昂头,怒道:“你……” 英淇腕上施力,没什么表情的将手一抖,叶枫骨后面的话皆化作了一声痛哼,再没能说出口来,只是连双眼都红了,犹死死盯住了英淇。 英淇看着他的目光却颇冷淡,甚至带了许多不屑,冷冷道:“叶枫骨,你处心积虑,筹划十年,便是要害得雪衣玷灵灭识,三界不容么!” 叶枫骨猛一张眼,眸红似血:“你说什么?” “你可知何为‘无障之梅’?一生修持,谨循天道,步步兢兢,如履薄冰,才可得这一份无障无玷的因果。你如今却以活取童子血阳之气污之,此份恶业,你可知是要何人去担?”英淇抖手,一股大力将叶枫骨直摔出去,狼狈万分的跌在毡席上。 然而叶枫骨却顾不得那些,惊愕之极的抬起头看向英淇:“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晓某与雪衣之事?雪衣明明已在十年前陨于天劫,若非某侥幸存下这一枝梅枝,早就彻底灰飞烟灭,又谈何因果!” 英淇冷笑一身,走过去两步弯下身看他:“陨于天劫?笑话,叶枫骨,你区区一介凡人,岂知天劫之威?若雪衣是因天劫陨落,早该俱成焦尘,又岂会留下一枝梅枝让你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你可当真是……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叶枫骨断然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惊得肝胆俱颤,一伸手就要去捞英淇的领口,厉声道:“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淇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你想知道真相?某可以告诉你。非但告诉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让你再见一个人。叶枫骨啊叶枫骨,你当年那一走,十年未曾再回西湖孤山,你可知你究竟错失了什么?”他忽的拉扯着叶枫骨起身,抬头扬声,“香骨,出来见你阿耶。” 语惊四座,除了仍在全神贯注医治舒心的蓝玉和舒广袖,甚至连徐北雁都惊讶的抬了头。就见楼梯上头,晃晃悠悠探出一张小姑娘苹果似的脸庞,然后“呼”的纵身一跳,蹦了下来。只是那小姑娘似也吃惊非浅,几步奔到英淇身边,竟难得退缩的往他身后躲了躲:“师父,你说的……我阿耶是……他?” 英淇仍板着脸,却反手在香骨头上轻击了一掌。一道红光流过,瞬间一股郁馥梅花香气四散,充盈了整座亭阁,甚至比之白梅枝怒放之时毫不逊色。 这梅香叶枫骨魂牵梦萦,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只是他也认得这在神仙泉匆匆一见的小姑娘,虽说当时也有一缕梅花香气入鼻,但混杂了大片野兽腥气,除却让他有些心生好感之外,并未做他想。如今平白在此嗅到,脑中只觉“轰”的一声,难思难言,一时只是死死盯住了香骨发愣。 香骨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娃一把攥住了英淇的衣角:“师父,他他他……他是不是想要揍我?” 英淇冷笑:“你长了十岁,他尚不知你的存在。这般做人阿耶,也是难得!”不过虽然口中说得凉薄,到底还是给了叶枫骨几分面子,松了松手上劲道,只虚虚压制住他,扭头向香骨道:“给你阿耶磕头。” 香骨被英淇的眼神看得激灵灵一跳,当下想都没想,“噗通”一声跪下去,冲着叶枫骨连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大声唤道:“阿耶!”然后又往前蹭了蹭,小声道,“阿耶,你真不是块石头么?我能摸摸你么……”说着话胳膊一抬,蹭得有点脏乎乎的小爪子就糊到了叶枫骨的脸上。 小女娃柔嫩微凉的手指按到脸上,叶枫骨陡然回了神。他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猛的向后一躲,但因被英淇制着腕臂,到底也没能闪开多少,反倒扭得肩骨一阵酸麻,怒气冲冲扭头:“休要胡言乱语,某与雪衣并无子息,如何平白弄出这女娃娃来戏弄于某!” 只是英淇手上稍微施加一点力道,他又立刻吃痛得安静了下来。这才听英淇道:“你不是想知道雪衣陨落的内情么?香骨便是内情。当年雪衣天劫将至,避开你借某孤山梅林渡劫。看在同源情分,某允她在风水眼中布阵。原本天劫有惊无险度过,最后关头,却有一名孕妇误入,被雪衣引开的雷光殛体而亡。雪衣悔之不及,她一世修行、战战兢兢谨遵天道,不想却误在此地。因那妇人已是回天无术,便以毕生修为代价,保住她体内婴儿性命,纳之为女。自己也洗脱了这一桩无心恶业,再入轮回去了。只是她转世投胎重涉修行,到底留下一枝法体,便是你手中的无障之梅。此梅无因无果、无去无来,如今却险些被你污损。一旦这梅枝受了童子生魂阳血,雪衣不但不能借此重生,更要再被你误了累世的修为。”他说着话眸光一寒,“雪衣出事之后,你竟未曾再往孤山梅林一次,就从此远走。若不是看在雪衣托孤,与你那时的悲伤癫狂之态,某早叫你一同留命孤山,与她作伴去了!” 大段从来不得而知的往事真相一股脑被挑开,叶枫骨顿时成了个木雕泥塑的人像,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的看了看英淇,又看了看香骨,忽的喉头一甜,“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就倒。 英淇不以为意,只顺手捞住他的身子,没叫他当真一头滚到地上去。反倒是香骨吓了一跳,试探着碰了碰叶枫骨,又干脆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抬头忧心忡忡道:“师父,他……阿耶没事吧。” 英淇“哼”了一声:“急怒攻心,血气逆行,不过倒还成不了废人。带他回孤山,养上几年也就好了。” 他话说出口,忽听剑吟,一缕赤红剑光挥过眼前,在地面烙下一道深痕。李云茅跨步横剑,面色不善:“百般祸事皆由他起,岂能这般轻易离开!” 英淇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却不见什么怒色,轻描淡写道:“你不是某的对手。即便有五行归位的赤霄红莲在手,你也拦不住我带走叶枫骨。只不过,某今日不想与你等动手。”他说着话,空着的手抬袖一挥,一缕微风拂过昏迷中的谢碧潭。李云茅急忙转头,就听得人呻吟一声,竟缓缓张开眼醒了过来,眸中视线未清明,先含糊唤了一声:“云茅……” 李云茅忙要过去扶他,不想英淇的动作更快一步,身影一晃,已到了谢碧潭面前。只是他既不挟人也不动手,只是微微弯腰俯视他道:“谢先生,你昔日替李道长允下的许诺,如今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谢碧潭全然不知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何事,茫然瞪眼看着英淇:“什么……许诺?” 英淇哼笑一声,淡淡道:“某要你替李云茅答应某一个条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内容你也不必过问,届时他却必须要应允……然后,你允了。” 谢碧潭蓦的睁大了眼睛,顾不得刚刚苏醒身上虚软,一骨碌爬起身,满面惊骇的看向英淇:“是……是你?带某去朱家地穴救人的……是你?” 英淇点了点头,又看向李云茅:“想来此事李道长也是知道的。如何,君子一诺,重以千金。如今某要你兑现承诺,将你等与叶枫骨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要食言么?” 谢碧潭听得腿都有些软了,无措的看了李云茅一眼。李云茅深吸口气,绕过英淇扶抱住谢碧潭,一边伸手在他背后轻抚安慰,一边道:“狼王,你三番几次,皆是襄助某等……想来今夜某等与杨家兄弟各自见到的妖气与狼嚎也是得你助力。既然如此,你本该是不屑于与叶枫骨丧心病狂的逆天作为为伍,为何如今又要保他?虽说如今舒心侥幸留命,但这十年中,他筹划之下,不知还有几多冤魂,如此罪愆,就不怕天谴么?” 不想英淇听他质问,倒是笑了一声:“小道士,你与明河的性子,倒当真很有几分相似。只是保下叶枫骨性命,乃某师妹临终所托。某既应下,便无转圜。至于他这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哈,孤山狼王,履血河,踏万骨,眼下岂有区区凡人性命。一助尔等,也不过是不想叶枫骨踏出这逆天一步,自绝生门罢了。” 李云茅听得心寒,抽了一口凉气:“你竟是如此……” “人妖殊途,莫可妄断。”英淇顺手在叶枫骨怀中一摸,掏出一物,掷了过去,“看在明河面子上,不妨给你一个交代。叶枫骨自此随某回转孤山,某自会叫他禁足百年,终身再不涉江湖,以忏己罪,以避天谴。至于舒心那孩儿,虽说救回了性命,到底经脉损毁难续,若不想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可叫他持了此物,往西湖藏剑叶家去,拜入门墙习寂剑之学。言尽于此,告辞。”说罢,一手揽了叶枫骨,一手拉住香骨,蓦见红光暴涨,映天席地。赤红光芒中,依稀看得巨大狼影一闪而没,顷刻光淡风熄,亭阁中已再不见了三人身影。 李云茅再摊开手看时,那被英淇掷来之物,原是一枚白玉埙。玉色细腻如脂,可见乃是主人爱物。翻转过来,其底部正镌了小小一枚枫叶,以做印记。 谢碧潭身上还有些发软,扶着头靠在李云茅手臂上,看着那玉埙微微变了颜色:“某记起来了,昨日黄……叶枫骨邀某去他宅中吃酒,席间就取了此埙让某鉴赏。某听他吹奏一曲,不由得恍惚失神……今夜亦是在家中忽听玉埙之声,便失了神智,再醒来时,已在此地……” 他一点点回忆起来,顿时满心尽觉愧疚:“都是某误事,才连累了舒心……且若非当日某替你应下英淇的条件,也不会……” 李云茅握着他的的腰的手忽然紧了紧,低声道:“莫做多想,走,去看看舒心的情况。” 亭阁中红光一去,蓝玉全力施救下的碧光又水波般蔓延开来。适才种种变故,他恍若未闻,仍按笛奏音,催动寒髓蝶救治舒心。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筋疲力尽之态已宛然可见,面色苍白如纸,眼角斜飞而出的两道妖纹却越发鲜红欲滴。 好在得了英淇释出白梅枝中阳气之助,随着碧光渐渐单薄呈不支之态,舒心的脸颊也愈发润上血色。胸口起伏可见,手足也逐渐回了暖,显见已是被拉回了一条性命。 只是蓝玉还未停手,舒广袖看在眼里,便不敢擅动。只能略微松了口气的盯着弟弟的脸庞,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未定之感。 李云茅这时拉着谢碧潭过去,见状也放下心中大石,冲着舒广袖点了点头:“舒心无碍了。”又转看了一眼蓝玉,忽的一惊。 虽说种种变故超出想象,到底李云茅对这三番几次与人为善的苗疆少年还是留了几分好感。这时亭阁中剑拔弩张气氛已去,甚至罪魁祸首都已行迹渺渺,剩下蓝玉和唐子翎两个,无端的倒叫人觉出几分凄凉。他心中感叹,再看蓝玉,已是油尽灯枯之态,十指按笛颤抖不止,蓦然眼角血红妖纹之上,蜿蜒渗下两行血泪。瞬间染上雪白的皮肤,刺目惊心。 李云茅忙将赤霄红莲就地一插,翻手虚空做符,遥遥向着短笛印下,低喝了一声:“断!” “咔嚓”一声清脆,那笛受了法箓之力,瞬间碎成三片。蓝玉也因受此外力激荡,全身一颤,猛的扭过头,“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已是面如金纸,冷汗涔涔。 高云篆与李云茅多少年师兄弟做下来,反应得最快,起先一愣后,立刻明了了,伸手从袖里摸出两粒丹药,探身过去一把捏开蓝玉双颊,也不管他满口余血,就那么塞了进去,再将手在下颔一推,眼看那药丸咕噜噜下了喉咙口,才别别扭扭的哼了声:“要不是看你当真救活了舒心,道爷的药,岂是妖物随随便便吃得到的!” 蓝玉一手扶着地面缓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全身筛糠般的颤抖。他深吸口气,抹了唇角的残血,竟撑着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冲着几人行了个苗礼:“多谢两位道长援手。如今这娃娃性命已无碍了,我诺言已兑,舒家阿姊,你允我的事情,可也该算数了吧!” 舒广袖自然明白他所问何事,眼看舒心平复下来,终于放了心站起身。她没给蓝玉答复,却是一步一顿的,握了短剑往毡席上昏睡的唐子翎走去。蓝玉如今一身妖力体力尽被掏空,勉强支撑着站立已是极限,见她动作,顿时急上心头,呼吸一簇,大声道:“你……你要做什么……咳……”他急气冲心,头一歪蓦的又溅了口血出来。 舒广袖没回头看他,盯牢了已在脚边的唐子翎,忽的将臂一扬。一道雪亮剑光在空中打了个弧闪,白亮割下。蓝玉一声惊呼哽在喉间,满眼所见却非是鲜血,而是一大把乌黑发丝四散绽落。舒广袖那一剑落下,不偏不倚,削去了唐子翎半束发尾,却未伤及他肌肤分毫。 剑罢翻手,短剑重被收回袖下。舒广袖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天:“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待到几人从三雪园返回长安城,已是天际微明时分。这一遭城门早已大开,不需再费什么气力,李云茅和高云篆两个便赶着从三雪园“借”来的马车进了城。几人自是先直奔问岐堂去,一路上家家户户,彩衣琳琅、笑语欢声,元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倒衬得三雪园中经历,如梦幻虚妄一般。 正赶车走着,忽见所经一处,坊门外喧喧嚷嚷聚了好多人在,更有一股焦糊滚滚的味道直冲鼻端,连坐在车内的几人都嗅到了。 徐北雁好奇的一掀车帘,便听到路边几个闲汉大声说着话:“……定是昨夜庭燎失了小心,遭了回禄……” “大好年节,怎么的一整座宅子就都烧光了,也不知逃出人来没有……” “……那不是黄家郎君的府上么……” 车内车外几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竟没谁言语。忽然,“啪”的一声,高云篆甩出一记响鞭,车声辚辚,便就这样从坊外过去了。 一路无话回到问岐堂,舒心被安置到了药堂的软榻之上,方便谢碧潭打理诊治。好在蓝玉倾尽修为的治疗当真见效,小孩子一身的内伤已是愈合得七七八八,余者不过稍做几日调养也就成了,并无什么大碍。几个人这才彻底放了心,一时卸下心中大石,焦渴饥饿,纷纷寻来。更见舒心情况甚好,说不得一会儿醒来,更需进些吃食汤水。 舒广袖便自告奋勇去厨下收拾饭菜,高云篆自然一溜烟的跟去烧火。李云茅左右看看,谢碧潭仍在安顿舒心,徐北雁更是围着病榻转个不停,只觉得自己似乎搁在哪都有些碍事,只得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用不太多时候,终于彻底收拾罢了,看看炭炉上煎着的药还需大半个时辰,谢碧潭动了动微酸的肩膀,才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身上一阵阵发虚。他不好意思叫徐北雁看出来,忙随口叮嘱几句,就抽身离开,回了自个的屋子。 正房里早升起了火盆,暖烘烘十分舒适。他一进屋,就嗅到一股肉面香气,顿时勾动肚里馋虫,难能自已的,“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眼前蓦的横出一双竹箸,尖上端端正正的夹了一枚牢丸,热气腾腾,雪白的皮子下头,似乎还能瞧见淡粉青翠的肉菜颜色,耳听李云茅笑嘻嘻道:“张嘴。” 谢碧潭毫不客气,一张口衔去了那枚牢丸,上下齿关开阖,顿时嚼出了满口的鲜美滋味,非但搪不住饥,倒更勾得肚子里五脏叫嚣起来,一把伸手抢下了竹箸:“某自己来!” 李云茅手里端着个深碗,里头热乎乎盛了大半碗牢丸,立刻也端到谢碧潭面前,笑道:“某从厨房偷来的,别急,都是你的!” 谢碧潭心满意足的接过来,那碗底尚裹了一块手巾,暖暖和和又不烫手,足见体贴。他狼吞虎咽吃下去几口,再一抬头,就见李云茅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笑呵呵的眼中似沉星河,溺人如醉。 他蓦的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顺手夹起一枚牢丸,一伸手正正好好塞到李云茅嘴里:“有什么好看的,想吃就说,某还会不分你几个不成?” 李云茅衔住牢丸,却不急着咀嚼,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来。 谢碧潭听不真切,只得搁开了碗,凑近些:“你说什么……唔……” 那露在李云茅齿外的半只牢丸,突兀被堵进了他的嘴里。一口顺势咬下,肉汁芬芳,更有一股先前未曾品出的甜美滋味。然后便觉得擦着自己嘴唇的一对薄唇也一开一合,沾着菜肉汁子鲜美气味悄声笑道:“贫道说,今年是迟了,待到明年,也让你尝尝某亲手包的牢丸,如何?” 谢碧潭满面飞红,被牢丸堵了满嘴,开不得口,只好舒展双臂,微微抬得高些,一把环住了李云茅的脖颈,自觉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却不过是情人间最温婉的力道,牢牢抱得紧了。 院子里十分安静,两匹健马与一头青驴都在慢悠悠的嚼着新添上的草料。热闹分别圈在了几间屋子里头,不足与旁人分享。 厨房灶上大锅的水烧得翻了花,舒广袖到底比起几个男人手脚利落许多,大盘的牢丸已经下到了第二锅,热腾腾的白气打着滚往屋梁上蒸腾着。这会儿不需要高云篆烧火了,他便明目张胆也捡了几枚,一边被烫得“丝丝”吸气,一边乐呵呵丢进嘴里,道一句:“好香!” 舒广袖白他一眼,挥了挥手好似赶蚊子:“去去去,到前头看看阿心的情况,再让小徐郎君一并留下吃饭吧。” 高云篆领了命,立刻一溜烟窜出厨房,往药堂去了。走到门口,那门未曾关紧,只落下了厚厚的棉门帘,挑起来没得什么动静。一眼看到徐北雁坐在舒心病榻旁,百无聊赖的揉着自己的脸,揉了几下,又往舒心白馒头似的小脸上戳了戳,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阿心,你没得跟某一块回天策府了啊!” 然后想了想,又搓了搓手振奋起来:“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某去杭州看你就是!你等着,某给你带洛阳的好吃的、好玩的……”便絮絮叨叨数起东都一带那许多有名的吃食玩物来。越说越觉眉飞色舞,几乎停不下嘴。 忽的,软榻上哼哼唧唧了两声,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的舒心毛毛虫样翻了半个身,睡眼朦胧的还没睁开,先扁着嘴巴含糊嘟囔了一句:“雁哥哥,你好吵啊……” 高云篆躲在门口,再没能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完—— 《天子脚下》番外其一——揽月(终于正八百的跟在正文后面出现了,还有个师兄们的番外慢慢写) 《天子脚下》番外其一——揽月 一 静谧深夜被骤然响起的马蹄声踏碎的时候,一直守在长歌门外门牌坊前的仆役反而松了口气,搓了搓因夜深而有些凉的手,提起放在一边的灯笼起身迎了上去。 飞骑转瞬便到近前,马上人收疆迅猛,骏马一声长嘶,四蹄稳稳停下,但骑者似乎连这一点点的时间都等不得,更早一步,已轻拍马鞍借力,飘飘翻身落下。夜已深,月色也不甚明朗,但仍能看得出来人一身缥色外衣与帷帽上都沾满风尘,显然颇赶了不远的路程。可身姿仍是挺拔的,毫不见疲态。 守门的仆役这时已站好了,因提着灯笼,不便行礼,便只上前两步,刚开口唤了声:“小郎君……”就被突然丢到手中的缰绳打断了。 来人甩手交托了马匹,有些失礼的急匆匆截过话去:“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一刻……” 来人忽的就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庆幸了一句:“还好赶得及!”又立刻道,“马匹牵下去,你也回去歇着吧。”话尾余音未散,人已不耐烦再耽搁,纵身腾跃,竟是连曲曲折折的道路也不肯走,直接蹿房越脊向着长歌门深处而去。 好在守门的仆役得过嘱咐,见怪不怪,见自己任务已了,反而轻松下来,擎着灯,踢踢踏踏也往住处回去了。 更时已晚,长歌门上下一片沉寂,偶有几处尚见灯火光亮,也于浓墨般的夜色无补。但来人显然是对道路屋舍十分轻熟,兜兜转转不消多久,足下轻盈,直上北侧一处高院。待折过粉墙落地,扑面而来精房绮舍,竹水潺湲,乃是布置得极为精洁雅致的静斋。此刻那院中一排屋舍都沉静于夜,却唯独正房窗口,微微的透出些灯光来。 见了那点灯光,来人却蓦地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抬手解下了帷帽。帽纱下露出一张尚很年轻的脸庞,剑眉星目十分俊俏,但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宇间犹有一两分即便在外数年也无法尽数打磨去的稚气。这张脸庞在长歌门中该是无人不识的,适才守门仆役口中的“小郎君”,便也是门主杨老先生的幼子杨逸飞。只是这位少公子三年前奉了父命出门历练,若非年节难得还家,更何况如此夤夜归来。 深夜飘然而归的杨逸飞,按下脚步,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沉了沉气后,快步走向那间似为了他而不曾熄灭灯火的屋子。 门是虚掩,应手而开。房内只燃着一盏小烛,映着天地间一片黑暗时觉得鲜明,但落在屋中,并不能照亮太大的地方,目光所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能看出轮廓。不过房中甚是宽敞,器物家具少而精细,一目了然。寝台之上,睡帐虽束,却已经垂下了一层纱幔,内中一片模糊不明。 模糊不明的纱帐后,窸窣声响,随后一个也带着几分含混的声音低低问了句:“逸飞么?” “哥!”一身风尘仆仆的杨逸飞忽的激动起来,随手丢开帷帽,一头扎向寝台。一手揽着纱帐揭开半幅,便看到了倚卧在枕上,正对着自己微笑的杨青月。 此时杨青月的眉目间气色十分清朗,全然不若发病时的浑噩不明。纵然带了些夜深后的倦色,看在杨逸飞眼中却满心欢喜。他自幼便与兄长日夜相伴,同食同卧,全无半分相差八岁的疏离,反倒甚是亲昵。这时毫无拘泥的一歪身跪坐在杨青月腿边,伸手去轻触了触他的眉目,欣喜道:“今日的气色看来极好,果然书卷间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不是欺人!” 杨青月被他孩子般的举动逗得笑意更深,微微欠身坐起来些,便如兄弟两人摩肩并臂一般:“何曾有喜,莫要信口。” “你的生辰,如何不是喜事!”杨逸飞反倒有些不服气,“若不是阿耶偏听人说要为你薄享厚积,年年都无生日可做,我早几日就可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又何必匆匆一夜折返!” “是某累大人操心。”杨青月感叹一声,但他锢于心牢日久,如此感怀习则易散,一语带过就罢,反而是见到幼弟的欣喜更胜些,伸手摩挲了下杨逸飞的肩膀,触手尚凉,犹带夜露,“你身上凉着,莫非才回家就来了怀仁斋?可去见过大人?” 杨逸飞这时倒有几分顽皮样子,挤挤眼睛笑道:“这般时辰,若去了,才是惊扰得大人不好安眠,不如明早收拾停当再去就是。恩师太白先生这段日子又外出去了,我自然是直接过来怀仁斋……”他顿了顿,忽然将语调拖得有点长,像是撒娇一般,“哥,半年多不见,我好想你……我今晚就睡在这好不好?” “你的屋子白日里就叫人收拾出来了……” “哥!”杨逸飞忽的将头向前一扎,小孩子般无赖的将额头抵住了杨青月的肩窝,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住怀仁斋,就是住这里!” 杨青月面对自己唯一的弟弟时,心一向软得很。他身上迷症虽说近几年来渐有起色,但为防万一,怀仁斋中服侍的弟子婢仆不少,却从不在近身搁人。可习常的惯例杨逸飞又哪放在眼里,一番痴磨下来,到底仍是杨青月让了步,点头允他留宿。 杨逸飞大乐,这才依依不舍站起身,将背后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了,又去脱外衫,道:“这一路回来,马跑得急了些,扬了满身的灰土。我自个去外头洗洗再来,别蹭脏了床褥。” 杨青月仍是倚着枕头坐着,闻言轻笑一声:“你已蹭了这半晌,补之唯恐不及也。” “哥……” “罢了罢了!”杨青月也不过是开玩笑般的抢白,见弟弟颈子上白玉般的肤底微微泛了红,立刻改了口,“某又几时会嫌弃你,一点尘土不消提,你襁褓孩提时,再腌臜的物什也替你打理过不是?” 这下杨逸飞原本还可遮掩一二的羞赧颜色倒是彻底挡不住了,有点羞恼的又叫了一声“哥!”索性当真破罐子破摔般,一跃上了寝台,双手一拢抱住侧倚的杨青月翻了半个身,居高临下的将头埋在颈窝一顿乱蹭。杨青月被他蹭得有点痒,只好也环臂过去从后背扶住他肩头,笑道:“当真不要闹了,你快去梳洗吧。眼看三更过半,再折腾下去,明早如何去见阿耶阿娘!”一边又轻轻抚弄杨逸飞臂膀,一如孩童时亲昵嬉戏哄逗他的动作。 杨逸飞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耳根的烧红渐退,这才爬起来,一溜烟揽了衣物出去。片刻后再回来时,已带了一身清爽的水气,连发根都有些湿漉漉的,爬上了寝台。杨青月已向内挪了挪,空出位置予他,兄弟两个并头碰足躺好,床帐层层垂下,幽暗且静谧,却反倒一时都没了睡意。到底仍是杨逸飞先按捺不住,翻了半个身,轻唤了杨青月一声。 杨青月虽闭着眼,却也哼了一声应他,杨逸飞立时被这一声鼓舞了,又凑近了些,几乎附耳轻言的距离,轻声道:“哥,我前一阵子跟师父去了趟洛阳……” 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杨青月因身体原因,常年困住长歌门甚至只是怀仁斋中,多少人事风物,不过是只能从书卷字纸中得来。直到三年前杨逸飞奉了父命外出历练,足迹踏遍山川,所见所闻所感,每逢还家,无不精心拣选着讲予他听,便成了兄弟两人间不亦乐乎之事。而杨逸飞见兄长因此开怀,更是恨不得事无巨糜知无不言,多见得一丝舒意笑颜,胜却三伏冰盏三九火,欢喜之情蓬勃于心底,倒比自己亲身遭遇还要快慰。因此这次难得回来,停留时间又短,早把一肚子的话路上翻来覆去揣摩挑拣,想着是尽可能的将值得说道之事莫遗漏了,却不想越拣选越繁复,待到见了人开了口,便成了滔滔不绝说也说不尽的话儿,如何停得下来。 只是一言难尽数月别情,到底已是更深,杨青月见杨逸飞的势头,若不打断,只怕当真要说到天明。他本就一夜奔波,明日多少还要去拜见父母与门中师长,若是精神不济失了礼数,倒是受自己拖累。因此待得他一个歇停,便开口截断了话头,嘱他睡下。 杨逸飞正讲到前不久的洛阳之行,见此硬生生顿住了,意犹未尽,却一不愿拂了兄长体贴,二也是为杨青月身体考量,只好强忍住,絮声贴着杨青月耳边道:“我从洛阳带回来一样稀罕的玩意,当做你的生辰贺礼。待明早起来了,拿给你看。”一边又将杨青月身上的夹被扯了扯,拉过肩头掖好,轻笑了句:“哥,睡了。”便规规矩矩在自己那半边躺下,先乖巧的闭了眼睛。 习武之人,近些年又多在外奔波游历,杨逸飞惯来觉少而轻,即便入睡,也颇警觉。只是如今睡在长歌门中,怀仁斋内,又是兄长的卧房寝台,同榻同眠,呼吸可接发肤可触,便是无与伦比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困意袭来,如暖水涌身,欣入黑甜。 好梦正酣,更漏正长,按往日的习惯,这一觉自是要酣然睡至天明,杨逸飞沉眠中却忽的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意识尚还有几分停留在美梦中的迟钝。但只微微扭了下头的下一瞬,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冷水灌顶,顷刻清醒。 黑暗中,原也该在沉睡的杨青月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青年的身形本是挺拔瘦削,此刻拥被而坐,却有些佝偻团曲,一手抱着拱起的双膝,一手扶头。整个姿势扭曲得有些滑稽,杨逸飞却没丝毫笑闹的心情,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微颤,颤抖着轻唤了声:“哥!” 杨青月的身子猛的一抖,仍没抬头,呼吸却急促起来,喘息着胡乱一挥手臂,哑声道:“走!走开!别靠近我!” “哥……我……”杨逸飞还想再说什么,杨青月忽的像是恼了,二人相距极近,他手臂划动间碰触到了杨逸飞,登时猛用力一推。杨逸飞不躲不避,亦毫无运动抵抗的念头,顿被推得一把跌下了寝台,压着低垂的幔帐纱帘直坐到地上,手肘后面一阵刺痛,大概是蹭到了什么地方。 但这点刺痛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杨逸飞满心满眼所见所想,都在那伸手可及却偏偏不能碰触的寝台上。狼狈的跌坐片刻,杨青月愈加沉重的喘息一声声入耳捶心,他好久方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热辣辣。杨逸飞不敢出声,怕惊扰了此刻精神已经十分脆弱的兄长,更怕自己开口失态,死死咬着嘴唇蹭后数尺,才翻身跪坐了起来。起身的位置布置着凿花镶螺钿几,上设瑶琴香炉,下铺素席锦垫,正可依靠,他不分好歹胡乱驻在那里,双眼却盯着寝台方位不敢寸移。 其实心中倒也清楚,杨青月发病之时,不去近身,只放他自己呆坐便好,更有将两人从小看到大的梅爷爷就住在怀仁斋附近,寻常门生婢仆遇此,都会去禀告老先生前来,自会处理妥善。但杨逸飞此时却没有半点唤人来的念头,眼看杨青月形态狼狈,正常时的秀逸风华半分不见,心底只觉一片悲怆,更不欲再多任何一人见到此情,听任何一人提及此景,雪上加霜。如此心底挣扎,人倒是呆坐几旁,直到脸上觉湿,抬手一抹,才觉到底已经流了一脸的泪水。杨逸飞胡乱扯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咬了咬牙坐直,挪过一旁的灯架。架上只留一枚小烛,燃过大半,烛焰微茫。他拔下发髻上玉簪,轻剔了剔焰心,小小的火苗爆响一声,顿时明亮了许多。烛光摇曳中,再看寝台上,杨青月仍是团膝呆坐。大半张面庞隐在袖摆手臂之下,神色不明,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层细密汗珠,杨逸飞无可错看。 看过一眼,心下便痛一分。幼时兄长发病,父母长辈都不许自己近前,以免受到惊吓。待长大后,反倒是杨青月有意识的尽量避开他人,偶尔几次,也有梅先生吉婆婆等惯常了的打理。自己虽说最与兄长亲近,却最无措于眼下局面。这样思绪乱麻般想着想着,倒开始恼起自己来。一时忘形,一拳捶上几案,“砰”一声响,把杨逸飞自个惊了一跳不说,寝台上木然呆坐的杨青月也身子一抖,似有所感。 杨逸飞顿时恨不得再给自己一拳,小心翼翼轻声试探着叫道:“哥……你感觉怎样了?” 杨青月不见答话,身子依然佝偻着,头却抬起来了些,眉宇间神色呆滞中竟带一丝肃杀。下一刻,房内压力陡增,一股激荡的内息之力猛的从寝台上迸发。 这间卧房虽说宽敞,到底不过十数步间,杨逸飞萎坐的小几距离寝台更近,几乎首当其冲。强悍内力冲击而来,下意识的,杨逸飞手指已扣上几上瑶琴,抹动七弦,羽音一吐,凤吟清越,却尽是守势,柔和绵密化解迎面冲击。虽不过电光火石间,但杨逸飞在内犹加了十二分小心,不肯多以一分力惊扰反弹,只求堪堪自保。 双力冲击平复,房内又归于安静,只琴音似袅袅未散尽,仍有余音回荡耳畔。杨逸飞如履薄冰般站起身,心下不知自己这一声到底是对是错,再看杨青月,神态却又大改,眉尖紧蹙汗出如浆,双拳虽是虚握,手背上青筋已现,指尖血色苍白。杨逸飞不敢近前亦不甘心后退,不上不下探着身站在那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杨青月身入一场大梦,眼睛却仍张着,只是瞳色暗淡,不见视物。平日里抱着琴便神采飞扬墨晶般剔透的眸子,无神仍有色,黑如曜石,反衬出面色苍白。这附骨之疽般的病症困他半生,裹足于方寸之地,倒也滋养了养尊处优般才有的身体发肤,。脸上血色虽褪,仍淡淡浮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杨逸飞呆呆看着,心底小声道:“却不似玉那般冷硬,触手温暖柔软……” 乍然回神,人已重新欺近寝台,一手抬起,手背正轻蹭在杨青月颊旁,那触感温度一如心中所想,只是格外带了三分汗湿意。紧接着,杨逸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毫无阻碍的近了身,并不见杨青月再有何激烈反应,莫不是这一遭发作了结得迅速,已揭过了?他这样想,矮下身去,抚摸在杨青月脸上的手顺势揽住他的头颈,将唇也贴到耳边,轻声叫唤:“哥?” 一声轻唤,叫破大梦人初醒。杨青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却还有一半神识滞留在那场黑暗中的恶斗,脱口道:“阿娘,恶人都被杀光了!”话出了口,蓦然回神,重聚清明的眼前未看清什么,先觉到了头颈腰背,都被紧紧锁在了一个怀抱中。这怀抱陌生又熟悉,不再是留在记忆中的稚子,而有了自己的力与情,紧致得让人无所遁形。 “逸飞……” 这一声倒叫得杨逸飞松手跳了起来,顾不得自己一脸的狼狈,立刻要把杨青月翻来覆去看上几遭,口中连连道:“哥!哥你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出了一身大汗,身上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换洗的来,再打盆热水……” 眼见他手忙脚乱到颠三倒四的地步,杨青月摇了摇头,向后倚到枕上:“不用了。” “可……”杨逸飞犹不甘作罢,杨青月忽又道,“你之前说过带给我的玩意呢?拿出来看看罢!” 杨逸飞得了这声指示,立刻就连声应着,要跑去翻捡自己带回来的包袱。心中虽然明知杨青月是在转开话头,却偏偏毫无抗拒之力,早手快脚快取出了一件物什,捧回枕边。 那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四面锦缎贴边,包裹得十分精细妥帖。杨逸飞神情雀跃的打开了,从中捧出一团双拳大的物件,通体润白成圆,如冰似绡。再细看,其上或雕或绣,宫殿楼阁,人物鸟兽,花草树木,无一不备无一不精,俱在九天云雾缥缈之间,乃是一座天宫华阙,当真极尽精致华美之能。 长歌门中虽说不少财货,一时倒也没见过这般器物。杨青月藉着杨逸飞的手碰触,指尖触感细润,并非一材一质所制。杨逸飞已得意道:“我随师父去洛阳,见到一位善做奇巧玩器的老匠人,手艺绝伦。那老丈本已收山颐养天年,我拼了师父的面子,又取了两段南海红玉髓予他,才央得老丈制了这一盏灯。用料无非琉璃水晶冰纨等物,但内中或燃膏烛,或置明珠,照得剔透,其上这些人鸟花兽便栩栩如生各有动静,实在可称巧夺天工。待灯制成,我才快马从洛阳赶回,还好并未错过了日子。”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悄如附耳私语:“此灯绘琢月宫风物,便名‘月光轮’,正与你名中之意贴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哥,你可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扣着的,不知何时取出的一枚明珠置入灯芯透格。顿时幽光生,风物动,剔透生辉,如捧月怀中。 杨青月眼中映着珠光灯光,同样一番光彩流溢,点头而笑:“逸飞,你当真费心不少。” 杨逸飞看着他只是摇头,半晌才闷声道:“若我有九天揽月的手段,哥你即便喜欢的是天上的明月,又有何不可得!”忽又自嘲般笑一声,“错了,哥,自打我小时心中,便见你如高霄皓月,无与伦比,何须再要玉轮争辉。我只恨自己无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解不得你的苦楚与困顿,纵天下奇宝珍物唾手可得,也是无趣!” “逸飞,某已很好。”杨青月合上眼,灯光隐去,心却洞明,“噩梦终会醒来,而你就是某的双眼双足,可以去走遍天下,交结豪雄,成就一番功业。这样很好,已是很好了……” 有些隐秘之思无需赘言,杨青月轻拍着弟弟的肩膊,便是心思相通之间的交托。杨逸飞只是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把定了杨青月的手,却一直牢牢不肯放开。 蜡泪成灰有时,珠月清光无尽。直到几前烛焰猛的一跳,随后熄了下去,杨青月藉怀中月轮之光转头,才看到杨逸飞已沉沉睡去了,连日奔波辛苦,到底还是疲累,他不忍再扰到他,轻挪手臂将月轮递出帐外,悄悄矮身躺下。熟睡中的杨逸飞顿时贴近了,双臂拢紧如怀至珍,不放不离。 另一床夹被没了用处,杨青月纵容着用自己惯盖的绫被覆住两人,四更已是将尽,却不扰一室好眠。 二 七月初的天气,淫雨黄梅,连日不开,积得久了,整个身子似乎都裹了一层潮气,坠得人闷得慌。 只不过这般天气饮酒,酒气内郁外冲,那一股热辣火劲反倒似能逼出许多体内潮湿,推杯换盏间眼饧耳热,酒罢一身大汗,再去梳洗一回,饮两盏梅汤,倒是难得的畅意。因此,外出历练五年后得以名正言顺重返长歌门的杨逸飞对诸位同门为自己张罗的接风酒来者不拒,更兼着,与他同来长歌的师弟周宋更是豪爽脾气,酒到杯干,不消多久,少年人们已是打成一片,愈发得意。 午后还家已先拜见过父母长辈,如今席上大多都是同辈之交。虽说长歌之内诗礼门风,但亦崇任侠事,眼下人多少年,难得放纵,不由得喧嚣。喧嚣中,渐渐有人不胜酒力离席,亦有人直接退坐到一旁榻上,垂头掩面,已是昏昏欲睡。 杨逸飞的酒量倒是不差,登堂入室在李青莲门下,即便如女徒凤息颜这般,耳濡目染量也颇豪,更何况他这些年随亚师周墨在外,周旋商贾之中,更多磨练,豪饮之余,酒气蒸腾脏腑暖热,却还未上头,只是见席中人多已力不从心,干脆也挪下来些,凭几扶头斜倚。耳畔依然言笑欢腾,周宋酒量不在他之下,这时已又拉着打得火热的几人移去一旁,叫人搬了筹器来,重开酒令,一时竟也顾不上他了。 杨逸飞应酬半日,乐得清闲,混在一群东倒西歪的醉客之中,眯眼所看明明皆是欢喜热络情形,甚至片刻之前,自己也身在其中,但这一刻,几分空荡荡的失落感忽的自心底滋生。一经萌芽,愈长愈烈,竟成燎原。 他饮了这许多酒,到底还是有些混沌了。倚着几案愣了半晌,一时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丝抑郁出处,索性振衣而起,还算平稳的出了轩堂。夜色正浓,堂外微雨已停,唯剩潮风扑面横吹,风中尚带着藕花清气,拂开几丝酒意。 这轩堂建在水畔,足下雕栏外,莲叶连田,风过成舞。一隙翠衣开处,天光映水,月轮凝碧,落入眼底。 杨逸飞忽的便似有些痴愣,弯下身去,拖长的袖摆一端浸入水波,雪白丝缎便也似染了些青碧颜色。他五指虚张又虚握了握,张了张嘴,一个字压在舌尖偏吐不出,憋了半晌,才挤出口舌间,却变作了另外一句疑问:“兄长呢?” 话问出口,陡然失笑。早在开席之前,因自己一时脱身不得,便叮嘱了门人前去怀仁斋相请。只是稍后那少年便来禀告,言说大少爷不喜喧闹,一口回了。当时听闻,尚有十二分的失落,不想才一顿酒的功夫,倒险些忘记了。 记忆唤起,杨逸飞忽的便有些急不可待。外出日久,兄弟二人许久未再见,此刻一经想念,那一点相见的念头顷刻间膨胀,再籍三分酒意,顿时无可压抑也不愿压抑。杨逸飞猛的转身,丢下满堂觥筹交错,快步向怀仁斋走去。 星月悬空,银光泄地,照见亭台楼阁水院花木一派琼楼玉宇颜色。此刻方定了初更,尚算不得深夜,路上三三两两,时常有人往来。长歌门人无有不识杨逸飞者,迎面遇见,少不得互礼寒暄几句。杨逸飞起初还捺着性子相陪,但三番几次下来,心底那一点放肆恣意愈甚,再不耐烦,脚下一转,绕入一条极僻静的小路,走出十数步去,嘈杂人声顿歇,只剩了些虫鸣鸟叫风拂花叶。 这才舒出了一口气,杨逸飞沿小路继续向前。路尽头乃是一堵花墙,距离怀仁斋侧墙虽说不过一个山坡的距离,可无阶梯道路可攀,乃是一条“回头路”,但杨逸飞显见成竹在胸,四下里僻静,他便早将那一副衣冠端肃的模样抛开,随手卷了卷前襟袍角,不见如何动作,身如轻羽,已掠上山坡,又在几处凸起点脚借力,轻飘飘翻上了怀仁斋外墙墙头。这院子分作内外两层,内院乃是他们兄弟居所,外院却有门内弟子日常往来,如今更时未晚,他不好继续蹿房越脊过去,便觑准了一处草亭,亭后大簇修竹掩人视听,正可神不知鬼不觉落下身,再装模作样走回内院。 只是他主意盘算得妙,身形方展,下方草亭内,忽的传来说话声,竟是有人在内。杨逸飞一惊,硬生生收住了步子,重又蔽在茂盛竹枝之后。 草亭有顶,见不得内中情形,只能听到似是女孩子在抽抽噎噎说话,旁边还有个少年温言相劝。那少年的声音倒是略有一丝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过。杨逸飞倒也不放在心上,想来这五年中自己甚少时日在长歌门,不知多少新近弟子还未照过面,日后有的是时间再一一认识。只是如今自己背立在这一对少年男女暗处,倒像是要偷听人家说话,实在好不尴尬。好在怀仁斋的地形烂熟于心,不如趁着还未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绕路避开就是。这样想着,步履将动未动间,亭子内那女孩子像是被安抚住了,窸窸窣窣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带了丝委屈的开口:“大少爷怎的那般唬人,我再不敢去他那院子了!只怕今晚回去睡到半夜都要被魇到!” 少年便又是一通劝慰,末了才道:“羽瑶师妹,你往日里都只随着梅老先生在外院,怎的今天往里头去了?” 名唤羽瑶的女孩子似仍心有余悸,歇了下才道:“梅先生落了卷手札在内院阁子里,因一时走不开,便命我去取。我想着往日里少见大少爷出来走动,何况只是在院子里取一卷手札,哪那么巧就遇见了,谁想到……”说到这里瘪瘪嘴又要哭鼻子的样子,抽抽搭搭道,“才找到了手札一转身,就见大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靠在正房门口,也不说话,垂着头一动不动站着。玉宸师兄你晓得,大少爷那头发总是半束不束的,一低头,前额两鬓的落下来,一张脸就遮了大半。我也不知他瞧见我没有,心下害怕,就想着快点出去了事。谁想到……大少爷忽的抬头冲我一笑……”回忆到半路,旧事重提,登时又“哇”的哭了起来。 叫玉宸的少年忙又手忙脚乱哄她,边道:“大少爷整日里多半浑浑噩噩的样子,冲你笑笑也不至于怕到这样……” “大少爷……大少爷他冲我笑……然后……还打我!”小姑娘哭得更是伤心,断断续续抽泣,“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忽的腾云驾雾一样飞了起来,直接被扔出了院子……就……就一跤坐在怀仁斋门口的石板路上,还被好多同门瞧见了!好生丢人!” “……”玉宸也不由得哑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那就……那就……反正大少爷是个疯癫的,哪有人会笑你!师妹你别哭了……下次莫要再往内院去就是了……” “梅先生叫我去,我岂能不听!” “这……”玉宸咳了一声,把声音又压低几分,偷偷摸摸小声道,“其实也可以不去的,找个借口搪塞就是。我们平日也不肯去触疯子大少爷的霉头,赶巧今天逸飞少爷回来要摆接风酒,顺手指了我去请大少爷……” “你当真去了?”羽瑶倒也顾不得哭了,忙追问。 玉宸偷笑一声:“我往怀仁斋这边走了一圈,在后面墙根下站了一会儿,就回去跟逸飞少爷说,大少爷身上倦怠不肯来,这桩差事就算揭过了。” 羽瑶登时咋舌:“你好生油滑懈怠……” 忽的亭后竹丛中哗啦一声响,惊动二人回头,入眼却空空荡荡,无有什么痕迹。 又一次自梦境醒来的时候,杨青月耳畔似还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杀戮是永恒的主题,偶或有之的夜雨则是点缀。从幼时亡命奔逃,到现在的手挥七弦尽剿凶顽,虽说立场倒转,时间的界限却始终有些模糊不清,好似一举手一投足,都只依靠着这二十多年中不断重复形成的惯性,周而复始,无边无际…… 不过这种混沌不清在逐渐转醒时就渐渐消散了。杨青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耳畔雨声眼前黑暗,一瞬间的茫然后,他便反应了过来,该是已入夜更。一时间不想动弹,杨青月稍微挪了挪身子,感觉到身下柔软的锦垫触感后,索性就着醒来的姿势又躺了下去。依稀还记得,发病前本是在房中抚琴,尚有午时骄阳,灿烂映满窗棂,想不到攸然一场大梦,已是不知今夕何夕。他这样想着,虽说多年磨砺心中早定,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无有一丝灯光、连夜也足堪黑暗的寂静中,心事剥落最不堪提,只觉得疲累之感,从脏腑极深处丝丝缕缕蔓延上浮,终于到连花费睁眼的力气都有些倦怠,索性将眼一闭,维持着歪躺在地上锦垫的狼狈姿势,又歇了过去。 半生沉沦大梦难醒,乃是无可奈何的命中坎坷。但若非发病时,杨青月的梦反倒是极少的。适才的迷梦挣扎耗去太多心力,一朝解脱,他睡得沉而静,细微的夜光模糊打出脸庞轮廓,甚至恬适得宛如稚儿,带了点空灵的颜色。 杨逸飞心乱如麻,匆匆来至房门外,敏锐的耳力已先察觉到了内中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他的脚步动作登时一收,以轻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推了推门。 并未上闩的门应手而开,一点星月光芒泄入,照亮房中方寸。杨逸飞刚要举步,忽的又顿住了。 房内陈设多年如一日,并不见添减什么。地上软毡,窗前矮几,依约旧时轮廓。杨青月就安安静静的在几旁侧身躺着,宽大的衣裾带几分凌乱,更凌乱的是散落了的发髻,蔓长的发丝蜿蜒垂下,落在地毡上的,与黑暗融为一体;零落在面颊上的,漆黑与莹白,映照出的颜色悸动人心。 至少杨逸飞觉得, 自己的心口在那一刹那,鼓动莫名。 点尘未惊的飘然进房,愈靠近,杨青月绵长的呼吸声就愈清晰几分。杨逸飞心知肚明兄长只是睡着了,但仍是心中惶惶涩涩,肢体略僵,数尺之距,举步维艰,靠近到杨青月身边蹲跪下时,脊背竟已隐约生出汗意,走得艰难万分。 杨青月睡得很熟,靠得这般近了,似仍毫无所觉。如此感知迟钝,每每只有在他发病过后筋疲力尽之时,杨逸飞心中明白,手足力道突的一软,也跌坐在了一旁。 好在锦垫柔软厚实,这一坐并无太大动静,也没有惊扰到杨青月难得的好眠。反倒是兄弟二人凑得越发挨近些,杨逸飞鼻息略重,便可吹动杨青月额前散乱的发丝。只是那几缕发粘连了冷汗,略动了动,到底还顽固的贴在额头。 杨逸飞慢慢抬手,小心翼翼的去拨开了那几根黑发。指尖无可避免的擦过皮肤,仍是凉的。时值七月,将近大暑,即便入夜暑气也难以散尽,何况是在门窗皆闭的房间内,更该闷热。如此尚睡得一身冰凉,杨青月甚少与弟弟提及自己迷梦中情形,但杨逸飞此刻放任了思绪翻腾,越想越只觉得战栗,体肤温热,心坠冰窟,一时情绪激荡之下,俯下身去,不分好歹死死一把将杨青月抱住。 抱了个满怀微凉,汗意涔涔,却不敌心中冰冷死寂悲哀。好在怀中的躯体纵然不够温热,但吐息暖融,脉动和稳,却堪慰藉。杨逸飞有些放纵的低头,将额头埋进杨青月的肩窝,碎发、衣褶、肌肤、薄汗……乱哄哄的搅成一团,化作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悸动与澎湃,无可自拔。 先动了的倒是沉睡中的杨青月。 即便再乏力昏沉,被猛的一把抱住也足够叫他惊醒过来。意识刹那间还带着些混沌,肢体却好似有着自己的记忆,毫无排斥这个突兀拥上来的怀抱,甚至还下意识的抬臂,摸索着环抱回去。 回抱住的身体颀长结实,冰凉的丝缎衣料下,火热的体温汹涌覆上。杨青月毫无迟疑的略弯了弯嘴角:“逸飞,你回来了?” “哥!”杨逸飞忽然有点拙于回答,他想说自己正午前就已经回到长歌门;想说自己这次回来,就再不需离开;想说这怀仁斋中,以后又是兄弟二人形影相伴……可话到唇边,将将噎住,只变作一句,“是逸飞错了……” “何错之有?”杨青月当真不知他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有些糊涂,就着抱着他的姿势轻拍了拍杨逸飞的脊背。 杨逸飞因此更加贪恋兄长的怀抱不愿起来,他们兄弟虽说都是秀颀身材,杨逸飞到底常年在外奔波,风霜雕琢下,杨青月的体态未免略单薄些,此时将弟弟抱个满怀,把自己做了人肉的垫子,不免被压迫得有些吃力。但见杨逸飞一副心事低落的样子,又不忍推他起来,只好再侧了侧肩,勉强抽出半边身子。杨逸飞一察觉了兄长的动作,立刻籍着这一挪顺势也躺了下去。数步之外,就是宽大舒适的寝台,他两个偏要团团挤在小几旁地下,那块地毡又不甚大,勉强够两人蜷缩其上,挨肩环臂,亲密无间。 杨逸飞这才觉得心下空荡荡的哀凉感被驱散了些,低声道:“我午时便回来了,见过大人阿娘,又去看望了师父前辈,然后便被许多同门拉去饮酒接风,直到现在才来见兄长,自然是错了。” 话说到这一步,纵然杨青月性子天然,但自幼起未曾间断的毒病折磨更激人早慧,又岂是完全不通事务。他顿时明了几分,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气的鼻中哼出一声:“酒宴太过喧闹,某也不喜,你现下过来已很好了。” 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杨逸飞心中越加几分抑郁不平,只是更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想到这,勉强振了振精神,笑道:“不去凑外头的热闹也就罢了!哥,我自带了好酒回来找你,外头月色好,就在这屋里小酌一回,算是你给我接风洗尘,可好?”一边揽衣起身,一探手臂,将窗子推开了。没了遮拦的月光倾泄而入,顿时房内似洒银霜,明亮如许。 杨逸飞自酒席上私藏下来的自然是好酒,不过巴掌略大些的一个青瓷葫芦,甫一启封,已是浓香扑鼻。只是杨青月不嗜饮,或者说,自阴雨之毒附骨入髓后,外以长歌知脉之术克制梳理,内尚需常年寡性淡欲以免阴毒瞽心,那许许多多的寻常人喜乐嗜好自然也大多被一同摒弃了。好在杨青月心在七弦,自得大道,并不以此为苦,只浅尝了两杯后,倚几看着杨逸飞畅饮也是知足。杨逸飞这一遭离开长歌门足有快两年,连年节寿诞也未得机会还家,兄弟两个倒也当真称得上未曾有过的久别重逢。美酒助兴,更何况所对人事皆快意,杨逸飞这葫芦佳酿非是凡品,他起初倒也惦记着莫要过量,但一经兴起,再发觉时,酒早将尽,眼前也依约蒙了层轻纱,悠悠荡荡,看甚皆如隔雾观花。 杨青月的房内没有花,不止花卉,小件的精巧摆设也甚少。应用器物大多雅而古拙,唯独例外的,便是书格上那一枚月光轮,时隔两年,依然皎皎如新,不染纤尘。杨逸飞眸光流转,带了几分醉意后,反倒更加明亮,灿烂如星。这时一眼扫到了月光轮,唇边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的扬起,伸手虚触。只可惜醉眼颠倒,遥遥碰了个空,扑到了杨青月怀里。 杨青月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摆放端正,迎面酒气浓郁,只好道:“饮得过量,回去睡下吧,不要误了明早起身。” 杨逸飞闻言,顿时连连摇头,反手一把拉住了杨青月的袖摆,随后那几根指头又顺着衣料褶皱爬上去,一分分扣住了他的手,牢牢圈在掌中。这一举动过分亲密得几乎有些逾越,不过杨青月不以为意,顺势牵着杨逸飞挪动几步,让他歪靠在了寝台之上,拉过锦被盖好:“你若身上懒散一时不想动弹,就在此小歇片刻,再回房梳洗。” 杨逸飞满心都是不想离开这一念头,此外自然百般顺从,乖乖依着杨青月的意合衣躺好。他双目圆睁,本是半点不愿从兄长身上挪开,奈何酒意强劲上涌,抗无可抗,到底还是上下眼皮粘连,稀里糊涂打了个盹。反倒是杨青月这一日中,毒病发作时已是昏昏沉沉,之后又不知日月时辰的大睡了一场,一时无有倦意。安置好了杨逸飞,他反身坐回小几前,几上香炉已冷,但瑶琴依旧,弦丝映蟾光如冰,指触生凉。这一点凉意,醒心透脾,逗人盘桓。 悠悠琴声,通透清润,亦同天地间月华流水,洒落无声,沁泽万物。怀仁斋中夜琴之妙,世所罕寻,只可惜大多在夜最深梦正浓时拂响,不足为无心之人得听。 杨逸飞是在睡梦中听到悠扬如许的琴音的。 这琴曲自他识音时起,便响在耳畔,未曾间断,至今也足有快二十年了。即便五年中多在外游历,其音在心,也未稍离。如今乐声入耳,轻柔拂散酒意,一时间却未能拂醒他的梦里魂牵。 茫茫然睁眼,无灯有月,月色如霜。皎华之下,垂袖抚琴的身影落在窗前、映在眼底,便更是一场大梦。杨青月背窗端坐,月光本落不到眉间,杨逸飞带醉的眼朦胧望去,一眉一目、一唇一靥,却清晰得刻骨铭心,莫忘莫遗。他略撑身子坐起几分,神思还在醉中,心魂却遁入琴境之内,一时间如痴似醉,连自己何时下了寝台,移步过去也未得知。 杨青月捻弦慢理,自是察觉了他的靠近。只是兄弟间不羁惯了,私下相处亲密,更无什么俗套,因此指下未有停顿。杨逸飞随着旷然琴意步步走近,撩衣复在旁坐下听琴,他举止中犹带三分酒后踯躅之色,踞坐不适,索性向前一趴,将琴几做了凭枕,下颔搁在叠放手臂之上,姿态顽皮如童蒙,歪头侧耳,是听琴,更是观人。 被这样目不转睛的瞧着,杨青月也终于滋生出几分不妥。他心中只当杨逸飞醉酒未醒,摇摇头推开琴,刚要起身,手腕蓦的一紧,被突兀拉住了,又顿回几案上。动作间不经意擦刮过琴弦,不成规矩的一声钝音,击得人也是一愣。 杨逸飞没有发愣,他已经端正坐了起来,一手牢牢把住杨青月手腕,一手撑在几上,眸色幽亮,既像是神清气朗,又如深坠痴魔之渊,难说分明。兄弟两人就着这个不太自在的姿势对视半响,直到杨青月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几年间未见,自家弟弟添了诸如梦游之症,杨逸飞忽的开口了。缓缓咬字,一声一顿,音极哀而愤:“哥,我宁愿……当初中毒的是我!” 杨青月一怔,随后缓缓摇头:“逸飞,你发什么癔症……”他垂下眼脸,目光却正巧落在了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修长白皙有力的一双妙手,尽善,却未尝尽美,独缺末指。 杨逸飞同样低头看着残缺的右手,咬牙切齿:“若是兄长……哥,若是你……无论琴或剑,都该有长歌门诸先人所未有之成就……而非在这怀仁斋中……夙夜抱琴……如困囹圄……”他声调愈嘶哑,几若哭声,额角青筋凸爆,显见已是哀怒到了极致。 杨青月起初讶然,但随着杨逸飞情绪激荡,倒先回了神。自怨自艾之情,自他琴中窥得大道以来,早已泯灭许久,偶尔勾动,也只是遗憾,而非怨怼。如今杨逸飞尽吐不平之声,他足可淡然以对,将得空的另一只手覆上去,抚平杨逸飞指骨硬凸的手,直到盖住最侧残缺处,轻轻揉了揉。 二人至情,彼此恨不得亲身以代对方苦楚处的心思,多少年来不言而明。若非籍酒趁夜,怕杨逸飞也难得突兀的一吐心声。其实他话出了口,便也模糊觉得自己似有唐突,更怕兄长一时将自己情切之语当做同情怜悯,心中正是纷乱。杨青月轻抚缓揉,并未开口言语,倒及时得如同甘露洒心,一扫他无头乱绪。杨逸飞也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愤慨悲哀之色消褪,又是一双凝着玉润光泽的星眸,灿烂烂的看向杨青月,拙朴纯然如稚子。 杨青月看透了这双眼眸,心中一时大动,更在砰动之外,莫名滋生一股疑虑。他一时未推敲出这股疑虑的根本,眼前的杨逸飞却已蓦的揭破。 冠玉般的面庞凑得近来,尚带着酒香的吐息幽幽吹在耳畔,像是叹息着唤了一声:“哥……” 叹息未尽,唇角骤有湿暖之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迅速得仿佛错觉。可那触感到底仍是真实的,杨青月惊讶得猛张大了眼睛,手肘错乱中磕到瑶琴,琴座在矮几上移位,发出一声全然不谐的刮拉之声。 一声惊破迷离月下。 大变颜色手忙脚乱跳起身的反倒是杨逸飞,像是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的青年脸色一瞬间凝固,嘴唇阖动数下,到底没能吐出一个字来,看向杨青月的眼神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房中气氛刹那僵凝。 杨青月似是呆的,只来得及抬手轻触了触自己的唇边,又看向方寸大乱的杨逸飞:“逸飞……” “呯”的一声做了他这半句话的了结,脸色半是涨红半是惨白的青年竟是慌不择路,一跃身自窗口闪出。眨眼间只余风吹窗扇空响,乱不可理。 自古逐今,情之一字,最发深省。不知其何起何灭,何生何亡。杨逸飞自幼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落到此处,到底也是一个痴儿。 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未可知此情发乎何处,似是月下琴中,攸然滋生;又好似有生以来,不变不移。只知那一瞬间,满心满眼,再容不得一丝别的考量,意乱情迷,非是自身所能掌控。 未尝能够止于礼,便骤变成了眼下失衡的乱局。 慌乱之中夺路而走,乱作一团的脑子里尚还有思量的余地。与杨青月同在怀仁斋中的寝房自是回不得,杨逸飞身在半空,蓦的扭身,竟是直越过怀仁斋两道院墙,向北而去。 怀仁斋既是长歌门重地,更是静地,坐落已在极北。再向北,便无居所人烟,乃是数座零星岛屿,点缀水面,每日里空惹猿鹤经行、鹿兔奔走,甚为幽静。杨逸飞心思大乱之下,仍有判断,身如飞羽,片刻间起落飘纵,已是落身鹤栖岛上。 三更过半,四更未至,岛上飞禽小兽也正在眠中,除了风声水响,再没什么动静。杨逸飞飘然落下,是在岛边一块还算平整的草坡上,这一带地理算不得陌生,因与住处相邻,幼时不止一次偷玩到此,如今轻车熟路,倒成了避愧之地。 只是他孤身至此,未见身前身后再有什么人来到,蓦然便像是泄了气,倚着一棵老树树干颓然坐了下去。心思千头万绪,一时无从梳理,只闷闷的一手攀住了一根老树枝桠,捏握发泄。 那树枝虽说坚韧,又怎当得起习武之人发力攀折,顿时吃不住劲,“咔嚓”一声断裂,枝梢带叶,足有三四尺长短,落在杨逸飞掌中。 杨逸飞力道用老,空握着截残枝划落,坐旁草地上登时多了一道沟痕。翻落的不过是泥土草叶,他倒觉得如刻心头,兀的一声长啸,跃身而起,仗枝成剑,乱舞相知。 琴如心,剑亦如心,长歌相知剑法,更是扣心知意之剑。此刻杨逸飞心中大乱,招招递出,哪还存着什么章法,倒似凭空发泄一般。剑越乱,心中反却越清楚,一道道剑痕划过草地,将心底隐晦情意琢刻得一分分清晰起来。但清楚分明了,倒还不如混沌时,一言一笑皆无障碍。自己情迷之下荒唐举动,只怕此后便是横亘在兄弟二人之间的天堑裂痕,欲补难修……思绪堵在了死路上,杨逸飞舞剑的势头也不由得减弱下来,一刺一划,重愈千斤。而施展开的,也不再是长歌门精妙剑法,而是拙如幼童,简简单单,横劈竖刺。 这几式剑招再简单不过,毫无花哨技巧在内,却是杨逸飞记忆最深刻的部分。他天生右指残缺,捉剑不稳,却不肯就此放弃。兄弟二人多年尝试无果之下,终于偶辟蹊径,开始尝试左手剑法。乍然从头,杨逸飞左手剑的经验如同白纸,便是杨青月在每日短暂的清醒时间,扶着他的手,一剑一剑,从头来过。剑招纵然再朴实无华,对杨逸飞来说不曾稍忘,更在如今乱局之下,似只有这几式当年兄长亲手指导的剑法,尚可充作画饼,自欺欺人。 渐渐的,冷夜还是冷夜,剑招也仍是最初的剑招,杨逸飞心思大乱恍惚中,却觉得好似回到了幼时春三月中,桃花垂柳,乳燕白鸦。微风中,熟悉的温度覆在自己尚稚嫩的小小手背上,一同用力握紧了一柄木剑,削、劈、刺、砍,一遍遍重头来过。 不需用眼睛去看,身旁熟悉的气息非杨青月莫属。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还带着病态的单薄,更有常年挥之不去的苦涩药草气味、混杂了薄薄的汗意,味道却最是使人心安。杨逸飞几乎要陶醉在这样的情形中,一剑挥过一剑,连绵不见停歇,身后的杨青月扶着他,也不见稍离。原本该是是枯燥辛苦的操练,反而成了不肯醒的美梦,甜蜜和睦,亦步亦趋,陶然忘返。 这一场剑不知舞了多久,鹤栖岛上不见剑气纵横之貌,只有孤影挥剑,一招一式,反复不歇。脚下草地已踏得一片纷乱,杨逸飞却半阖着眼,恍如未觉,更嘴角微微挑起,带三分笑,五分醉,二分沉溺不可自拔。 突如其来一声弦音如裂金石,击碎一场春秋美梦。 心魔幻境乍破,杨逸飞毫无防备,头顶似有金击玉响,打破天灵。他大叫一声,撒手便倒,早只剩了光秃秃一根的树枝也脱手飞出,不知掉到了哪里。 只是一道身影来得更快,缥缈如云,踏风而至。杨逸飞脱力摔落,正跌在来人的怀中,受了力道冲击,两人团团在草地上跌坐做一堆,好在癫狂之力卸去大半,未曾再受什么伤。 眼前春暖花开耳鬓厮磨刹那换做清宵冷夜、万籁无声,杨逸飞神思穿错其中,一瞬茫然。但身后接住自己的气息却与梦中无二,只是衣衫鬓角更带三分沉水残香气味,幽幽淡淡,连连绵绵。他忽的又激动起来,不管不顾一把反手牢牢抓住了,颤声道:“哥……”突的一阵气血翻涌,连连呛咳起来。 扶着他的杨青月忙为他顺气,一阵拍抚渡气下来,好歹安稳了些,这才皱眉道:“你刚刚险些走火入魔,如何这般不小心!切莫再乱来,快回去好生调息。” 杨逸飞顺势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好似没听到杨青月不悦的语气,更无视胸口闷气不畅,像是自言自语,低声道:“哥,你肯来找我……我甚是欢喜……你说我可该欢喜?” 杨青月顿时沉默,似不知如何作答,更似缄语不答。 杨逸飞才刚刚欢喜回温了些的心又冷熄下去,他挣扎着翻过身,勉强拉开两步两人间的距离。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还好并未呕红,便硬撑着一口气站起身,站稳了,挺直了脊背,扭过头不肯看杨青月的眼睛:“哥,你先回去吧。我……没事,我再坐坐就走,我……”他思绪乱了,口不择言,简直有些胡说八道起来,“我去宫商师兄那里暂歇着,明日去回了大人,只说是要精心修剑,换一处居所……或者……千岛湖不拘那一座岛上都可……” “逸飞!”杨青月忍无可忍的出声打断他,难得提高了些的音量,登时掐断了杨逸飞的话。呆呆的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明明是居高俯视尚坐在地上的杨青月,却反而有种幼小可怜的姿态。 杨青月扶着膝头让自己坐端正了些,怀抱的古琴早在拨弦破幻后就推在一旁,免受了压跌的无妄之灾。他此刻两手空空,修长好看的指尖从宽大的袖口下露出半截,冲着杨逸飞平展开,声音也重新放温和了:“过来。” 杨逸飞茫然,但更无从抗拒眼前人的每一句话,动作快过心思,早一步步挪了过去,慢吞吞的,在距离杨青月尚有几步开外垂头半跪。 杨青月却还是那个动作,抬眼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再过来些。” 杨逸飞心中骤然一跳,顾不得绿草污脏衣料,膝行凑近,甚至擅作主张的更靠近些,尚带着汗意和隐隐几条泥渍的面庞,贴到了不过半臂之距。 杨青月从容抬手,拈着袖摆擦上他的脸,将那点污脏一并揩去了。眼看着杨逸飞因自己这一动作,墨黑的瞳孔中忽的又燃起两簇小小光芒,心中再无分毫梗塞,只余透彻一点笑意。笑未尽散,身微前倾,一手把定了杨逸飞肩头,靠过去也在他唇颊之边轻触便离。 可惜抽身得犹是迟了一瞬,杨逸飞的动作更快,之前还撑在地面的手猛的抄到他身后,一把连腰带背,死死扣住,不由分说的拉到了自己怀中。动作之猛,用力之大,隔着两人层层衣物,都似乎可以察觉到筋肉微微的颤动,不可自抑。 然而杨逸飞也无心去遮掩克制,只一叠声的叫着“哥”,双臂环拥不放,一字字吐在耳畔颊侧唇边,乱无章法,避无可避。杨青月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得有些气促起来,勉强扭头要格出一个交流的空隙,杨逸飞却愈发不肯放开了,脸庞擦蹭着脸庞辗转磨蹭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手指滑入杨青月后脑散落发丝之中,揽定了,小心翼翼重又将唇贴上,一分一分,碾过齿列,叩入玉关。 半是放纵的厮磨良久,到底还是杨青月先下决心推开了人。缠绵许久,乍一分开,呼吸都不免急促,面上更生潮红,诸多狼狈。夜风吹散些许身上被撩起的热度,渐冷静了些,再对视,两人反而都一时有些沉默。只是先前摸索中扣在一起的手指仍勾连着,不曾放开。指间掌心潮热,汗意粘连。 “天将晓,回去吧。”杨青月别开眼,举头看了看天。夜云已淡,反复折腾了一宿,此刻天边已是隐约可见薄薄曦色,半晦半明。夏季天长,再不需多久,该就有红日出云,金鸡鸣晓,长歌门中勤奋些的门人弟子,也要起身了。 手臂上自杨逸飞处传来的力道尚有些拖拉,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才方弱冠的青年心思到底仍稚嫩了些,面上薄红未褪,眼神却定定落在杨青月身上,执拗不移,像是在等着什么。 杨青月没回头,到底这一夜揭破心声惊世骇俗,心底洒然如他,也免不得耳根后微泛血色。他扯不动杨逸飞,干脆松了手,弯腰将琴抱起。最熟悉不过的触感分量入手,心中一定,指尖挑抹间,带动铮鏦弦律,如诉如倾。 他抱了琴,举目南眺,长歌门楼台叠叠处,已在渐淡的夜色中稀微可辨。这看了二十多年的山川草木,心境既改,竟也妩媚多情起来。杨青月摇头笑笑,像是嘲笑自己也情窦初开一般失了从容,但还是转过身,看向一直不肯将热切目光稍挪的杨逸飞:“逸飞……” “哥?” “回去了,来日……方长。” 短短几个字入耳,杨逸飞怦然心动,喜上眉梢。这一遭,终于干脆利落的点了头,当先迈步。走几步,蓦又转头含笑:“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话音一落,顿时被杨青月呵斥了:“胡言乱语!” 杨逸飞毫不在意,仍是心悦神畅,振臂提气跃起,如鹤舒翼,当先翩然向怀仁斋而去。 来点文艺的废话:莫名觉得大爷的琴该叫做“无瑕”。既是琴音无瑕,亦是琴心无瑕;既是大道天成,亦是净从秽出。杨青月是旁人眼中的疯癫之人,虽然该有的东西分毫不会少了他的,但宝剑名琴之类,也不可能落到他手中。无瑕之琴,不该是固定的某一张琴,而是经他之手,才称无瑕。 三 冬寒一阵紧过一阵,渐有雪气飘散开的时候,忙碌了足有一个多月的账目终于结在了年根前。这千岛湖地界,小门小户姑且罢了,提得出名堂的字号,十之六七都归属在长歌杨氏之下,大贾之家,反倒不似寻常百姓自在清闲,只年底清结账金一事,数不清的劳心劳力,老门主尹安公近两年来又着意打磨幼子能为,一番内外因由加身,即便杨逸飞大有俊才,也堪足一个月没能往近在咫尺的长歌门中回返一趟。 这一遭,好容易外事了结,自浩繁卷牍中脱身的杨逸飞足足歇了整天,才回了神,再提剑抚琴,顿生一股子恍如隔世之感。感慨之余,尚隐约浮动出一抹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心思,悠悠一转,又静静压下。 再看时历,已是腊月,此间事罢,便该回转长歌复命。更有一桩自两年前牵绊的情心爱念,时时绕怀,殷切归去。只是诸上之念行前,尚有一事…… 杨逸飞念头动处,推琴起身,唤来门外服侍的小童,吩咐一二,那童子登时领命去了。待到略晚时分,这一地的掌柜亲带了名仆役,除了晚间饭菜,又挑来整一担上好的香烛祭礼荤素酒食,送到正堂屋中。 这掌柜在近一个月中时常交往,颇知进退深浅,因此并不多向杨逸飞打听什么,只端了笑呵呵的脸盘,问了饮食寒暖,又把那名仆役留下后,就先行告退。杨逸飞乐得如此,饱餐一顿,再看天色当真不早了,冬日天短,外头早是漆黑一片,便叫随侍小童点了灯笼,又带上仆役挑了担子,一行人静悄悄出了门直往码头。 千岛湖上千岛相映,大小零落,全无一处与平整陆地相接。因此岛岛行舟,家家弄船,便如同陆上人家骑马赶车一般寻常。几人一路并未惊动他人,只往水边寻了一条自家商号小船,也不要浆人,由仆役撑船,小童擎灯,这么一路乘着风,向北而去。 冬夜天寒,湖上少有往来人,小船北行了一个多更次,将灯火迷离的一干大小岛屿抛到身后,才在杨逸飞的指引下徐徐靠岸。船泊处乃是靠近长歌门地界的三座小岛之一,十数年来少有人烟。千岛居民也曾传说岛上有隐士高人避世而居,但未尝有人亲见,耳传而已。如今船到岛下,杨逸飞命小童和仆役只在船上等候,自己一手提了灯笼,一手弯腰拎了那林林总总一担东西,轻飘飘掠下船,直投岛上深处去了。 千岛湖一带虽无腊月大雪隆冬之苦,但寒风瑟骨,冰气凝霜,同样叫人难以消受。随同杨逸飞出门的小童与仆役皆裹了厚厚的棉衣,在船上尚有些瑟缩,杨逸飞却还是寻常衣饰,只在外头加了件丝缎披风,求不与常人大相径庭罢了。他体内真气自然流转,手足生温,提了那许多东西,毫无妨碍。借着清冷月色前行片刻,寻到隐在密林中的一条小径,直入岛中腹地。待深入至尽头,豁然现出一篱茅舍,院落整洁,竟是不乏打理。只是眼下灯黑土冷,并没什么人在。 杨逸飞只向小屋中眺了一眼已知无人,他便也不进屋,转向院落旁湖湾水畔。那里面湖背坡,正是一座旧坟。也与小院一般,被人收拾利落,更新培过坟头土,显然近日还有人前来祭拜。 杨逸飞不意外那些,只将自己带来的祭品一一摆开,又拈了香烛,躬身三拜,要去供在坟碑前。旧坟寻常,坟前所立却是一块无字的石碑,碑下安置石炉,积灰已冷。杨逸飞刚要将手中香插入,忽的抽动鼻翼,讶然一声,腾出两根手指轻轻在残灰中拨了拨,上面一层浮灰散去,露出下面几小块尚有火色的香块来。 香块虽不过都指肚大小,却是上好的沉水,适才心思缅怀不曾留意,如今一缕香气袅袅,竟是不消说的相识。枕旁案边,熟悉入骨。可香料熟悉,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此地,杨逸飞思绪登时乱了,茫然直起身,四下环顾:“这……” 像是回应他的惊讶,坟后山坡林中,顿时浮现一丝气息,显见有人隐在其中。如今撤了掩饰步出,冰蟾光射,只照见一件深色裘皮斗篷,遮住来人头脸身形,难以分辨。 可杨逸飞却认得,那香料,是怀仁斋房中常年焚着的沉水香;那斗篷,是自己去年籍行商之便从北地重金购得的玄狐皮料;那身形,更是自有记忆以来,眼中心上不离不忘的人…… “哥……”似喃喃自语的低唤了声,杨逸飞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惊讶,先将手中香火插入炉中,这才几步疾走迎了上去,一长臂握住了来人笼在斗篷下的双手,“你怎会在此?” 杨青月由他握着,体温相交,暖热贴合的感觉倍觉舒适。听到询问,倒觉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回了句什么。 杨逸飞一愣,又细回味了下才算听明白了,又是惊讶又是忍笑:“这……哥……你大半夜自个偷溜出来……这……” 杨青月垂了眼看身前旧坟,叹了口气:“近两年疴疾略有缓解,不再似幼时时时发作,多少可控。几日前松梅二位先生陪同吉婆婆已来祭拜,昨夜又偶听梅先生操琴,一时念动,某便来了。” 寥寥几句,杨逸飞已是无法再接续什么。长歌门二十七年前遭逢的巨变,对多少人来说铭心难忘,又对多少人来说遗伤刻骨。他眼中一热,握着杨青月的手收紧几分,低声道:“哥,长歌门人,都不曾忘怀。即便那时我尚未出生,也……不曾忘。”他松手转身回到坟前,撩衣跪拜,“竹先生为护卫我杨氏一脉而殒命,杨家上下,长歌上下,皆铭记在心。天道有常,善恶有报,乱党凶贼伏诛,昭见先生侠骨英风。”祝罢,叩拜而起。 杨青月先前已是祭拜过了,如今伸手略搭扶了一把杨逸飞起来:“三十年间,某先是年幼,后因隐伤,几乎寸步不出长歌门,即便千岛湖近在咫尺,今夜却是头一遭前来薄烟岛祭拜。各种宿缘……罢了,不需提。逸飞,” “哥?” “某趁夜而出,不便久留,你身上事务忙得如何?元日将近,也该回来了。” “这两日就要回去。”杨逸飞听杨青月这样说,知他已是要离开。虽说不过一两日后就可再见,心头生出的万般眷恋却毫无消减,仍是恋恋不舍反手拉住了杨青月手臂,踯躅半晌,却又没什么话说。 杨青月被他扯住不放甚是无奈,非是不晓得杨逸飞心意,但更因此反而不好开口。两人拉扯片刻,杨逸飞忽的先动了,拉着杨青月往一旁便走:“哥,这边来说话。” 那一旁乃是一套石桌石凳,皆是岁寒三友旧物。如今人事不再,山石却不改。冬夜寒凉,石面上早凝了层看不见的清霜,杨逸飞解下披风铺在石凳上,转身按着杨青月坐了下去,自己却立在他身前,低头细看。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哥,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的清减了?” 杨青月失笑:“何来这一说!” 杨逸飞抬手轻轻抹下他斗篷上的帽子,冷月冰光照玉面乌丝,清透如梦色,可解相思苦疾。手指不含狎意的抚过脸颊,直滑到下颏处磨蹭几下:“当真消瘦了,脸容都尖了许多。” 他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而出,眉目相貌自有那一份缘自血脉的相似之处。但面庞模样,杨青月肖母得三分清秀,杨逸飞近父得七分俊朗,一见便知。如今杨逸飞却把此天生容貌拿来说事,杨青月一时也不知该笑他“胡说”还是怪他痴了,犹豫之际,肩头一沉,杨逸飞一手撑了上来,压足半身重量,俯身贴蹭。 杨青月承了他的力,不自觉后仰,后背却正巧抵住石桌,难退分毫。眼见着俊俏脸庞分分靠近,到底心头柔软,也牵起一份情动,顺意的半阖了眼。唇上已是一暖,熟悉的感觉和热情汹涌而来,拖人灭顶。 只是纵然情难禁抑,到底分寸自矜,温存片刻,难得是杨逸飞先直了腰身站起,一手小心翼翼整理着杨青月背后散发,一边又为他收紧了斗篷领口衣襟,一切打理整齐,复把手塞入杨青月怀中揣着,叹气:“真想今夜就这样随你回去算了!” 但立刻又摇头自个否了自个,笑了笑道:“随口一说,我明日尚要再与千岛湖的几位掌柜碰头,然后往师父的江南商会总部走一趟,最迟不过三天,对,三天,定会回去。” 杨青月拄头看他,这两年来台面上的放手打磨,叫杨逸飞身上积起了许多成熟与担当,人事往来,最炼心性,也最累精神。思及此难免心疼,抬起手臂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颊:“辛苦你了!” 杨逸飞一乐,反手捉住他手掌握紧:“都是些小事罢了,何足挂齿。何况……”他眉眼间俱是飞扬神色,“每一思及,我如今忙碌总总,原本是你应忙碌总总。因此你可脱了这些红尘劳累,改由我担当。喜悦尚不及,更有何苦!”再声调一转,温柔彻骨,“哥,但凡是为你好,但凡可叫你好,可代你、替你、慰你、悦你,便是逸飞心甘情愿之事。” 坦语剖心,最动人情,杨青月长叹一声,抬头凝视杨逸飞。高空悬月如冰轮,便也落在他双目双瞳之中,剔透流光,耀彩生花。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在叹息中悠悠道了一声“逸飞”,各种情怀百转,皆在其中。两人心底各自相证相明,再不消多少言词美饰说出口来,已心醉神驰,忘情难禁。 夜风吹水,自湖面上扫来丝丝缕缕的寒意,透人心脾,醒却情浓。杨青月长身站起,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杨逸飞掌中抽出来,又拍了拍他的肩膊:“某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我送你……” 杨逸飞急急一句,还未说完,就被杨青月“呵”的一笑截断了。“某不用舟楫,亦不需你送,你好生回去休息,打点精神明日忙碌就是。”他举步要走,忽又停下,看了看杨逸飞满脸不加掩饰的留恋徘徊,顺手从袖口倒出一物,塞入弟弟手中,“回去吧,某三日后在怀仁斋等你。” 话说尽了,杨青月不再迟疑什么,转身向薄烟岛北行去。夜深林密,他裹了玄色斗篷的身影很快便隐入叠叠暗色之中,望极不见。杨逸飞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只得目送,直待到目力难及,北风亦吹散了身边最后一丝沉水香气,才略带惆怅的回神,摊开了手。 手中是一颗棋子大小的糖果,梅花形状,小巧玲珑。糖坯内掺了些冰片枣汁等静心养神的药料,剔透呈琥珀颜色。这梅花饴怀仁斋中常备,也是自己打小吃得最多的一种闲食,这时一见,便不由自主的丢进了嘴里。一丝凉爽清甜顿时缭绕唇齿之间,心头缠绕不散的点点郁结散去许多,精神为之一长。杨逸飞将糖压在舌底,又呼吸了口冰凉的水岛气息,扬了扬嘴角笑了。笑过,手脚利落收拾了身上和带来的家什,循原路也下岛去,再回千岛湖驻地。 只是计算周密,抵不得突来一变。原本千岛湖中诸事已毕,只差扫尾,杨逸飞估算的三日之期本该足够。不想前往商会之时,恰遇周墨亲身回转,约人会面,唤了杨逸飞同去。 师命难违,杨逸飞少不得恭敬随行,往一处荒岛上见了位不僧、不道、不俗的怪人。会面乃是师长一辈中事,不与他什么相干,唯临别时,那怪人赠了一卷丝绢算是打赏小辈的见面礼,周墨在旁不置可否,杨逸飞只好道谢收了,师徒二人才又回转。 这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两日,再动身回长歌门,已是五天之后。眼看除夕将至,贫富人家,无不喧腾筹备起来。那一艘返家的大船,就在连绵的节庆气氛中,悠然扬帆。 杨逸飞归心似箭,此时也只能按部就班随船慢走,好在这一遭回程,再没什么突发人事前来扰他。杨逸飞独据了船中最宽敞舒适的一间舱室,窗外白浪拥栏,水声连绵规律,不知不觉中催生睡意,叫他一手扶头,就倚在案几边小寐过去。 梦者往往不知身是梦,亦不知真幻颠倒行径。杨逸飞一觉入了黑甜,神思倒觉得十分清醒明白。看身遭处地,乃是有星无月的暗夜,茫茫楼台亭池之间。只是亭台等物,又似熟悉又有几分陌生,难唤其名。 不知所谓随意前行,走了许久,前方隐约有光。杨逸飞心中念动,立刻驱光而去,不想才迈出几步,光亮已在面前,一同入眼的,还有冲天大火。火光之下,人头攒动,乱作一团,拼斗者有之,逃命者亦有之,还有许多人东倒西歪在地面墙角廊下,或伤或亡,一派狼藉。 杨逸飞大吃一惊,再定睛细看,场中除一伙黑衣覆面凶徒大肆砍杀伤人外,其余大多身着白衣黛袍,正是长歌门中最熟悉不过的装束。但长歌门人虽多,却非人人习武,个个操刀,尚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在那些黑衣人屠刀之下,血光惨厉,一片凄声。 何尝见过门中这般惨状,杨逸飞心头一股血气直撞,顿时就要飞身冲入。但身还未动,斜刺里不远处忽听一名妇人声嘶力竭大喊:“宝儿!宝儿!往后面去,找你梅叔叔!” 杨逸飞一愣,匆忙扭头,就见一处黑暗门廊下,数名长歌弟子簇拥着一小群妇孺且战且退,狼狈万分。更一名三两岁幼童,慌乱中被冲散出了人群,正呆站在长廊与拱门错开之处,不知所措,情况已是凶险万分。蓦的,人影一闪,一名青年女子身形疾快,脱出前方战团,鞋尖在一条残柱上借力一点,直扑幼童身边,一把抄起,就地护在怀中一滚,一阵叮当声响后,身后地面已是插入数枚箭矢,端的千钧一发。 看到此杨逸飞再顾不得别处,飞步急冲过去,拦在抱着幼童起身的青年女子前面。对面已有两名黑衣人潜行追来,一起一动间可见身手不俗,杀气冲天。杨逸飞怒喝一声:“恶人退开!”他手中无琴剑,起掌便是凝气成刃,当头削抹,毫不留情。不想那两名黑衣人对他的拦阻视若无睹,各持兵刃攻上,随后一声金铁交击,却是青年女子一手抱着幼童,另一手擎出一柄短剑,招架住两人。双方稍住停顿,立刻又战在一处。 战团顷刻便从杨逸飞身边挪开,连着长廊上撤退的小股人马都没入了后一重院落。杨逸飞呆站在原地,有些糊涂的摊开手看了看,又猛的扭头,冲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黑洞洞拱门后大喊了几声:“哥!阿娘!吉姨!梅先生!” 没一人应他,前面院子中的乱斗声似乎也在瞬间消失,红艳的火光与血色在飞快消退,渐近归无,然后,重又剩下满院黑暗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杨逸飞终于渐渐记起来了,自己身在的位置,乃是长歌门最中心一带的漱心堂前,屋舍应是都用心翻修过,花木整齐,雕栏玉砌,艳阳生春高悬头顶,毫无一丝血腥气息。 这一片的艳阳天下,身后门洞处有轻轻的脚步声踢踏。回过头,就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抱琴垂头而来,乌鸦鸦的头发齐眉,模糊了五官,却叫杨逸飞心中疾跳。只是那小孩子,一步步的,不抬头,也不开口,抱着架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大了的琴,就那么慢慢的,走过去了。他的去处也非是阳光灿烂照耀下的堂阁,而是背光廊下,浓浓如夜的阴影中,悄然没入。而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杨逸飞不自觉的举步相随,却像是没有分毫的存在感,不曾得到半分留意。 心中极郁,杨逸飞闷哼一声,忽然脚下大地晃动,无论是血腥暗夜还是明媚春日下的长歌门都瞬间扭曲消散。他猛一挺身,坐直了脊背,正听到有人隔了扇门在向自己回话:“少爷,船要靠岸了。” 大梦惊回,杨逸飞神智思绪,半是拉回现实之中,记起了身在何时何地,半却仍停顿在迷离梦境中,心跳如擂鼓,站起身一把拉开了舱门。 门口正在禀告的仆役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一阵风声从面前掠过,就见杨逸飞头也不回,飞身遁向船外。到了船头,也不等落锚拴缆之类,直接振臂纵跃而起,白鹤般登岸远去。 那仆役跟在他身边服侍也有一段日子,从未见过杨逸飞这般模样,一时怔住。半晌回过神追出去几步,哪里还看得到人影。倒是船身小幅震荡,终于慢慢在码头停靠稳了。 杨逸飞却完全不顾及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一船人,身形起落之间直奔怀仁斋。好在他再急切,到底脑中还不是当真全然混乱,没青天白日下从徽山书院前面直接高来高去横冲直撞。小小的兜了一个弯路,然后才急匆匆落身在了自个的院子中。 怀仁斋内也是一片冬肃之态,池塘中的禽鸟早没了踪迹,也没人顶着北风在外闲走。不过这样倒方便了他三两步冲进内院,一把推开了杨青月屋子的门,喊了一声:“哥!” 没人应声,房间中诸物整齐,纤尘不染。只是香炉烟消,炭炉火冷,静悄悄空无人在。杨逸飞怔住,倚着门边站了会儿,喃喃自语:“怎的不在……哥……你是不在……还是怨我回来晚了,不愿见我……”梦中全然被忽视的那一种痛心和失落再次汹涌而来,冲得人头昏。杨逸飞就这样昏昏沉沉,稀里糊涂中,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关好了房门,出了院子,离了怀仁斋,又走去了什么地方。 直到身后忽的有人叫了一声:“师弟,你独自一个儿,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杨逸飞“啊”一声回神,一扭头,就见也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凤息颜,周身裹在一件月白大氅中,偏头在身后看着自己。而两人当下所在,竟是怀仁斋极西,将近傍山村地面的一处临水石山之上。 杨逸飞登时有些尴尬,“嗯”“啊”两声,想了想还是先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凤师姐,洛阳一行辛苦了。” 凤息颜轻声一笑:“去办正事,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赶在年前回来才是要紧。不过……洛阳走这一趟,倒是遇见了个颇有意思的少年……”她话说到此,忽觉失言,立刻咳了一声转口道,“我的船一进长歌,本想着直接回去海心晖,不料才转过来,就远远瞧见这边山头上站了个人,身形体量,实在眼熟,可又断然不是韩、赵两位师兄,停了船上来一看,果然是你。” 杨逸飞只好陪以干笑,不置可否。凤息颜见他不做解释,便不追问,又笑吟吟继续道:“我也不是穷极无聊上来,倒是正有样东西要给你。” “是何物?” “你冠礼那年虽是错过了,做师姐的却也不能当真没什么表示。这次往洛阳,正巧遇到颜公,便厚着脸皮向他求了一幅字,算是补与你的贺礼。”凤息颜说着,手从大氅中探出,果然持了一只一尺多长的锦筒,莞尔一笑递到杨逸飞手中,“喏,好好收着罢,我先走了。” 她来得无声去得也急迅,交付了礼物,转身抄捷径轻盈攀援而下。石山下不远水中,正泊了一艘快船,已是张起了帆,等她回去。 剩下杨逸飞又变作一个人,握了锦筒,呆呆又在山顶吹了片刻冷风,才一步一顿的也回了身,蹭下山头,往怀仁斋去。 怀仁斋中仍没什么人声,鬼使神差的,杨逸飞没回自己的屋子,又进了杨青月房中。屋主依旧未回,他也懒有心思弄什么炭火,就在席上坐了。想了想,把凤息颜赠送的锦筒打开,从中抽出一幅装裱好的卷轴。 颜公笔墨,自是佳极,但杨逸飞徐徐展开卷轴,未观透墨宝,已先一怔。卷中墨迹淋漓,笔锋磅礴,所题内容更是熟悉,乃是恩师太白先生的诗句。凤息颜心思巧用,并未求全求多,卷中单题诗两句,合了杨氏兄弟名讳在内,以为贺礼很是恰当。杨逸飞自然心领师姐美意,但眼下情思正在起伏之间,一眼扫过,已先痴了,颠颠倒倒只对着“欲上青天揽明月”七字,魂飞神驰,意马难拴。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阖,扰破凝思。杨逸飞一抬头,就见杨青月正一手掩上了门,很温和的带笑看着自己:“回来了?” 杨逸飞眨眨眼睛,搁下卷轴站起身似要迎他,却是不言不语,忽的一头扎过去,下颔搁在杨青月肩上,双臂环腰,牢牢抱住,不肯动了。 杨青月身上还带着些刚从外面回来的寒气未散,乍被抱住,虽说算不上惊讶,也还是存了推开杨逸飞的心思。不想他才刚有些微动作,杨逸飞反倒抱得更紧。非但紧,还要几乎把全身的力气扑上去,直推得杨青月身子微微一仰,后背抵上了门。 一时无奈,杨青月只好由他抱着,好在隆冬季节,门窗关得严实,怀仁斋内院,更没什么闲杂人等走动。就这样没什么缝隙的任杨逸飞搂了好一阵子,直到身上都被捂得暖了,杨青月心下估量着应是差不多,可该能坐下好生说话,颈边却乍一冷,紧接着贴上一股烧人的湿热。 他身上衣服穿得不算厚,一来习武之人本不惧冷,二来不过是在长歌门内走动,数不尽的廊亭院落,积不上身多少寒凉。因此杨逸飞藉着位置便利,稍一偏头蹭了几蹭,领口就松脱开了,顺势便是轻轻一口,说不得是舐舔还是吮咬,将一道湿痕、两枚浅浅的齿印,烙在了喉头与锁骨间那处的肌肤上。 这一来杨青月当真有些吃不住了,轻哼一声偏了偏头:“逸飞?” 杨逸飞仍是不肯说话,只仗着那一股劲,不肯离杨青月的身。他骨子里非是重色贪欲的性情,这两年中,倒是兄弟二人只消共处一室,抬头可见伸手可触会心莞尔,而后各做各事的情况更多,比些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还要清素。如今杨逸飞举止反常,杨青月登时上了心,脚下步子随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实在称不上雅致好看的在房中挪了好几处,最末了好容易蹭到寝台边,一个栽歪坐下。被褥松软厚实,滋味比起门板墙壁,当真好了许多。 身下有了铺垫撑持,杨逸飞更没什么顾忌,拥紧了杨青月宛转厮磨,几称放纵。杨青月思度间片刻闪神,竟也被撩得一股热气内生,心口微燥。又一声轻哼不受控的从嗓子里溜出来,带了些抓人的痒意。 两人皆是少有这般失态忘情之时,轻哼入耳,杨青月腮边颈侧少不得也添了抹血色。杨逸飞更是呼吸一促,指下力道一个失控,“撕拉”一声丝帛迸裂,杨青月本已凌乱的内袄领侧登时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这细微的声响却堪叫杨逸飞已没了章法的胡乱行径一顿,面目涨红微汗的青年忽的好似垮了力气,有点委委屈屈的唤了声“哥”,不再胡天胡地由着性子乱来,而是挨着杨青月的臂膀也侧躺了下去。一手横过抱紧了他的腰,将头搁在肩边。 杨青月轻呼出一口自己也觉得炽热的气息,半闭了眼,任杨逸飞搂着,平息片刻,才开口:“怎么了?” “没……被梦魇了一下罢了……”压了心头燥火冷静下来,杨逸飞开始为自己闹起脾气的源头不好意思,但若就此搁过不提,却还不甘,犹豫了下,心中忽然一动,贴近杨青月耳边,轻声道:“哥,若有机会,你可愿跟我一同往外面走走?无论山水城扈,哪里都好。” 杨青月一愣,一时间不明白杨逸飞是从何处起了这个念头。只是还没等他回答,杨逸飞又自顾说了下去:“也不用是何奇秀渺远之地,只是你我二人随缘随意,走去一些地方。你总说自己虽不得出长歌门,但听我讲述那些外在的经历,就也如自己亲身去过了一般。那若是当真走上一遭,再回来后,入梦之时,可否更是清楚鲜明,不错分毫?”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碰触杨青月的心口。适才折腾得有些过火,两人衣衫如今都算不得整齐,杨青月的内袄领处更是开了不大但也当真不小的一道口子,叫他将手一探,便是肌肤相贴,掌心火热的温度,烫得杨青月胸口那一处不自主轻颤。 杨逸飞却没抬头,指掌摩挲盘桓,叹出尾句:“同去同归……亦同梦……” “梦……”杨青月跟着他轻叹,对邀约未置可否,反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杨逸飞继续拿指尖骚弄着他胸口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也依旧不抬头,闷声道:“哥,人对心爱之人事物,必有独占之欲。非是圣人,则即难免。我自认凡夫俗子,不得超脱,那你呢?你可也是?” “爱则欲有,有则思久,久更望独据之,也不过人之常情……”杨青月话尾一顿,隐约似是捕捉到了些杨逸飞失态的蛛丝马迹,想了想便笑了,“逸飞,你欲往何处?” 只听兄长语气变化,也知心思已被猜破,杨逸飞深吸口气,敛了含蓄姿态,半撑坐起身子看着杨青月,字字道:“身畔梦中,无不向而往之。昔年难追,总有来日可待。” 杨青月抬眼迎了他的目光,半晌,哼出一个“嗯”字。这一声落入杨逸飞心底,百转千回,余音登时勾动方熄未定的那股情火,烧灼得五内如空,只余一人一念。 咬了咬牙,杨逸飞拼出担了得寸进尺的名头,重俯下身拥紧了怀中人,嘴唇贴到耳畔,窃窃私语,又好似衔住了一点点耳肉,轻轻刮搔:“哥……” 杨青月鼻中哼声,也不知是不是回应,只是周身的力道倒是缓缓卸下了,终至一丝不留。床褥绵软,他浑不提力如陷其中,虽无言语,隐允之意已是昭然。杨逸飞此刻却小心翼翼起来,指触身贴,似捧至珍,说不得到底几分情浓因爱重,或是爱重至情浓,幽幽辗转,熏室生温,已不知今夕何夕矣。 怀仁斋内院一向安宁静谧,每入了夜,更是如此。北风声紧,吹枝刮瓦,倒成了院落中最鲜明的声响。 只不过冬夜实在漫长,时辰未晚,天色已是漆黑,少不得捱了几刻之后,到底火镰一响,一点暖暖烛光亮起,透了丝缕暖韵在窗上。 尚不到就寝之时,杨青月房中寝台幔帐已落了大半,余下的另一半还是他刚刚顺手束起,另一手擎了灯烛,搁在床头。 床头还堆着纷乱衣物,混置一起。虽是春宵帐暖,杨逸飞到底还要咬牙起来,匆匆换了衣裳去见长辈回话,杨青月却没那些杂事,也是身上倦得厉害,昏沉沉一觉睡到了此时。 如今虽说掌了灯,却还是不太想起身动弹,倚着枕出神片刻,才伸了手去拿一旁衣物。一扯一带之下,一幅折得方方正正的小块丝帛倒先掉到了手边。那料子眼生,不是江南一带织造手艺,却十足精巧。杨青月瞥了一眼,想了想还是拾了起来。 丝帛抖开,如绢帕大小,或者说,本就是一方丝帕,只是有人拿它做了纸张,在其上寥寥数笔写画,成就了一样弥足珍贵之物的线索。杨青月三两眼看了大概,心中这才算将杨逸飞这一日中断断续续的欲言又止连接了一个通透,顿时失笑,心底却压也压不住的柔柔暖暖涌动一片。 他就这样将丝绢展在锦被上,自己倚卧一旁,并未再等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进了院子,又直奔门前,收着力道一把推开。 杨青月抬眼对着门口笑了笑缓缓开口:“逸飞,某有些想去见一见凤城气象,你愿不愿同来?” ——完—— 是的,结束了,这篇《揽月》就这么结束了。不要觉得结尾略坑,因为这本来就是《天子脚下》的番外,番外者,补足正文某人某事前因后果欲说还休的部分而已,所以就正该结束在这个地方。接着就是该很俗套的来一句:预知后事如何,请看正文分解! 只不过,《天子脚下》不是双杨兄弟文了,而是剑三门派大杂烩,美味的大爷和青春洋溢的掌门,只是其中某一片断故事的参与者而已,所以当真不是给正在写的《天子脚下》打什么广告,而是实话实说罢了。 说回《揽月》,这文一共三章,每两章间的跨度都是两年,也就是从杨掌门十八岁、二十岁、到二十二岁的三段故事。鲜嫩得还能掐出水的青少年,一点点长大到终于啃了自己大哥的青年,这成长得也是艰辛!并且大爷的女王气场实在浓烈,就这一小口,也是吃得差点力不从心,看来要长成到现在剑三里那张一脸正气腹黑攻气质的成熟模样,掌门您还有很长的修行之路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